第十五章

后来有一次,罗切斯特先生果真给我解释了。有一天下午,他偶然在庭园里遇见了我和阿黛尔。趁阿黛尔在逗派洛特和玩着板羽球时,他邀我跟他一起沿着一条长长的山毛榉林荫道来回散步。从那儿看得见阿黛尔。

他告诉我说,阿黛尔是法国歌剧舞蹈演员塞莉纳·瓦伦的女儿,他对塞莉纳曾一度有过他所说的“炽热的爱情”。对于他的这种爱情,塞莉纳曾声称一定要用更大的热情来回报。他满以为他是她心中的偶像,虽然自己长得丑,可是他相信,像他所说的,比起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的优美来,她更喜爱他那“运动员的身材”。

“爱小姐,这位法国美女竟然偏爱她的英国侏儒,使我感到得意非凡,所以我把她安顿在一座公馆里,给她配备了一整套的仆役、马车、呢绒服装、钻石、‘网眼织物’等等。总之,我就像任何一个痴情汉一样,开始用那种人们公认的方式毁掉我自己。看来,我还缺少创新精神,没有去开拓一条通往身败名裂的新路,而是愚蠢地亦步亦趋地走着那条老路,一步也不敢偏离别人踩出的那条中心线。结果我遭到了——这是罪有应得——所有别的痴情汉的命运。一天晚上,我没有事先通知就去看塞莉纳了。她没有料到我会去,我发现她出去了。因为这是个暖和的夜晚,我漫步穿过巴黎走累了,所以就在她房里坐下,幸福地呼吸着因她待过不久而变得神圣的空气。不,——我言过其实了。我从来没有认为她身上有什么使周围的东西变得神圣的美德,那只不过是她留下的一种熏香的香味,与其说是神圣的香气,不如说是麝香的琥珀的气味。暖房里的花香和喷洒的香水味,使我开始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我不由想到得打开落地窗,到阳台上去。屋外月光皎洁,还有煤气灯的灯光,十分宁静、安谧。阳台上有一两把椅子,我坐了下来,掏出一支雪茄——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现在也想抽一支。”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会,掏出一支雪茄来点上。待他把烟衔在嘴里,把一丝哈瓦那雪茄的香味吐进寒冷而阴沉的空气中后,才又接着说道:

“那时候,我还爱吃糖果,爱小姐,我正在一会儿‘大嚼’——别介意我的粗野——大嚼巧克力,一会儿抽雪茄,同时望着一辆辆马车沿着繁华的街道朝邻近的歌剧院驶去。这时,我在灯火辉煌的都市夜景中,清楚地看到一辆由一对漂亮的英国马拉着的精致华丽的轿式马车。我认出这是我送给塞莉纳的‘马车’。她回来了。不用说,我的心急促地怦怦跳了起来,撞击着我靠着的铁栏杆。不出所料,马车在公馆门口停下了,我的相好(用这来称呼一个演歌剧的‘情妇’正合适)下了车。尽管她全身裹在一件斗篷里——顺便说一句,在那么暖和的六月天的晚上,这实在是个不必要的累赘——呵是当她跳下马车踏脚时,我还是从她衣裙下面露出的小脚立刻认出了她。我从阳台上俯出身子,刚要轻声呼唤‘我的天使’——用的自然是只有情人才能听见的声调——这时一个身影跟着她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身上也裹着斗篷,可是踏在人行道上发出响声的却是带有马刺的靴跟,接着从公馆‘可通车辆的大门’拱顶下经过的,是一个戴着礼帽的脑袋。”

“你还从来没有嫉妒过吧,是不是,爱小姐?当然没有,我用不着问,因为你还从来没有恋爱过。这两种感情都还有待你去体验呢。你的心灵还在沉睡,还有待于来一次震荡才能把它唤醒。你以为生活中的一切都会像平静的流水一般消逝,就像你的青春直到现在都在平静地悄悄溜走一样。你闭着眼睛,捂住耳朵,随着水流漂浮而去,既没看见不远处河床上耸立着的块块礁石,也没听见礁石脚下翻腾汹涌的阵阵涛声。可是我告诉你——你应该记住我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来到河道中一个布满巉岩的隘口,在那儿,原来浑然一体的生命之流会四分五裂,碎成旋涡和骚动,泡沫和喧哗。你不是在巉岩的尖角上撞得粉碎,就是给哪个巨浪卷起,裹挟到一条较为平静的河流中——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喜欢今天,喜欢这铁灰色的天空,喜欢这严寒笼罩下的世界的肃穆和寂静。我喜欢桑菲尔德,它的古老,它的幽静,它的群鸦栖息的古树和荆棘,它的灰色的外表,和那映出灰色苍穹的一排排黑洞洞的窗户。可是,我有多长时间一想到它就感到厌恶,像躲开一座瘟疫病房似地躲着它了啊!直到今天我还是多么厌恶……”

他咬矛切齿地住嘴不说了。他停下脚步,用靴子跺跺坚硬的地面,仿佛有某种可恨的念头紧紧攫住了他,抓住他牢牢不放,使他无法朝前迈步。

他这样停步不前时,我们正沿着林荫道往上走,宅子就在我们面前,他抬眼朝它上面的雉堞投去狠狠的一瞥,那神情是我以前和以后从没见过的。痛苦、羞耻、愤怒、烦躁、厌恶、憎恨,一时间,仿佛各种感情都在他那浓眉下瞪得大大的瞳孔中激烈地争斗起来。这场争占上风的搏斗是非常狂野的。然而,另外一种感情出现了,而且取得胜利。这是一种冷峻而愤世嫉俗的、任性而坚定不移的感情,它使他激愤的心情平静了下来,脸上显露出木然的神态。他又继续说下去了:

“刚才我默不作声的那会儿,爱小姐,我是在跟我的命运商谈一件事。她就站在那儿,在那棵山毛榉树干的旁边——是个巫婆,就像在福累斯荒原上向麦克白现形的那些巫婆中的一个。‘你喜欢桑菲尔德么?’她举起一只手指说。接着她在空中比画着,用奇形怪状的象形文学,在屋子的正面墙上,上下两排窗户之间,写出了一条告诫的文字:‘只要你能够,你就喜欢它吧!只要你敢,你就喜欢它!’”

“‘我喜欢它,’我说,‘我也敢喜欢它。’而且,”他沉着脸又补充说,“我会遵守自己的诺言,冲破重重障碍,去追求幸福,追求善良,——是的,追求善良。我希望做一个比过去好,比现在也好的人。像约伯的海中怪兽能折断长矛、标枪和铠甲那样,我把别人看作铜墙铁壁的东西,只当作干草和烂木。”

正说着,阿黛尔拿着板羽球跑到他跟前。“走开!”他粗暴地喝道,“离远一点,孩子,要不就进屋去找索菲!”说罢又继续默默地走着,我大胆提醒他刚才突然岔开去的话题。

“瓦伦小姐进来的时候,先生,”我问道,“你离开阳台了吗?”

对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我差不多料到他会拒绝回答。可是,恰恰相反,他从皱眉蹙额的出神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把目光转向了我,额头上的阴影似乎也消散了。

“哦,我把塞莉纳给忘了!好吧,我来接着说下去。我一见我那位美人儿这样由一个殷勤的男人陪着进来,就马上好像听到咝的一声,一条嫉妒的青蛇从月光照耀下的阳台上盘旋而起,钻进我的背心,一路咬啮着,只一两分钟就钻进了我的心里。奇怪!”他突然又离开话题,惊叫了起来,“真奇怪,年轻的小姐,我竟然会选中你来听我倾吐我的心里话。更奇怪的是,你居然不动声色地一直听我讲着,仿佛像我这样一个男人,把自己演歌剧的情妇的故事讲给你这样一个古怪而没有经验的姑娘听,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似的!不过,后一桩怪事正可说明前一桩。正如我以前有一回曾经说过,你严肃、体贴、谨慎,天生是个听人倾吐隐秘的人。再说,我不知道我选了什么样的心灵来跟自己的心灵交流。我知道它是不容易受传染的,是个特殊的心灵,独一无二的心灵。幸好我不想去伤害它,不过,即使我想,它也不会从我这儿受到伤害。你跟我之间交流越多越好,因为我不会伤害你,你却能使我重新振作起来。”说了这番离题的话以后,他又接着说:

“我留在阳台上没动。‘他们准会进她的房间来的,’我心里想,‘我就来打一次埋伏吧。’于是我把手伸进开着的落地窗,拉上窗帘,只留下一丝空隙,以便观察。然后我又把窗子关上,留下一条窄缝,刚够让这对情人海誓山盟的低声细语透露出来。我悄悄回到椅子跟前,刚坐下,那一对就进来了。我马上把眼睛凑近窗缝,塞莉纳的侍女走进房来,点亮了一盏灯,把它放在桌上就退出去了。这一来,他俩就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我的眼前。两人都脱去斗篷,那位‘瓦伦小姐’一身绫罗绸缎,珠光宝气——不用说全是我的礼物——光彩照人,她的伙伴穿的是军官制服。我认出他是一个有‘子爵’头衔的‘花花公子’——一个没头脑的恶少。我在社交场合见过他几次,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憎恨他,因为我压根儿就瞧不起他。我一认出他,那条嫉妒之蛇的毒牙就一下子折断了,因为在这同一瞬间,我对塞莉纳的爱情之火也给浇灭了。一个为了这么个情敌就背叛我的女人,是不值得去争夺的,她只配受到鄙视——不过,我受了她的玩弄,更该受到鄙视。”

“他们谈了起来,他们的谈话使我变得完全心平气和。轻浮浅薄,利欲熏心,无情无义,愚蠢无聊,听了只会叫人厌烦,而不是生气。桌上放着一张我的名片,他们发现了它,于是开始议论起我来了。两人中谁也没有能耐和才智来痛骂我一顿,但他们却用他们那种卑鄙的方式尽量粗俗地诋毁我,特别是塞莉纳,甚至肆意夸大我外貌上的缺点,她把这些缺点称之为残疾。而以前,她是经常热烈地称赞所谓我的‘男性美’的。在这点上,她正好跟你截然相反,你认为我不漂亮。当时我就深感到这种对比,而且……”

这时,阿黛尔又跑了过来。

“先生,约翰刚才说,你的管事来了,想见见你。”

“哦!这样的话,我只好长话短说了。我推开窗子,径直走到他们跟前,宣布解除我对塞莉纳的保护关系,通知她离开公馆,给了她一笔钱供她眼前急用,对她的尖叫、歇斯底里、哀求、辩解、抽搐,一概置之不理。还跟那位子爵约定了在‘布洛尼林园’,决斗的时间。第二天早上,我有幸跟他进行了决斗,在他的一条软弱无力得像瘟鸡翅膀似的瘦弱可怜的胳臂里,留下了一粒子弹,于是我自认为,我和所有这伙人便一刀两断了。但不幸的是,六个月以前,瓦伦给了我这个‘小姑娘’阿黛尔,硬说她是我的女儿。也许这是真的,不过我在她面貌上看不到这种无情的父女关系的证据。派洛特还比她更像我哩。我跟她母亲分手后过了几年,她扔下孩子,跟一个音乐家或者歌唱家跑到意大利去了。我过去从没承认阿黛尔有要我抚养的权利,现在也不承认,因为我并不是她的父亲。可是听说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于是我还是把这可怜的小东西从巴黎那片烂泥塘里拔出,移植到这儿来了,让它在英国乡间花园的沃土中干干净净地成长。费尔法克斯太太找到你来培育它。不过,现在你知道了,她是一个法国歌剧女演员的私生女,这也许会使你对你的职位和你的学生有了不同看法,说不定哪一天会来通知我,说你已找到了一份新工作——请我另请一位家庭教师等等——会吗?”

“不会的。阿黛尔不应该对她母亲的过错或者是你的过错负责。我一向关心她。现在我又知道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已经没有父母——母亲遗弃了她,而你又不认她,先生——我会比过去更加疼爱她。我怎么会不疼爱一个把家庭教师当作知心朋友的孤苦伶仃的孤儿,而去喜欢富贵人家一个讨厌家庭教师的娇生惯养的宠儿呢?”

“啊,你是这样来看待这个问题的!好吧,现在我该进去了。天黑了,你也该进去了。”

但是,我跟阿黛尔和派洛特在外面又待了一会儿——跟她作了一次赛跑,还打了一盘板羽球。回到屋里,我给阿黛尔脱去帽子和外衣,把她抱在膝盖上,让她坐了足足一个小时,听凭她尽情唠叨个不停,甚至对她做出的有点放肆和轻浮的举动,也未加责备。每当别人注意她时,她常常会犯这种毛病,流露出她性格上浅薄的一面,这也许就是她母亲的遗传,在一个英国人看来,是很难让人合意的。然而,她也有自己的优点,我竭力赞赏她好的一面。我想在她的面貌五官上找出一些跟罗切斯特先生的相似之处,可是一点也没找到。没有一点特征,一丝表情能表明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实在遗憾,只要能证明她有一点像他,他一定会更多地关心她的。

直到我回房去睡觉的时候,我才静下心来,回想方才罗切斯特先生告诉我的故事。正像他说的,这个故事本身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个有钱的英国人热恋上一个法国舞蹈演员,她却背叛了他,这无疑是社交场上司空见惯的事情。但在他表达目前的满意心情,表达他对老宅和它周围的环境重新感到的乐趣时,却突如其来地迸发出一阵感情的激动,这里面肯定有点古怪的名堂。我满腹疑惑地思考着这件事,但渐渐地就把这念头给丢开了,因为我发现,这在目前是无法解释的,于是我转而考虑起主人对我的态度来。他觉得对我可以推心置腹,这似乎是对为人稳重的一种赞美。我是这样来看待它,也是这样来接受它的。最近几个星期以来,他对我的态度已比开始那阵子稳定一贯了。我似乎已经不再碍他的事,他不再时不时突然对我摆出一副冷冰冰的“傲慢态度”了。意外地碰见我时,他似乎对这种偶然相遇很高兴,总要跟我说句话,有时则朝我笑一笑。每当正式邀请我上他那儿时,我总是荣幸地受到他的热诚接待,使我感到自己的确能使他得到乐趣,觉得晚上这样的空谈不仅能使他高兴,对我也有好处。

当然,我谈得比较少,但我听他谈话听得很有兴味。他生性爱说话,喜欢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透露一些世情和世风(我不是指那些腐败情景和邪恶风气,而是指由于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从而使人产生兴趣的事物)。我非常乐于接受他的新观念,想象他描绘的新图景,思想跟随他穿过一个个他所揭示的新领域,从来没有为哪个不正当的暗示所惊吓或困扰。

他态度随便,我也就不再让人难受地感到拘束。他对待我那种正直热情、坦诚友好的态度,使我很愿意接近他。有时候,我觉得他仿佛是我的亲戚,而不是我的主人。不过,他有时候还是显得专横,但是我并不介意,知道他就是这副样子。生活中平添了这种新的乐趣,我是那么高兴,那么满足,不再去渴望有什么亲人了。我原来那月牙儿般纤细黯淡的命运似乎增大了,明亮了,生活的空白得到了充实。我身体的健康状况也有了改善,人长胖了,精力也旺盛了。

那么在我眼里,罗切斯特先生现在还丑吗?不,读者。感激之情以及许多愉快而亲切的联想,使他的脸成了我最爱看的东西。有他在房间里,比有最明亮的炉火更要使人高兴。不过我并没有忘记他的缺点。真的,我没法忘掉,因为他时不时把这些缺点暴露在我的面前。对不管哪方面不如他的人,他都表现得傲慢、爱挖苦、粗暴。我心里暗自明白,他对我的宽厚和蔼,和对别人的不公正的严肃,其程度恰好相等。他有时还闷闷不乐到让人不可理解的地步。不止一次了,我被叫去给他念书时,发现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弯身把头伏在交叉叠起的胳臂上。当他抬起头来看望时,一副忧悒的、几乎是恶狠狠的愁容,使他的脸色变得一片阴沉。但是我相信,他的忧郁,他的粗暴,以至他过去道德上的过失(我说过去,是因为他现在似乎已经改正了),都是由于命运的残酷磨难造成的。我深信,比起那些由环境所造就、教育所培养和命运所鼓励的人来,他生来就有着更好的志向,更高的天资和更纯洁的旨趣。我认为他身上有许多优秀的素质,只是现在有点给糟蹋了,混杂成一团了。我不能否认,不管他的忧伤是为了什么,我都为他的忧伤感到忧伤,并愿意不惜一切来减轻它。

虽说这会儿我已经吹灭蜡烛上了床,可是却怎么也不能入睡,心里一直在想着他在林荫道上停住脚步,告诉我他的命运之神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问他敢不敢在桑菲尔德获取幸福时的神情。

“为什么不敢呢?”我暗自纳闷,“是什么迫使他离开这座房子呢?他很快又要离开这儿么?费尔法克斯太太曾经说过,他很少在这儿连住两个星期以上,可这次他已住了八个星期了。要是他真走的话,那这种变化可就让人犯愁了。如果他春天、夏天直到秋天都不在这儿,那就连和煦的阳光和晴朗的天气,也都会显得多么没有乐趣啊!”

这样想了一阵以后,我不知道自己后来到底有没有睡着过。总之,我突然听到一阵奇怪而凄惨的喃喃低语声,把我完全给惊醒了。而且我觉得这声音好像就发自我的头顶。我真巴望蜡烛要是还点着该有多好。夜黑得可怕,我感到心情紧张。我翻身从床上坐起,侧耳细听。声音沉寂了。

我想躺下接着再睡,但心里一直惶恐不安,心怦怦直跳,我内心的平静给打破了。远在楼下大厅里的钟敲响了两点。正在这时,我的房门好像给碰了一下,仿佛有人在漆黑的走廊里摸索着走路,手指从门上摸过去似的。我问:“是谁?”没有回答。我吓得浑身发冷。

忽然间,我想起这也许是派洛特。厨房门偶尔忘了关上时,它常会循路上楼来到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门口。有几天早上,我亲眼看到过它躺在那儿。这样一想,多少使我镇静了一些,就又躺了下来。寂静使神经归于安定。整座宅子现在重又笼罩在一片沉寂之中,我又感到了睡意的来临。然而这一夜注定了我不能睡觉,梦神刚刚来到我的头边,就让一件叫人毛骨悚然的可怕事给吓得惊惶逃跑了。

这是一阵魔鬼般的笑声——低沉而压抑——听起来像从我门上的锁孔那儿发出似的。而我的床头就在房门近旁,我开头还以为大笑的魔鬼就站在我床边——或者不如说,就蹲在我的枕头边,我翻身坐起,朝四下张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我还在瞪眼张望时,那怪异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辨出它是从门外发出来的。我首先想到的是赶紧起身去插上门闩,随后又大声问了一声:“谁?”

有什么东西发出咯咯的笑声和轻轻的呜咽声。不一会儿,又听到有脚步声沿走廊走向通往三楼的楼梯,那儿最近做了一扇门,把楼梯关进了里面。我听见那扇门打开了,又关上了,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这是格雷斯·普尔吧?她是不是中魔了?”我心里想。现在再也不能独自一人待着了,我得上费尔法克斯太太那儿去。我赶紧穿好外衣,围上披巾,用哆嗦的手拉开门闩,打开门。门外有一支点燃的蜡烛,而且就放在过道的地席上。我看到这情景不禁吃了一惊,然而更使我大为惊异的是发现空气中一片浑浊,好像充满了烟雾。我朝左右查看,想找出这些青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时我进一步觉出有一股浓烈的烧焦味儿。

什么东西嘎吱响了一下,有扇门开了一条缝。那是罗切斯特先生房间的房门。云雾一般的浓烟就是从那里面冒出来的。我已顾不得再去想费尔法克斯太太,也顾不得再去想格雷斯·普尔和那怪笑声,只一眨眼工夫,我就奔进了那间房间。火舌在床的四周跳跃,帐子已经着火。在烟熏火燎之中,罗切斯特先生摊开手脚,一动不动,睡得正香。

“醒醒!醒醒!”我喊叫着,使劲摇他,但他只是嘟哝了一声,翻了个身,浓烟已经把他熏迷糊了。床单已经着火,时间刻不容缓;我迅速冲到他的脸盆和水罐跟前,幸好脸盆很大,水罐很深,而且里面都盛满了水。我端起它们,把水全都泼到床上和睡觉的人身上;接着又飞也似地跑回我自己的房间。端来我的水罐,给那张床又施了一回洗礼。上帝保佑,总算把那正在吞噬着它的火焰扑灭了。

被水浇灭的火焰的嘶嘶声,倒完水后随手扔掉的水罐的碎裂声,尤其是我毫不吝啬地施以淋浴的溅泼声,终于把罗切斯特先生给闹醒了。尽管眼前漆黑一团,可我知道他醒了,因为我听见他一发现自己躺在一汪水里,就怒气冲冲地发出古怪的咒骂声。

“发大水了吗?”他大声嚷嚷道。

“没有,先生,”我回答,“可是刚才失火了。起来吧,你身上的火已经扑灭了。我去给你拿支蜡烛来。”

“看在基督教世界全体精灵分上,告诉我,是简·爱吗?”他问道,“你究竟把我怎么了,女巫,巫婆?房里除了你还有谁?你想搞鬼淹死我吗?”

“我给你去拿支蜡烛来,先生。看在上帝分上,快起来吧。是有人在搞什么鬼,可是你不能过早地断定是谁,想干什么。”

“好吧,我已经起来了。可是你还是冒险去拿支蜡烛来。等一等,等我穿上件干衣服,要是还有衣服干着的话——有了,我的晨衣在这儿。好了,跑吧!”

我真的跑去了,拿来了仍在过道里放着的那支蜡烛。他从我手中把它接了过去,举起来,仔细察看了处处熏黑烧焦了的床,湿透了的床单,泡在水里的周围的地毯。

“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他问道。

我简要地给他讲了刚才发生的事:我听到的走廊里的怪笑声,走上三楼的脚步声,还有烟雾——引我奔进他房里来的火烧气味,我在那儿看到的情景,以及我如何把弄到的水都倒到他身上。

他很严肃地倾听着,我继续往下说的时候,他脸上流露出担心多于惊讶的神情。我讲完后,他没有马上说话。

“要我去叫费尔法克斯太太吗?”我问他。

“费尔法克斯太太?不,你干吗非得把她给叫来?她能干什么?让她安安静静地睡吧。”

“那我去把莉亚叫来。再去把约翰和他妻子叫醒。”

“根本用不着,你就安安静静待着吧。你已经围了条披巾,要是还不够暖和,你可以把我的斗篷拿来裹上。到扶手椅上去坐下,来,——我给你披上。现在你把脚搁在凳子上,免得弄湿了。我要离开你几分钟。我把蜡烛拿走。你待在这儿别动,等我回来,要像只小耗子那样安安静静的。我得上三楼去一趟。记住,别动,也别叫任何人。”

他走了,我眼看着烛光渐渐远去。他轻手轻脚地走过走廊,尽量不出声地打开楼梯门,进去后又随手关上,最后的一丝光亮也就消失了。我给留在了一片黑暗之中。我侧耳倾听有什么声响,却什么也听不见。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感到厌烦起来,虽说裹着斗篷,我还是觉得很冷。再说,既然不让我唤醒屋里的其他人,我看不出再待在这儿还有什么必要。我刚想违背罗切斯特先生的命令,不顾会不会惹他生气,只见烛光又隐约映亮了走廊的墙壁,我听到了他光脚踩在地席上的声音。“但愿是他,”我心里想,“不是什么更坏的东西。”

他走进房间,脸色苍白,十分阴郁。“我全弄清楚了,”他把蜡烛放在洗脸架上,说,“跟我预料的一样。”

“怎么回事,先生?”

他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双臂站在那儿,两眼盯着地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有点特别的声调问道:

“我忘了,你刚才是不是说过打开房门时看到了什么东西。”

“没有,先生,只看见地上有支蜡烛。”

“可是你听到怪笑声了吧?我想,你以前听到过那笑声,或者像那样的声音吧?”

“是的,先生。这儿有个做针线活的女人,叫格雷斯·普尔的,——她就是那样笑的。她是个挺怪的人。”

“一点没错。格雷斯·普尔,——你猜对了。正像你说的,她挺古怪——非常怪。唔,这件事我要好好考虑一下。还有,我很高兴,除了我之外,只有你知道今晚这件事的详细情况。你不是个多嘴的傻瓜,这事你什么也别说。这儿的这副情景,”(他指指床)“我会解释的。现在你回自己房里去吧。今晚剩下的时间,我完全可以在书房的沙发上打发过去。快四点了——再过两小时,仆人们就要起来了。”

“那么,晚安,先生。”说着我就要走。

他似乎吃了一惊,——这很自相矛盾,他刚说了让我走。

“什么!”他叫了起来,“你这就离开我,就这么走?”

“你说过我可以走了,先生。”

“可是总不能不告个别就走啊,不能不说上几句表示道谢和友好的话就走呀。总之,不能就这么干巴巴地一走了之!哎,是你救了我的命啊!——把我从可怕的、痛苦的死亡中抢救了出来!——而你却打我身旁一走而过,仿佛我们是素不相识似的!至少该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来,我也朝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只手,接着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

“你救了我的命,我有幸欠了你这么大一笔情。别的我也说不出什么了。要是我欠下这么大一笔人情债的债主换了是别人,我准会受不了的。唯独你,就不一样了,——你的恩惠,我一点也不觉得是个负担,简。”

他停了下来,凝望着我。可以看出,话几乎就要从他颤动的嘴中吐出,——可是他的声音却给哽住了。

“再说一遍,晚安,先生。这件事谈不上什么欠债、欠情、负担、恩惠什么的。”

“我早就知道,”他继续说,“你总有一天会用某种方式帮助我的。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就从你的眼睛中看出来了,那种神情和微笑并不是”——(他又停住了)——“并不是”(他急急忙忙接着说)“无缘无故激起我内心的欢乐的。人们常说起有天生的同情心。我还听说过有善良的妖怪,——可见在荒诞的神话里也是有几分真理的。我珍爱的救命恩人,晚安!”

他声音里有股异样的力量,目光中有种异样的激情。

“我很高兴,我刚好醒着。”我说着打算离开。

“怎么!你要走吗?”

“我觉得冷,先生。”

“冷?对,——你站在一摊水里!那就去吧,简,去吧!”可是他依然抓住我的手不放,我没法抽出来。我想了个主意。

“我好像听到费尔法克斯太太在走动,先生。”我说。

“好,你走吧。”他松开了手,我便走了。

我重又回到床上,但却丝毫没有睡意。我一直在欢快而不安宁的大海上颠簸不已,直到天明。在那片海洋中,烦恼的巨浪在欢乐的波涛下翻滚。有时,越过汹涌澎湃的大海,我觉得已经望见了像比乌拉的山地那般可爱的海岸,不时有一股由希望激起的越来越强的劲风,在把我的心灵顺利地送往目的地。然而,哪怕在想象中,我也始终无法到达那里,——有一股从陆上刮来的逆风,不断地把我往回驱赶。理智能抵御痴想,判断会告诫热情。我兴奋得不能入睡,天刚亮就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