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接下来几天,不管在什么地方都没有人瞧见基隆的身影。自从阿克提说过吕基娅爱他,或者是说过她曾经爱过他的话以来,维尼奇乌斯想找回她的欲望比之前强烈了一百倍。他等不及基隆来给他出谋划策,自己布置了搜寻行动。他不能也不愿意去向恺撒求援,在照看他那垂死的女儿时,他似乎因为害怕而变得糊里糊涂。

什么也拯救不了那个婴儿。无论是神庙的祭品还是祈愿的供奉都没能起到任何作用,救死扶伤的医师们也无力回天。即便是作为最后希望的灵异之术,最终也没能力挽狂澜。在病了一个星期之后,那个孩子死了。罗马和宫廷沉浸在哀伤之中。在那个孩子出生时,恺撒曾高兴得几近疯狂,而现在,她的薨逝又使他显出了失去理智的种种迹象。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呆了两天,拒绝进食。元老、贵族和名流们一蜂窝地进宫去表示他们的哀掉,展现他们的关切,然而他见也不见他们。元老院召开特别会议,将这位逝去的小公主尊奉为神,投票决议给这位新晋的神祗建一座神庙,并且为信仰她的宗教创立一个祭司团。整座城里的每一间神庙都摆上了新的供品,各种贵重金属被用来铸造这位女神的新雕像。她的葬礼规模盛大,充溢着巨大的悲痛,公众的好奇和纯然的娱乐。痛哭流涕,呜声哽咽的恺撒拉开了这场哀悼会的大幕,他的表现打动了狂热的平民,他们在他的身边跟着他嚎啕大哭,献上他们的眼泪。送葬的马车辘辘前行时,大量的礼物被抛洒向他们张开的双臂。这是一个让很多人都却会铭记在心的场景,即使他们很快就会忘记是谁逝去,是谁的葬礼这么风光。

可是,听说了那种壮观场面的佩特罗尼乌斯却在心中惶惶不安,整个罗马业已知晓,波佩娅将那个孩子的离奇患病和死亡归咎于巫术。这个观点得到了那些行医之士的急切赞同,因为这解释了他们自己的无能和失败。这个观点也得到了祭司们的积极响应,他们证明自己在未知事物面前同样无能为力。的这个观点得到了那些惟恐有变的占卜士和预言师们的肯定,他们哆哆嗦嗦,就怕没了命。然而,他们算命术突然有了市场,他们在城里大捞了一笔,终于,公众采纳和接受了这个观点。

佩特罗尼乌斯此时庆幸吕基娅已经逃走。不过,由于他并不希望奥路斯及其一家遭殃,同时也对维尼奇乌斯的前程和自己的地位高度关注,在等插在宫殿之上的柏树被移走,表示葬礼终于结束后,他就立即去了帕拉丁宫。那是一个由元老和社会上最知名的人士参加的宴会场合,他想亲自看看恺撒对巫术的说法接受了多少,而这种接受对接下来的进展又可能会有什么影响,以及他如何才能预先摆脱任何不利的后果。

他了解尼禄。他觉得这位恺撒会就他对诅咒和巫术的相信充分表现一番,以便减轻自己的悲痛感,有一个可以让他发泄仇恨的对象,以及回避那些免不了冒出来的,说众神终于对他的罪恶做出了惩戒的流言。佩特罗尼乌斯不认为他能有多深的感情,哪怕是对他自己的亲生孩子,即便他在公共场合下做出了那种姿态;然而,他亦毫无怀疑,作为一个要多蹩脚就有多蹩脚的演员,尼禄会过分夸大他的悲戚,恰如他做父亲时夸大自己的喜悦。

他立刻明白他的猜测是正确的。会见那些表示同情哀悼的元老们时,尼禄带着一副呆板、凝滞、愣怔,没有一丝生气的神情,就好像他的脸成了冷硬的石头,双眼茫然地盯着前方,可是,显然,他的神情大部分是在演戏,是为了做个样子而已。在那幅令人难以信服的哀惋欲绝的哭丧面孔下,也许之前确实曾显现过真正的悲伤神色,然而他的兴趣似乎更加关注于他所表现出来的整幅画面。他依据观众们脸上显出的哀色来调整自己的悲伤程度,就想让他们的脸上出现自己想要的效果,仿佛一个在舞台上哀哭的演员。他甚至连悲痛欲绝时完全无声的样子他都掌控不了。相反,他发出抽噎呜咽的声音。他挥动手臂,做出软弱无力的姿式,好像是在抹去额头的灰尘似的。然而,一见到佩特罗尼乌斯,他就跃了起来,悲声哀婉。

“可怜呀!”他恸哭道。“啊,可怜呀!啊,悲哀呀!你!佩特罗尼乌斯,你也要为她的逝去负责!因为你的鼓动,一只邪恶的幽灵来到了这座宫殿,用贪婪的一瞥摄走了她的魂魄!救救我吧,众神!可怜可怜我吧!我宁愿死去,宁愿在太阳神的光辉下失去视力,也不要活在一个没有她的世界!可怜呀!可怜呀!啊,可怜可怜我吧!”

他的声音尖锐凄厉,可佩特罗尼乌斯却立即行动起来以消灾避祸,像一个面不改色,身经百战,意志坚定的赌徒一样,输光了反而什么都不怕了,将全部筹码压在一个赌注上,他把尼禄总是围在脖子上的那条丝巾抽出来,然后用它轻轻地堵住恺撒的嘴。

“神啊!”他急促而严肃地说道。“您尽可以在悲伤之中焚毁罗马,破坏这个世界,可是千万不要让您的嗓子受伤!”

众宾客们惊呆了,他们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纷纷猜想在这个夜晚结束之前还会有什么样的惊雷落下。恺撒自己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双目圆睁,眼睛都要凸出来了。可是佩特罗尼乌斯却一点惊惶失措的神色都没有,就仿佛除此之外任何人都不会做出别的事情来。他泰然自若,似乎完全正常。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记得特尔普努斯和狄奥多鲁斯曾被下过死命令,一旦皇帝因为提高嗓门而有了损伤声带的风险,他们就要堵住他的嘴。

“恺撒!”他继续用和之前一样严肃、告诫、悲伤的口吻说,“我们遭受了巨大的损失,没有什么可以补偿这损失。可至少让我们在悲恸中保留惟一宽慰我们的宝藏吧。”

尼禄的脸色平缓下来,眼泪从他的眼中涌出,沿着脸颊滚落。他泪眼朦胧地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肩膀,将自己的脑袋抵上他的胸膛,做这些动作时,他一直哽咽着。

“只有你想到了!”他一边哭一边抽气,“只有你,佩特罗尼乌斯!没有人像你这样了。”

一直在恺撒身旁的提盖里努斯嫉妒得脸都黄了。

“去安提乌姆吧。”佩特罗尼乌斯催促这个表示出欣喜和感激之情的尼禄。“那里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那里是你觉得最快乐的地方。那里,你会找到抚平伤痛的良方。让海洋上的微风轻抚你那神圣的音喉。让你的肺腔灌满健康的空气,而你去哪里,我们这些忠诚的追随者们就会去哪里。当我们用我们的爱消除了你的痛苦时,你要用你的歌声来安抚我们的哀伤。”

“是的!”虽然尼禄的声音里还带有寻求别人怜悯的意味,不过已经突然活泼和蠢蠢欲动起来了。“我要为她写一首赞美诗,我要来谱曲!”

“那么,到时候,”佩特罗尼乌斯暗示道,“你就可以在拜埃伊的阳光下释放您的灵感了。”

“并且去寻找忘却,到希腊……”

“这个诗与歌的故乡。”

大厅内阴沉压抑的气氛开始融化、消散,就像遮住阳光的那块风雪欲来的乌云被挪走了一般,谈话转向了轻松的话题上。啊,虽然还有悲伤和一丝惨淡感,可在朝堂之上,再没有比这更快的转变了,提里达特斯,也就是亚美尼亚的国王已经宣布要来进行国事访问,为此,帕拉丁宫要准备无数的招持会,还有尼禄在安提乌姆和拜埃伊旅途之中所有的公开朗诵会,演出和音乐会也要准备。提盖里努斯又做了一次努力,想重提那个施展巫术的幽灵,不过,佩特罗尼乌斯现在有办法应对他。

“你相信巫术可以伤到众位神明吗?”他问提盖里努斯。

“恺撒自己也在谈论此事呀”。提盖里努斯喃喃道。也许在尼禄的廷臣之中,他是和他最亲近的一个,他已经做了罗马的行政长官,并且很快将是禁卫军的首领,可佩特罗尼乌斯仍然让他无法企及。

“那是悲痛下的言论,不是恺撒的言论。”佩特罗尼乌斯提醒。“你的看法是什么呢?”

“众神强大无比,不会害怕咒语。”提盖里努斯提了提肩膀,说道。他知道佩特罗尼乌斯要把他引到什么方向,但是他却毫无办法。

“那么你会否认恺撒和他一家的神性吗?”佩特罗尼乌斯直击靶心。

“他完了。”正好在他们旁边的伊庇鲁斯·玛尔凯路斯小声嘀咕道,在竞技场里,每当一个角斗士受到致命重击倒地,致命得都没有必要往他的后脖梗上再插一刀时,平民们吼得就是这句话。

提盖里努斯咽下了怒火,不过他的脸色却是发灰的,恰似被灰尘盖住了的煤块。在对恺撒的影响力上,佩特罗尼乌斯是他惟一的对手,直到目前为止,提盖里努斯和他一直都是勉强打成平手。他比这个博学多才的优雅裁判官高一头的地位所基于的事实是,他迎合了尼禄最低下的兴趣,将他往堕落和淫糜的方向推得越来越远,而尼禄也着实不在意有他陪伴时自己变得有多么低俗。可是每次和佩特罗尼乌斯交手,提盖里努斯总是惨败而归,被头脑反应快捷和强势得如同闪电的佩特罗尼乌斯打得节节败退。

此刻,他闭上了嘴,站在一旁,看着那些聚拢在佩特罗尼乌斯身边的元老们,他们以为,在刚刚发生的事情过后,佩特罗尼乌斯现在是尼禄最宠爱的臣子。提盖里努斯记下他们的名字,想着以后把他们一网打尽。

接下来佩特罗尼乌斯离开了皇宫,去见维尼奇乌斯,他只告诉了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所以,我不仅让危险离开了奥路斯和彭波尼娅以及我们两个。”他汇报说,“也让危险离开了吕基娅。除非有我让那个长着红铜胡子的猿猴离开罗马之外的其他理由出现。他会去安提乌姆,那不勒斯和拜埃伊,特别是在那不勒斯,他会被大家鼓动着上台表演。他不敢在罗马的任何一家剧院进行尝试,不过他并不对在各个行省演出而担心。然后,他会离开罗马到希腊去。他会在每一座大城市里举办一场音乐会。希腊人精明的很,会授予他大量的荣耀,会让他在离开那么久之后,像凯旋一样回到罗马。所有这些安排将给我们留下足够的时间来找到吕基娅,并把她妥善地藏起来。怎么样?有什么新进展吗?你有没有从我们伟大的哲学家那里听到什么消息?”

“一个字也没有!”维尼奇乌斯怒吼道。“你那个伟大的哲学家是个老千,是个江湖骗子,是个说谎的人!他再没回来过,连人带影儿地都没有出现过,他再不会出现了!”

“唔,我对他的看法要好一点。不是因为他真诚不真诚,你明白,而是因为他的精明性格和他懂得该怎么得到自己的好处。他已经从你这里敲了一笔钱,他会回来再敲诈你一笔的。”

“让他当心点,看我不打他个头破血流。”

“唉,别那么做。对他显出一点你的耐心来,至少也得等你确定他是在拿你开涮,不要再给他什么钱,而是向他承诺如果有可靠的消息,就有大笔赏金。你自己有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我让我的两个获释奴,宁菲迪乌斯和德玛斯带着六十个奴隶在各条街道 上搜寻,谁找到了她的奴隶,我就答应将谁释放。在通往城外的每条干道上我都派了人,到旅人可能落脚的所有地方去打听吕基娅和那个吕基亚奴隶的踪迹。我自己也每天晚上去那些漆黑的街道上仔细搜索,希望能碰碰运气。”

“无论你有什么发现都要告诉我。”佩特罗尼乌斯提醒他。“我恐怕得去安提乌姆了。”

“好的。”

“如果有一天早上醒来,你发现没有一个姑娘值得那样的痛苦和烦扰,那么也来安提乌姆吧。和我们一起寻欢作乐。在那里人们不会把女人给赶跑。”

维尼奇乌斯开始在屋子里快速地走来走去。佩特罗尼乌斯的眼睛跟着他的来回走动转了一会儿。“和我说实话吧。”他言道,“不,不是像一个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兴奋的狂热之人那样,而像一个和朋友交谈的理智之士那样,你还是对你的吕基娅一门心思地念念不忘吗?”

维尼奇乌斯停住脚步,扭回身,瞪着佩特罗尼乌斯,仿佛他之前从来没有把眼睛放在他身上似的,接着他又转回身,继续踱他的步子。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他在竭力按捺着将翻腾和矛盾的感情倾吐出来。无助、遗憾、悔恨、愤怒和压抑不住的思念在他的眼睛里聚成两颗大大的泪珠,这比用语言向佩特罗尼乌斯进行诉说更为有力。

他忖度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撑起世界的不是阿特拉斯的双肩。撑起了世界的是女人,有时候她还把世界玩弄于股掌之中。”

“是的。”维尼奇乌斯说。

他们开始互相道别的时候,一个奴隶进来通报,说基隆•基隆尼德斯在门廊里等待接见,他请求允许面见两位大人。

“快让他进来!”维尼奇乌斯命令。

“哈!我就说他会来的吧?”佩特罗尼乌斯反问。“以赫拉克勒斯之名起誓,他挑的时间真是再好不过了。静下心来,玛尔库斯。找一把椅子坐下,在会面之前控制好你的情绪。否则你就要被他控制了。”

维尼奇乌斯坐下,双拳紧握地等待着,直到基隆出现在中庭的门口。

“向你致敬,尊贵的军团司令官。”他屈膝行礼,一边趿拉着满是灰尘的凉鞋,一边打着招呼。“也向你致意,大人。愿你的财富永远与你的名声相配,愿你的名声传遍天下。一直从赫拉克勒斯圆柱传到帕提亚。”

“也向你,真理和智慧的源头致敬。”佩特罗尼乌斯说,他温和地微笑着。

“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维尼奇乌斯故作镇定地问。

“我第一次带来了希望,大人,”基隆的骨头嘎吱嘎吱响,衣服窸窸窣窣动。“我带来找到那个姑娘的准信。”

“也就是说,你还没有找到她。”

“是这样,大人,不过我知道把她带走的是什么人。还有他们崇拜的是什么神,这些给我们指出了寻找她的地点。”

维尼奇乌斯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可是佩特罗尼乌斯却把身体微微前倾,并且伸出一只手,安抚性地放到这个小伙子的肩上。“说下去!”他转回头对那个希腊人言道。

“你能十分肯定吗,大人,肯定那个姑娘在沙地上画给你看的是一条鱼?”基隆问,他似乎是想将此时此刻拖延些时候,仿若在啪嗒啪嗒地穿过一条通往未知国度的路径。

“是的!”维尼奇乌斯脱口而出,他的自制力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那么,她就是一个基督徒。”那个希腊人说。“那些把她劫走的人也是基督徒。”

很久没有人说话。

“听着,并且不要忘了,基隆。”最后,佩特罗尼乌斯开口道,“如果你带来了那个姑娘,我的外甥有一大把的赏钱送给你,可如果你想蒙骗他,你的就等着挨和赏钱数目一样多的鞭子吧。如果是第一种情况,只要你想,你就能买得起一个抄写奴隶,可要是第二种情况,你就是拥有七个贤士的智慧外加你自己的,也救不了你自己。”

“那姑娘是个基督徒,大人!”这个希腊人喊道。

“想好了再说,基隆。你不是个愚蠢的人。我们知道优尼娅•西拉娜和卡尔维娅·克利司披尼拉以受了基督教洗礼的罪名起诉过彭波尼娅。可是我们也知道她的罪名被家庭审判庭撤销了。难道你真的想再翻旧案吗?你是在试图告诉我们,那个彭波尼娅还有她的吕基娅竟然是人类的公敌吗?还是说她们是那伙往公共水井和水池里投毒,崇拜一颗驴头,杀死婴儿,陷于让人难以启齿的糜烂生活的人里的一份子,一小撮?想一想,基隆!问问你自己,你的说法是不是能让人马上找出破绽来反驳你,让你那血淋淋的后背挨上一鞭子。”

基隆摊开双手。他用这个手势表明,这样的罪名不应该怪罪到他头上。“大人,”他说,“请说出‘耶稣•基督,上帝和救世主之子’这句话的希腊文。”

“好吧,这里有什么玄机?”

“现在,把每一个字的第一个希腊语字母合并成一个单词。”

“鱼。”佩特罗尼乌斯说,大为惊讶。“是鱼!”

“这就是为什么说鱼是基督徒识别标志的原因。”基隆说,他满意地微笑着。

这一回的沉默时间有多长,他们的惊讶就有深。基隆的言辞里没什么含糊的地方,可这里面的深层含义却让那两个高贵的罗马人像一对白痴似地相互瞪着对方。

“玛尔库斯,”佩特罗尼乌斯终于说道。“你万分肯定她在沙地上画的是一条鱼吗?”

“以冥府里的所有神明发誓!”维尼奇乌斯喊道。“再说这个我就要疯了!是一条鱼!如果她画的是一只鸟,我就会说是一只鸟了!”

“那么她便是一个基督徒了。”基隆又说了一遍。

“那就意味着吕基娅和彭波尼娅对公共水源下毒了吗?”佩特罗尼乌斯一点儿也不信地摇晃着脑袋。“意味着他们杀害了被绑架的儿童,参与了令人作呕的仪式?真是一派胡言!我和奥路斯以及彭波尼娅在一起的时间没有你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么长,可是足够我了解他们和吕基娅了。我要说这简直是胡诌瞎扯!假如鱼真的是一个让人无法否认的基督徒的代号,又假如那两个女人真的是这个耶稣•基督的追随者,那么,以佩耳塞福涅之名起誓,我们对那些基督徒需要做更多了解,要比我们自以为的更多。

“您说话的风格像苏格拉底,大人。”那个希腊人说道。“有谁向哪个基督徒询问过他们的信仰?谁理解他们的教义?当我从那不勒斯来到罗马——啊,我多么希望我还留在那不勒斯?——我曾和一个叫做格劳库斯的人结伴而行,他是一个医生,人们管他叫基督徒。但是我却发现他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现在是他告诉你鱼的意思的吗?”佩特罗尼乌斯想知道答案。

“很不幸,不是的,大人,在一家路边酒店里有人刺死了他,而他的妻子和孩子被卖给了奴隶贩子。为了保护她们,我丢了两根手指,正如你心怀不忍地看见的这样,不过,由于在基督徒中从来不缺乏奇迹,我是这么听说的,我希望长出新的手指来。”

“什么?你的意思是你也成了一个基督徒?”

“从昨天开始的,大人!刚从昨天开始!是那条鱼让我成了基督徒,那条鱼法力无边,你会不会这么说,大人?过不了几天,我就会是那些人里最狂热的崇拜者,知晓他们隐藏最深的秘密,一旦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会知道那个姑娘藏到哪里去了。然后我的基督教信仰将会比哲学使我得到更多的好处。我也向窃贼和演员的神祗——墨丘利——许了愿,我要献给他两头一模一样的奶牛,牛角上要涂满金粉。”

“这么说来你的新基督教和你的旧哲学允许你去信仰墨丘利咯?”佩特罗尼乌斯被逗乐了,他微笑道,“难道它们之间没有冲突吗?”

“我总是什么时候需要信仰什么,就信仰什么。”基隆谦逊地微笑,做了一个不以为然的姿势。“这就是我的哲学核心,用在脚下生翼的墨丘利上也应该没有问题。不过眼下有一个麻烦,我的好大人们,墨丘利是一个疑心很重的神。他甚至连最为睿智的哲学家们也不相信。他宁愿先收到那两头牛,而那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个很重的负担;我不是有着自己私人财产的塞涅卡,所以如果尊敬的维尼奇乌斯可以在他答应的赏钱里预支给我一点点……”

“一个铜子也没有,基隆!”佩特罗尼乌斯摇头。“一块铜币也没有!维尼奇乌斯的慷慨大方在该来的时候会让你吓一跳,不过只有我们得到那个姑娘时,才会有这样的慷慨大方。告诉我们她的藏身之地,然后你就会看到赏钱。墨丘利只好让你先欠着那些奶牛了,虽然我不能说对他的迟疑感到惊讶,但他不是白做窃贼和江湖骗子的保护人的。”

可是基隆也不是那种白干活不收钱的人,正如他开始要直截了当地证明一番的那样。

“尊贵的大人们呐,”他说道,“也许我现在还没有找到那个姑娘,但是我在往正确的方向前进。我的发现有非常重大的意义,因为它指向了她的藏身之地。你们派出去的奴隶和获释奴遍布罗马和国内,可他们中有一个为你们解决问题的吗?有一个说出了有价值的消息的吗?没有!只有我!而我还要告诉你们,在你们的那些奴隶中,也许有人是秘密的基督徒,你们对此会一无所知,因为这种迷信在下等人中像瘟疫一样地传播着。比起为你们效忠,他们的背叛可能更快一些。要是他们看到我来这里了,情况可能更糟。尤尼斯,我的佩特罗尼乌斯大人,您应该命令她对我的一切守口如瓶,而您,维尼奇乌斯大人,应该传出话去,说我来这里只是卖护身符给你,好让赛车的战马跑得更有力,更快速。我会独自寻找她,而你们必须相信我,或者毋宁说是,你们可以相信你们提前给我的,供我花销的奖赏。那对我将是一个鼓励,或者是在拉车的马儿眼前晃来晃去的胡萝卜,用我最终会得到的、你们许诺过的赏钱来激励我吧。”

钱财,他继续说道,对他那样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来说,当然还是非常不值一提的,虽然塞涅卡,穆索尼乌斯和科尔努图斯并没有像他们应该做的那样对其不屑一顾。

“他们没有因为为了保护谁而丢掉手指头,所以,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写下让他们的名字流传后世的著作。此外,我还要为了买抄写员和奶牛多花一笔钱,而你们是知道现在的牛市行情的,而且接下来还有跟找人相关的各种各样的花费。”

他又详细描述起他在各色各样的人中间下过的功夫。他一一列出他与之交谈过的人,有面包师,屠夫,卖橄榄油的小贩,还有渔夫,他还把他脚上磨破了皮的水泡给他们看,以此证明他走了很多路。

“我走遍了每一个犄角旮旯里的每一家酒店。”他信誓旦旦地对维尼奇乌斯说。“我在逃犯们的藏身之地坐过。在赌场里打探消息时,我掷骰子输的钱都有一百个银币。我去了每一个洗衣店和工地上的每一个施粥铺。我向骡夫们和石匠们打听过,向拔牙的医生、治膀胱炎的医生们打听过,我追问过卖无花果的小贩,询问过坟场里的哭丧人,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只有一个原因,他恳切地说,他去任何地方都是为了画出那个鱼的符号,观察周围每一个人的眼神,抓住他能见到的每一个有可能认出那个符号的神色。

“有很长时间是一无所得。”他承认。“后来,我看到一个用水桶从喷泉里汲水的老奴隶在流眼泪。我问他为何哭泣。他对我说,他攒了一辈子钱,想赎回他做奴隶的儿子,可是他的主人,一个叫做潘萨的人,也就是拥有他儿子的人,收了钱却不放他的儿子。‘所以我才在这里哭。’那个老头说,‘虽然我一直不停地告诉我自己,这是神的意志,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掉眼泪。’”

那句话,基隆说,让他灵机一动。“我把手指伸进他的水桶里蘸了一点水,画了一条鱼。‘我也信仰基督。’那个人立刻对我这么说。于是我就问他是不是通过我画的那个符号认出我来的,而他则说‘是的,祝你平安。’接来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他说,那个老奴隶就像往外倒水的水桶一样,对他打开了话匣子,告诉了他很多信息。他的主人潘萨似乎是伟大的维比乌斯·潘萨的获释奴,他把盖房子用的石料装上位于台伯河下游的驳船上,他的奴隶和雇工们再把那些石料卸下,运到城里的各个建筑工地,他们晚上做这些事,以便不在白天的时候堵塞了交通。

“那是个累死人的活。”基隆转述道。那个老人一边说起在那些驳船上做工的儿子和许多其他的基督徒,一边哭泣抱怨。

“他说的时候,我也哭了。”基隆说,鼻子一抽一抽地。“因为我是一个心软的人,很容易动感情,这也是我的脚走了那么久后疼得要死的原因。我也告诉他,我刚从那不勒斯过来,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一个兄弟,所以我不知道去哪里参加祈祷会,他有一点点吃惊,那不勒斯的兄弟怎么没有给我一封致罗马教会的信,不过我对他说我原来是有那些信的,可是后来丢了,要不然就是有人把那些信给偷了。然后他就让我今天晚上到河边去,他会把我介绍给一些兄弟,他们会带我去祈祷所,会见基督会长老。而这,大人,”他带着算计的目光朝维尼奇乌斯瞅了一眼后,言辞诚恳地说完了自己的话。“让我高兴得当场把需要让他儿子恢复自由的钱足额给了他。而我则抖胆期盼您,军团司令官大人,希望您用您那宽厚仁慈的慷慨之心,将那笔钱加上一点点利息还给我。”

“你的故事,基隆,就像漂了一层油的水一样,夹杂着谎言。”佩特罗尼乌斯插口道。“你带来了重要的消息,这是毋庸置疑的。我甚至还要说,这在找回吕基娅的道路上迈出了重要的一步。但是你要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要在事实之外添加一些虚构的说辞,是谁告诉你基督徒是通过那种鱼的符号相认的。他有名字吗?”

“他过去有名字,现在也有名字,大人。”基隆油腔滑调地回应道。“他的名字叫欧里奇乌斯。可怜的家伙,他让我想起了格劳库斯,那个和我结伴同行的老伙计,那个有人杀害他时我保护过的人。而这,我估计,就是他的故事让我感动得流泪的原因吧。”

“哦,我相信你见了他。”佩特罗尼乌斯一本正经地微笑。“我相信你会利用他,我相信你会从这个新结识的人身上小赚一笔。可我不相信你会给他钱!你没有给他一个银币!一个银币也没给,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可是我帮他提水桶了。”基隆分辩道。“并且满怀同情地和他说着他儿子的事情,那不应该什么都不算吧。我很乐意承认,什么都逃脱不了你那洞察一切的头脑的分析和判断,我的佩特罗尼乌斯大人,然而,我给这人的比金钱更多,在思想上和精神上我把所有的赎金都给了他,而这对一个真正的哲学家来说足够了,而我给出这笔钱是因为我觉得它对找人非常重要,非常必要,你想一想吧,大人,这笔钱会帮我赢得整个教会的好感,会给我接近他们的途径,会让他们现在就会对我非常信任。”

“确实如此。”佩特罗尼乌斯点点头,“而那是你应该已经做好的。”

“而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基隆叫道,咧着露出一口黄牙的笑。“这样我就会做到。”

佩特罗尼乌斯把愉快的,带有讥讽的眼神从他身上挪向维尼奇乌斯,“给他五千个塞斯特斯。”他提议,“不过是在精神上给。”

但是维尼奇乌斯却有别的决定。“我会派一个侍童跟着你。”他说,“还有你要付给那个老头的金币,你要当着我的奴隶的面把钱给他。你带来的消息是有价值的,重要的,所以你自己也会得到相同的一笔钱。今天晚上来等我的侍童和钱吧。”

“现在有了一个真正的恺撒!”基隆说。“请允许我的著作一完成就将其献给你,大人,但我也希望你允许我今晚上只来拿钱。欧里奇乌斯告诉我,现在所有的驳船都已经卸完了,下一班船队过几天才会从奥斯蒂亚起航。借基督徒的说法,祝你们平安。我要给自己买个女奴,我的意思是说买个奴隶。哈!似乎是你们用鱼杆钓上了鱼,而鱼钓上了基督徒,祝你们平安,老爷们!祝你们平安,祝你们平安!平安!”

基隆一瘸一拐却又飞快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