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

过去两年多时间了。谁能认得出这个风度优雅、衣装讲究的年轻人原来就是那个从外省来的土包子呢?他变了很多,已长成堂堂的男子汉了。小伙子柔和的脸型、光泽细嫩的皮肤,下巴上的茸毛统统都消失了。胆怯腼腆的神情、优美而羞赧的动作也不见了。脸盘成熟了,形成了固定的面相,而面相标志着性格。白里透红的面色隐去了,似乎被抹上一层淡淡的黝黑色。茸毛被稀疏的连鬓胡代替了。轻飘不定的脚步变成了稳重而坚定的步伐。嗓音里添了一点低沉的声调。从一幅上过一点色的草图变成了一幅已画好的肖像。小青年变成了男子汉。眼里闪着自信和勇敢的光芒——这种勇敢不是嗓门大得老远都听得见,不是蛮横地蔑视一切。不是盛气凌人、目空一切,说:“留神,不要冒犯我,不要得罪我,不然,就不客气,让你知道厉害!”不,我说的勇敢表现不是排斥别人,而是吸引别人。它有着对善、对成功的向往,希望克服各种阻挡他们前进的障碍……亚历山大原先那种欢欣鼓舞的神情已被一丝忧思的色调抑制了,这是疑虑潜入心灵的初期征兆,也许还是叔父的谆谆教导和对亚历山大心目中所向往的一切的无情分析所产生的唯一结果。亚历山大终于懂得了分寸,也就是学会了为人处世的本事。他不再见到人就去拥抱了,特别是在他不听叔父的警告,被那喜欢作真情的流露的人大赢了他两回钱,又被那个性格坚定、意志刚强的人多次借走了不少钱之后,他变得更是这样。其他的一些人和一些事也使他变得成熟起来。他有时发现,人们在背地里嘲笑他那种幼稚的、兴高采烈的情态,给他取外号叫幻想家。有时候人家对他不大理睬,因为他对旁人也是ni chaud ni froid。他不请客吃饭,不购置马车,也不豪赌。起先,亚历山大由于自己美好的理想跟现实生活发生种种冲突而感到痛心和沮丧。他没有想到要扪心自问:我做过什么出众的事了,我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我的功绩何在,为什么人家非得注意我?而自尊心使他感到挺痛苦。

后来他渐渐地产生这样的想法:生活中显然并不全是玫瑰花,也有扎人的刺,不过不是叔父所讲的那样可怕。于是他开始学习自我克制,不常显露兴高采烈的样子,很少说不得体的话,至少在外人面前是这样。

而仍使彼得·伊万内奇相当苦恼的是,他依然远不能冷静地分析那些使人心激动和震撼的普通因素。那种对心灵的各种隐秘的解释,他连听都不想听。

彼得·伊万内奇早上对他教训了一通,亚历山大聆听着,有时感到困惑,有时深深地沉思起来,然而去参加了一次晚会回来,又有些忘乎所以,放肆了两三天——就让叔父的那套理论全见鬼去吧。舞会的魅惑气氛、喧闹的音乐、裸露的肩膀、火热的目光、红唇的微笑,都令他彻夜难眠。他似乎时而看见他双手搂着的细腰,时而看见临别时向他投来的慵懒而含情的目光,时而看见跳华尔兹舞时令他陶醉的热烈的气息,或者看到在玛祖卡舞曲的震耳声中站在窗旁的窃窃私语,那时候目光闪闪发亮,而舌头却不知所云;他搂着枕头,痉挛性地颤抖着,久久地辗转反侧。

“爱情在哪儿呀?哦,爱情,我渴望爱情!”他说,“它会很快来临吗?什么时候到来呀,这些奇妙的时刻、这些甜蜜的苦恼、幸福的颤抖、眼泪……”

第二天他前来看望叔父。

“叔叔,昨天扎赖斯基家的晚会多热闹呀!”他说道,一边沉醉在对舞会的回忆中。

“好吗?”

“哦,好极了!”

“晚餐丰盛吗?”

“我没有用晚餐。”

“怎么这样?在你这样年龄不用晚餐怎么行呢!我看到了,你认真地去适应这里的规矩,不过有点过分了。怎么,那边一切都很讲究吗?譬如装饰、照明……”

“是的,叔叔。”

“都是些体面人物?”

“噢,是的!非常体面。多么迷人的眼睛、肩膀!”

“肩膀?谁的?”

“您是问的她们吗?”

“问的谁?”

“那些姑娘们吧。”

“不,我问的不是她们;不过没有关系——漂亮的多吗?”

“哦,挺多的……不过遗憾的是她们全是一种样子。在一种场合下一位姑娘这么说这么做,你瞧,换一个姑娘也是重复同样的东西,仿佛是在背功课似的。有一位姑娘……跟其他的不完全相同……不过也看不出有什么特点和个性。动作也好,目光也好,全都一个样,看不到她本人的思想和感情的流露……一切都被同样的文雅外表给掩饰起来了,看来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使它们显示出来。难道这要永远封闭起来,而不在别人面前显露吗?难道她们的紧身胸衣将永远压住爱情的叹息和破碎心灵的哀号?难道就不给感情一点活动的空间吗……”

“在丈夫面前一切都会显露的,可如果像你那样在别人面前哇啦哇啦地议论,那么好多女人恐怕就得当一辈子的老处女了。有一些傻婆娘把本来应该深藏在心底的秘密早早地吐露给别人,那以后就得成天以泪洗面了,不会盘算!”

“这也用盘算,叔叔?”

“处处都得盘算,亲爱的,谁不盘算,我们俄国人就管他叫缺心眼、傻瓜。简单明了。”

“要克制自己心中崇高的感情冲动……”

“哦,我知道你是不会去克制的;你会在大街上或剧院里去搂住朋友的脖子痛哭流涕。”

“那有什么呢,叔叔?别人只会称赞,此人感情丰富,这种人会去追求美好和崇高的东西,而不会去……”

“不会盘算也就是不会深思。一个人感情丰富,具有巨大的热情,这当然很好。然而热情不是多种多样的吗?怎能老是过度兴奋,欣喜若狂!这样就不像个人了,没什么可自吹的。应该问一下,他会不会控制感情;如果会,那才是个人……”

“依您看,控制感情应该像控制蒸气一样,”亚历山大说,“有时放出一点,有时一下刹住,阀门一下打开,一下关上……”

“是的,这种阀门就是理智,老天爷不是没有用意地把它赐给人的,而你却不随时去利用它——多可惜!不过你是个正派的小伙子!”

“不,叔叔,听您说话很不好受!还是给我介绍一下那位外地来的太太……”

“哪一位?柳别茨卡娅吗?她昨天也去啦?”

“去了,她跟我谈论您老半天,还打听她自己那件官司来着。”

“噢,对啦!正好……”

叔父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文件来。

“你把这个带给她,告诉她昨天刚刚好不容易由法院批下来的;你把事情向她好好解释一下,你不是听见我跟那位法官谈话的吗?”

“是的,我知道,我知道,我会解释的。”

亚历山大双手接过文件,藏到口袋里。彼得·伊万内奇瞅了瞅他。

“你怎么想起要跟她交往呢?她似乎并不迷人嘛,鼻子边有颗小疣子。”

“有颗小疣子?我不记得。您怎么注意到这个呢,叔叔?”

“在鼻子边会看不到吗!你干吗要去找她呀!”

“她很善良、很可敬……”

“你连她鼻子边的小疣子都没发现,怎么就知道她是善良可敬的呢?真是奇怪。噢……原来她有个闺女——那个一头黑发的小姑娘。啊,现在我不觉得奇怪了。原来这就是你没有注意到那鼻子上的小疣子的原因!”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我觉得挺奇怪,叔叔,”亚历山大说,“您怎么先发现她鼻子上的小疣子,然后才发现她女儿呀?”

“把文件还给我吧。你在那边没准会放出全部感情,完全忘了关阀门,在那儿胡说八道,鬼知道你还会解释什么……”

“不,叔叔,我不会胡说八道的,随您怎么样,文件是不还给您的,我马上就去……”

他说着就跑出了房间。

事情到现在一直顺利地进行着。在工作中上司发现亚历山大颇有才能,给了他一个体面的职务。那个伊万·伊万内奇也开始毕恭毕敬地给他递上自己的鼻烟壶,并预感到他将跟其他许多人一样,正如他所常说的,干不了多久就会超过他,骑到他的脖子上,直奔处长的职位,然后就像那个人一样当上副局长,或者像这个人一样当上局长,而这个人那个人都曾在他的领导下当差。“我得为他们效劳!”他添加了一句。在杂志编辑部里亚历山大也成了重要人物。他又是选材,又是翻译,又是修改别人的文章,他本人也撰写了一些有关农业的理论文章,他挣的钱嘛,依他看来已经够多了,花不完了,而在他叔父看来还很不够。然而他并不总是为钱而工作。他仍然愉快地想到另一种崇高的使命。他年富力强,干什么都挺行。他牺牲点睡眠时间,偷用点工作时间,用来写诗、写小说、写历史论文、写传记。叔父已经不把他的文章拿去糊墙壁了,而是默默地阅读,然后吹吹口哨,或者说:“嗯,比以前写得好。”有几篇文章是用化名发表的。亚历山大快乐而激动地听着朋友们的好评,他在工作中、在糖果点心店里、在住宅里都有许多这样的朋友。他那仅次于爱情的美好理想已在实现。他的前途看起来灿烂辉煌,等着他的将是大不寻常的命运,可突然……

几个月一闪就过了。几乎到处都见不到亚历山大的影子,他似乎失踪了。他也很少来看望叔父。叔父以为他工作忙,所以没去干涉他。然而一位杂志编辑有一次遇到彼得·伊万内奇时埋怨亚历山大没有按时交稿。叔父答应一有机会就跟侄儿说一说。过了三四天,机会就来了。亚历山大疯了似的一早就跑到叔父这儿来。从他的步态和动作中可以看出他高兴得不得了。

“您好,叔叔!啊,见到您我真高兴!”他说,并想拥抱叔父,可是叔父连忙退到桌子后边去了。

“你好,亚历山大!怎么好久见不到你呢?”

“我……很忙,叔叔,我在做几位德国经济学家著作的摘要……”

“啊!那个编辑怎么说谎呢?他前天对我说,你什么也没干,算什么撰稿人呢!我再见到他,非骂他不行……”

“不,您对他什么也别说了,”亚历山大打断叔父的话说,“我还没有把自己的文章给他寄去,所以他这么说……”

“那你怎么啦?瞧你的脸那样喜气洋洋的!怎么,让你当了八品文官,或是授你十字勋章了?”

亚历山大摇摇头。

“那么给你钱了?”

“没有。”

“那你怎么显得像个统帅?要是没给你钱,那也别来打扰我,最好坐下来给莫斯科商人杜巴索夫写封信,催他尽快把余下的款子汇过来。你念一下他的信吧。信放哪儿了?噢,在这儿。”

他们俩不说话了,动笔写信。

“写完了!”过了几分钟亚历山大说。

“写得真快,好样的!让我看看。这是怎么搞的?你是给我写信呀,‘彼得·伊万内奇阁下!’他是叫季昔费伊·尼科内奇。怎么写为五百二十卢布,是五千二百!你怎么啦,亚历山大?”

彼得·伊万内奇搁下笔,瞧了瞧侄儿。侄儿脸红了。

“您从我脸上什么也没有发现吗?”他问。

“有点儿笨相……等一等……你恋爱啦?”彼得·伊万内奇说。

亚历山大默不作声。

“是这样吗?我猜对了?”

亚历山大带着胜利的微笑和闪亮的目光,表示肯定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我怎么没有一下猜到呢?就是因为这个,你变懒了,因为这个,哪儿也见不到你。而扎拉伊斯基和斯卡钦他们尽缠着我问: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到底上哪儿去了?原来他在天堂呢!”

彼得·伊万内奇又写起信来。

“我爱上娜坚卡·柳别茨卡娅了!”亚历山大说。

“我没有问这个,”叔父回答说,“不管爱上什么人,都是傻蛋一个。爱上哪个柳别茨卡娅?是那个长有小疣子的?”

“唉,叔叔!”亚历山大懊恼地打断他的话说,“什么小疣子呀?”

“长在鼻子旁的。你还没有看清楚呀?”

“您老是把事情搞混了。似乎是她母亲的鼻子旁有小疣子吧。”

“嘿,反正一样。”

“反正一样!娜坚卡!这位天使!难道您没有注意到她?见过一回,却没有注意!”

“她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有什么引人注意的?你不是说她没有小疣子吗?……”

“您老提这个小疣子!别造孽了,叔叔,能说她像那些社交界的古板的玩偶吗?您仔细瞧瞧她的脸,那儿呈现着多么深沉的思想!她不仅是一个多情的也是一个有头脑的姑娘……一种多么深刻的个性……”

叔父拿着笔在纸上沙沙地写着,而亚历山大继续说:

“在她的言谈里您听不到俗气的老生常谈。她的见解闪耀着多么明快的智慧!感情中燃着多么炽烈的火!她对生活的理解多么深刻!您用自己的眼光毒化生活,而娜坚卡却使我与生活和平相处。”

亚历山大沉默片刻,完全沉湎于对娜坚卡的思念里。后来他又说起话来:

“当她一抬起眼睛,您马上可看出,那双眼睛反映出她有一颗多么热烈而温柔的心!而声音,她的声音啊!多么悦耳,多么柔和!听到这种声音表白爱情……那真是人世间无上的快乐!叔叔呀!生活多么美好,我多么幸福!”

他汪着眼泪,扑上去一把抱住了叔父。

“亚历山大!”彼得·伊万内奇猛地站了起来,喊道,“快关上你的阀门——蒸汽全放出来了!你疯了!瞧你干的什么呀!一眨眼就干了两件蠢事,碰乱了我的头发,又让墨水溅脏了这封信。我还以为你已完全改掉你那套习惯。你好久不这样了。看在上帝分上,你去照照镜子吧!会有更蠢的面相吗?还自以为不蠢!”

“哈、哈、哈!我好幸福呀,叔叔!”

“这看得出来!”

“不是吗?我知道我的目光里流露着自豪感。我用来瞧一般人的那种神情,也只有英雄、诗人和陷入情网的幸福恋人才有……”

“真像是疯子,或者更坏……喂,我现在拿这封信怎么办?”

“让我来擦一擦吧,让污点看不出来。”亚历山大说。他神经质地颤抖着奔到桌旁,动手刮呀、擦呀,结果把信纸擦出了个窟窿。桌子被他擦得直摇晃,还撞了一下书架。书架上立着一个意大利的石膏半身像,大概是索福克勒斯或埃斯库罗斯吧。这位尊敬的悲剧家先是被震得在不稳的台座上前后摇晃了两三回,随之便从书架上掉了下来,摔了个粉碎。

“第三件蠢事,亚历山大!”彼得·伊万内奇说,一边捡起碎块,“这件东西值五十卢布呢。”

“我来赔,叔叔,哦!我来赔,但请不要责骂我的激情,它是纯洁的、高尚的。我很幸福,很幸福!天哪,生活多么美好!”

叔父皱了皱眉毛,摇了摇头。

“什么时候你会变得聪明些呢,亚历山大?天知道你在瞎说些什么!”

此时他伤心地瞅着这被打碎了的半身像。

“‘我来赔,我来赔!’”他说,“这是第四件蠢事。我知道你是想谈谈自己的幸福。真没办法。要是叔叔注定得听侄儿的废话的话,那么我就给你一刻钟时间,你就老老实实地坐在这儿,不要干出第五件蠢事,你就讲吧,待干完这件新蠢事之后你就走,我没有闲工夫陪你。讲吧……你很幸福……那又怎么呢?快点讲吧。”

“如果是这样,叔叔,那么这些事情就不要说了。”亚历山大谦逊地微笑说。

“我本来想让你便当些,可我看到你仍然想从一般的前奏曲开始。就是说,你要讲一个小时;我现在没工夫,邮车不等人呀。别忙,还是由我替你说吧。”

“您替我说?这真有意思!”

“喂,听着吧,很有意思的!你昨天同你那位美妞幽会了……”

“您怎么知道的?”亚历山大焦急地说,“你派人监视着我?”

“怎么,我为你花钱雇侦探。你从哪儿断定我是这样替你操心?关我什么事呀?”

叔父说这句话时投来冷冰冰的目光。

“那么您是怎么知道的呢?”亚历山大一边问,一边走近叔父。

“坐下,坐下,看在上帝分上,别靠近桌子,又会碰碎东西的。你脸上全都写着呢,我就是从这儿得知的。嗯,你们做了一番表白。”他说。

亚历山大脸红了,默默不语。显然,叔父又说中了。

“你们俩也不例外,都蠢得很。”彼得·伊万内奇说。

侄儿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

“你们单独相处的时候,总是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谈起,从绣什么花样谈起,”叔父接着说,“你问她是给谁绣的?她回答说是‘给妈妈或姨妈绣的’等等一类的话,你们俩还会像发热病似的在那儿发颤……”

“不是这样,叔叔,您没有猜对,不是从绣花谈起的;我们是在花园里……”亚历山大说走了嘴,随即不作声了。

“好,那就从花儿谈起,”彼得·伊万内奇说,“没准还是从黄花谈起,反正一样;眼睛看到什么,就可以聊什么,这种时候常常找不到话说。你问她是不是喜欢花,她回答说是的;你问她为什么,她说‘就这样嘛’,随之两人又不说话了,因为心里想说的完全是另外的事,所以话没有谈起来。后来你们相互对瞧了一眼,微微一笑,脸红了起来。”

“哎,叔叔,叔叔,您得了……”亚历山大非常不好意思地说。

“后来,”不依不饶的叔父接着说,“你开始从旁的方面慢慢谈到你面前展现了一个新的世界。她突然扫你一眼,似乎听到一个意料不到的新闻;而你呢,我想一定显得惊慌失措,然后又低声地说,直到现在你才懂得人生的价值,还说你以前曾见到过她……她叫什么来着?叫玛丽娅,是吗?”

“叫娜坚卡。”

“不过仿佛是在梦里见到的,你预感到会跟她相逢,是好感把你们吸引到一起的,你说,现在你要把自己所有的诗和散文都献给她一人……我想,这时候你的双手又在挥舞!大概又会碰翻或打碎什么。”

“叔叔!您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亚历山大情不自禁地喊道。

“是呀,我是在那小树丛后面坐着呢。我的任务就只是跟踪你,偷听你们的胡说八道?”

“那为什么您知道这一切呢?”亚历山大疑惑地问。

“有什么奇怪!从亚当和夏娃那时以来,人人都有这么一套经历,只是稍有点差别而已。你只要了解出场人物的性格,也就知道那些细微差别了。这也让你惊奇,亏你还算是什么作家呢!这几天你准会疯了似的蹦蹦跳跳,去搂每个人的脖子——不过看在上帝分上,可别来搂我。我劝你在这段时间里闭门不出,把这种蒸汽全部放掉,同叶夫塞一起去耍各种把戏,不要让什么人瞧见。然后你会稍微改变主意,会去争取另外的东西,比如亲吻……”

“娜坚卡的吻!啊,多么崇高神圣的奖赏!”亚历山大差点儿大声叫喊起来。

“神圣的!”

“怎么,你以为是物质的、世俗的?”

“毫无疑问,这是电的作用。一对恋人就等于两个莱顿瓶,两者都充足了电,通过亲吻让电释放出来,当电释放完了,爱情也完了,随之就是冷淡……”

“叔叔……”

“就是这样!你以为怎么样?”

“这是什么观点!什么见解!”

“是的,我忘了说,你还会提到什么‘纪念物’。又会拿来种种破烂,整天在那里欣赏呀,沉思呀,而把正事撂在一边。”

亚历山大突然抓住口袋。

“怎么,已经有了?你要去做人们自远古以来所做的那种事了。”

“这么说,你也是做过那种事了,叔叔?”

“是的,不过更蠢。”

“更蠢!我会爱得比你更深更强烈,不会像您那样去嘲笑感情,不会拿它开玩笑,不会冷酷地戏弄它……也不会扯下那神圣秘密的盖布……您不会把这些都叫作愚蠢吧?”

“你的爱情跟旁人的都一样,既不更深,也不更强烈,你将来也会去扯下那些秘密的盖布……不过你相信爱情是永世不渝的,而且你光想到这个,所以很蠢,你会给自己带来好多不应有的痛苦。”

“哦,这真可怕,真可怕,您说的什么呀,叔叔!我曾三番五次地暗自发誓,不对您吐露我心中的秘密。”

“为什么你按捺不住呢?你又跑来打扰我……”

“可是要知道您是我唯一的亲人呀,叔叔,我跟谁去分享这样丰富的感情呢?而你却用你的解剖刀毫无怜悯地扎入我最隐秘的内心深处。”

“我不是为了自己高兴而这样做的,是你自己求我给你一些忠告。经我提醒,你少干了好多蠢事……”

“不,叔叔,就让我在您眼中永远是愚蠢的吧,我可不能抱着你那样的人生观生活下去。这太痛苦、太可悲了!那样我就不要活了,我不愿在这样的条件下活着——听见了吗?我不愿意。”

“听见了,可我有什么办法?反正我不能剥夺你的生活。”

“是的!”亚历山大说,“不管您怎么预言,我将会幸福的,有一天我会得到永恒的爱情的。”

“啊,不!我有预感,你还会在我这儿打碎许多东西的。不过这没什么要紧,爱情毕竟是爱情,没有人会去妨碍你;在你这样的年龄特别热心于谈情说爱,这也不是我们定的规矩,不过总不能热烈到把工作抛在一边吧。爱情是爱情,工作还是工作……”

“我是在摘录德国……”

“得了,你什么摘录也没有做,你只沉湎于甜蜜的柔情,编辑不再求你帮忙了……”

“让他去吧!我不缺钱花。我现在哪能去考虑那点臭钱……”

“臭钱!臭的!你不如在深山里盖一间茅舍,啃啃面包,喝喝白开水,一边唱道:

“我即使住着简陋的茅舍,与你为伴它就胜似天堂……

“一旦你没有了一点‘臭钱’,别向我要,我不会给的……”

“我似乎没有经常打扰您。”

“谢天谢地,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如果你丢了工作,那就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爱情也需要钱,这种时候要讲究衣着打扮,还有其他各种花销……唉,我二十岁时候的恋爱就是这样!那真是可鄙的、非常可鄙的恋爱,毫不中用……”

“什么样的恋爱才中用呢,叔叔,四十岁时的?”

“我不知道四十岁时的恋爱怎么样,而三十九岁时的……”

“像您的?”

“也许,像我的。”

“那绝不是什么爱情。”

“你何以见得?”

“难道您会恋爱?”

“为什么不会?难道我不是人,或者我已八十岁了?不过如果我谈恋爱,那我会爱得很理智,不会忘乎所以,不会打碎或碰翻什么东西。”

“理智的爱情!好呀,不会忘乎所以的爱情!”亚历山大嘲笑地说,“那种一分钟也不会忘记自己的爱情……”

“那种粗野的、动物性的爱情,”彼得·伊万内奇打断对方的话说,“是会得意忘形的,而理智的爱情应该显得稳重,否则它就不是爱情……”

“那是什么呢?”

“那不像你说的,是卑鄙无耻。”

“您……会恋爱!”亚历山大怀疑地瞧着叔父说,“哈、哈、哈!”

彼得·伊万内奇默默地写着。

“爱的是谁呀,叔叔!”亚历山大问。

“你想知道?”

“想。”

“爱自己的未婚妻。”

“未……未婚妻!”亚历山大好不容易才说出这个字,霍地蹦了起来,走到叔父跟前。

“别靠近,别靠近,亚历山大,关上阀门!”彼得·伊万内奇说,他看到侄儿瞪着大眼睛,就赶紧把各种小摆设、半身像、雕像、钟表和墨水瓶什么的都往自己一边挪挪。

“那么,您要结婚啦?”亚历山大同样惊讶地问。

“是的。”

“您真沉得住气呀!您往莫斯科写信,谈论一些不大相干的事情,您还去工厂,还这样地狱般冷冰冰地谈论爱情!”

“地狱般冷冰冰——这倒新鲜!人们都说地狱里热得很。你干吗这么古怪地瞅着我?”

“您——要结婚!”

“这有什么奇怪的?”彼得·伊万内奇搁下笔问道。

“怎么不奇怪?您要结婚,可没向我提过一句!”

“对不起,我忘了请求你的允许。”

“不是请求允许,叔叔,是应该让我知道。亲叔叔要结婚,我却一无所知,您不告诉我……”

“这不是告诉你了。”

“告诉了,是因为碰巧提到的。”

“我都是尽可能碰巧地去做各种事情的。”

“不,应该让我第一个知道您的大喜事,您知道我多么热爱您,多么想与您分享……”

“我一般不与人分享,而结婚就更不用说了。”

“您知道吗,叔叔?”亚历山大快活地说,“也许……不,我不能瞒着您……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要全说出来……”

“唉,亚历山大,我可没时间;要是有新鲜的事儿,到明儿讲不行吗?”

“我只想告诉您,可能……我离这样的幸福也很近了……”

“什么?”彼得·伊万内奇问,稍稍竖起耳朵,“这倒有点意思……”

“啊,有意思?那我就让您难受一下,我不说了。”

彼得·伊万内奇拿过一个信封,把信塞进去,封了起来。

“我可能也要结婚了!”亚历山大凑在叔父的耳边说。

彼得·伊万内奇还没有封好信,非常严肃地瞧了瞧他。

“关上阀门,亚历山大!”他说。

“您开玩笑!开玩笑吧?叔叔,我可不是说着玩的。我要请求妈妈的允许。”

“你要结婚!”

“那怎么呢?”

“在你这样岁数。”

“我二十三岁了。”

“是时候了!在这样岁数只有那些庄稼人才结婚,他们家里需要干活的人手。”

“但如果我爱上了一位姑娘,也有了结婚的条件,而依您的意思,也不要……”

“不管怎样我不会劝你跟一个你所爱上的女人结婚。”

“怎么呢,叔叔?这倒新鲜;我从来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

“我总是认为没有爱情就不应该结婚。”

“结婚归结婚,而爱情归爱情嘛。”彼得·伊万内奇说。

“怎么才能结婚……得有算计?”

“要有盘算,而不是算计。只是这种盘算应该不单是金钱方面的。男人生来就是要生活在女人中间,你就要盘算盘算,怎样去结婚,要在女人中去寻找、挑选伴侣……”

“寻找,挑选!”亚历山大惊讶地说。

“是呀,挑选。所以当你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我劝你不要就去结婚。反正爱情是会过去的——这已是一种很通俗的道理。”

“这是极大的谎言和诽谤。”

“好,眼下我说服不了你,以后你自己会明白的,不过你现在要记住我的话,我再说一遍:爱情是会过去的,在你看来是完美的理想化身的女人到时候可能显得很不完美,那你就没有法子了。爱情会使你看不到对方缺乏做妻子所应有的品质。所以你在挑选的时候,得冷静地去判断,这样或那样的女人是否具备你认为做妻子应该有的品质,这就是最要紧的盘算。如果你物色到这样的女人,她定会让你永远喜欢,因为她合乎你的心意。这样一来,在她与你之间会产生亲密关系,以后便形成……”

“爱情?”亚历山大问。

“不……习惯。”

“没有倾慕、没有爱的诗意,没有激情,你想想看,怎么去结婚,为何去结婚!!”

“而你没有好好考虑,也不问自己是为什么要去结婚,正像你到这里来时也不问问自己为什么来一样。”

“那您结婚是算计好了的?”亚历山大问。

“是经过盘算的。”彼得·伊万内奇说。

“这反正一样。”

“不,按算计意味着是为了钱而结婚——这太鄙俗了;可是不经盘算就结婚——这又太愚蠢了……而你目前根本不应该结婚。”

“那什么时候结婚呢?等我老了?为什么我要仿效那些荒谬的样子呢。”

“也包括仿效我的样子吗?谢谢了!”

“我不是指您说的,叔叔,我是指一般的人。人们一听说有婚礼,就要跑去瞧瞧——瞧到什么呢?瞧到一个几乎还是小孩的美丽温柔的姑娘,她只盼着爱情的魔棒轻轻的一触,化成为一朵艳丽的鲜花,可是突然让她丢开布娃娃、保姆、儿童的游戏和舞蹈,如果光是让她丢开这些,那倒也谢天谢地了;人们往往不去探察一下她的心,这颗心也许已经不属于她自己的了。人家给她穿绸披纱,戴上鲜花,而不顾她泪珠滚滚,脸色惨白,把她当作牺牲品一样牵过来,摆在——摆在谁的身旁呢?摆在一个有了大把年纪的男人身旁,这种男人大都其貌不扬,又早已失去了青春的光彩。他或向她投来充满色欲的目光,或把她从头到脚冷冷地打量一番,他心里大概在想:‘你挺有些姿色,说不定你脑子里满是古怪念头,什么爱情呀、玫瑰呀——我要打消你那些傻念头,那是很蠢的!在我家里,你不能唉声叹气、想入非非,你得老老实实。’还有更差劲的,他图的是她的财产。这种男人最年轻的也有三十来岁了。他往往是秃顶的,虽然挂着十字勋章,有时还有挂金星勋章的。人家对她说:‘他就是你注定要为其献出你整个宝贵青春的人,你心儿的初次悸动、表白、目光、话语、少女的爱抚,以及整个生命也都得献给他。’而在她的周围却有一群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与她都很般配,本应该同她成双结对。他们眼巴巴地瞧着这个可怜的牺牲品,似乎在说:‘唉,待到我们耗尽活力、健康,熬秃了头,我们才能娶媳妇,才能得到这样艳丽的花朵……’太可怕了……”

“没有道理,这很不好,亚历山大!你已经写了两年的文章,”彼得·伊万内奇说,“论述粪肥、土豆以及其他严肃的问题,文体很严谨、很精练,可说话仍然这样没道理。看在上帝分上,不要神魂颠倒,至少当这种愚蠢念头找上你时,你就沉默,让它自行过去,因为你说不出明智的话,做不出明智的事,不然一定很糟糕。”

“怎么,叔叔,难道诗人的灵感不是在神魂颠倒的时候产生的吗?”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产生的,我只知道从头脑里出来的是完全成熟的东西,也就是说,只有经过深思熟虑,它才是好的。嗯,依你看,”彼得·伊万内奇沉默了一下,又开口说,“这些美丽的姑娘应该嫁给什么人呢?”

“嫁给她们所钟爱的人,那些人没有丧失青春的美丽和光彩,在他们的头脑和心坎里到处充满着生命的活力,眼睛的闪光还没有熄灭,脸颊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蓬勃的生气——健康的象征还没有消失;他们不是用衰弱的手携着漂亮的女友走上生活的道路,而是把自己的一颗心献给她,这颗心充满对她的爱,能够理解和分享她的感情,到那时,自然的要求……”

“别再说了!就是要嫁给像你这样的小青年。假如我们生活在荒野和密林里,这样还凑合,不然嫁给你这样的小青年,那可有她的苦头吃了!头一年他会欣喜若狂,然后就跑到剧院后台去胡混,或者把妻子的侍女变成她的情敌,因为你所讲的自然的要求需要变换花样,需要新鲜感——历来如此嘛!而做妻子的一旦发现丈夫的胡闹之后,突然便讲究起衣着打扮,喜欢起化装舞会,给他一套回敬……而没有家财就更糟了!他叫苦说,没有东西可吃了!”

彼得·伊万内奇做出不快的神色。

“他说‘我娶亲了’,”他继续说道,“他说‘我已有三个孩子了,请帮帮忙吧,我没能力养活他们,我很穷……’很穷!糟糕透了!不,我希望你不要成为这样一类人。”

“我会成为幸福的丈夫这一类人的,叔叔,而娜坚卡会成为幸福的妻子。我不愿像大多数人那样结婚,他们都唱的一个调:‘青春已经消逝,独身令人厌烦,所以要结婚!’我不是那样的!”

“你在说梦话,亲爱的。”

“您何以见得?”

“因为你跟旁人一样,而旁人我早就了解。好,你说说,为什么要结婚?”

“怎么问为什么!娜坚卡是我的妻子呀!”亚历山大双手掩面,大声说道。

“喂,怎么样?瞧你自己也不知道。”

“噢!一想到这个,我气都透不过来了。您不知道我多么爱她,叔叔!我的这种爱非同寻常,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爱过。我把全部的心灵力量都献给她……”

“亚历山大,你哪怕骂我一顿,或者就让你拥抱我,都比你老说这种蠢话要好!你的舌头怎么说出这种话呢?‘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爱过!’”

彼得·伊万内奇耸耸肩膀。

“怎么,难道这不可能?”

“不过,说真的,瞧瞧你的痴情,我想这倒是可能的,没有比这种痴情更愚蠢的了!”

“但是她说,需要等一年,说我们还年轻,应该考验自己……一整年……到时候……”

“等一年!啊!你该早说呀!”彼得·伊万内奇插话说,“这是她提的?她多么聪明呀!她多大年纪了?”

“十八。”

“而你已二十三岁,喂,朋友,她可比你聪明二十三倍呢。依我看,她很懂事,她跟你随便玩一阵,对你撒娇卖俏,快快活活地打发时光,然后……这些小丫头们中间有的鬼着呢!你这样是结不了婚的。我猜想你准是要把这件事尽快地、而且悄悄地办了。在你这般年纪,这种蠢事往往匆忙地一下就干了,让人阻拦都来不及。可现在要等一年!在这整段时间里她还是要骗你的……”

“她会骗人,会卖俏!小丫头!她是娜坚卡!瞎说呢,叔叔!要是您把事情尽往坏处猜想,那您一辈子跟谁去过日子,跟谁打交道,爱什么人呢?”

“跟大伙一起过日子,爱一个女人。”

“她会骗人!这个天使,这个真诚的化身!看来她是上帝首次创造出的如此纯洁和光彩夺目的女人……”

“可毕竟是个女人嘛,就可能骗人。”

“您过后会说我也骗人?”

“将来——是的,你也会骗人的。”

“我!对于那些您不了解的人,您可以随便推论,但对于我,您总不该怀疑我这样卑鄙吧?我在您眼里算是什么呢?”

“是一个人。”

“不是人人都一个样的。您要知道,我是认真地、真诚地对她许诺过,要爱她一辈子。我愿意对此发誓……”

“我知道,知道!一个正派人给女人起誓往往是很真诚的,然而后来变心了,或者冷淡了,连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种事不是有意的,也谈不上什么卑鄙,没人可以怪罪,世上本来就没有永恒的爱情嘛。相信永世不渝的爱情的人跟那些不相信的人做的都是同样的事,只是不说或不愿承认而已。有人说:‘我们比这个高尚,我们不是凡人,而是天使。’——简直胡说八道!”

“那怎么有永世相爱,百年偕老的恩爱夫妻呢?”

“永世?有人只爱两个星期,他被人叫作轻浮鬼,而爱个两三年,就算永世啦!你去探求一下,爱情是怎么产生的,你自己就会明白它不会是永世的!这种情感是那么富于活力、那么炽烈、那么狂热,这便决定它难以持久。恩爱夫妻百年偕老——这是真的!可他们难道一辈子都相亲相爱?难道他们被原先的爱情永远捆绑在一起?难道他们时时刻刻都在寻觅对方,互相欣赏个没够?百般讨好、时刻关爱、长相厮守,又流泪、又狂喜——这些把戏最后到哪儿去了呢?丈夫们的冷淡和寡情已成为平常的现象。‘他们的爱情变成友谊!’大家都严肃地说,但这已经不是爱情!变成了友谊!这是什么样的友谊呀?把丈夫同妻子拴在一起的是共同的利益、环境、命运——所以就生活在一起。没有这些,就会散伙,都去另觅新欢——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这就被名之为移情别恋……如果生活在一起,以后就会习惯的,这种习惯,我悄悄地跟你说吧,要胜过任何爱情,无怪乎人们称它为第二天性;不然的话,人们就要在同所爱的对象的生离死别中而痛苦一辈子,而实际上过不久就会忘掉痛苦的。可仍有人老叨叨说:永世,永世……他们并不了解,就去瞎嚷嚷。”

“叔叔,那您不为自己担心吗?这样说来,您的未婚妻……对不起……也会骗您了?”

“我不认为。”

“多爱面子呀!”

“这不是爱面子,而是盘算。”

“又是盘算!”

“也可以说是深思,如果你愿意的话。”

“如果她爱上什么人呢?”

“不能让她闹出这种事来;万一发生这种丑事,那可以让它巧妙地冷淡下来。”

“这办得到吗?难道您能把握住……”

“完全可以。”

“那么所有被骗的丈夫都会这样做了,”亚历山大说,“要是他真有办法……”

“不是所有当丈夫的都一个样,亲爱的,一些人对妻子漠不关心,对她们周围发生的事毫不在意,也不愿去留意;另一些人出于爱面子,很想去留意,可糟糕的是,他们没本事对付。”

“那您会怎么去做呢?”

“这是我的秘密,对你解释不清,你的头脑正发热呢。”

“我现在挺幸福的,我要感谢上帝。至于将来怎么样,我不想知道。”

“你说的前半句话挺富于智慧,哪怕是说给不喜欢这句话的人听,它表明你善于利用现在;而后半句,恕我直言,太不合适了。‘将来怎么样,我不想知道。’就是说不愿想想昨天是什么样,今天又是什么样;既不去设想、也不去深思,不去准备那个,不去提防这个,到时候随风倒!你看,这像什么样?”

“那依您的意思该怎么样,叔叔?幸福的时刻行将到来,要拿起放大镜细细端详……”

“不,要用缩小镜,免得因高兴而犯傻,逢人就要搂脖子。”

“或者遇到忧伤的时刻,”亚历山大接着说,“就用您的缩小镜去细细观察?”

“不,观察忧伤要用放大镜,如果你把不愉快的事想象成比实际大一倍,那就比较容易忍受。”

“为什么呢,”亚历山大懊恼地接着说,“为什么我一开头不去充分享受一切快乐,而以冷静的沉思去扼杀它,心里老想着:它会变的,会消失的?为什么痛苦还没有来临,就先用痛苦来折磨自己呢?”

“因为当痛苦要来临的时候,”叔父插话说,“你这样一想,痛苦也就过去了,就像我的和其他人的痛苦那样过去了。我认为这办法不错,值得注意;如果你看透了人生的变化无常,那就不会苦恼了;你会很冷静,很坦然,像一些人所能做到的那样。”

“这就是您保持坦然态度的秘密所在!”亚历山大沉思地说。

彼得·伊万内奇没有吭声,只管去写。

“可这算是什么生活呢!”亚历山大又说起来,“不能得意激动,老是要考虑来考虑去……不,我觉得不能这样!我要的生活是不需要您那冷漠的分析,我不去考虑前面有没有灾难、危险在等着我,想不想反正都一样……我何必事先想那么多,让自己扫兴……”

“反正我把道理说了,而你总是抱着自己的一套!别让我对你作个难听的比喻。道理就是:如果你能预见到危险、障碍、灾难,那就较为容易跟它们斗争,或较为容易忍受:你不会发疯,也不会完蛋;待到快乐来了,你也不会乱蹦乱跳,打翻半身塑像——明白了吗?有人对你说:这是开头,要小心,要想想结局,可是你闭起眼睛,摇着脑袋,好像看到的只是个稻草人,只管小孩似的生活。依你的想法,日子一天天地过,坐在自己茅舍的门口,用午宴、舞会、爱情和忠诚不渝的友谊去衡量生活。大家都希望处在黄金时代!我已经对你说过,你带有这些想法,最好待在乡下,跟老婆和半打孩子在一起,而在这儿必须干事,干事就得不断地思考,想想昨天干了什么,今天干了什么,以便知道明天需要干些什么,也就是说,过日子得不断检查自己和自己的工作。这样我们才会达到实际的目标;不然……干吗同你讲这些呀,你目前糊涂着呢。哎呀!快一点钟了。别再讲了,亚历山大,你走吧……我不听了。明儿到我这儿吃饭吧,有几个客人来。”

“是您的朋友吗?”

“是的……科涅夫、斯米尔诺夫、费多罗夫——你知道他们,还有几位……”

“科涅夫、斯米尔诺夫、费多罗夫!这些都是与您有业务往来的人。”

“是呀,都是些用得着的人。”

“这么说都算是您的朋友?我真的还没见过您特别热情地接待过什么人。”

“我已跟你说过好几回了,我把那些与我经常来往、给我带来好处或乐趣的人称之为朋友。可不是!干吗白供人吃喝呢?”

“我以为您要在结婚之前同您所衷心热爱的真正的朋友们道别呢,要与他们举着酒盅最后一次回忆那欢乐的年轻时光,可能在离别之际会紧紧地拥抱他们。”

“在你的这几句话里把生活中没有的或不应该有的东西都说到了。你的姨妈可能会欣喜若狂地扑上来搂住你的脖子的!你说的真正的朋友,实际上只是些一般的朋友,你说的酒盅,其实是用高脚玻璃杯喝点儿,说到离别时的拥抱,实际上也无所谓离别。唉,亚历山大!”

“跟这些朋友分别,至少跟他们见面少了,您没感到有点依依不舍吗?”

“不!我从来不跟任何人亲近到依依不舍的程度,我也劝你这样。”

“但他们也许不是这样,他们可能因失去您这样经常互相交谈的好伙伴而感到难过?”

“这就不是我的事,而是他们的事了。我也不止一次地失去这样的伙伴,可我没有因为这个而死去。那么你明天来吗?”

“明天,叔叔,我……”

“怎么呢?”

“人家请我到别墅去。”

“大概是去柳别茨卡娅家吧?”

“是的。”

“那好吧!随你的便。不要忘了工作,亚历山大,我会对编辑说你正忙于……”

“唉,叔叔,怎么可以呢!我一定要搞完对德国经济学家著作的摘要工作……”

“你先开始搞吧。给我好好记住,当你完全沉湎于甜蜜的柔情的时候,别向我要臭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