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9号,星期一

01

“醒醒!快醒醒!起来!如果我是你,我连打瞌睡都不会考虑!”

喊叫声填满了卢米·安德森的耳朵。很遗憾,这个声音是她熟悉的,因为这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卢米用手机录下自己的声音作闹钟的铃声,因为她觉得这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能更有效地让她离开温暖的被窝。铃声确实有效,她真的连打瞌睡都不考虑了。

她迷迷糊糊地坐在床边,瞟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姆米挂历。星期一,2月29号,芬兰人把这一天叫作逃离日。这是一年当中最多余的一天。反正这一天也是多出来的,为什么不能成为全世界都放假的日子呢?这一天应该让每个人都可以休息,而不需要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

卢米把双脚塞进一双蓝色的刺猥模样的拖鞋里,趿拉着去了厨房,把量好的咖啡粉末和水倒进咖啡壶里。今天早上,如果没有一杯杯浓浓的意式浓缩咖啡,她就没法走进活人的世界。天还是黑的,黑得还不应该是起床的时候。虽然雪已经积成了高高的雪堆,可并没有让天色变得明亮。黑暗短时间内还不会让步,它还会把北欧的夜晚死死地攥在手里,要到三月份才会慢慢松手。

卢米讨厌这个阶段的冬天,雪和寒冷,这两样东西都太多了。街道的拐角还看不到春天的影子,冬天一直延续、延续,不让人抱一丝冬天会结束的希望。冬天把一切都凝固住,让一切都变得缓慢、乏味。家里冷,外面冷,学校里也冷。确实挺矛盾的,有时候她觉得只有在结冰的湖面上挖个洞跳进去才不觉得冷,可是谁又能成天泡在冰湖里呢?卢米套上一件宽松的灰色毛衣,把咖啡倒进杯子里,走到宿舍里唯一一个称得上是房间的地方去喝咖啡。这个房间居然有17平方米,真奢侈。她蜷缩进一把旧扶椅,让自己暖和起来。窗户还是漏风,虽然秋天的时候她往窗户中间加了一层隔热层。

咖啡喝起来正是咖啡应有的味道,她不希望咖啡有别的味道。她无法忍受那些甜腻的、味道古怪的什么巧克力花生砂仁香草咖啡。咖啡就应该是咖啡的味道,黑黑的,浓浓的,事情是什么样就应该是什么样,宿舍也应该是宿舍的样子。

妈妈上次来这里看她的时候又惊呆了:“难道你一点都不想装饰一下你的宿舍吗?让它看起来像个家?”

她不想。卢米已经在这个宿舍里住了一年半。地板上只有一张床垫履行着床的职责,屋子里只有一张书桌、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把扶椅。刚住进来的头几个月,妈妈要给卢米买一张床和一个书架,却被卢米态度鲜明地拒绝了。现在,书都一堆堆地放在地板上,唯一的一个“装饰元素”就是一幅黑白色的姆米挂历。她为什么要花精力给自己造一个窝?这套一居室的公寓只是她上高中这几年住的地方,并不是她的家,她没有想过要在这里扎根。高中毕业后,她就可以去任何地方,不需要留在这里怀念任何人、任何事。

爸爸妈妈在瑞西麦基的房子也不是家。现在她每次回父母家,都觉得自己是个外人。那里有太多的东西让她想起她想要忘掉的事。那些事还是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的梦里,甚至是噩梦里,而且过于频繁。

爸爸妈妈对她搬出来住的态度矛盾得有点奇怪。有时她甚至觉得她搬出来住对父母来说是种解脱。家里经常笼罩着紧张的气氛,好在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是如此。

她一直都没有弄清楚家里的紧张气氛的症结所在,因为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吵过架,她也从来都没有在爸爸妈妈面前抬高过嗓门。她快搬出来之前,妈妈和爸爸有时候抱着她久久不肯放手,也让她觉得怪怪的不舒服,因为他们家从来都没有这种习惯。

妈妈拥抱过她后还用双手捧着她的脸,奇怪地看了她好久,而且看得很仔细。

“我们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这句话妈妈重复了好多遍,妈妈看起来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卢米开始感到压抑。等她在父母的帮助下把东西都搬到坦佩雷,第一次在父母离开后关上门时,她觉得她肩上的重担卸下来了,而她之前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挑着这付重担。

“你一个人在那边肯定能应付下来吗?”

这句话妈妈经常问她,爸爸倒是更实际:“女儿马上就是成年人了,她必须学会自己应付一切。”

卢米确实能应付,而且应付得一天比一天好。

今天早上从镜子盯着她看的这个女孩显得很疲惫。咖啡因在她的体内见效的速度太慢了。卢米用冷水洗了把脸,把棕色的头发扎成马尾辫。父母扔给她一个和真实的她完全格格不入的名字,她的头发并不乌黑,皮肤也不雪白,嘴唇也不是引人注目的红色。用染发剂和化妆品倒是可以让她变得和她的名字相称,可她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镜子中的模样对她来说就足够了,别人怎么说她并不在乎。

卢米考虑了三秒钟的时间,今天要穿什么衣服去学校。她穿上一件灰色毛衣和一条牛仔裤,蹬上一双马丁靴,套上一件黑呢子大衣,戴上一条绿围巾和一顶灰色的帽子,再戴上手套,背了一个北极狐的背包。

饥饿抓挠着她的胃。她打开冰箱,可是连冰箱里的灯都没有跟她问好。灯已经坏了两个星期,她也没心情去换。她觉得应该去学校的咖啡厅里买个三明治,或者得买两个,咖啡是一定得买的。

卢米走到学校门口,迎面而来的是熟悉的喧闹声。每个人都很忙,每个人都要把他们的匆忙宣泄出来。这座以表达能力作为专长的高中里,这些聪明得发光、充满了无限创造力的学生们!卢米知道她的这种想法有些刻薄,可是有的时候,她比平时要难以容忍那些奇装异服、那些夸张至极的表情和那些踩着不成文的规定的边缘展示出的个性。但卢米的不悦中还带着感激,她感激自己可以到这所高中来上学,而不需要留在瑞西麦基。当时她申请来上这座以表达能力为专长的高中,就是为了离开瑞西麦基。以其他任何理由搬去坦佩雷,父母都难以接受,但进入特长高中的理由足够充分。上高中后的头几个学期,卢米确实觉得自己到了天堂,不过随着高中生活逐渐成为她的日复一日的重复,这种天堂的感觉就慢慢地淡了,而她也开始发现那些微笑的脸庞背后还藏着嫉妒、做作、爱表现、自大和不确定。

除了喧闹,好在教学楼也散发着温暖,让卢米冻僵的四肢慢慢地又有了活力。她知道,过一会儿等血液再次畅通无阻地流到她的指尖和脚趾尖时,她会感到难忍的刺痛。真应该套上两双厚厚的毛袜子再出门。卢米把外套往衣帽架上一扔,就逃往楼下的餐厅和餐厅旁边的咖啡厅。

“你这回要沙拉吗,还是不要?”厨师看到她问。

“两个都要。”卢米回答,“还要一大杯咖啡。”

“而且不加糖,对吧?”厨师笑着往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咖啡。

卢米在咖啡厅的餐桌边坐下,让暖空气慢慢渗入四肢。哎哟,哎哟,哎呦,刺痛的感觉无法避免。她把咖啡杯握在手里暖了暖手,才咬下一口面包。夹了蔬菜的面包又大又好吃,西红柿煮熟了,柿子椒清脆爽口。卢米花自己的钱吃饭的时候是素食主义者,她从不用自己的钱买肉吃,但如果别人请客或者别人给她做饭,她还是不会拒绝吃肉的。这么做虽然有些虚伪,不过却很实惠。

旁边的餐桌一下子来了三个女生。第一个女生淡黄色的头发左右甩动,第二个女生黑色的短发蓬松地立着,第三个女生的一头红发刚刚用手指整理过。她们周围散发着YSL的巴黎情窦,小甜甜布兰妮幻多奇和Dior甜心小姐女士香水的味道。

“如果他今天还把我当空气,我的头就要炸掉了。聚会的时候什么事情都敢和我做,可是到了学校却连招呼都不敢跟我打了。真难以相信他已经满十八岁了。”

“我的头已经炸掉了。我不该喝那些维生素饮料,我都不知道那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喂,我们只是喝了几杯饮料而已。”

几付假装震惊的表情,几双瞪大了的眼睛。

“你不会是想说……”

“你们要是没注意到爱丽莎的瞳孔,那真是睁眼瞎。她说的那些事也太离谱了。”

“她说的事一向都很离谱。”

“可这个是她平时离谱程度的100次方。”

三双眼睛瞟了瞟四周,三个脑袋凑到一起,三张嘴唧唧喳喳地说着。卢米喝光了杯里的咖啡看了看钟,离上课铃响还有十分钟。她站起来,拿了一个里面没有放肉和生菜的面包。她懒得听旁边桌子上的香水帮说的事,她们身上的香水味已经让她受不了了。

这些过分注重外表的女生,她们想报考法学院或者商学院。她们来这所特长高中,因为她们各科成绩的平均分都很高,而且她们被认为很有创造力。

伟大的艺术家,还有更伟大的知识分子,对他们来说,学校就是表现自己的地方。

数学天才,那些看起来总像迷路了的数学天才。

普普通通的甲乙丙丁,填满了走廊,堵满了楼梯间,排成一条长长的通往食堂的队伍,每个人看起来都一个样,说话的腔调听起来一个样,连身上散发的味道都一个样。过几年以后,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即使是现在,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好相处又聪明的,这样的人也有。卢米一般不会轻视别人。她知道对很多人来说,角色只是戴在脸上的面具,大家会在每天来学校之前把面具戴上,才能在成百上千的人群里更好地找到自己的位置。卢米并没有因为这个而责怪同学们,她只是在入校的第一天就决定了绝不让别人把她生硬地归类成某一类人,再根据这一类人的特点对她做出假设。

卢米留意着学校里的这种划分,观察着各个小帮派是怎么形成的,带着一丝好奇,也略微感到好笑。她一直都站在局外人的位置,但她并不是一个孤独的、成天把自己裹在黑色衣裤里贴着墙根a手蹑脚走路的怪人。她的名字早就被人记住了。

她是卢米·安德森,一个来自瑞西麦基的瑞典族芬兰人。

她是那个对每件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发表意见的人。

她是那个不管是物理还是哲学都能得满分的人。

她是那个因为演了《哈姆雷特》里的欧菲利亚触怒了两位老师,可其他人都被感动得流泪的人。

她是那个从来都不参加学校的任何集体活动的人。

她是那个从来都是一个人吃饭,却从来都不显得孤独的人。

她是另外一副拼图游戏中的一块,在这副拼图中没有属于她的位置,可是她似乎又好像可以被放进任何位置。

她一点都不像其他人,可是她又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

卢米走到暗房门口,瞟了瞟四周,没人。她走进隔间,从身后关上门,眼前一片漆黑。她熟悉地打开暗房的内门,没有犹豫。她的手已经习惯性地感觉到了距离。穿不透的黑暗,寂静,安宁。这是在开始新的一天的学校生活前属于她自己的时刻,她用这种方式让一切归零,也为自己充电。这是她每天都要重复的仪式,任何人都不知道。这即是对她的过去的缅怀,也是构成她的现在的一部分。

多年来,卢米一直都在努力寻找藏身地,因为那些年她一直害怕。找到被人遗弃的食物和安全的港湾,是她活下去的条件。现在她这么做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希望即使在所有空间都是公共场所的地方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暗房就是她自由的空间,她在去到别人的谈话、声音、观点和情感中之前,必须到这里待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

卢米靠着墙,睁大眼睛看着包围着她的黑暗,清空脑海中的一个又一个想法。最简单的做法就是跳出日常生活中那些徒劳的思考,比如一步一步去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下一节是数学课,放学后可能需要去超市买东西,晚上也许该去练习有氧搏击。可是现在连最表层的干扰也不肯脱离她的大脑,有东西在打扰她。

气味。

暗房里的气味跟平时的气味不一样。她还没辨认出来这是什么气味。她往前走了一步,有东西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脸,她吓得后退了一步,本能地打开了红色的保护灯。

是一张500欧元的钞票。

还有几十张500欧元的钞票,全都晾在暗房的绳子上。这些是真的钞票吗?卢米伸手摸了摸离她最近的那张钞票。至少纸张摸上去像是真的钞票纸。她看到显影池里没有正在冲洗的照片,于是打开了日光灯。

她拿起钞票对着灯光,钞票里有水印,也能看到只有对着灯光看才能完整显示的图案,还有安全线和全息图。如果这些钞票不是真的,那它们就是伪造得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假钞。

显影池里的液体的颜色有些发棕。卢米用手指试了试。是水。

她看了看暗房的地板,地板上有棕红色的污渍。她再看看钞票的角,那里也有同样的棕红色。这时,她明白了弥漫在暗房里的气味是什么。

陈旧的血液的气味。

02

卢米坐在教室里看着窗外那一棵棵已经结了雾淞、闪闪发光的树和一座座年久矮小的墓碑。窗外的风景美得像一张洁白的风光明信片,却一点也提不起她的兴趣。只不过当她的脑子想做点别的,而不是做数学题的时候,看着窗外比看着一黑板密密麻麻的函数练习题要容易放松眼睛。

她把那些钞票都留在了暗房。她离开时,从身后关上了暗房的门,径直去了教室。她跟任何人都没有说一个字,她有整整一堂课的时间来考虑应该怎么做。

只有尽量不卷入别人的是非的人,才能活得最好。

多年来,卢米一直把这句话奉为座右铭。不要卷入别人的是非,不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也不要去干涉别人的事情。只有沉默不言,而且只在深思熟虑后才开口说话,才能获得安宁。现在她也想完全忘掉这件事,忘掉那些洗掉了血渍的钞票。遗憾的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那些钞票纠缠着她的思绪,就像血的气味已经牢牢地渗入钞票中,洗都洗不掉。在弄清楚这些神秘钞票的来历之前,她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也许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校长,这样卢米就能让事情有所进展,就能把那些钞票从她的思想中甩掉。也许这些钞票只是某个先锋艺术创作的一部分。可如果真是那样,绳子上晾的应该不会是真正的钞票,可是谁又会花那么多的精力来做这些钞票却只是为了好玩呢?它们看起来那么像真钞票,警察绝对会说是伪造的钞票,伪造可是刑事犯罪啊。

或者钞票是真的?

卢米想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为什么有人会在高中的摄影暗房里清洗这么多的钞票,而且还把它们留在那里,一间没有上锁的屋子里?这种做法太不合常理了。她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想要给这一切找出符合逻辑的解释,却是徒劳。她闭上眼睛,立刻又看到了钞票晾在绳子上的画面。这个画面中缺乏某个关键因素,可以告诉她答案的关键因素。她不是福尔摩斯,只要看一眼现场,就能推想出和晾在绳子上的钞票有关的整个事发经过而且不留任何漏洞。

卢米应该去找校长。她必须拿到那些钞票,把它们交给校长。或者,最好还是不去碰那些钞票?

阳光无情地照耀着树枝,树枝闪着光来反抗,那光强烈得要晃瞎人的眼睛。冷空气咆哮着把寒冷吹进温暖的教室。卢米打了个冷战,滞留在教室里的空气已经让她麻木了,思绪像被粘在了原地,拖着缓慢的步子,不肯往前走。

她做出了决定。

卢米朝暗房走去。她想确认自己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是真的。那个画面太荒唐了,或许是她的想象,要不就是误解。说不定那些钞票当中只有一张是真的,剩下的都是假的。

永远都不要草率地下结论。这是卢米的第二条座右铭。

哦,也许“座右铭”这个词用得有些过头了,应该说这只是卢米的处事原则或者说只是她的一些想法,只不过是被实践证明管用,有时甚至能够救命的想法。

这时,突然有一个男生从走廊拐角后迎面向她走来,卢米吓了一跳。这个男生是杜卡,18岁,校长的儿子。杜卡把自己看作仅次于上帝的二号人物,而且极有演戏的天赋。老师们对杜卡的目中无人、傲慢的说话方式和长期迟到的忍耐程度已经到了可笑的地步。杜卡现在看起来也跟平时一样匆忙慌乱,如果不是卢米巧妙地躲闪开了,杜卡肯定会用肘关节或者书包把卢米推开。

卢米早已学会了细微的躲闪动作,而别人根本看不出来她在躲闪。掌握好动作的时间是关键,而且动作幅度要尽量地小,让它看起来像是由他人引起的。在过去的几年里,卢米必须学会既不惹人讨厌也不卑躬屈膝的行为方式。

杜卡的脚步几乎变成了一路小跑。他大概根本没有注意到卢米,但卢米觉得最好还是等杜卡从她的视野范围内消失再去暗房比较好。卢米打开暗房隔间的门,关好门,再打开暗房里面的门,点亮红色的安全灯。

她眨了两下眼睛。

眼前的画面还跟印象中的一样,可是钞票都不见了。

卢米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就是没有当机立断的后果。现在她该怎么办?去告诉大家她看到暗房里晾着钞票,却无法证实自己说的话是真的?等着有人来问她,再把一切和盘托出?忘掉整件事,把这一切都当成是早上还没睡醒造成的幻觉?

她靠在暗房的墙上,闭上双眼。这次又有什么东西让她不得安宁,某个异常的、说不清的东西。有个细节储存进了她的大脑,现在她的大脑正在努力搜索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卢米睁开眼睛,恍然大悟。

双肩包!

杜卡从来都不背双肩包。他一直背着一个黑皮的玛莉美歌挎包,里面刚刚能放进当天要用到的课本。如果书太多放不进去,他会故意把一部分书留在家里。五颜六色的玛莉美歌帆布挎包几乎已经成为了女生制服的一部分,可是这种黑皮挎包,卢米只看到杜卡背过。它符合学校的衣着规定,却又与众不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既随大流又突显个性的装束。可刚才杜卡背的是一个磨损了的灰色双肩包,只挂在一边肩膀上,背包的边缘都卷曲了,四个角上沾满了灰尘。一点都不符合他平时那种人中龙凤的衣着风格。而且那个背包虽然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却好像并不沉。

这道方程卢米一下子就解开了。

中心广场的咖啡店里已经聚满了上午的基本组合:带着孩子和婴儿食品的母亲,相互讨论着孩子隔多久睡一觉;女学生们拿一个月的零花钱买一杯拿铁,表面上是在复习备考,可实际上却在憧憬未来;两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前摊着笔记本电脑,可是屏幕上显示的并不是演讲用的幻灯片,而是Facebook网页或者愤怒的小鸟。咖啡机发出呼噜呼噜噜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卡布奇诺和烤榛子的香味。穿着外套很快就会满头大汗。

卢米在咖啡店的角落坐下,背对着其他的顾客。她一边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一边喝着茶。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的是杜卡、爱丽莎和卡斯培。

卢米猜到钞票都在杜卡的背包里后,立刻冲到杜卡身后跟踪他。她一把抓过挂在衣架上的外套、手套、围巾和帽子,跑出学校,溜过学校门口的吸烟区,来到教堂旁边的公园,四下张望杜卡的背影。灰色的背包在杜卡的肩上晃动,杜卡已经走到了公园小路的另一头,快要走到哈美大街了。尽管冷空气让卢米感到肺里一阵刺痛,可她还是继续跑步前进,慢慢地才换成慢跑,最后变成大步走。她保持着合适的间距。要能看到目标,可是不能被目标看见。这就叫目距。

她的呼吸已经变成了喘气,呼出的气体马上在她的眼睫毛上和帽子下结成了极薄的冰。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所有人迟早都会变成两鬓斑白的老人。

卢米看到杜卡走进了中心广场的咖啡店。她在外面等了几分钟才跟着走进去,这时杜卡已经聚精会神地在跟爱丽莎和卡斯培说话了。

现在卢米要尽一切可能让自己变成隐形人,不被任何人发现。好在她知道怎么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卢米一进咖啡店就去了洗手间,脱下外套和毛衣,解开马尾辫,把头发编成一条松松的麻花辫,她从来都没有梳过这样的发型。她没有要咖啡,而是要了一杯茶。她翻看着女性杂志,虽然她一般都会选择体育或者电影杂志。她的坐姿也和平常不同,她歪着头,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人们总觉得自己站在远处,只要根据衣服或者发型就能认出某个人。表面上看似乎是这样,可是实际上认出某个人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这中间可能有上百种甚至上千种的因素会影响你的判断:身高、站姿、走路方式、身体和脸部的比例关系、表情,甚至细微的表情都足以影响。那些细微的表情持续的时间很短,大脑根本不可能下意识地把它们一一记录下来。因此要假扮成另外一个人很难。有人甚至说一个人根本不可能假扮成另外一个人,除非做整形手术再辅以多年的训练。

不过只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那么你只需要对你自己做出一些小得令人吃惊的变化,就能消除你的特征。

如果现在有人知道卢米在咖啡店,刻意跑来找她,肯定能认出卢米,可是如果这个人只是草草地扫一眼咖啡店里的人,就像一般人看不认识的人那样,那么卢米在他的眼里就只是一个正在喝洋甘菊茶的、有点嬉皮风格的女孩。她的衣着打扮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因此杜卡、爱丽莎和卡斯培也没有注意到卢米,虽然他们就坐在旁边的桌子上。他们三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们遇到了麻烦。

“这些东西我们该怎么处理?”爱丽莎问两位男生。

卢米进咖啡店的时候就注意到爱丽莎显得很憔悴。她的皮肤本来就很白,可现在几乎成了灰白色。眼睛下是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脸上的妆已经洗掉了,要不就是用化妆棉草草地擦掉了。染成白色的头发没洗,耷拉在脑袋上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搭配得一点都不时髦,仿佛她是随手抓了件衣服和裤子套在身上的。爱丽莎在学校从来都不是这副模样。她居然敢不化妆就上咖啡店,让卢米觉得简直是个奇迹。

爱丽莎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生之一。她的言行举止更加让人坚信她的美丽。可是看到她这副又累又像受了惊吓的样子,卢米意识到美丽其实是用心雕出来的面具,而且这付面具最重要的成分并不是颜色得当的唇彩,或者专业化妆师画出来的眼影,而是足够的自信和一点点调情。爱丽莎的微笑总是让男生们脸红心跳,手心出汗。

到目前为止,卢米还没有搞清楚杜卡和爱丽莎的关系是什么性质。他们两个以前大概拍拖过,现在只是朋友,那种偶尔也会在一张床上过夜的朋友。爱丽莎用她的美貌把以表达能力为特长的高中里为数不多的男生们玩得团团转,可以称得上是天神下凡的杜卡自然是很多女生的梦中情人,可是有某种东西偏偏把杜卡和爱丽莎两个人粘在一起。也许他们认为自己是全校最受欢迎的男一号和女一号,所以才不愿屈尊和普通人交往。

“怎么处理?当然是留着它们啦,而且我们三个都得守口如瓶。”卡斯培说。

卢米琢磨着卡斯培是凭什么进入这所以培养表达能力为特长的高中的。这个男生似乎更醉心于逃课而不是上学。卢米听到下课的时候有人在走廊里说,如果卡斯培不痛改前非,可能面临被学校开除的危险。卡斯培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引人注目的金首饰。他总是用大把的发胶把头发梳到脑后,他肯定把自己当作了自己生命中的戴着手指粗的金项链的土豪Rap明星,可是他的表演只能引发观众的同情而不是崇拜。卡斯培是个怪人,卢米还不知道他到底是个小丑还是小偷小摸分子,不过她已经纳闷了好久,爱丽莎和杜卡怎么会和卡斯培混在一起。

爱丽莎瞟了瞟四周,压低了嗓音:“我们可不能留着那些东西。”

她的声音里透着惊慌。

“那你想怎么样?”杜卡问,“去告诉警察?”

卡斯培嗤笑了一声。爱丽莎的爸爸就是警察。因为这个,经常有人跟爱丽莎开善意或者恶意的玩笑。

“可那些东西不是我们的,只是碰巧到了我们手里。肯定有人很想要回这些东西,到那时候我们三个就惨了。”

爱丽莎想要说服两位男生。

“你用用脑子。我们现在有什么可做的?我们怎么能解释这一切而不被抓起来?我们那天晚上就应该行动了。”杜卡说。

“我们那天晚上是行动了啊。”卡斯培说。

“没错,而且那个行动方式真他妈聪明绝顶。”爱丽莎感叹。

“可是当时我们觉得那样做很合理啊。”杜卡说,“你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只要我们说出去,我们就得把其他的一切都说出来。可我根本没有这么做的本钱。”

“我也没有本钱。”卡斯培附和。

卢米听到爱丽莎的指甲啪嗒吧嗒地在桌面上砸出了紧张的节奏。

“我记忆的画面太模糊了,我说不出来任何我敢完全肯定的东西。我记不起来哪个环节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早上我们家一片狼藉。我说出来你们都不相信,我在什么地方发现了呕吐物。”

“你肯定有很多大扫除要做,免得你老爸发现你整个周末并没有乖乖地在家复习物理。”

卡斯培往后靠着椅背,脸上挂着笑。

“你是不是疯了?好在今天正好是清洁工来我们家打扫卫生的日子。他现在还在埋头苦干呢,我答应只要他按照平常的工作小时数打扫完,就给他双倍的工资。如果我能很清楚地记起一切,也许我可以……”

“给我们大家制造天大的麻烦?听起来真是个不错的计划。”杜卡的语气里开始多出了严厉与威胁。

爱丽莎沉默了一阵。旁边的桌子上那个玩愤怒的小鸟的人又过了一关,发出满意的低声欢呼。

“好吧。”爱丽莎说,“那我们就什么都不说吧。暂时别说,看看以后会有什么情况。不过我想说,这件事让我感觉很糟糕。”

“也许你拿到你的那一份就会让你开心起来。”杜卡说。

“什么?我真的不想要。”

“你当然想要。我都已经用三个包分好了,每人一份。我们三个现在是同在一条船上的人了。”

杜卡在桌下打开背包,卢米听到了拉链被拉开的声音。她微微地转过头,从眼角看到两个不透明的黑色塑料袋在桌下从杜卡的背包里分别被塞进了爱丽莎和卡斯培的包包。

爱丽莎把脸埋进手掌,心中暗骂:“靠,我早上醒来的时候那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在做噩梦。”

“没人看见你吧?”卡斯培问杜卡。

“没有。”

“也没人去过暗房吗?”卡斯培还不放心。

“然后让那些东西继续晾在绳子上?应该不会。”

尽管杜卡这么说,他的笑声却是紧绷的。突然,他站起来说:“会议到此结束。你们可以走了。”

“我的茶还没喝玩。”爱丽莎说。

“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打扮成这样在城里多待一分钟,除非我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杜卡说,“我这么说完全是出于爱你,宝贝。”

“好吧,你有这么说的资本。”爱丽莎回敬道,但还是站起了身。

卢米一直等到三个人都走了,才努力喝完杯子里的茶。该死,这么难喝。难道真的有人愿意喝这种东西吗?卢米觉得她必须把剩下的这些味道奇怪的液体留在杯子里。过了一段时间,她觉得已经够安全了之后,才穿好外套,走进了刺骨的严寒里。回家的路上她有足够的时间思考。

哈美桥上暴风雪肆虐,卢米加快了脚步。她在分析刚才听到的一切。那些钱昨晚怎么到了杜卡、爱丽莎和卡斯培的手里,他们三个到底是怎么拿到这些钱的,卢米并不清楚。这些钱到底是谁的?他们三个知道吗?也许不知道。肯定不知道。他们三个对事发经过好像跟卢米一样一头雾水。

很显然,那些钱一开始是带血的,他们三个居然想出了去学校的暗房把钞票洗干净的天才想法,真让人难以理解。谁会想到大晚上的去学校洗钱呢?

我们只是喝了几杯饮料而已。

卢米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香水帮的那几个女生的对话。看来昨晚聚会的时候,他们喝的不光是酒。或者聚会的人当中有几个人不只喝了酒,而那几个人正是爱丽莎、杜卡和卡斯培。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们三个为什么会想出这么荒唐的主意,也能解释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说出整个事情经过。

一个是警察的女儿,一个是校长的儿子,这种情节也未免太老套了吧。想到这里,卢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难道这就是模范家庭的孩子的叛逆?因为别的游戏不过瘾,所以必须得玩危险游戏?或者只是想彻彻底底地大醉一场?

卢米快到火车站的十字路口,看到好多行人都差点滑倒。即使环卫工人往路上铺再多的沙砾,也不能保证这些每天被上万双鞋子打磨的路段有足够的摩擦力。卢米让她的马丁靴对路面撞击得更狠了。

现在情况变得复杂多了。她不想再去找校长谈。也不想去找警察。虽然杜卡他们三个并不是她的朋友,可她一点都不想掺和进这件事。这三个人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并不想卷入只要她一开口就一定会卷入的纷争。

匿名向警察局报案?这当然是一种选择。可是警察会相信她吗?大概只有在有人已经向警察局报案说丢了三万欧元的情况下,警察才会相信。如果警察不相信,那就不是她应该头痛的事了,至少她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卢米朝坦梅拉城区的方向走去,感到内心一阵奇怪的波动。在坦佩雷的宿舍并不是她的家,这一点她明白,难道是这个城区让她的内心开始软化啦?这个念头让她觉得好笑。去坦梅拉广场吃黑肠加牛奶,在坦梅拉足球场为TPV球队摇旗呐喊,这些都是普通的坦佩雷人爱做的。在坦梅拉这个以木头建筑著称的城区,体味几栋老建筑留下的风情,欣赏曾经赫赫有名的阿尔托宁鞋厂遗留下的厂房,这些都不符合她的风格,她卢米·安德森可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比在别的地方更放松也更温暖。她的字典里并没有“恋家”这个字眼,可是世界上应该有比喜欢自己居住的城区更糟糕的事。也许这个城区会成为她的家,也许她会把附近的街区当成自己的客厅。可能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这么做了,虽然她并不希望把自己绑定在某个地方。

从坦梅拉学校的院子里传来了孩子们的喊声、笑声和尖叫声。卢米看着那些男孩女孩奔跑、跳跃、荡秋千、攀爬,看着他们呼出的气都成了白色,看着他们的脸颊都变得红扑扑的。他们裹在厚厚的棉衣下,就像五颜六色的圆滚滚的雪人。她的目光在寻找那些独自站在角落里、被别的孩子遗弃的孩子。她削尖了耳朵,想要从喊叫声中分辨出那些不是因为高兴、而是因为恐惧而发出的声音。卢米知道,对于有些孩子来说,学校的院子并不是被冬日里的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玩耍场所,而是恐惧的王国,白天漫无边际,却黑暗得如同夜晚。

一个小女孩独自围着学校浅黄色的新艺术运动风格的主楼转圈。她低垂着头,脚步缓慢。卢米观察了一下这个小女孩。女孩是不是每走到一个拐角都要扭头往身后看一看?她是不是隔一阵就会受到一次惊吓?在她那双低垂着眼帘的眼睛里是不是藏着压抑?没有。卢米最后看清了小女孩的脸,她看到女孩在笑。女孩的嘴唇颤动着,她肯定是在默默地给自己讲故事,那个故事让她的眼睛跟着她的嘴巴一起笑了起来。

卢米想,这个女孩跟我当年不一样,幸好她跟我不一样。

几乎是同时,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有人离她太近了。

但她意识得太晚了。

一双强有力的手把她拖到大门旁边的阴暗处,把她用力推到墙边靠墙站着。卢米的脸颊死死地贴在了冰冷的石头墙上。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卢米的双手失去了力气,攻击者把她的双手反剪到她的背后。卢米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叫出声。

还没等袭击者开口,卢米就已经凭借袭击者身上的气味猜出了这个人是谁。

杜卡。

“听着,除了你以外,别人也会跟踪。”

卢米觉得杜卡嘴里蹦出来的词句像是碰到她脸颊的一团让人恶心的热气。他呼出的气体是他不久前喝下去的咖啡和刚刚吸过的烟的混合味道。卢米真想打自己一个耳光。她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她走出咖啡店的时候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永远都不要高估你自己的敏捷程度。永远都不要相信你绝对安全。这两条她早就应该学会了。看来到了坦佩雷以后,她的能力下降了,因为她不再每天都需要用到这些能力。

“我在咖啡店就注意到你了。或者说我没有注意到你,而是注意到了你的背包。然后我就想起来了,在学校的暗房附近,我差点撞到了你。这个巧合未免也太凑巧了!”杜卡说着死死地抓住卢米的手。

卢米迅速地做了一次情势分析。

如果她出其不意地动一下,说不定能挣脱杜卡,但她并不确定。再说杜卡跑得很快,马上就能追上她。看来还是不要白费力气比较好,先看看对方要说什么。

“你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杜卡问。

“我之前在暗房里看到了那些东西,在咖啡店也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没别的了。”卢米平静地回答。

现在不应该惹怒对方。

“见鬼!”杜卡骂道,“这件事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卢米什么都没有回答。石头墙冰冷,粗糙的表层摩擦着她的脸。她尽量一动不动。

“这件事你要守口如瓶,跟谁都不能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会有人相信你。”

杜卡努力让自己的语气里多一分威胁,可他的声音是不确定的。卢米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听见了吗?”

杜卡提高嗓门,可他的声音还跟刚才一样不确定。他害怕,而且比卢米还要害怕得多得多。

“听见了。”卢米说。

杜卡想了想。

“好吧。你想要多少?”他问。

现在他的语气几乎变成了劝服。他明显害怕担上坏名声。

“我什么都不要。”卢米说,“现在你可以放我走了。”

这并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只是事实。不要给对方选择,而应该扔给对方再清楚不过的行动指令。不要恳求,也不要要求,只要告诉对方事实是什么就够了。卢米的自信让杜卡松开了手。卢米转过身,慢慢地揉着手腕。

“我们现在这么做。”她一边说,一边直视着男生的眼睛,“我根本就不想插手这件事。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除非有人直截了当地来问我。我不会跟别人说,但我也不会撒谎。我相信你们肯定会因为这件事遇到麻烦,而且我也不打算帮你们摆脱麻烦。”

杜卡犹豫地看着她。男生的耳朵在冰天雪地里都冻红了,他没有戴帽子。

他明显是在思考卢米说的话,同时计算着自己的风险和机会。

“好吧。就这么说定了。”他最后说,然后伸出手。

卢米没有伸手。杜卡摸摸头发,笑了说:“你真是个硬骨头。我以前低估你了。”

你不是唯一一个,卢米在心里说。

杜卡试着找回他的强势地位,用傲慢的动作拨开挡住卢米的脸的头发。

“你知道吗。你其实很漂亮,只要你不再梳这么难看的发型,不再穿这种只有环保积极分子才穿的衣服,再学会化点妆。”他几乎是凑在卢米的嘴角边对卢米说。

卢米笑了笑。

“你知道吗?”她问杜卡,“你其实挺聪明的,也很好相处,只要你把你这种讨厌的个性彻底换掉。”

她没有留在原地听杜卡对她的评论有什么要反驳的,而是继续朝她要去的地方走去。她也没有转身往后看。她知道这个男生不会再跟踪她。

回到宿舍,卢米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脸。脸颊又红又痒。最起码明天还会留下痕迹。这个伤痕很小,她经历过好多比这个糟糕好多倍的事情。她在水龙头下接了一杯冷水喝下去,决定明天不去上学。她可以在宿舍里待一天,然后一切又回归正常。她会去学校上课,她会忘掉那些钞票。

她不会用任何方式掺合进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