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等到一切都办妥的时候,已经临近圣诞节了。这个全民休假的时节即将来到。这时,我让莫尔顿学校放了假,并且注意做到不让自己在临别时,对学生无所表示。交上好运不但使人心胸开朗,也使人手头出奇地大方起来。在我们有大宗所得时,拿出一点分给别人,只不过是让不寻常的激动心情有个发泄的机会罢了。我早就高兴地感到,我的许多乡下学生都喜欢我。在我们分别时,这种感觉得到了证实。她们对我表达了纯朴而热烈的爱。发现自己能在她们纯真的心里确实占有一个位置,我深深感到满意。我答应她们,以后每周一定去看她们一次,而且在学校里给她们上一小时课。
里弗斯到来时,我已经看着各班的六十个女孩在我面前鱼贯而出,锁上了门,手里正拿着钥匙站在那儿,特意在跟五六个最好的学生说几句告别话。这几个学生,一个个都不亚于英国农民阶层中所能找到的任何最体面、最可敬、最谦逊也最有见识的姑娘。这个评价是很高的,因为就整个欧洲的农民来说,英国农民毕竟是最有教养、最有礼貌、最有自尊的。在那以后,我曾见过一些“法国农妇”和“德国农妇”,和我的莫尔顿姑娘相比,就是最出色的也显得无知、粗俗和愚蠢。
“你认为辛苦了这么一段时间,得到报偿了吗?”她们走了之后,里弗斯先生问道,“乘自己年轻力壮时,做一些真正有益的事,你觉得很让人快乐吗?”
“那当然咯!”
“可你还只不过辛苦了几个月呢!要是你把一生都献给改善人类的事业,岂不是很有价值吗?”
“是的,”我说,“可我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我不但要培养别人的才能,也想要享受自己的才能。现在我就要享受了,别再让我的身心重又回到学校去,我已经出学校,一心想着为整个假期作安排了。”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这是怎么啦?你突然显得这么急迫是怎么回事?你打算做什么?”
“我要行动,尽我所能地积极行动起来。首先,我得请求你让汉娜行动自由,另外找个人照料你。”
“你需要她?”
“对,跟我一块儿去沼泽山庄。黛安娜和玛丽再过一个星期就要回来了。我要把一切收拾得妥妥帖帖等她们回来。”
“我懂了,我还以为你是急于要飞到哪儿去旅行呢。这样更好了,就让汉娜跟你去吧。”
“那叫她明天就做好准备。还有,这是教室的钥匙,我小屋的钥匙明天早上再给你。”
他接了钥匙。“你交出钥匙倒是挺高兴的,”他说,“我真不明白,你的心情怎么会这样轻松;我不知道你放弃了这个工作后,打算找个什么工作。你现在的生活目标是什么?有什么打算?有什么雄心壮志?”
“我第一个目标就是清扫干净(你理解这个词儿的全部意义吗?),把沼泽山庄从卧室到地下室彻底清扫干净。第二个目标是用蜂蜡、油和无数抹布把它擦拭一遍,直到它重新闪闪发光。第三个目标是按数学的精确性安排好每一张椅子、桌子、卧床和地毯的位置。然后,我要把每间屋子里的炉火都烧得旺旺的,用的煤块和泥炭多到叫你几乎破产。最后,在你妹妹到来前的两天,汉娜和我还要用全力来打鸡蛋、拣葡萄干、磨香料、配制圣诞节蛋糕料、剁肉饼馅,以及举行其他各种各样的烹调仪式。对你这样的门外汉,用一般语言实在没法充分表达出我们的忙碌景象。总之,我的目标是,在下星期四以前,为黛安娜和玛丽尽善尽美地准备好一切;我的雄心是,在她们到来时,给她们一个最理想的欢迎。”
圣约翰淡淡一笑,他还是不大满意。
“就眼前来说,这都是很好的,”他说,“不过说正经的,我相信在第一阵欢乐冲动过去之后,你就会把眼光放得更远大一些,不再把家人的亲热和家庭的乐趣看成高于一切。”
“这两样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我插嘴说。
“不,简,不,这世界并不是个享乐的地方,别打算把它变成那样;它也不是个休息的处所,别让自己变得懈怠懒惰了。”
“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正要大忙一番。”
“简,眼下我先原谅你,我给你两个月的宽限,让你充分享受一下你的新地位,痛快地体味一下这种刚刚发现亲属的喜悦。可是,在这以后,我希望你会开始把眼光放远,越过沼泽山庄和莫尔顿,越过姐妹的团聚,越过文明富裕生活中那种自私的安逸和肉体的舒适。但愿你的精力会再一次充沛得叫你感到不安。”
我惊讶地看着他。“圣约翰,”我说,“我觉得你这样说话简直是不怀好意。我一心想要像个女王那样称心如意,你却搅得我心烦意乱!你这是什么目的?”
“目的是要使你的才能充分发挥作用。你的才能是上帝托付给你的,有朝一日他肯定要你详细报账的。简,我会严密而关切地注视着你——这我预先要告诉你。你要竭力不让自己过分热衷于庸俗的家庭乐趣,不要那么恋恋不舍那些肉体上的联系;你应该把自己的毅力和热忱留给一种合适的事业,千万别把它们浪费在平凡而短暂的琐事上。你听见了吗,简?”
“听见了,就像你是在说希腊语似的。我觉得我已经有了使我感到快乐的合适事业。我要快乐。再见!”
在沼泽山庄我确实很快乐。同时我还拼命干活,汉娜也一样。她看到我在弄得天翻地覆的房子里那么高兴地忙碌着——又是刷,又是扫,又是洗,又是烧的——看得都入迷了。经过了一两天更糟的混乱之后,终于渐渐地在我们自己制造的一片混乱中建立起秩序,这委实让人感到高兴。在这以前,我已经去了一趟斯××市,购置了一些新家具。我的表哥表姐们已经给了我全权委托,任凭我随意改变任何布置,而且还特意拨出一笔款子专供这一用途。我让常用的客厅和卧室依旧保持原样。因为我知道,黛安娜和玛丽再次看到这些旧桌椅和旧床铺,肯定比看到新式家具更亲切更喜欢。不过,稍作更新还是必要的,以便使她们归来时领略到一点我所希望的新鲜感。换上漂亮的深色新地毯和新窗幔,摆上几件精心挑选的瓷器和铜器的古雅摆设,换上新的椅套、镜子以及梳妆台上的梳妆盒,有了这些,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了。它们看上去新鲜,但并不刺眼。一间备用的客厅和备用的卧室,我用老桃花心木家具和紫红的窗帘椅套等彻底重新加工布置。我还在过道上铺了帆布,在楼梯上铺了地毯。这一切安排就绪后,我认为,从内部看,沼泽山庄完全够得上是个明亮、朴实的舒适环境的典范,而从外部看,它是这个隆冬季节里荒芜、冷寂的凄凉景象的标本。
非同小可的星期四终于来临了。预料她们将在天黑时到达,而还没到傍晚,楼上楼下都已生了火,厨房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汉娜和我穿戴整齐,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圣约翰先来了。我曾请求他在一切安排好以前,千万不要来家里。实际上,一想到屋子里又脏又乱的景象,就足以吓得他不敢来了。他发现我正在厨房里察看烘烤的茶点蛋糕,便朝炉子跟前走来,一边问道:“你这么干着女仆的活儿,是不是终于心满意足了?”我的回答是请他陪我一起大体视察一下我的劳动成果。我好不容易总算拉着他在整幢房子里兜了一圈。他只是在我打开的房门口朝里张望了一眼。待他楼上楼下走过一遍之后,他只说我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使房子有这么大的变化,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和劳累,但对于房子的改观,他没有一句表示高兴的话。
他的这种沉默使我大为扫兴。我想,也许是这些改变打破了他所珍视的对某些往事的联想了。我问他是不是这么回事,口气自然有几分沮丧。
“完全不是;恰恰相反,”他说,“我看出,你悉心照顾到每一点可以引起我们联想的东西。事实上,我是担心你在这方面花的心血太多了,有点不值得。譬如说这个房间吧,你花了多少时间来琢磨它的布置?——顺便问一句,有这么本书在哪儿,你能告诉我吗?”
我把书架上他说的那本书指给他看,他取了书,就退到他常待的那个窗口的凹处,看起书来。
哦,读者,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圣约翰是个好人,但我开始感到,他说自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说的倒是实话。生活中的人情和乐趣对他没有吸引力——生活中恬静的享受也不能使他动心。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活着仅仅为了追求——当然是追求善良和伟大的东西;可是他永远不会停歇下来,也不赞成他周围的人有所停歇。我望着他那静止、苍白得像白石似的高高的额头——望着他那张正在专心致志看书的俊美的脸——我突然一下子明白了,他很难成为一个好丈夫,做他的妻子是件受不了的事。我仿佛刹那间受到启示似的,明白了他对奥利弗小姐的爱是什么性质。我同意他的看法,这只不过是一种感官的爱而已。我理解了:当这种爱在他身上产生狂热影响时,他会怎么蔑视自己,会怎么一心要扼杀它、摧毁它,会怎么不相信这种爱能永远给他和她带来幸福。我看出,他是由特殊材料雕凿成的,大自然正是用这种材料雕凿出她的英雄——基督教和异教的英雄——雕凿出她的立法家,她的政治家,她的征服者的。他是可以寄托大事大业的坚强堡垒,可是在家庭的炉火边,却往往像一根冰冷、笨重的石柱子,既阴冷乏味,放得也不是地方。
“这间客厅不是他的天地,”我心里想,“喜马拉雅山,或者南非丛林,甚至是瘟疫流行的几内亚海岸的沼泽,对他也许更适合。他还是躲开宁静家庭生活的好;这不是适合他的环境,在这种环境里,他的才能会停滞衰退——既不能发展,也显示不出长处。只有在险恶和需要奋斗的场合——在考验勇气,表现能力和需要毅力的地方——他才会出来讲话,采取行动,是个领袖和强者。而在这样的火炉边,一个快活的孩子都远比他强。他选择传教士的职业是对的——现在我明白了。”
“她们来了!她们来了!”汉娜推开客厅的门,大声嚷嚷道。就在这时,老卡洛也高兴地汪汪叫了起来。我立刻奔了出去。这时天色已黑,但是能听到车轮的辚辚声。汉娜迅速地点亮了一盏提灯。马车在小门边停了下来,车夫打开了车门,先走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接着又是一个。转瞬之间我的脸就已埋到了她们的帽子下面,先是触到玛丽柔软的面颊,然后是黛安娜飘拂的鬈发。她们欢笑着——吻了我——接着又吻了汉娜,拍拍高兴得几近发狂的卡洛,急切地问是否一切都好;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快步走进屋去。
她们从惠特克劳斯那边过来,乘车经过长途颠簸,身子都坐僵了,夜晚的冰冷寒气又使她们冻得够受。可是一见到熊熊的炉火,她们马上就笑逐颜开了。车夫和汉娜把箱笼拿进来时,她们问起了圣约翰。直到这时,圣约翰才从客厅里出来。姐妹俩一起奔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他平静地吻了她们每人,低声说了几句欢迎的话,站着听她们说了一会儿,接着便说,他想她们马上会去客厅跟他在一起,说完就像逃回避难所似的回到客厅里去了。
我已经点好蜡烛,准备送她们上楼去,但是黛安娜要先吩咐几句好好招待马车夫的话,然后她们俩才跟我上楼。对她们房间的更新和装饰,对新的帷幔,新的地毯,色彩鲜艳的瓷花瓶,她们都很喜欢,毫不吝啬地表示了她们的满意之情。看到我的布置正合她们的心意,我十分高兴,我所做的一切,给她们一次愉快的回家增添了生动的魅力。
那一晚真是太美妙了。我那两位兴高采烈的表姐,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又是叙述又是议论。她们欢快的谈话掩盖了圣约翰的沉默。重又和两个妹妹相聚,他打心底里感到高兴,可是对她们的热情洋溢和笑语欢腾却并不赞同。这一天的大事——即黛安娜和玛丽的归来——使他高兴,但随之而来的快乐的喧闹,迎接时絮絮叨叨的欢声笑语,却使他厌烦。我看得出,他在盼望比较安静的明天早点到来。就在这一晚的欢乐达到高潮时,大约吃过茶点后一个小时,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汉娜进来通报说:“来了个穷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他来请里弗斯先生去看他母亲,她快要死了。”
“他家住哪儿,汉娜?”
“在惠特克劳斯山坡顶上,差不多有四英里路哩,而且一路上净是荒原和沼泽。”
“告诉他,我马上去。”
“说真的,先生,你还是别去的好。天黑以后,再没有比那更难走的路了,泥沼地那段根本就没有路。再说,今晚又这么冷——风从来没刮得这么猛过。先生,你最好还是叫那孩子先去回个话,说你明天早上一准到那儿。”
可是他早已走到过道里,正在披披风,没有一点推托,没有半句怨言,就动身走了。当时是九点钟。他直到半夜才回来。尽管他又饿又累,可是看上去却比去的时候还快活。他尽了一份职责,作了一番努力,感到自己有克己献身的毅力,自我感觉也就好了不少。
我担心的是接下来的整整一星期会使他感到厌烦。这是圣诞节的一周。这一周,我们什么正事儿也不干,把时间全花在家庭的寻欢作乐上。沼泽地的空气,家居的自由,富裕生活的开端,就像给黛安娜和玛丽的精神注进了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她们从早上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整天价欢天喜地,说个不停。她们的谈话既机智精辟,又新颖独特,对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我宁愿听她们谈话,和她们一起谈话,而不愿去做其他的事情。圣约翰对我们的欢闹说笑虽然没有非议,可是他有意避开了。他很少在家,他的教区很大,居民又很分散,他每天都能找出一些事来,到各个居民点去访问病人和穷人。
一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黛安娜像是沉思了一会儿后,问他道:“你的计划是不是还是没有改变?”
“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这就是他的回答。接着他告诉我们说,他离开英国的时间已经确定,就在明年。
“那么罗莎蒙德·奥利弗呢?”玛丽提醒说,这句话像是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因为话一出口,她就做了个手势,仿佛要把话收回去似的。圣约翰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他有在吃饭时看书的不合群习惯——他合上书,抬起了头。
“罗莎蒙德·奥利弗,”他说,“快要嫁给格兰比先生了,他是弗雷德里克·格兰比爵士的孙子和继承人,是斯××城社会背景最好也最受人敬重的居民之一。我是昨天从她父亲那儿听到这个消息的。”
他的两个妹妹互相看看,又看看我,我们三人又一起看看他。他像玻璃一般平静。
“这门婚事准是定得很仓促,”黛安娜说,“他们认识决不会太久。”
“才两个月。他们是十月份在斯××城举行的全郡舞会上认识的。不过,他们的结合,像现在这样既然没有什么障碍,而且从各方面看,这桩婚事大家也都称心如意,那就没有必要多耽搁。一待弗雷德里克爵士把让给他们的斯××府重新整修好,可以住进去了,他们就结婚。”
这次谈话以后,我第一次发现圣约翰独自一人待着时,就忍不住想要问问他,有没有为这件事感到难过。可是他看上去似乎一点也不需要同情,那神情不仅使我不敢多此一举,而且还为自己以前的冒失行动感到有点害臊。再说,我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去和他交谈了,他的沉默寡言又像冰层似的覆盖了一切,在它的下面,我的坦率也给冻结住了。他并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对我以亲妹妹相待,他经常在我和他的妹妹之间做出一些细微的、令人寒心的区别,这样做完全无助于发展诚挚的亲情。总之,尽管我现在被他们认作亲人,和他同住在一座房子里,可是我却感到,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远远大于当初他只把我看作一个乡村女教师的时候。我一想起他曾对我那么推心置腹说过许多知心话,简直就不能理解他目前这种冷若冰霜的态度。
在这种情况下,当他从俯身面对的书桌上突然抬起头来,说出下面的话时,难怪我要大吃一惊了。他说:
“你瞧,简,仗已经打过了,而且取得了胜利。”
听他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没能马上作答。我迟疑了片刻后,答道:
“可是你不认为你的处境有点像那些花了过大代价才打赢仗的胜利者么?要是再来这么一仗,不会把你给毁了?”
“我想不至于。即使我的处境是这样,也没多大关系。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仗要我去打了。这场斗争的结局是决定性的,我的道路已经扫清了,为此我要感谢上帝!”说完他又回到自己的文件和沉默中去了。
随着我们(黛安娜、玛丽和我)共同的欢乐逐渐趋于较为平静时,我们重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和正常的学习。圣约翰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前多了;他跟我们同坐在一间屋子里,有时一坐就是几小时。玛丽画画,黛安娜继续她已在研读的百科全书这一课程(这令我既敬畏又惊异),我在苦苦学习德语,他在专心钻研一种神秘的学问——一种东方语言;他认为,学会它对实现他的计划是必不可少的。
当大家都这样忙着时,他坐在自己的角落里,显得颇为安静和专心,只是他那双蓝眼睛时不时会离开那离奇古怪的语法,朝我们瞟过来,有时还会用出奇专注的目光盯着我们这几个同学。可是一被觉察,立即就会移开,但过不多久,它又搜索似的回到了我们的桌子上。对此我感到纳闷。使我纳闷的还有,对一桩我认为无关紧要的小事——就是我每周去一次莫尔顿学校的事——他每次总要表示十分满意。更使我纳闷的是,要是遇上天气不好,下雪、下雨,或者刮大风,他的妹妹劝我不要去时,他总是嘲笑她们多为我担心,鼓励我不管天气怎样,都应该去完成使命。
“简可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不中用,”他总是说,“她像我们当中的任何人一样,经得起山风,暴雨,或者几片雪花。她的体质既健康又有适应性——比起许多更强壮的人来,她更能适应气候的变化。”
有时候,我回到家里时疲备不堪,被风雨吹打得够受,可是我从来不敢抱怨一声,因为我看得出,我一抱怨准会使他不高兴。任何时候,我表现出坚忍,他就高兴,反之,就特别惹他生气。
然而,有一天下午我却获准待在家里,因为我真的感冒了。他的两个妹妹代我去了莫尔顿。我坐着学习席勒的作品,他在研读他那些别扭难懂的东方文字。当我做完翻译改做别的练习时,不经意地朝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正处于他那一直在观察我的蓝眼睛的威力之下。我不知道他这样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地把我看了多久,他那目光是那么锐利,然而又那么冷漠,一时间我竟有些迷信起来——仿佛自己正和什么神秘的东西同坐在一间屋子里。
“简,你在做什么?”
“学德语。”
“我想要你放弃德语,改学印度斯坦语。”
“你说这话不是认真的吧?”
“完全认真,认真到一定要你这么做,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接着他解释说,印度斯坦语就是他眼下正在学的语言,学到后面很容易忘掉前面初学的东西。要是能教个学生,就可以借此一遍遍复习基础知识,把它们牢牢地记住。这对他将是个极大的帮助。他说他已在我和他妹妹之间犹豫不决了一段时间,最后决定选择我,因为他发现,三个人中我最有耐心坐下来干一件事。我愿意帮他这个忙吗?也许我作这种牺牲的时间不用太久,因为现在离他动身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了。
圣约翰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拒绝的人。他给人的感觉是,别人给他留下的每一个印象,不管是痛苦还是欢乐,他都深深铭刻在心,永不磨灭。我同意了他的要求。等到黛安娜和玛丽回来,前者发现她的弟子已从她这儿转向她哥哥的门下时,她大笑了起来,而且她跟玛丽都异口同声地说,圣约翰是决不可能说服她们走这一步的。他平静地回答说:
“这我知道。”
我发现他是位很有耐心,不厌其烦,而且又是非常严格的老师。他对我的期望很高,当我达到他的期望时,他就以自己的方式对我大加赞许。渐渐地,他对我有了某种左右我的影响力,使我的头脑失去了自由;他的赞扬和关注比他的冷漠更能束缚人。他在我旁边时,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地谈笑,因为一种讨厌的摆脱不开的本能提醒我,谈笑风生(至少在我)是他所不喜欢的。我完全意识到,只有严肃认真的态度和一本正经的工作才合他的心意;只要有他在场,你就别想想点别的,做点别的。我觉得自己仿佛已被一种把人冻僵的魔力所控制。他说“去”,我就去,他说“来”,我就来,说“做这个”,我就做这个。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奴隶状态,有好多次,我真希望他继续像以前那样忽视我。
一天晚上,到了睡觉的时候了,他的两个妹妹和我都围在他身旁,向他道晚安,他照例一一吻了她们,然后又照例把手伸给我。黛安娜一时兴起,想开个玩笑(她可不会甘愿受苦被他的意志所左右,因为她自己的意志也一样坚强,只是方式不同)她嚷道:
“圣约翰!你口口声声说简是你的三妹,可是你现在就没把她当三妹对待,你也应该吻吻她。”
她把我推到他跟前。我想黛安娜真惹人生气,我不知如何是好,感到非常尴尬。正当我抱着这样的心情和想法时,圣约翰低下了头,他那希腊型的脸低到跟我的脸一般平,他的眼睛锐利地探询着我的眼睛——他吻了我。世上没有石头吻或者冰吻之类的东西,否则我就要说,我的教士表哥给我的就是这样的吻。不过也许会有试验性的吻吧,那他的就是试验性的吻。吻完之后,他看着我,想知道结果如何。结果并不惊人,我肯定没有脸红。也许我的脸变得有点苍白,因为我觉得这一吻有点像加在我的镣铐上的铅封。打这以后,他从来没有忽略过这个礼节,我接受它时的一本正经和不动声色,倒反而使他感到有一种魅力。
至于我,我每天都希望能更多地讨他喜欢;可是这么做,我一天甚似一天地觉得我必须抛掉我的一半天性,扼杀我的一半才能,扭转我的志趣所向,强迫自己去从事并非天生爱好的钻研。他要训练我达到我永远也达不到的高度;为了要尽力达到他所要求的标准。我每时每刻都在受着折磨。可这事是不可能办到的,就像要把我不端正的五官塑成他那种端正的古典型,要把他的眼睛那种海蓝色和严肃光芒给予我的闪烁不定的碧色眼睛一样。
然而,眼下奴役着我的,还不只是他的控制。最近一些日子,我动不动就忧郁缠身。一个害人的恶魔盘踞在我的心头,吸干了我幸福的源泉——这恶魔就是焦虑。
读者啊,你也许以为,在这些境况和命运的变迁中,我已经把罗切斯特先生忘掉了。一刻也没有忘。对他的思念依然伴随着我,因为这种思念决不是阳光所能驱散的雾气,也不是能被暴风雨冲刷掉的画在沙上的人像;这是一个刻在大理石上的名字,注定要跟这块刻有它的石碑同生共死。我日夜渴望知道他的情况,这种渴望到处紧随着我;在莫尔顿时,每晚一回到我的小屋,它就会袭上我的心头;现在到了沼泽山庄,每晚一回到我的卧室,我就为它而忧伤。
为遗嘱的事,必须跟布里格斯先生通信期间,我在信中就问过他,问他是否知道罗切斯特先生目前的地址和身体情况,但正像圣约翰猜想的那样,他对于罗切斯特先生的事一无所知。于是我又写信给费尔法克斯太太,打听这方面的消息。我满以为这一下准能达到目的,觉得这样肯定能很快得到回音。使我诧异的是:两个星期过去了,一直杳无音讯;继而两个月都过去了,邮件一天天来到,却始终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回音,我陷入了极度的苦恼和焦虑之中。
我又写了一封信,因为第一封信有可能遗失了。新的努力带来了新的希望,它像上一次那样,在我心里照耀了几个星期,然后也像上一次那样,渐渐地暗淡下去,闪烁欲灭。我连一行话、一个字都没收到。当半年的时间在徒然的盼望中过去时,我的希望破灭了,我真的绝望了。
一片明媚的春光在我周围照耀着,我却无心欣赏。夏天快到了,黛安娜竭力想让我高兴起来;她说我看上去气色不好,愿意陪我一起去海滨。对此圣约翰表示反对;他说我不是需要游乐,而是需要工作,我目前的生活太漫无目标,我需要一个目标。我想,也许是为了弥补这种不足,他进一步加重了我的印度斯坦语课程,更严格地要求我把它完成。而我,就像一个傻瓜,从没想到要反抗——我没法反抗他。
有一天,我来学习时,情绪比往常更低落。这一低落是由于一阵强烈的失望所造成的。这天早上,汉娜告诉我说有我的一封信。我急忙下楼去取,几乎肯定准是来了我盼望已久的消息,但结果却发现,那只不过是布里格斯先生写来的有关事务上的一封无关紧要的便函。这一痛苦的挫折害得我当时就流下了眼泪。而这会儿,当我坐在那儿,面对着一位印度作家难懂的词句和丰富的比喻时,我又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圣约翰把我叫到他跟前去朗读。我正想这么做时,我的嗓音哽住了,啜泣使得我语不成声。客厅里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黛安娜在休息室里练琴,玛丽在园子里侍弄花木——这正是个很好的五月天,天空晴朗,阳光灿烂,微风和煦。我的同伴对我的这种情绪并没表示惊异,也没问我是什么原因,他只是说:
“我们稍停几分钟吧,简,等你平静一点再念。”在我赶紧把这阵感情迸发竭力平伏下去时,他镇静而有耐心地靠着书桌坐在那儿,就像医生用科学的眼光观察着病人身上一次完全可以理解的、意料中的危机那样。我终于压住了啜泣,擦干了眼泪,含糊地说了几句,意思是这天早上身子不太舒服,然后就重又开始做功课,并且完成了全部作业。圣约翰收起我的和他自己的书,锁上书桌,说道:
“好了,简,现在你该去散散步了,跟我一起去吧。”
“我去叫黛安娜和玛丽。”
“不,今天上午我只要一个同伴,而且必须是你。去穿戴好,从厨房门出去,沿着通往泽谷尽头的那条路走,我一会儿就来。”
我不知道折衷的办法。在我这一生中,当我跟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专断好强的性格打交道时,我从来不知道在绝对服从和坚决反抗之间,还有什么折衷的办法。我总是忠实地奉行一种办法,直到一旦爆发——有时像火山爆发般猛烈——转向奉行另一种办法。眼前的情况既没有要我反抗的理由,我眼下的心境也不想反抗,于是我便小心地服从了圣约翰的命令。十分钟后,我就和他肩并肩地走在那条幽谷的荒凉小径上了。
微风从西边吹来,它拂过小山,带来了石楠和灯心草的扑鼻香味。天空湛蓝湛蓝的,没有一点云彩。几场春雨使溪流涨高了许多,它清澈见底,沿着山谷奔腾而下,从大阳那儿捕捉了粼粼金光,从天空吸取了蓝宝石的色泽。我们往前走去,离开了小径,踏上了柔软的草地。草儿嫩得像苔藓,绿得像翡翠,草地上细微地点缀着一种小白花,还有繁星般闪烁着的朵朵黄花。不知不觉之间,四面的小山已把我们团团围住,蜿蜒而来的幽谷已到尽头,这儿已是群山的中心。
“我们就在这儿休息一下吧。”圣约翰说,这时我们正走到一个岩石群边上的零零落落的岩石旁。这一大堆岩石守卫着一个隘口似的地方,在隘口的那一边,山溪奔腾直下,形成了一道瀑布。再过去一点,山峦抖掉了身上的草地和花朵,只剩下石楠做衣服,岩石作佩玉了——那儿,山把荒芜扩大成蛮荒,把娇艳换成了严峻——那儿,山守护着孤寂的仅存的希望,守护着僻静的最后藏身之地。
我坐了下来,圣约翰站在我旁边。他抬头望望前面的隘口,又低头看看后面的山谷。他的目光随着溪流漂流而去,然后又回头扫过给山溪染色的无云的晴空。他脱下帽子,让微风吹拂着头发,亲吻着额头。他仿佛在跟这个常来之地的守护神默默交谈,用目光在向什么东西告别。
“我会再见到它的,”他说出了声来,“在梦中,当我睡在恒河边的时候;往后,到了一个更久远的时刻——我陷入另一次沉睡时——在另一条更阴暗的河流边,我还会再见到它!”
奇怪的言词表达了奇怪的爱!一个诚朴的爱国者对祖国的眷恋之情!他坐了下来。有半个小时,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他没对我说,我也没对他说。过了这段时间,他才重又开口说道:
“简,再过六个星期,我就要走了;我已经在‘东印度人号’船上订了舱位,船在六月二十日启航。”
“上帝一定会保佑你的,因为你肩负着他的使命。”我回答。
“是的,”他说,“这是我的荣耀和欢乐。我是一位永远正确的主的奴仆。我的远行并不是受凡人的指引,也不是受我软弱的同类那些片面的法律和错误的领导所支使。我的皇上,我的立法者。我的领袖,是尽善尽美的主。我感到奇怪,我周围的人竟然都不急于要站到这面旗帜下来——参加这项事业。”
“并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样的能力啊!而且弱者要想跟强者齐头并进,那是愚蠢的。”
“我这并不是对弱者说的,我所想到的也不是他们。我只是跟配做这项工作而且有能力完成它的人说这话。”
“那样的人是很少的,而且也很难发现。”
“你说得对,可是一旦发现了,就应该鼓励他们——敦促和劝说他们作这样的努力——应该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天赋所在,以及为什么赋予他们这样的天赋——向他们传达上帝的旨意——按照上帝的指示,在他的选民中给他们一个位置。”
“要是他们真的有资格做这项工作,难道他们自己的心不会先对他们说吗?”
我感到似乎有一种可怕的魔力正在我四周和头顶围拢、聚集,我颤抖着,生怕听到他说出什么致命的话来,使这种魔力立刻显形,马上奏效。
“那么你的心是怎么说的呢?”圣约翰问。
“我的心什么也没有说——它什么也没有说。”我回答说,吓得全身颤抖,紧张万分。
“那得我来代它说了。”他继续说道,语气深沉而毫不容情“简,跟我一起去印度吧;作为我的伴侣和同事,去吧!”
山谷和天空打起转来,山峦也在上下起伏!我仿佛听到了上天的召唤——仿佛有个像马其顿的使者那样的异象中的使者,已经说了:“请你过来帮助我们!”可是我不是使徒——我看不见那个使者——我不能接受他的召唤。
“哦,圣约翰!”我叫了起来,“你就行行好吧!”
但我哀求的这个人,在履行他所认为的职责时,是既不知道慈悲,也不懂得同情的。他继续说:
“上帝和大自然有意要你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他们给予你的不是外貌上的姿色,而是精神上的禀赋。你生来就是为了工作,而不是为了爱情的。你得做传教士的妻子——一定得做。你应该属于我。我要你——不是为了我自己的欢乐,而是为了我主的事业。”
“我做这不合适,我没有这种才能。”我说。
他料到我一开始会这样反对,听了我的话后他一点也不恼火。真的,肴他背靠巉岩,双臂抱在胸前,那不动声色的模样。我就知道他早有打算,准备来对付一次持久而顽强的反抗;他蓄足了耐心让他可以坚持到底——不过,他已下定决心,结局必须是他获得彻底胜利。
“谦卑,简,”他说,“是基督教美德的基础。你说你做这工作不适合,你说得对。可谁又适合呢?或者说,那些真正受到召唤的人,有谁相信自己配受召唤呢?就拿我来说,我不过是一粒灰尘罢了,在圣保罗面前,我承认自己是个最大的罪人,但我不让这种自惭形秽的情绪使自己气馁。我知道我的主,他不仅强大,而且公正。既然他选中一个微弱的工具来完成一项伟大的事业,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就一定会以他那无穷的神力,来弥补所选工具的不足的。像我这样想,简——像我这样相信吧。我要你依靠的是一块永久的磐石,你不用怀疑,它一定能承受住你人类弱点的重量。”
“我对传教士的生活一无所知,我从来没有研究过传教士的工作。”
“至于这,尽管我微不足道,但还是能给你一些你所需要的帮助。我可以给你安排好每一个小时的工作,一直待在你身边,时时刻刻帮助你。一开始我可以这样做,用不了多久(因为我知道你的能力),你就会跟我一样强,一样合适,不再需要我的帮助。”
“可是我的能力——我从事这项工作的能力在哪儿呢?我感觉不到啊,你刚才这么说的时候,我内心既没有反响,也没有触动。我没有感到热情的迸发——没有感到生命的加剧搏动——也没有听到什么忠告和鼓舞。哦,但愿我能让你明白,我此刻的心灵多么像漆黑一团的地牢,在它深处紧锁着的只有畏缩和恐惧——生怕自己硬被你说服了,试图去做我无法完成的工作。”
“我可以这样回答你——听着。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我就一直在观察你。我已经研究你十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我对你做了各种各样的考验,我看到了什么,得出了什么结论呢?在乡村学校里,我发现你能忠实地按时把不合你脾性和爱好的工作做得很好;我看到你干起工作来既有能力,又机敏老练。你既能管人,又能赢得人心。你听到自己突然变富的消息,心情十分平静,从这平静中,我看到了一个毫无底马的罪过的心灵——钱财对你没有过分的影响力。你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财产分成四份,自己只留一份,为了道义上的公正,把其余三份都给了别人;从中我看到了一个以热情兴奋地甘作牺牲为乐的灵魂。你温顺地按我的意愿,放弃了自己深感兴趣的课程,只因为我感兴趣而改学了另一门;而且从那以后,你一直孜孜不倦地刻苦学习——用毫不松懈的努力和毫不动摇的坚毅,来对付学习中的种种困难——从上面这些,我确认我所寻求的各种品质都已完全具备。简,你温顺、勤奋、无私、忠实、坚定、勇敢,非常文雅,又非常英勇。别再不相信自己了——我就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作为印度学校里的一位女管理员,在印度妇女中工作的一位助手,你对我的帮助将是无比宝贵的。”
裹在我身上的铁网罩收紧了,说服在慢慢地稳步逼进。不管我怎么闭眼无视,他最后的一席话,还是把原来似乎已堵塞的道路打通了几分。他要我做的工作,原先是那么模糊不清,漫无头绪,随着他一句句说下去,渐渐清晰紧凑起来,在他一手塑捏下,明确成形了。他等着我回答。我要求他给我一刻钟考虑,然后我会不顾一切地作出回答。
“我很乐意。”他答道,说着他站起身来,大步朝隘口走了一小段路,倒身在石楠地上一个隆起的小土坡上,一动不动地躺在了那儿。
“他要我做的事,我是能够做的,我不得不看到并且承认这一点,”我暗自思忖,“这是说,要是不夺去我的生命的话。不过我觉得,我的生命在印度的烈日下是保不长的。到那时怎么样?他是不会在乎这点的。当我死期来临时,他会异常平静肃穆地把我交还给创造了我的上帝。事情明明白白地摆在我的面前。离开英国,对我是离开了一片心爱的但却空无一人的土地——罗切斯特先生不在这儿了;即使他在,对我来说,又会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呢?我现在的问题是要没有他而活下去。再没有什么像我现在这样荒唐而软弱的了,一天一天地捱日子,仿佛我是在等待某种不可能的环境突变,能让我重又跟他团聚。诚然(正如圣约翰说过的那样)我必须在生活中另找一件能引起我关心的事,来代替已经失去的那一件。他现在向我提议的这个工作,不正是人所能接受,上帝所能指派的最光荣的事业么?从这项工作高尚的动机和崇高的成果看,它不是最适合填补被剥夺了的爱和被打破了的希望留下的空白吗?我相信,我应该说‘好的’——然而我却禁不住一阵寒颤。啊,要是我跟着圣约翰,我等于毁了自己的一半,要是我去了印度,我就是自寻夭折。而且,从离开英国到印度,再从印度到坟墓,这段时间我又会怎么度过呢?哦,我很清楚!这同样也明明白白地摆在我的面前。为了让圣约翰满意,我会把自己累得腰酸背痛,我一定会使他满意的——从他对我期望的最主要的核心部分,直到最琐碎的细枝末节,都会使他满意。要是我真的跟他去了——要是我真的按他的要求做出牺牲,我就会做得十分彻底,我会把自己的一切——心、五脏六腑、整个人——都作为牺牲,奉献到祭台上。他永远也不会爱我,但是他会赞赏我。我要让他看看他从没看到过的能力,还有他料想不到的才智。是的,我能像他一样埋头苦干,像他一样毫无怨言。”
“那么,可以同意他的要求了。不过有一点——可怕的一点,那就是——他要我做他的妻子,可他那颗做丈夫的心,并不比那边峡谷中山溪冲刷而过的那块嶙峋的巨石强多少。他珍爱我。犹如士兵珍爱一件好武器,仅此而已。不嫁给他,决不会使我感到伤心,可要是让他如愿以偿——冷静地把他的计划付诸实施——履行结婚仪礼,这我能受得了吗?我明知他完全心不在焉,我还能从他那儿接受结婚戒指,忍受爱的一切形式(这我相信他会严格奉行)吗?他给予的每一个亲热表示,都只是为了原则做出的牺牲,这种意识我能容忍吗?不,这样的殉道是极其荒诞的,我决不愿意经受。作为他的妹妹,我可以陪他去——但不是作为他的妻子。我就这么对他说。”
我朝土坡那儿看去;他还躺在那儿,像根横放着的柱子,一动不动;他的脸朝向我,两眼闪闪发光,锐利而警觉。他一跃而起,朝我走了过来。
“要是我能保持自由,我可以随时去印度。”
“你的回答需要作点说明,”他说,“它不够清楚。”
“你一直是我的义兄,我是你的义妹,让我们继续保持这样的关系吧,你我还是别结婚的好。”
他摇摇头。“在这种情况下,义兄妹关系是不行的;要是你是我的亲妹妹,那就不同了,我会带你一起去,用不着找什么妻子了。但照现在的情况,我们俩要在一起,要不是用结婚来加以保证和神圣化,那就无法实现。任何其他办法都会碰到种种实际障碍而行不通。你难道没有看到这一点吗,简?考虑一下吧——你那坚强的理智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我真的考虑了一下。不过,我的理智仍像刚才一样,只给我指出一个事实:我们并不像夫妻间应有的那样彼此相爱,因此它的结论是:我们不应该结婚。我也就这么说。“圣约翰,”我答复说,“我把你看作哥哥——你把我看成妹妹,让我们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用粗暴严厉的断然口气答道,“这不行。你说了,你要跟我一起去印度;记住——你说过这话。”
“那是有条件的。”
“好吧——好吧。主要的一点——跟我一起离开英国,在我未来的工作中做我的助手——这你并不反对。你实际上等于已经用手扶住犁了。你说话算数,不会再缩回去。你时刻想着的只应该是一个目标——怎样才能把你所承担的工作做得最好。你应该把你那些复杂的兴趣、感情、念头、愿望、目标全都简化,把你的所有思想活动都融汇到一个目标上,那就是全力以赴、卓有成效地完成你伟大的主的使命。要这样做,你就得有一个帮手——不是一个哥哥——这关系太疏远——而是一个丈夫。同样,我也不需要一个妹妹,妹妹说不准哪天就会让人从我这儿带走。我需要一个妻子——一个我能在生活中给予有效影响,直到死都能绝对保有的唯一伴侣。”
他说着时,我全身直打颤。我感到,他的影响已经深达骨髓——他对我的控制已经遍及我的全身。
“上别处去找吧,圣约翰,别找我,去找一个适合你的人。”
“你是说找一个适合我的目的——适合我的使命的人吧。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并不是作为微不足道的个人——不是作为带有男人种种私心的普通人,而是作为传教士,才希望结婚的。”
“那我就把我的能力才智给这位传教士——他需要的只是这个——而不把我自己给他,那不过是果仁外面的果皮果壳罢了,它们对他毫无用处,我就自己留着吧。”
“你留不住——也不应该留。你以为只有一半的祭品会使上帝满意吗?他会接受一个残缺不全的牺牲吗?我拥护的是上帝的事业,我这是把你召募到他的旗帜之下。我决不能代表上帝接受你半心半意的忠诚。这必须是全心全意的。”
“哦,我愿意把我的心献给上帝。”我说,“你并不需要它。”
读者啊,我不想起誓说,我说这话时的语气和流露出的感情中,没有带一点克制住的讥讽。在这以前,我一直暗暗害怕圣约翰,因为我还不了解他。他始终令我敬畏,因为他总是让我猜不透。迄今为止,我一直说不清,他究竟有几分是圣徒,有几分是凡人。但在这次谈话中,真相却有了揭示。就在我的眼前,对他的本性进行了剖析。我看出他也有错误,这我完全理解。坐在石楠丛生的谷地边,眼看着面前这个英俊的身影,我明白了,我是坐在一个和我一样会犯错误的人脚边。遮盖着他的无情和专横的面纱落下了。一旦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些品性,我就觉得他并非十全十美,因而也就有了勇气。跟我在一起的是一个和我同等的人——一个我可以和他争论的人——一个如果我认为适合可以加以反抗的人。
我说了上面那最后一句话以后,他默不作声了。过上一会,我大胆抬眼看了看他的脸。他的目光正对着我,见我看他,立刻露出带有厉色的惊诧和急于要探询的神情。“她这是在讽刺,而且在讽刺我?”那目光似乎在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让我们别忘了,这是件严肃的事,”过不多久他开口说道,“这种事,不论我们轻率地想或轻率地说,都难免有罪。简,你说你要把心奉献给上帝,我相信,你是诚心的。我所要求的也正是这样。一旦把你的心从人身上拉开,把它完全交给你的造物主,那么造物主的精神王国在世上的兴旺发达,就将成为你的主要乐趣和努力目标。只要能促进实现这个目标的事,你就会随时乐意去做。你会看到,我们俩结婚后身心两方面的结合,会给我们的努力增添多大的推动力;只有这种结合,才能使两个不同的人的命运和打算趋于永远的一致。只要摆脱掉一切细琐的任性——摆脱掉一切感情上微不足道的障碍和脆弱——摆脱掉一切纯属个人爱好的程度、类别、强弱和温情等方面的顾虑——那你就会立刻急于要实现这种结合的。”
“我会吗?”我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接着便看看他那匀称英俊,却又严肃呆板得出奇可怕的面容;看看他那威严但并不舒坦的额头;看看他那明亮、深邃、锐利,但丝毫没有温柔的眼睛;看看他那仪表堂堂的高高的身材;我把自己想象成他的妻子。哦!这绝对不行!当他的副牧师,他的同事,完全可以。以那样的身份,我可以和他一起远渡重洋;担任那样的职务,我可以和他一起在东方的烈日下,亚洲的沙漠中埋头苦干;热情赞美并且努力仿效他的勇气、虔诫和过人的精力;对他的支配和控制默默顺从,对他根深蒂固的野心一笑置之。把他身上基督徒和普通人的双重品性区别开来,深深地敬重前者,宽容地原谅后者。毫无疑问,如果我仅以这样的身份跟着他,我会经常吃苦受难,我的身体会受到过于严格的束缚,可是我的心灵却是自由的。我还可以求助于没有遭到摧残的自我,在孤独的时候,我还可以跟我那未受奴役的真情实感互通心曲。我心中还可以有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他从未踏入过的隐蔽角落,各种感情可以在那儿随意而安全地滋长,不会被他的严厉无情所摧残,也不会遭到他那沉重的武士步伐所践踏。可一旦成为他的妻子——老是守在他的身边,随时受到拘束,常常遭到阻止——被迫把我天性的火焰压得低低的,迫使它只能在内心燃烧而永远不能倾吐,即使这被禁锢的烈火把五脏六腑一一烧尽——这在我是无法忍受的。
“圣约翰!”想到这里,我大声叫了起来。
“怎么样?”他冷冷地回答。
“我再说一遍:我痛快地同意跟你一起去,作为你的传教事业的同事,而不是作为你的妻子;我不能嫁给你,成为你的一部分。”
“你必须成为我的一部分,”他坚定地回答,“否则这整个事情就是一句空话。除非嫁给我,要不,我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怎么能带着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上印度去呢?我们不结婚,怎么能一直待在一起呢——有时只有我们两人,有时在当地的野蛮部落中?”
“那很好嘛,”我简单地回答说,“在这种情况下,你完全可以把我当作你的亲妹妹,或者当作一个像你一样的男人和教士。”
“大家都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妹妹,我也不能向人家这样来介绍你,那样做准会引起对我们两人有害的猜疑。至于别的说法,尽管你有男人那样刚强的头脑,你却有一颗女人的心——这就不行了。”
“行的,”我带有几分不屑地肯定说,“完全行。我是有一颗女人的心,但并不是使在和你有关的地方。对你,我只有一个同伴的忠诚。如果你愿意的话,还有士兵和士兵之间的坦率、诚实、友爱,以及一个新教士对他的圣师的尊敬和服从。再没有别的了——别担心。”
“我需要的是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我需要的正是这些。但这样做还存在着障碍,必须把它们清除。简,你嫁给我不会后悔的,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再说一遍,我们俩必须结婚,没有其他的办法。结婚之后,毫无疑问,必定会有足够的爱,甚至让你都会认为我们的结合是对的。”
“我瞧不起你的爱情观,”我忍不住说道。我站起身来,背靠着岩石,站在他面前。“瞧不起你表达的这种虚假的感情。是的,圣约翰,你这么做时,我瞧不起你。”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与此同时,还紧抿起他那轮廓俊美的嘴唇。很难说清,他是被激怒了,惊呆了,还是别的什么,因为他能完全控制自己而不露声色。
“我简直没料到会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他说,“我觉得我并没有做出什么和说出什么让人瞧不起呀。”
我为他那温和的语调所感动,他的高尚、坦然的神情把我给镇住了。
“原谅我说了这样的话,圣约翰。不过,我所以会这么冒失地说话,是你的过错。你提出了一个按我们俩的本性无法一致的话题——一个我们本来不该谈论的话题。光是爱情这个字眼就会在我们之间引起争端——如果我们要求实事求是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来看呢?亲爱的表哥,放弃你的结婚计划吧——把它忘了。”
“不,”他说,“这个计划我已经筹划很久了,而且这是唯一能实现我的伟大目标的计划。不过现在我不想再劝你了。明天我要离家去剑桥,那儿有我的不少朋友,我想去和他们告别一声。我要离家两个星期——你要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别忘了,要是你拒绝的话,你拒绝的并不是我,而是上帝。通过我,他给你开辟了一个高尚的前途,但你只有成为我的妻子,才能走上这条路。拒绝做我的妻子,你就会把自己永远局限在自私安逸和一事无成的小道上。那样的话,你就得担心被列入那些抛弃信仰的人之中,那种人比不信教的人更糟!”
他说完了,从我面前转过身去,然后又一次——
看看溪流,看看群山。
不过这一次,他的感情却全都紧锁在心底,我不配听他说出来了。当我和他并肩往回走时,我在他那冷峻的沉默中,清楚地看出了他对我的全部心情:一个严厉专横的性格在原指望得到服从的地方遭到反抗时感到的失望——一种冷峻固执的判断发现它所不能同意的感情、观点时产生的不满。总之,作为一个常人,他恨不得强制我服从,只是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才肯这么耐心地忍受我的执拗,允许给我这么长时间来反省和忏悔。
那天晚上,他在吻了两个妹妹以后,他觉得连跟我握手都忘掉为好。他默默地离开了房间。我——尽管不爱他,但对他却有着深厚的友情——为他这种明显有意的疏忽刺伤了,伤心得连泪水都涌上了眼睛。
“我看得出来,简,你们在荒原上散步时,你跟圣约翰吵过架了。”黛安娜说,“快去追上他,他现在正逗留在过道里盼着你去呢——他会跟你和好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有过多的自尊,我总是宁愿维持心情愉快,而不是死死保住自己的尊严。于是我毅然跑出去追他——他正站在楼梯脚下。
“晚安,圣约翰。”我说。
“晚安,简。”他平静地回答。
他只是碰了碰我的手,握得多松、多冷淡啊!白天发生的事,深深惹恼了他,已经不是热情能够温暖,眼泪可能打动了。和他已不可能达成愉快的和解——他没有令人欢快的微笑,也没有宽宏大量的话语。不过他还保持着基督徒的耐心和温和,当我问他是否原谅我时,他回答说他没有记恨的习惯,也没有什么要原谅的,因为他并没有受到冒犯。
回答了这句话之后,他就撇下我走了。我倒宁愿他一拳把我打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