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一桩非常事件,或称游廊市场上发生的怪事 四

据我猜想,我梦见猴子是因为鳄鱼主人把它们关在笼子里,至于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要事先声明:我爱这位太太;但是我得毫不迟延地赶紧再说一句:我像做父亲的那样爱她,这种说法恰如其分。我所以做出这种判断,是因为我多次产生过难以克制的愿望,想在她的小脑袋或红脸蛋上亲吻一下。尽管我始终未能把这种愿望付诸实现,但我还是要深感抱歉地承认——哪怕让我吻吻她的嘴唇,我也绝不会表示拒绝。我不仅想吻她的嘴唇,而且还想吻她的牙齿,她露出的一嘴白牙总是那样迷人,笑的时候宛如一排瑰丽整齐的珍珠。她经常笑,笑容美得出奇,伊凡·马特维伊奇在爱抚她的时候,总是叫她“可爱的小怪物”——真是一个合适而又别致的称呼。这是个像糖果一样甜的女人,再也无法用别的字眼儿形容她了。因此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位伊凡·马特维伊奇现在竟异想天开,会认为他的妻子是我们俄国的叶芙根尼娅·图尔?不管怎么样,我的梦还是给我留下了无比欢快的印象,如果抛开梦里的那些猴子不提的话;我在喝早茶的时候,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思量了一番,决定立即在上班的路上顺便去叶莲娜·伊万诺芙娜那里一趟,当然是以这家人的朋友身份前去看望她。

在卧室外面的很小的房间里(他们把这个房间叫作小客厅,其实他们的大客厅也很小),叶莲娜·伊万诺芙娜穿着半透明的晨衣,坐在一张漂亮的小沙发上,面前摆着个小茶几,正在一个小茶杯里蘸着小面包干儿喝咖啡。她是那样妩媚动人,可是我觉得她好像也在想什么心事。

“啊,是您呀,调皮鬼!”她对我心不在焉地嫣然一笑,“请坐,浪荡公子,喝咖啡吧。昨天干什么去啦?参加化装舞会了吗?”

“难道您去啦?您知道,我去不了……昨天我倒是去看望了一下我们的囚徒……”

我叹口气,露出一副虔敬诚恳的表情,喝起咖啡来。

“谁?这是个什么囚徒?啊,对!可怜的人!嗯,他怎么样——寂寞吗?可是您知道……我想问您一声……现在我能申请离婚吗?”

“离婚!”我气得喊了起来,差一点弄翻了咖啡,“这个黑小子!”我恼恨地想道。

原来有个在建筑部门供职的黑头发男人,留着小胡子,常到他们家串门,来得勤极了,很会讨叶莲娜·伊万诺芙娜的欢心。我承认我恨他,毫无疑问,他昨天准是跟叶莲娜·伊万诺芙娜会过面,说不定是在化装舞会上,也可能就是在这里,并且对她说了些荒唐话。

“怎么,”叶莲娜·伊万诺芙娜好像受了别人的教唆,突然急急忙忙地说了起来,“他既然要在鳄鱼的肚子里待下去,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而我却要在这儿等着他!当丈夫的应该在家里住,而不是住在鳄鱼肚子里……”

“不过,这是意料不到的事件呀。”我开口说道,显然非常激动。

“哎呀,不,别说了,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忽然大发脾气,高声喊道,“您总是跟我作对,这个坏东西!您没有一点用,您不肯帮我出主意!别人告诉我,会准许我离婚,因为伊凡·马特维伊奇今后再不会有薪水。”

“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是您在跟我说话吗?”我用动人心弦的语调高喊道,“不知是哪个坏蛋会这样劝说您!不过,单凭有无薪水这样一种站不住脚的理由要离婚,是根本不可能的。至于可怜的,可怜的伊凡·马特维伊奇,即使在怪物的肚子里,也可以说是满怀火一般的激情爱着您的。他甚至——像糖块一样正慢慢溶化在爱情里。早在昨天晚上,您正在化装舞会上寻欢作乐时,他就提到过,在万不得已时说不定会下决心写封信,把您这位合法配偶请到鳄鱼肚子里去陪他,尤其是因为鳄鱼肚子里很宽敞,不仅能住两个人,甚至容得下三个人……”

于是我急忙把昨天跟伊凡·马特维伊奇的谈话中最有趣的这一段全对她讲了。

“什么,什么!”她惊慌地喊起来,“您想让我也爬到那里去找伊凡·马特维伊奇?亏您想得出!再说我戴着帽子,穿着用衬架撑起的裙子,怎么能爬得进去?天啊,多么荒唐!还有,我用什么姿式往里爬?说不定当时有人看着我呢……太可笑了!我在那里吃什么?……而且……而且我在那里怎么办,要是……哎呀,我的天,他们胡思乱想些什么呀!……那里有什么娱乐?您说那里还有一股胶皮味儿?要是我在那里同他吵起来——还得紧挨着躺在一起,我可怎么办?呸!这有多讨厌呀!”

“这些道理我都同意,全都同意,最亲爱的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我截住她的话,尽力流露出油然而生的兴奋心情,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有理时,就常常会受到这种情绪的支配,“但是,在这些情况中,有一件事您认识不足,您没有考虑到,他既然叫您去,可见离开您他就活不了;这表明他对您有爱情,火热的爱情,忠贞、强烈的爱情……您不重视他的爱情,亲爱的叶莲娜·伊万诺芙娜,爱情!”

“我不想听,不想听,我什么也不想听!”她摆动着纤秀的小手,刚刚洗刷修整过的粉红色的指甲闪着亮光,“讨厌鬼!您要把我气哭了。您乐意这么干,就自己爬进去算了。您既然是他的朋友,那就以友谊为重,去和他一起躺在那里吧,您可以跟他讨论那些枯燥无味的科学,讨论一辈子……”

“您嘲笑这个主意,完全没有道理,”我沉下脸来,不让这个轻狂的女人再说下去,“伊凡·马特维伊奇本来就要请我去。当然,您去是为了尽做妻子的义务,我去只不过由于待人忠厚;再说,伊凡·马特维伊奇昨天跟我谈到鳄鱼具有罕见的伸缩性,并且做了非常明显的暗示,不仅你们两个,甚至连我这个你们家的朋友,也全都容纳得下,三个人可以住在一起,尤其要看我愿不愿意,所以……”

“三个人在一起,那怎么行?”叶莲娜·伊万诺芙娜惊讶地望着我,大声说道,“我们怎么能……我们三个人怎么能在那里住在一起呢?哈——哈——哈!你们俩多糊涂!哈——哈——哈!我在那里非要一个劲儿拧您不可,您这坏蛋!哈——哈——哈!哈——哈——哈!”

于是她仰靠在沙发背上,放声大笑,笑得直流眼泪。这眼泪和笑声真叫人神魂颠倒,我忍不住狂热地扑过去吻了她的纤手,她并没有躲闪,只是轻轻地揪住我的耳朵,表示我们已经言归于好。

此后,我们俩都变得高兴起来,我把伊凡·马特维伊奇昨天提的各种方案跟她细细地讲了一遍。关于举行招待来宾的晚会和开放沙龙的想法使她大感兴趣。

“不过,必须做很多新衣服,”她说,“因此应当叫伊凡·马特维伊奇尽快多寄薪水来……只是……只是这怎么成呢,”她沉思着,又说道,“怎么能用水槽送他到我这儿来呢?这太可笑了。我不肯让人家把我丈夫放在水槽子里送来。我在客人面前会非常难为情的……我不干,不干,我不干。”

“顺便问一句,免得忘了,季莫菲·谢苗内奇昨天晚上到您这儿来过吗?”

“噢,来过;他来安慰我,您知道吗,我和他一直玩纸牌来着。他输糖果,我输了——他就吻我的手。这人真讨厌,您想想看,他还差点儿带我去了化装舞会。这是真的!”

“这是好感!”我说,“谁见了您会没有好感呢,您太迷人啦!”

“又说奉承话了,去您的吧!先别忙,等您临走时,我非拧您不可。最近我学会了拧人,学得好极了。怎么样,不错吧!对了,我问一声,您说伊凡·马特维伊奇昨天一再谈起我吗?”

“不——不,谈的不太多……我老实对您说,他现在更关心的是整个人类的命运,他想……”

“好,随他去吧!别再说了!他想必寂寞得很。我一定抽空去看看他。明天肯定去。不过今天去不了,头疼,而且那里有很多观众……他们会说:这是他的妻子,弄得我怪难为情的……再见。您晚上要……去那里吗?”

“去那里,去他那里。他叫我去一趟,还要带些报纸去。”

“嗯,好极了。上他那里去,给他去念报纸吧。今天嘛,您就不必再来看我了。我有点不舒服,也可能串门去。好,再见,调皮鬼。”

“那个黑小子晚上准会来找她。”我暗自琢磨道。

在办公室里,我自然没有让人看出我正全力为这些事操劳奔忙。但是我很快发现,这天早晨同事们异常迅速地传阅几份我国最进步的报纸,读的时候表情十分认真。我拿到的第一份报纸是《小报》,这家《小报》没有任何特殊倾向,只带有一般的人道主义色彩。因此我们这里的人虽然也常翻翻,但大都不怎么看得起它。我在这份报上读到下面一段报道,心里不免有些惊愕。

在我国规模宏大、层楼雄峙之京城中,昨日盛传奇闻;上流社会有爱美食者N某,对鲍列尔大饭店及某俱乐部之腥酿肥厚似生厌心,乃赴游廊市场,该处展出一巨大鳄鱼,系新近运抵京师者,N某竟欲烹制鳄鱼为食。彼与鱼主人商妥售价后,立即着手将其吞噬(被吞者系鳄鱼,并非鱼主人,鱼主人乃一德国人,禀性温良柔顺,素以行事精细著称)——先执铅笔刀将活鳄鱼之嫩肉切割成片,随即以风扫落叶之势饱啖一顿。少顷,整尾鳄鱼即尽入此公之便便大腹中矣。N某事后又欲取獴为食,盖獴常随鳄鱼一同出没,故此公以为獴肉鲜美,恐与鳄鱼无异。此种新鲜食品素为海外爱美食者所熟知,吾侪从未视为异端,并对此事早有预见。英国爵士暨旅游者曾于埃及结伙追捕鳄鱼,佐以葱、芥、土豆,烹制后外观颇类牛排。法国人步雷赛之后尘,宁取鳄鱼爪置诸热灰中烤熟而食,此法与英国人大相径庭,尝受英人耻笑。吾侪似觉此两法皆可取。就我方而言,我强大之祖国兼蓄并包,急需该种新兴行业,故此事令人颇感欣慰。第一尾鳄鱼已为彼得堡爱美食者所享用,继此之后不出一年,预计入境之鳄鱼将以百数计。我俄罗斯何尝不可驯养鳄鱼?涅瓦河水恐对此类饶有奇趣之外国动物过于寒冷,然京中不乏大小水塘,京畿多有溪水湖泊。诸如巴尔戈罗沃或巴甫洛夫斯克,以及莫斯科之普列斯宁斯基蓄水池及萨马乔克,何以不可饲养鳄鱼?此物既可为我国考究饮食之爱美食者制成滋补之美味隹肴,亦可供徜徉于池边之美妇淑女取乐助兴,还可对儿童进行博物学之实物教育。鳄鱼皮可制作首饰匣、手提箱、烟盒、钱夹,估计以鳄鱼皮制作之俄国商品约达千种以上,可积成大量最为商人喜爱之龌龊钞票。吾侪展望,此项趣事必将反复论及,非止一次也。

我对此类事情虽然早有预感,但仍然为这种轻率失实的报道感到不安。我一时找不到别人交换意见,只好去跟坐在我对面的普罗霍尔·萨维奇攀谈,我发现他早就在望着我了,手里还拿着一份《呼声报》,好像正要递给我看。他一声不吭地从我手里接过《小报》,随即把《呼声报》递了过来,还用指甲在一篇文章上使劲划了道道,大概想引起我的注意。这位普罗霍尔·萨维奇是我们这里的怪人,怪得出奇: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光棍,跟这里的任何人都不来往,在办公室里几乎从不跟别人说话,对任何事情总有自己的一套见解,但在忍耐不住时也会向别人透露一二。他独自过活。我们几乎没有人去过他家。

我在《呼声报》上他划出的地方读到这么一段文章。

众所周知,吾人富有进步和人道精神,立志在这一点上与欧洲并驾齐驱。但我等虽已竭尽绵薄,我国报纸亦不遗余力,然我等仍远未臻于“成熟”,昨日游廊市场出现令人愤慨之事可为明证,我等对此事早有预言。某外籍资本家携鳄鱼一条前来首都,于游廊市场举行公展。我等当即表示欢迎,盖此乃我强大繁荣之祖国奇缺之有用新行业也。不料昨日午后四点钟,有一奇胖之人乘醉直趋该外籍商人处,购门票后,未及开言,即纵身跃入鳄鱼口中,鳄鱼情迫无奈,遂照吞无误,恐系出于保命本能,免遭噎死也。陌生人既入鱼腹,倒身便睡。此公对外籍人之嚎叫、家人之惊呼、诉诸警局之恫吓,均无动于衷。唯闻此公于鳄鱼腹中狂笑不止,声称拟用树枝痛笞众人(sic),鳄鱼本系哺乳动物,被迫吞此巨物,虽潸然泪下,亦属枉然,实堪怜恤。诚如谚语所云:“客人不请自来,比鞑靼人还坏。”此公厚颜无耻,竟不欲出。如此野蛮行径表明我等尚未成熟,于外籍人士前贻笑大方,令人无可辩解。我俄人粗犷豪放之天性于此显露无遗矣:试问,此不速之客目的安在?欲寻一温暖舒适之寓所乎?然京中巨厦华屋比比皆是,房间租金低廉,舒适惬意,经室内管道可用涅瓦河水,上下楼梯有煤气灯照明,并常有房主雇佣之阍人往来照应。至于此种虐待家畜现象,务请读者多予留意:外地鳄鱼一举消化此庞然大物,诚非易事,目前已僵卧不起,腹腔鼓胀如山,苦楚难耐,奄奄待毙。似此虐待家畜者,在欧洲早已解送法庭惩治矣。吾人拥有欧式电灯、欧式人行道及欧式建筑物,然时至今日,仍未摆脱我国根深蒂固之传统陋见。真可谓:

房舍焕然一新,成见因循依旧。

其实,房子并未更新,至少楼梯还是照旧。本报曾多次提及,彼得堡区有一商人鲁克雅诺夫,家中楼上拐弯处之木质梯阶腐朽坍陷,已危及女佣阿菲米娅·斯卡比达罗娃之安全,此妇本系士兵之妻,经常提水抱柴,上下楼梯。本报之谆谆告诫竟不幸而言中:昨晚八点半钟,军属阿菲米娅·斯卡比达罗娃捧汤碗上楼,旋坠下,折一足。鲁克雅诺夫目前是否已将楼梯修好,本报一无所知;我俄人素来事后聪明,俄罗斯侥幸心理之受害人现已住院就医。本报还曾一再指出,清扫维堡区镶木地面人行道之清道夫不得扬起尘土秽物,玷污行人脚面,应仿效欧人之皮鞋擦拭法,将垃圾扫成一堆……云云。

“这讲的是什么呀,”我有些困惑不解地望着普罗霍尔·萨维奇,说道,“这讲的究竟是什么呀?”

“您说什么?”

“算了吧,他们不去怜悯伊凡·马特维伊奇,倒可怜起鳄鱼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吗?他们就是要可怜一只走兽,一头哺乳动物。我们哪一点不如欧洲?在欧洲也非常可怜鳄鱼嘛。嘿——嘿——嘿!”

怪人普罗霍尔·萨维奇说完这话,一头扎进文件堆里,再不吭声了。

我把《呼声报》和《小报》塞进口袋,又尽量多找些过期的《彼得堡新闻》和《呼声报》,好在晚上给伊凡·马特维伊奇解闷,虽然离天黑还早,这一回我却提前溜出办公室,前往游廊市场,心想哪怕从远处看看也好,看那里正在干些什么,也可听听各种意见和舆论的倾向。我猜想那里一定非常拥挤,于是拉起大衣领子,更严实地把脸遮住,以免被人撞见,因为我不知怎的觉得有些害臊——我们这种人都不惯于在大庭广众之中抛头露面。我还觉得,我既然亲眼目睹了这一怪事的真实情景,便无权再把自己的那些平淡无奇的感受公之于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