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8日,星期五
01
有人正看着她,这下可把露米姬惊醒了。
这人的目光是暖洋洋的,热辣辣的。它像火一样烫伤了她的皮肤和心灵。露米姬对其眼睛是非常非常熟悉的。这是一对浅蓝色的眼睛,看上去像冰和水,像天空和星光。就在此时,目光虽然仍凝视着她,但眼睛却露出了笑容。这人举起一只手,先抚摸她的头发,然后沿着脸颊轻轻抚摸她的脖子。露米姬感到一股强烈的欲望从小腹掠过,然后往下延伸。这股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但她无法确定,这样的欲望会给她带来令人眩晕的乐趣还是不堪忍受的痛苦。然而,一刹那间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利埃基可以对她想怎样就怎样。她对一切都开放,是的,对一切都开放。她完全相信利埃基,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一种享受。他们互相使对方快乐,因为他们希望对方获得的是最满意的快感,哪怕差一点儿都不行。
利埃基轻轻地搂住她的脖子,眼睛继续盯着她看。露米姬感到她已经心跳加快,下身湿润。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在利埃基手指的压迫下她脖子上的脉搏正在砰砰地跳动。利埃基俯下身,用舌头触摸她的嘴唇。他的舌头沿着她的下唇游动,这是在挑逗她,他还没有像样地吻她呢。露米姬竭力控制自己,要不然她就会双手把他搂住并把舌头贪婪地伸进他的嘴巴。过了一会儿,利埃基终于把他的嘴巴轻轻地贴在她的嘴巴上,开始接吻。他施展他所有的本领,疯狂地吻呀吻,吻得她根本无法抵抗。如果露米姬当时能发出声音的话,她肯定会呻吟起来。她闭上了眼睛,打算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交给利埃基,无条件地交给利埃基。
突然,这个吻变了。她感到它变得更温柔,更亲切,更有针对性。这已经不再是利埃基的吻了。露米姬睁开眼睛,接吻者略为后退一下。露米姬直瞪瞪地看着这个人。
她注视着他那双和颜悦色的灰眼睛。
这是赛姆萨的眼睛。
“哦,早安,玫瑰公主。”赛姆萨说,同时俯下身又吻了一下露米姬。
“这是老掉牙的玩笑!”露米姬嘟囔着说,她伸展了一下双手,因为她感到手有点儿发麻。
“至少有一百年了。”
赛姆萨搂着露米姬的脖子咧嘴一笑,这笑声使她感到痒痒的,但她觉得很舒服。
“事实上还要早得多。法国夏尔·佩罗写他的版本是在17世纪,德国格林兄弟是在19世纪,但故事在这之前早就被人传播了。例如,一个早期的版本里,王子根本不是用他那温柔的吻把玫瑰公主唤醒的,而是,说实话,他把她强奸了,你知道这一点吗?即使是这样,玫瑰公主仍然没有醒过来,而是当她生下双胞胎后才醒过來,这对双胞胎……”
赛姆萨悄然没声地把手伸进被子里,轻轻抚摸露米姬的大腿,慢慢地他的手越来越靠近她的大腿根部。露米姬感到难以开口说话,梦中燃烧起来的欲火现在是越烧越旺了。
“把你对这个问题的论述留给学校吧。”赛姆萨低声说,同时他更加使劲地吻她。除了赛姆萨的嘴唇和手指,露米姬再也不想别的东西。她也没有理由去想别的东西,或者别的人。
露米姬坐在厨房里的桌子旁,她的眼睛紧盯着赛姆萨的后背,此时,赛姆萨正在用螺栓形的咖啡壶给她煮意式浓缩咖啡,同时在另一块加热板上为自己的可可茶热牛奶。赛姆萨的后背长得很匀称,很结实,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赛姆萨穿着一条带方格花的法兰绒睡裤,裤子垂得很低,刚好露出屁股和下脊椎骨之间的两个凹穴。露米姬使劲控制自己,她真想跑过去把大拇指贴在他的凹穴上。
赛姆萨深灰色的头发乱蓬蓬的,但乱得很好玩儿。他嘴里哼着一首他的乐队正在排练的民歌。他的乐队叫万依尼沃,万依尼沃演奏的是现代民间音乐,他是乐队的小提琴手和独唱歌手。露米姬有两三次在中学联欢会上听过他们演奏的音乐。按她的品位来说,他们演奏的音乐不算什么地道的音乐,不过节奏非常欢快,充满着活力。根据这类音乐本身来判断,他们的演奏显然是相当不错的。
12月初,下起了冻雨,雨夹雪溅落在厨房的窗玻璃上。露米姬把双脚抬起放在椅子上,双手抱住大腿,下巴夹在膝盖中问。一清早一个温柔可爱、半裸的男孩儿就在她那小得可怜的单居室厨房里忙碌,这种情况是从哪个时候开始变成常态的呢?
这一切也许是从秋季学期初,也就是说8月中旬开始的。不过并不是马上就开始,因为最初几天,每个人,是的,每个人都想跟露米姬聊天,听她讲述她在布拉格,当邪教徒企图集体自杀时,她是如何把他们从大火中救出来的。成了英雄,她觉得怎么样?出了名,她觉得怎么样?看到自己的照片刊登在所有报纸上,她觉得怎么样?这一事件当然成为头条新闻刊登在芬兰报纸上,因此,她从布拉格回国后,大多数报纸都想采访她,但她都婉言谢绝。露米姬只是简短地回答好奇的同学们提出的问题,直到他们从她身上再也了解不到更多情况而感到厌倦为止。
那时候赛姆萨来到她的身旁。他跟露米姬一开始就在同一所中学学习。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走廊,坐在同一个班上。露米姬知道赛姆萨的名字,但是除此之外,对她来说,赛姆萨就跟人群中的其他脸孔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赛姆萨曾经在餐厅里坐到露米姬的旁边,上课前曾经跟她一起闲聊过,他们曾经同路从学校一直走到中心广场。他做这一切,好像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赛姆萨进入露米姬的生活,并不是迫不得已或者有什么东西强迫他这样做的。如果他发现随便的闲聊已经到头,他不会强行延长时间。露米姬有时会做出冷冰冰的反应或者提出反对的意见,对此他并不感到不高兴。在气氛变得尴尬之前,赛姆萨不过是简单地跟她聊聊而已,他亲切坦率地注视着她。他们只是一起参加校内外的一些活动,然后就分手。
赛姆萨所做的一切表达出这样的意思:“我对你没有什么期望。我并不希望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你仍然是你。我只觉得我们在一起很愉快。我的自尊心并不取决于你是否对我微笑,不过,如果你对我微笑,我也绝不会感到不高兴。”
露米姬慢慢地发现自己渴望见到赛姆萨了。当小伙子坐在她身旁时,她心里感到暖融融的,她瞪大眼睛温情脉脉地看着他。当赛姆萨轻摸她的手时,露米姬就像触了电似的激动得浑身战栗。
他们开始在校外约会。他们一起长距离地散步,一起上咖啡馆,一起看戏听音乐。露米姬觉得他就像一根随风飘扬的羽毛,只是在极其自然的时间飘落在极其自然的场合。她跟赛姆萨手拉着手。11月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第一次接吻了,虽然有点儿瞎碰瞎摸,但还是感到暖洋洋的。当她第一次睡在赛姆萨家时,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和后背。赛姆萨并不着急。他并不想引导她做她还没有准备好的事。
然后一天晚上,露米姬准备好了。她一点儿都不感到突然,她觉得与赛姆萨肉体上亲近跟与其他男孩亲近一样既舒服又安全,是一样正当的。
12月初,他们俩正式成为一对恋人。露米姬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她终于又爱上了一个人。尽管这事儿拖了有一年之久,但她终于摆脱了利埃基,跟他彻底分手了。当利埃基感到他那生理上从女变男的变性治疗正处于最艰苦阶段时,他无法跟任何人一起生活,连跟亲爱的露米姬在一起都不行。从此以后,利埃基就完全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露米姬虽然并不完全理解他所做的这个决定,但她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同意跟他分手。
此时此刻,赛姆萨正在她的厨房里边煮可可茶边哼着歌曲,露米姬真想好好亲一亲他的每一根脊椎骨。
这里就是她的生活,而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冻雨劈哩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听起来好像有人想穿过玻璃闯进屋里来,想把玻璃窗砸个粉碎,但对他们来说,这一切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
02
从前有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是金属的,大小刚好能放在手上。钥匙头上有个经过精心雕琢的鸡心。钥匙是1898年锻造的,跟这把钥匙能打开的小盒子是同一年锻造的。经过数十年人们的触摸,钥匙表面已经磨损得非常光滑。第一个接触这把钥匙的人当然是锻造钥匙的铁匠,然后它就落入盒子的第一位主人手中。他有七个孩子,每个孩子都轮流保管过这把钥匙。在这个时期,钥匙经过很多次的触摸,所以留在钥匙上的各个指印已经不可能区别开来了。
最近一次接触这把钥匙是在十五年前。那时候有两个人轮流好几次拿过这把钥匙。在她们手里,钥匙比她们的身体还要重。当她们把这把钥匙塞进盒子开锁时,她们觉得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带有锯齿的钢刀在挖她们的心窝。最后一次接触钥匙时,有好几滴温情脉脉的泪水滴到了这把钥匙上。
在这之后,钥匙就被藏起来了。一年又一年,它孤苦伶仃,被人封存,被人抛弃。
不过钥匙并没有被遗忘。世界上有两个人,他们天天思念这把钥匙,因为钥匙是按他们的想法锻造的,它仍然像烧红了的铁块那样烫手。如果他们的想法能使钥匙发出光芒的话,这道灿烂的光芒就会照亮数千公里外的藏宝之地。
从前有一把钥匙,这把钥匙还藏在地里。
童话跟真实生活一样,所有被藏起来的东西都希望最终能被人发现。
钥匙在等待着,它等待着又有人触摸它,拿它去开箱子。钥匙一直耐心地等待着,它待在原地不动,也不吭声。
钥匙等待的时机很快就要来临了。
03
这是露米姬的树林。树枝是黑影子,黑影子是树枝,树的根部像蛇那样弯弯曲曲地盘绕在地面上,直到它钻入地下,形成一个又密又宽的网络,在这个网络里,不同树木的须根互相缠绕,它们像地下血管那样互相连结着,吮吸着同一个生命的源泉。在树与树之间,每棵树的树枝形成了自己的地图,朝着天空画出了很多线条,因此光线就很难穿过树枝照进来。树枝是手臂,笔画,头发。有的树枝很细,有的很嫩,有的很粗,很结实,很漂亮。
树林是影子游戏的地方,暮光和薄雾跳舞的地方,树林里充满着轻轻的耳语声和叹息声,从附近刮来的阵阵风声,令人毛骨悚然。树林里所有影子似的东西,梦幻般的动物,偷偷爬行的野兽,居住在黑暗中的幽灵,它们都欢迎露米姬的到来,而她觉得她又回到了自己人中间。
黑暗来到了露米姬的周围,同时又进入了她的内心。对她来说,这既熟悉又陌生。在树林里她能够更自由地奔跑,更深地呼吸。头上扎头发的带子松开了,辫子也都散了,在茂密的树林里刮起了阵阵狂风,它们吹拂了露米姬的头发,它们对她的头发想怎么样就可怎么样。树枝和树叶被风吹得像卷发那样摆动。露米姬的丝织连衣裙被撕裂,她的胳膊被磨破,她闻到了泥土和陈腐落叶的气味。露米姬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精确,她连树影做出的最细小的动作都能看见了。她的手沾满了鲜血,血的颜色逐渐变深,最终连鲜血都变成了黑色。想要把它洗掉是徒劳的,它将永远留在她的手上,因为露米姬是个杀手,是个野兽。
这就是露米姬的树林。黑暗的树林里留有激情、恐惧、绝望和欢乐的余地。树林里的空气深深地充满了她的肺部。在树林的怀抱里她成长得越来越完整。她变得越来越独立,越来越自由。露米姬在树根上躺了下来,把手掌放在潮湿的土地上,她希望她能变成树根的一部分,跟树根融合在一起,深入地层内部,找到生命的源泉。
树林在露米姬周围叹息着,跳动着,好像它们只有唯一的一条脉搏,这就是她的脉搏。
“哦,好吧!你的心跳的确非常有力,你就这样结束这场戏,太完美了。”
佳佳的声音让露米姬惊醒了。她在舞台上坐起身来。她觉得她好像刚从深深的睡梦中醒来。每次演剧中这一场戏时,她都有这样的感觉。她深深地沉浸于她所演的这场戏中,片刻之间忘记自己是在中学小礼堂舞台上排演话剧。这部话剧叫《黑苹果》。
露米姬还不能完全确定,她同意参加这部戏的演出是不是一个好主意,这是赛姆萨诱使她这样做的。
“嗨,这是童话《白雪公主》的新版。你不能放弃这个机会。白雪公主这个角色好像是为你而写的。”赛姆萨一边对她说一边高兴得笑了起来,这笑声是在鼓励她,为了见到赛姆萨这样的笑容,露米姬干什么都行。
她至少准备参加这部戏的演出,虽然她演剧中跟她同名的主人公好像是在抬高自己,令人讨厌,令人反感。佳佳是《黑苹果》的作者和导演,在第一次排练时她就向露米姬保证,剧本很棒,演出一定会很精彩。佳佳今年秋天刚开始学习表演艺术,但她有足够的勇气和自信来指导比她大两岁的同学。
从外表看,佳佳是个典型的艺术中学学生,天天换穿不同的奇装异服,梳理不同的发型。第一天上学时她可能身穿白纱短裙,红头发扎成一个高高的发髻,第二天她可能穿着皮靴,破旧的牛仔裤,披着一件超大的斗篷,头发好像一个妖魔窝乱成一团,第三天她又可能身穿西装马甲,头戴尖顶小圆帽。不过,变化多端和捉摸不定并不是佳佳追求的目标,她也不想炫耀自己。她很直率、脚踏实地、意志坚强,这一方面露米姬是很欣赏的。
王子看着躺在玻璃棺材里的白雪公主,他狂热地爱上了这位漂亮但不会动弹的姑娘,《黑苹果》就是从这里开始的。接下来就是棺材被送往王子的城堡。在路上,一个抬棺材的人被绊倒了,棺材一晃动,毒苹果从白雪公主喉咙里脱落出来,她瞬间就苏醒了过来。新剧情遵循的经典童话就到此为止。在佳佳的剧本里,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白雪公主对当王子新娘这个角色并不感到高兴。她已经习惯于树林里的生活,树林里的树影和野兽。她不想在金色城堡里当女王,被人侍候但却没有自由活动的余地。王子仅仅是仰慕她的美貌,而对白雪公主真实的思想他不感兴趣。
佳佳剧本的主题具有强烈的女权主义色彩,但她的新剧并不是说教,也不是宣扬什么东西,而是充满着人情味,颇有启发性。《黑苹果》剧中人物里没有一个是真正的英雄,连试图拯救白雪公主的猎手也不是,因为他的表现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建立在自身需求和欲望的基础之上。
露米姬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回到了她周围那种平常的现实世界。从《黑苹果》最后一幕中恢复过来需要一定的时间。这场戏的影响力很大,而且具有催眠的作用。在这场戏里,露米姬最终躺在地上。灯光一熄灭,舞台和礼堂马上就一片漆黑,在黑暗中心脏却仍然越跳越有力。就在这之前,露米姬得知猎手死亡的消息。她用带有尖刺的银梳子把王子杀死,然后从城堡逃了出来,回到她那亲爱的树林,重新跟黑暗、树影和野兽为伍。
当他们第一次通过道具、灯光和音响排练这场戏时,这场戏一结束,很长时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他们只是带着疑惑的神情面面相觑,好像在问:“你们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我们片刻之间是不是感到好像在另一个地方?”
“下一次排练在星期一晚上,老时间,老地方!”佳佳提醒大家说。
“是不是快排练完了?放一次假,怎么样?”扮演王子的阿历克斯建议说。
佳佳用责怪的目光瞟了一眼阿历克斯。
“我们离首场演出只有两周时间,现在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些人台词还得好好练练,这样至少能有一次排练时一切都很完美。”
阿历克斯耸了耸肩膀,就大踏步地从小礼堂走了出去。
赛姆萨来到露米姬跟前,用手抚摸她的后背。
“你演得真捧!”
“谢谢。”露米姬边说边系上马丁靴的鞋带。
她的手还颤抖了一会儿。
“后天见。我现在必须快跑,我已经迟到了,妈妈要生气的。”
赛姆萨吻了一下露米姬的额头,把背包挎在肩上就离开了。排练最后两场戏时,他就把猎手穿的衣服换成了自己的衣服。他们家有个传统,每星期五晚上全家都要聚在一起吃晚饭,其中还包括赛姆萨的爷爷和奶奶,住在坦佩雷市的叔叔。这样的传统已经延续很多年了,因此赛姆萨决不能不参加。他有好几次请露米姬跟他一起去,但迄今为止露米姬都谢绝了。当她想到所有人都会用挑剔的眼光看着她时,她心里就很不舒服。露米姬已经答应星期日到赛姆萨家去喝咖啡,因为那时家里只有男友的父母和他的小妹妹,而就是这样,对露米姬来说也等于是跨越一个很高的门槛呢。
当露米姬和佳佳沿着楼梯往下走到门厅时,学校里空无一人,一片漆黑。空荡荡的走廊看起来有点儿怪怪的,她们的脚步声在大厅里回荡。白天的时候那里挤满了学生,噪音超过了劳动保护法的规定。
佳佳大声地分析各场戏的不足之处,但是露米姬无法集中注意力听她讲。她同意参加演出是不是一个错误?她感到她是多么认真地投入剧中的角色,而真实世界又是怎样从她身边消失的,这样的感觉她并不喜欢。她不是在扮演树林里奔跑的白雪公主。她就是树林里奔跑的白雪公主,白雪公主就是露米姬,她感觉到也闻到她手上有鲜血。脉搏是她的脉搏。这样地丧失自我控制,她感到很不习惯,她感到害怕。
佳佳显然发现露米姬沉默寡言,于是她们就在沉默中穿上外衣。露米姬在脖子上围上漂亮的红色羊毛围巾,这是她过去同班同学爱丽莎给她织好后由邮局寄来的。她们之间仍然保持着联系。去年冬天她根本就没想到爱丽莎会成为她真正的朋友。
外面正下着鹅毛般的大片雪花,但是一落到黑色土地上就立即融化。想过一个白色圣诞节看来是毫无希望了。
“虽然说这次排练有些地方还有点儿问题,但你没有问题。你演得很棒。”佳佳说,接着她们就从校园的大门走了出去。
佳佳向她挥了挥手,朝着跟露米姬不同的方向走了,而露米姬连心不在焉地回答佳佳都没有。露米姬朝着哈美大街走去时,在马丁靴的踩踏下,烂泥地发出了喀嚓喀嚓的声音。在离她不远的前方,她看见中学心理课老师和数学课老师,他们也一直工作到深夜才回家。每年这个时候,老师们要批改考卷和论文,所以往往要工作很长时间。有些老师不想把作业带回家,而宁愿留在学校里一直工作到晚上。看到老师在校外互相谈笑好像有点儿奇怪。不过,露米姬感到很满意,因为她在他们后面有一定的距离,所以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她觉得对老师的私生活知道得越少越好。
红砖砌成的亚历山大教堂高高地耸立着,它被灯光照得通明,壮严雄伟,同时又给人一种亲近、安全的感觉。现在天很黑,从步行道往教堂花园里看,有些旧墓碑已经看不清楚了。大片鹅毛般的雪花好像从天使翅膀上掉下来似的飘落在黑乎乎的树枝上。露米姬把双手深深地插在大衣口袋里,并且加快了步伐。
露米姬发现左边口袋里好像多出一样东西。她把这东西拿了出来。这是一张折叠过四次的A4白纸。露米姬一层一层地把它打开。瞧,这是一封用电脑写的信。她停在路灯下来阅读这封信。
我的露米姬:
你的王子不了解你,剧中是如此,现实生活中也是如此。他只看到你的外壳,他只看到你的一部分。我能看得很深,我能一直看到你的灵魂。
你手上沾满了鲜血,露米姬,你是知道的,我也是知道的。
我看见你的每一个动作。
你很快又会收到我的短信。不过,你要知道,如果你把我的短信告诉别人,即使是告诉一个人,那么很快就会出现更多的鲜血。首场演出时,谁也别想活命。
你的亲爱的
你的情人
你的影子
露米姬急忙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把目光转向前方。有东西从她的视角边上一闪而过,这是一个黑色的东西。
但当她朝它看时,她没有看见什么别的东西,只看见树木留下的长长的黑影。
04
所有的夜晚,公主允许被人拥抱,但是拥抱她的人仅仅是满足自身的饥饿,而在现实面前,她所盼望的只是一株害羞的花草,一则令人惊讶的童话。每次拥抱让她的心充满了苦涩的激情,让她的身体充满了冰水,而她的心却渴望着更多的东西。
公主知道躯体是什么东西,但她要找的是人体内的心,除了自己的心她从未见过别人的心。
露米姬轻声地背诵《公主篇》的诗句,它们能让她平静下来。她读埃迪特·索德格朗死后出版的诗集《那并不存在的土地》已经很多次了,所以每首诗她实际上都能背诵,或者一听到诗的开头几句,她就能马上记起结尾的诗节。熟悉的诗句就像僧侣念的经,它们有镇静的作用,因为诗句中每个字都是按照固定的顺序排列起来的,没有任何突如其来地变化。
看完信后,露米姬不能直接就回家。有人真的在跟踪她吗?她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害怕。真是再明显不过了,这封信是个恶作剧,黑色幽默,冷冰冰的玩笑,仅此而已。此时此刻,有人正在暗笑呢,因为他们看到她惊吓的样子,他们很快就会向她揭露真相。瞧,你不是上当了吧!
不过,如果信是真的,将会怎样?如果真的有个疯子在偷偷地跟踪她,而且准备行凶,该怎么办?露米姬对这封信不能无动于衷,她不能冒这样的险。她的一生中已经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因此她对人们能干坏事已经没有任何怀疑。她经历了延续多年的校园暴力,她从近处亲眼看见人们从事国际贩毒时的暴行,去年夏天,她在布拉格看见一个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人物,是如何通过胁迫控制他的信徒,策划所有邪教成员进行集体自杀。
她的生活中还缺少这样一个偷偷跟着她的流氓呢,露米姬苦涩地笑了一笑。
在她的周围,平静的脚步声,翻书时发出的唰唰声,轻轻的谈话声,但说的话语却听不清楚,这样低沉的声音使她感到高兴。露米姬知道,如果她走到一个厅内拱顶的底部,她就可以听见拱顶另一端在说些什么,每个字都听得见,在别的情况下声音是传不到那么远的。坦佩雷市图书馆名叫美卓(Metso,松鸡),它是由兰依玛和拉意利·皮埃地按这个声学原理设计的。此时,露米姬当然不想听到任何人的私下谈话。她希望自己能在图书馆那种熟悉的,安全的声音庇护之下,她希望待在人群中,但又是只身一人,这样她就可以平静下来,鼓起勇气走回家。因此,她在亚历山大教堂处就拐弯走进了美卓图书馆,从这里到图书馆只有二三分钟的路程。
露米姬认为,这座拱形建筑物从里到外都很迎合人意。书架之间有适当的空间,可供步行,而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在书架的掩护下躲藏起来。图书馆里有圆形的书桌和秘密的小隔间,在隔间里没有人会打扰你。
露米姬本来想给赛姆萨发短信,请他家庭聚餐后来她的宿舍过夜,不管多么晚都要来。不过她以前从未这样做过,因此赛姆萨会起疑心的,在这种情况下,露米姬就只得撒谎,而她却不想对赛姆萨撒谎。
不,她不能这样做,今天晚上和夜里,她必须一个人挺过去,然后她必须尽快搞清楚是谁把这封信放在她大衣口袋里的。这事她也必须一个人来干。
露米姬以为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孤独,但她想错了。她突然觉得熟悉的空虚感和孤独感传遍了全身。到头来,她还是只身一人。露米姬瞪大眼睛盯着诗集上的诗句,但她无法读下去。
与此同时,她感到周围是一股松树林又浓又苦的气味,一只温暖的手正在亲切地抚摸她的脖子。
“啊哈,埃迪特·索德格朗的诗选。这是我们俩一起读过的诗集,对吗?”
在回头看之前露米姬就已经知道了。听说话声音之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她是通过气味和触摸知道的。
利埃基。
他侧身站在露米姬的后面,满脸笑容,这是实实在在的。他看起来比一年多以前更像男孩,金色头发比以前短、发色比以前浅,他的姿态具有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镇定自若。但是,除此之外,他看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像冰水那样浅蓝色眼睛还是原来的。露米姬瞬间就沉浸于这双眼睛之中,就好像打破了她思维表面的薄冰,一下子扎进了冰湖里。
熟悉的暴风雨袭击了露米姬。她真想投入利埃基的怀抱,或者尽可能地向他靠拢,把信的事情和她的恐惧,把一年里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他。她想对他倾诉她的一切思念,一切梦想,一切胡思乱想,请求利埃基保护她,把她从孤独和痛苦中解救出来。她想把利埃基带回家,把他的衣服全都脱光,把自己的衣服全都脱光,把衣服乱七八糟地扔在门厅的地板上。她要吻他,吻他,吻他,她要把她的每一寸肌肤都紧紧地贴在利埃基身上,她要像烈火那样越烧越旺,越烧越厉害。她要忘却自己,忘却世界,忘却他们俩是不同类型的人,因为当他们拥抱时,他们是同一体,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露米姬真想像火那样燃烧,燃烧,燃烧,在一段时间里,她不过是一把火而已。
露米姬咽了一下口水。她在战栗。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久没见,今天见到你我很高兴。咱们去喝咖啡怎么样?你有时间吗?”利埃基问道,好像这样聊天是很自然的,是很正常的。
“有。”露米姬脱口而出。
“好啊。咱们去楼上那家咖啡店吧?”
“不,我的意思是不去咖啡店。”利埃基望着露米姬,他感到有点儿惊讶,但很快就嘻嘻一笑并且做了一个鬼脸。
“咱们可以干些别的。”
露米姬用颤颤巍巍的手把诗集放回到书架上,拿起小帽戴在头上。
“不行。我很忙,我没有时间,现在,我不能见你。”露米姬听见自己是如何把话从嘴里说出来的。
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
“好,另找时间吧。你的电话号码还是原来的,对吗?我给你打电话或者发短信。”
利埃基的声音既温馨又平静。
不,不要打电话,露米姬本来就应该这样说。她本来也是想这样说,但她就是不想这样说。
“我该走了,再见。”
露米姬这双脚本来是想跑步,跑出图书馆,越快越好,离利埃基越远越好,但她还是强迫自己走着出去,她走得很快,很果断,也没有回过头看。
直到她来到外面,吸呼到新鲜空气后,露米姬才意识到她本来应该告诉利埃基她结交了新的男友。
她并没有这样说,因为当她扎进利埃基的冰湖里后,她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爱你。
三个字,很容易说出来,但要说到做到,那是很困难的。我能说到做到。我像呼吸那样吸进了每个字,这三个字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现在把这三个字说给你听,这样它们也就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我的爱就转移到你的身上,它会使你更加漂亮,更加自由,更加光彩夺目。
我要让你变得比夜间最亮的星星还要亮。
你将全部都属于我,原来的目的自始至终就是这样。这是你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