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离开恺撒后,佩特罗尼乌斯让人把他抬回他在卡利那的家。由于三面有花园环绕,正面还有一个西西里亚小广场,那栋房子避开了火灾。这一次的好运不过是在幸运女神福耳图那对他特别眷顾的名声上又添了一笔罢了。其他的达官贵人都称他是福耳图那的头生子。经过恺撒近期的友好举动,这名声传扬得尤其响亮,并且加剧了其他尼禄近臣们的嫉妒,他们在大火灾中失去的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但是现在,这个福耳图那的幸运子有了回味他那大家眼中的母亲是多么变化无常的理由;她似乎和吞食掉自己子女的原始创造神克洛诺斯更相像。
“若是我的房子,”他在心中暗想,“和我所有的宝石,艺术品,伊特鲁里亚花瓶,亚历山大玻璃器皿和科林斯铜器一起被烧毁了,尼禄也许会饶了我。以波吕克斯之名起誓,想一想吧,此时此刻,想不想做禁卫军长官完全取决于我。我可以宣布提盖里努斯为纵火犯,实际上他也是,我给他穿上‘耻辱衣’,把他丢给百姓,救下基督徒并重建罗马。谁知道从那以后正直的人会不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呢?即使不为别的,我也应该为了维尼奇乌斯那么做。若是这项工作太过费力,我可以把活交给他,让他做禁卫军长官。尼禄不会多事地反对。就让维尼奇乌斯在那之后给所有的禁卫军施洗吧,若是他愿意的话,让他也给恺撒施洗吧。不管是这样还是那样,我有什么要在乎的呢?事实上,一个虔诚、慈悲和有道德的尼禄也许会更有意思些。”
这个念头太有意思了,有意思得他开始微笑,不过他的心思很快转进了另一条通道。突然之间,他好像是依旧在安提乌姆,依旧和保罗争辩着基督教教义,好像那个基督的使者正在以理服人。
“你们管我们叫生活的敌人。”他听到那位传教者说。“但是佩特罗尼乌斯,假使恺撒是一个基督徒,你们的生活难道不会更安全,更安定吗?”
“以卡斯托尔之名发誓!”他自己对自己起誓道,“不管他们在这里杀掉了多少基督徒,保罗很快就会补齐这些人数,因为倘若世界无法在恶和罪之上存在,那么他就赢了辩论。但若是世界能存在于恶和罪之上呢?社会败类必然成为了人上人。我在生活中学到了很多,可我却并没有学会怎么做一个苟且偷生的无赖或者大恶棍,那也正是我即将被迫割腕的原因。但是无论如何,结局总会是如此,倘若不是这么精确的方式,那就是其他类似的方式,我会失去尤尼斯,当然了,还有我的米列内花瓶,但是尤尼斯是自由人,花瓶也会随我入土,不管发生什么,红铜胡子都不会把它捞到手!我为维尼奇乌斯感到遗憾。他应该得到比他即将得到的更好下场。是啊,最后的几年将会比之前少一些无聊,但是大多数人卑劣至极,不值得去哀掉生命的丧失。一个知道如何生的人该知道如何死。而且即使我是一个达官贵人,我也比他们所能想象到的更加自由。”
他耸了耸肩,收敛心神想了一会儿他的同僚们。在宫里,他们以为他害怕得两股战战,头发全都在头顶上竖了起来,然而,他却在这里,在回家的路上。他要用散发紫萝兰香气的水洗浴,要让他宠爱的金发尤尼斯为他按摩,然后,在晚饭之后,和她一起聆听嗓音甜美的歌手合唱安忒弥厄斯献给阿波罗的颂歌。
他冥思回想,“我亲口说过,没有必要对死神做任何考虑,因为不管有没有我们的帮助,她都会来拜访我们。”
他想,若是有极乐世界这么个东西,极乐世界里又有徜徉漫步的死者亡魂,那真是太奇妙了。“尤尼斯将及时与我汇合,我们将共同在长着常春花的乐土中漫游。那样的结合定然会比这个世界里好得多。我也会找到比这个世界里好得多的交际圈。这个世界的都是些什么人呀!滑稽演员,小丑,低劣的乡村杂耍艺人,没有丝毫品位、素养、斯文和文化,流着涎水的农民,十个品位裁判官也不能点化那些蒙昧无知的‘特里马奇奥’。以佩耳塞福涅之名发誓!我受够他们了!”
他突然注意到了那些人和他之间的鸿沟。当然了,他对他们知之甚深。他早就明白该如何去评判他们。而现在,他们似乎远远落在了下乘,并且愈发鄙劣无耻了。他想:“我真的受够了!”
但是,接着,他关注起自己的情况来,他的全部敏锐感和经验告诉他,他的厄运大概会被延迟上一阵子。尼禄无法抵制诱惑地说出了一些关于友谊和宽恕的高调言论,而那在一定程度上束缚住了他的手脚。他将不得不去寻找一个借口,而那可能要花相当长的时间。“首先他会用基督徒来制造出一场奇观。”佩特罗尼乌斯总结道。“只有到了那时他才会扭转心思到我身上。”若是如此,那就没有必要忧心忡忡,没有必要改变他的生活方式。维尼奇乌斯面临的危险更加紧迫。
他决定救救那个年轻人,于是,在余下的回家路途上,他把心思转向维尼奇乌斯。
奴隶们踩着灵活的步伐,扛着他的肩舆,穿过荒凉灰败的卡利那地界,行走在烧焦的瓦砾和烟囱架子间,然而他却命令他们全速奔跑,尽快把他带回家。维尼奇乌斯的家在火灾中被毁,他现在和他住在一起。好在他呆在家中。
“你今天见过吕基娅了吗?”佩特罗尼乌斯一见到他就问。
“我刚从她那里回来。”
“注意听我将要说出的话,不要浪费时间提问题。我刚刚从恺撒的宫殿回来。他们决定把火焚罗马怪罪到基督徒的头上。那意味着赶尽杀绝;搜捕从现在起任何时候都会开始。带着吕基娅跑吧。往北去,翻过阿尔卑斯山,或者去阿非利加,去哪里无所谓,只要带她离开就行。并且要抓紧!从帕拉丁宫去往台伯河对岸区可比从这里走要近得多。”
维尼奇乌斯的军人习气十足,绝不会问多余的问题。他仔仔细细地听着,全神贯注的脸庞显得紧张和不安,却又平静得没有惧色。显然,他对危险的第一反应是对抗。
“我走了。”他利落地说道。
“还有一句话。带上金子,带上武器,带上几个人手。确定他们都是基督徒。如果需要,为她而战,带她离开!”
维尼奇乌斯已经穿过了中庭的门。“还有,派个奴隶给我报信!”佩特罗尼乌斯在他身后喊。
接着,被独自一人留下的他开始在沿着竖立在中庭院墙的圆柱间踱步,思索着会发生什么事。他知道吕基娅和里努斯已回到台伯河对岸区,回到他们在火灾之前所住的地方,因为那栋房子与大部分城区一样幸免于难,而那又是不幸的。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们会困难的多。但是由于在帕拉丁宫里没有人确切了解去哪里找他们,维尼奇乌斯一定可以在禁卫军之前到达那里。他又想到,提盖里努斯会想到通过一次大型行动抓住尽可能多的基督徒,所以他会把他的网撒向全罗马,把他的禁卫军化为一支支小分队。
“倘若他们派去追捕她的人不多于十个,”他寻思,“那个吕基亚大个子一个人就可以把他们所有人的脖子给拧断。更别说还有维尼奇乌斯带着武器去支援了。”
这令他觉得好受了些。诚然,用武力与禁卫军对抗无异于和恺撒分庭抗礼。佩特罗尼乌斯也充分意识到,若是维尼奇乌斯跑掉了,逃脱了恺撒的报复,这份罪责很可能会落到他的头上,但是他最不在乎的就是这了。实际上,替尼禄和提盖里努斯把水给搅浑的想法让他高兴和开心。他决定为了这么个大好目标不吝人力和金钱;又由于塔尔苏斯的保罗劝化了他在安提乌姆的大多数奴隶,他能肯定,为了保卫那个基督徒姑娘,他们会豁出命去战斗。
然而,尤尼斯恰在此时悄悄走进了中庭,他所有的思索和担忧都不见了。他忘记了关于恺撒的一切,忘记他自己失了宠。他不再去想那些不名一文,卑劣无耻的达官贵人,不再去想对基督徒们的拘捕,不再去想吕基娅和维尼奇乌斯。他带着一个鉴赏家的赞赏眼神看着尤尼斯,这个鉴赏家的快乐来自于美;他带着一个爱人的赞赏眼神看着他,这个爱人受到了那份美的滋养。她身穿一件被称作“玉衣”的紫色透明衣衫,透过衣衫,她的身躯恍若一支发着微光的浅色玫瑰;她漂亮得如同一位女神。感觉到他的赞赏,全心全意爱着他并且总是渴望着被他触摸的尤尼斯满脸喜色,就仿佛她是个天真的小姑娘,而非他的侍妾。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我的仙女?”他柔声问道。
“老爷。”她把长着金发的脑袋靠向他。“安忒弥厄斯带了他的歌手来,他想知道今天听他们唱歌是不是您的意思。”
“让他等着。他今天晚上要为我们唱歌。想象一下吧!我们被瓦砾和灰土包围着,然而我们却将要听一首赞美阿波罗的颂歌。”
“啊,老爷!”尤尼斯吸了口气。
“过来,尤尼斯。用你的胳膊搂住我,用你的嘴唇亲吻我……你真的爱我吗?”
“我对宙斯的爱也无法比这更多。”她印上他的双唇,在他的怀中颤抖。
“若是我们不得不分开呢?”
她害怕地瞪视他的双眼。“为什么,老爷?怎么分开?”
“别害怕!也许是我被迫要做一次长途旅行也说不定。”
“那么就带上我一起。”
不过佩特罗尼乌斯突然换了一个话题。“告诉我,我们的花园草坪上有没有常春花?”
“所有的草坪和柏树都被火烧得焦黄,香桃木上一片叶子也没了,花园里一派死气沉沉。”
“整个罗马看着也死气沉沉的,不久之后它就会变成一块真正的墓地。很快就会有一道针对基督徒的敕令,随同敕令的还有迫害,数以千计的人将被迫害致死。”
“为什么要惩罚他们,老爷?他们都是善良安分的人。”
“这就是原因。”
“那我们去海边吧。老爷您的双眸不喜欢看到血腥。”
“好呀。但是现在我必须洗个澡。过会儿到涂油膏室去给我的双肩涂上油。啊,以阿弗洛狄忒的紧身内衣起誓!你之前看起来从来没这么美过。我要给你建一座贝壳样式的浴室,你会像一颗宝贵的珍珠那样躺在里面……但是待会儿就来,好吗?”
他去沐浴了。一个小时后,他戴着玫瑰花环,眼中浸润着肉欲的欢乐,和尤尼斯坐在一张布满了金碟的餐桌旁。一群打扮成丘比特的小男孩侍奉着他们,他们一边啜饮着水晶酒杯中的葡萄酒,一边听着安忒弥厄斯的歌手们弹奏竖琴和歌唱。他们凭什么要在意那些围绕着他们,在废墟中若隐若现,处处皆是的烟囱架子呢?或者,他们凭什么要在意把罗马的灰土刮到他们别墅周围的阵阵大风呢?他们沉醉在他们自己的幸福里,心中只有把他们的生活变得如同神仙梦境的爱。
颂歌唱至一个段落结尾之前,一个负责中庭事务的奴隶打断了他们。
“老爷——”他的声音发颤,又含着一丝担忧——“有一个百夫长和一队士兵在门口。他要求见您。”
歌声立刻停顿,竖琴也没了声音。焦虑掠过每一个人的脸上,因为恺撒很少用禁卫军给朋友们送信。他们的光临通常意味着坏消息,正如现在这般情形。只有佩特罗尼乌斯没有显露出任何愁色。
“他们至少可以让我消停地吃完晚饭。”他用一个经常被打扰的人那种厌烦、疲乏的语气说。接着他对那个门房说道,“让他们进来。”
那个奴隶消失在帷幔之后。过了一会儿,一阵军人沉闷厚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一个身佩武器的百夫长迈着大步走进屋内。佩特罗尼乌斯认识他。他的名字叫安培尔。他全身披挂,头上还戴着一顶头盔。
“恺撒有一封信给您,大人。”说着,他递出了蜡板。
佩特罗尼乌斯伸出白皙的手臂去取蜡板,看了看蜡板后,他将其传给尤尼斯,仿佛那几块蜡板无足轻重般。
“他今晚要朗诵一首出自他的《特洛伊亚特》里的新歌,并且请我去听。”他说。
“我的工作只是送信。”百夫长说。
“很好。那么就不会有回信了。不过,百夫长,你为什么不在这儿和我们一起歇歇,饮上一杯葡萄酒呢?”
“谢谢您,尊贵的大人。我很乐意为您的身体康泰干上一杯,但是由于还在当值,我不能久留。”
“他们为什么不派个奴隶,反倒让你来做这个信使?”
“我不知道,大人。可能是因为我顺路什么的吧。我在这儿有差事。”
“我明白。”佩特罗尼乌斯点了点头。“你在追捕基督徒。”
“正是如此,大人。”
“逮捕行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有几个分队在中午前就去了台伯河对岸区。”
百夫长晃出几滴酒到地上敬了敬战神,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愿众神令您诸事顺心,我的大人。”他说道。
“杯子拿去吧。”
百夫长敬了个礼,接着出了屋。佩特罗尼乌斯示意安忒弥厄斯继续演奏。竖琴声又一次弹起。他想,看来红铜胡子在耍弄我和维尼奇乌斯。我知道他想达到什么目的。他想通过派百夫长来警告我。他们今晚上会盘问安培尔我的反应。
“不,不,你这只残忍无情的猴子,”他轻轻呢喃,自言自语,“你不会从我的回禀中得到多大的乐趣。我知道你不会忘怀你那受到伤害的虚荣心,我知道我没有好下场,但是若是你以为我会哀求您的恩典,用我的双眼巴巴地求你,或者显露出任何害怕和追悔的神情,那么等待你的将是惊讶。”
“恺撒写的是:‘来亦可,不来亦可’,大人,”尤尼斯说,“你会去吗?”
“我身体舒泰,心情愉快,”佩特罗尼乌斯说。“愉快得甚至可以去听他吟诗。我会去,更何况也是因为维尼奇乌斯去不了。”
实际上,在他们用完晚餐,他也做完例行的餐后散步后,他把自己交给了各个巧手的奴隶姑娘们收拾,她们为他梳头,把他托加上的衣褶整理到位。一个小时后,他乘轿去了帕拉丁宫,风采卓然,犹如一位神祗。
天色已晚,这个傍晚温煦而又静谧,月光皎皎,走在他肩舆前面的掌灯奴熄灭了照明的火把。一群群兴奋的,吃廉价葡萄酒吃醉了的人或是在大街上走的摇摇晃晃,或是在废墟间行的磕磕绊绊,他们头戴常春藤和忍冬树枝编成的头冠,手里挥动着从恺撒的花园里折来的香桃木和月桂树的树枝。充足的免费粮食和对盛大的公共比赛的期待取悦了百姓。人群中,有人手舞足蹈,有人唱着有关这个宜人夜晚——这个似乎是为了他们这些神明寻欢作乐而设的夜晚——的情歌和民谣。有好几次,奴隶们不得不叫喊,叫喊着给尊贵的佩特罗尼乌斯的肩舆让路,于是人群散开并向他们最喜爱的贵戚欢呼。
此时此刻,他想着维尼奇乌斯,并寻思着他为什么一整天都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他是个自高自大的人,为人处事颇有伊比鸠鲁派之风。但他最近和塔尔苏斯的保罗以及维尼奇乌斯相处了很久,听闻了有关基督徒的种种,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形下,他已经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就仿佛有一阵和风从他们那边吹向了他,风里夹着奇怪的种子。他不仅仅对自己,也对其他人有了兴趣,而且,他爱维尼奇乌斯的母亲,他的亲姐姐,因此,他一直对维尼奇乌斯疼爱有加,由于非常爱维尼奇乌斯,况且插手了他们的事情,他现在留意着他们,就像留意一场罕见的戏剧演出,急着把它从头看到尾。他一直期翼着维尼奇乌斯赶在禁卫军前到了吕基娅那里,或者,他已使用武力将她解救了出来,带她脱离了危险。但他还是希望能对真实发生的一切知晓得更多一些,在不得不回答某些问题的时候有所防备。
他们在提贝里乌斯宫停下,他走出肩舆,进入已经挤满了贵戚的中庭。昨天的朋友们讶然于他竟受到了邀请,纷纷采取明哲保身的方式避开他,他一派镇定无谓地在他们中间移动,他风采翩翩,自由自在,轻松随意,自信满满,仿佛仍能获得巨大的恩宠。注意到昔日几个谨小慎微的朋友此刻的表情,好似一幅忖度他们是否把界限划清得太早了,他心中暗乐。
恺撒装作没有察觉到他,他假装专注于谈活中,没看到他的躬身行礼,倒是提盖里努斯带着嘲讽的笑容走向他。
“晚上好呀,优雅裁判官。”他说道,“你是不是还要说基督徒没有放火烧罗马城呀?”
佩特罗尼乌斯耸耸肩膀,无动于衷地拍拍这个长官的肩,仿若这个无所不能的提盖里努斯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获释奴。
“你我皆知该对此做何想法。”他说。
“我可不敢在智慧和阅历方面与您相比。”提盖里努斯含讽带刺地言道。
“就目前来看是这样。不然的话,恺撒读完他的《特洛伊亚特》里的一段新段落后,你就会说些什么,而不是你一向做的那样,像个没有脑子的孔雀似地尖叫。”
提盖里努斯气乎乎地咬着嘴唇,他对尼禄选择今晚朗读新作品感到惴惴不安,因为这拉开了一场他不敌佩特罗尼乌斯的竞争。事实上,尼禄一边读诗,一边出于纯粹的惯性使然,不停地朝佩特罗尼乌斯瞅,努力想从那个裁判官的脸上反应出的表情评估他的诵读效果。此时此刻,佩特罗尼乌斯专心致志地听着,不时地抬抬眉毛,要不就是迅速地点一点头或者身体前倾,似乎要确保准确无误地听到每一个词。接着,他对一行诗或是一个段落进行夸赞和修改,还推荐改动或替换一些字眼来加以润色。就连尼禄也觉得别人着迷的喝彩声全是出于私心,只有这个人是真的因为诗而关注诗,是唯一的行家;他可以确定,如果佩特罗尼乌斯夸赞了那些诗句,那么那些诗句就是配得上这些夸赞的。他渐渐让自己进入了探讨中,争论着某些地方,当佩特罗尼乌斯询问到一句特别的诗行是否必要时,尼禄对他说:
“等你听完最后一个篇章后,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用这一句子。”
啊,看来我会活到听见最后一个篇章那么久了,佩特罗尼乌斯心想。其他人则担忧,有了那么长时间来改善他的地位,佩特罗尼乌斯很有可能重得尼禄的恩宠,也许甚至可以扳倒提盖里努斯。
那些达官贵人又开始向他靠拢,但是这个夜晚却以一个别扭的音符结束了,在他们说着晚安的时候,尼禄用一双眯缝着,闪烁着不怀好意和恶毒趣味的眼睛看向他,并且问道:“为什么维尼奇乌斯没有和你一起来?”
若是佩特罗尼乌斯知晓吕基娅和维尼奇乌斯在城外安然无恙,他会说:“经您允许,他结婚了,并且出了城。”但是留意到尼禄莫名其妙,意味不明的笑容,他说道:“您的邀请没有送达给他,圣上。”
“告诉他我乐意于快些见到他。”尼禄说。“另外提醒他,不要错过竞技比赛,基督徒将在比赛上成为关注亮点。”
这些话给佩特罗尼乌斯敲响了警钟,他认为这些话直接关系到吕基娅。一坐上肩舆他就命令奴隶们用比早上还要快的速度扛他回家,但这并不容易。密集的人群站在提贝里乌斯宫殿前,他们和之前一样醉醺醺的,没有规矩又闹闹吵吵的,不过这时,他们既没有手舞足蹈也没有唱歌;相反,密密匝匝的愠怒人群随时会被怒火煽动,一些佩特罗尼乌斯听不真切的背景声响起;这些声音渐渐加强,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汇成了一声粗犷野蛮的吼叫:
“把基督徒扔给狮子!”
在尖声嘶叫的人群中,朝廷大臣们装饰得富丽堂皇的肩舆艰难行进着。而从被烧毁的条条街道奔来,想血债血偿,恨得发狂的新加入者们壮大了人群,他们反复喊道:“把基督徒扔给狮子!”
消息从一个人的嘴里传到了另一个人的嘴里。抓捕从中午便开始,已经有大批纵火犯被抓。很快,尖叫声和吼叫声便回荡在所有的老街和新规划的街道上,回荡在被帕拉丁山周围的碎石淹没的小巷子里,回荡在罗马全境内的全部七丘和所有花园里。
“把基督徒扔给狮子!”
“蠢牛!”佩特罗尼乌斯不屑地低语。“这些黎民百姓倒是和他们的恺撒相配。”
不,他想,这里不存在什么未来。这样的世界不可能维系多久。一个以蛮力和暴虐为基础的社会,一个以野蛮人里面都没有任何存在可能性的残酷为基础的社会,一个以如此普遍的邪恶和荒淫为基础的社会无法永存于世。罗马统治着人类,但是它也是它自己的化粪池和臭水沟。它散发着死人和尸体的恶臭。死神的阴影笼罩着它正在腐朽的生命。达官贵人中常有人说——尽管佩特罗尼乌斯以前从来没有比现在这般理解得透彻——一辆车上站着头戴胜利者桂冠的罗马,车后面拖曳着各民族俘虏的罗马战车正在驶向悬崖边缘,悬崖下面就是深渊。突然之间,在这个世界之都里,流逝而去的所有生命似乎就像一场正在上演的怪诞滑稽剧,一场没有思想的小丑们跳的舞蹈,一场血腥的盛宴,它必将自取灭亡。
这时,他认识到,唯有基督徒们提供了文明的新基础,可是就他预料,不多久后,世界上就不会有他们的痕迹留存。到那时将会发生什么呢?
“小丑们跟在尼禄后面上蹿下跳,他们的舞蹈会继续跳下去。尼禄死了之后,会有另一个肖似他的人,又或者比他更不堪的人出现,因为没有别人可以对付得了这样的黎民,对付得了这样的贵族。还会有其他的狂欢,比起前面的狂欢,后面的狂欢一个比一个丑恶,一个比一个龌龊。但是它们总有完蛋的时候。没有谁可以永远生活在这样的邪恶场地上。即使是仅仅因为筋疲力尽,也终会有休息的时候。”
佩特罗尼乌斯立刻感觉到疲倦,他被这样的结论掏空了精力。不确定下一刻还能不能够活着,就看着这样的现实吗?死亡精灵的容貌一点也不比梦幻精灵的容貌逊色,而且它们的肩后各有一双翅膀。
肩舆在他自己的家门口停下,一个警醒的守门人立刻打开了门。
“尊贵的维尼奇乌斯回来了吗?”佩特罗尼乌斯问。
“是的,大人。刚回来。”
如此说来他没有带回她,佩特罗尼乌斯抑郁地想。他甩开托加,跑进中庭,维尼奇乌斯坐在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上,双手捂着脸,头几乎垂到到膝盖上。他的面庞呆板苍白得如同石头,一双眼睛灼热得似乎冒着火。
“你去的太晚了?”佩特罗尼乌斯问。
“是。他们中午之前就抓走了她。”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随后佩特罗尼乌斯打破了沉寂。“你见着她了吗?”
“见着了。”
“她在哪里?”
“在玛摩坦。”
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玛摩坦监狱就像是落在城邦历史上的一个污点,它一排排,一层层的地牢里关着数不清的被活活饿死的国家仇敌。捕捉到佩特罗尼乌斯担忧的目光,维尼奇乌斯摇了摇头。
“没,他们并没有把她扔到图里乌斯地牢。”他说出只有通过地面上的栅栏口才能进入的最深处地牢的名字。“我收买狱监,让他把自己的房间给了她。乌尔苏斯躺在门口守护她。”
“他为什么没有为她出手?”
“他们派出了五十个士兵。何况里努斯拦住了他。”
“他们把里努斯也抓走了吗?”
“里努斯就快死了。他们没有理会他。”
“你有什么打算?”
“救他,或者和她一起死。我也是个基督徒。”
维尼奇乌斯镇定地说,然而他的话里含着心碎神伤,令佩特罗尼乌斯打心眼儿里感到同情。
“我明白。”他说,“可是你要怎么救她呢?”
“我已经收买了狱卒。所以,首先他们会保护她,不让她受虐待,然后,他们会对她的出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么何时出逃呢?”
“他们说他们不能现在就把她交给我,因为他们害怕被抓住。等晚些时候,牢里塞满了人,他们数不清牢里都有谁,都有什么时,他们会让她走的。不过这只是最后的手段!首先要靠你来救我和她!你是恺撒的朋友!他亲自把吕基娅指婚给了我!去找他救下我们!”
佩特罗尼乌斯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是叫住一个奴隶,给了他一道命令,那个奴隶拿来两件带兜帽的斗篷和两柄军剑。
“戴上兜帽,佩上武器。”佩特罗尼乌斯对维尼奇乌斯言道。“我们去牢里。你要给那些狱卒们十万塞斯特塞斯或者他们想要的双倍数目或者五倍数目,让他们立刻放吕基娅走!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至于我能做什么,我会在路上告诉你答案。”
“走吧。”维尼奇乌斯说。
片刻之后他们到了大街上。
“现在听着,”佩特罗尼乌斯说。“我之前不想浪费时间说这个。自今日起我失宠了。我自己都命悬一线,所以我无法让恺撒做什么。更糟的是,我保证他会做出和我的请求背道而驰的事来。你觉得如果我还有什么能为你做的,我还会建议你带着吕基娅一跑了之吗?你什么时候逃走,恺撒的怒火就会什么时候喷向我!这些日子里,他对你下手的速度会比对我下手的速度还快,不过,别管这个了。把她带出监牢跑吧!我别的帮不了你什么。如果你失败了,我们就要去想别的法子。同时你最好知道,吕基娅被抓不仅仅因为她是个基督徒。”
“还能因为什么?”
“波佩娅。你忘了你羞辱过我们神圣的奥古斯塔了吗?你忘了你拒绝过她吗?她很清楚你是因为吕基娅而将她给推开,她第一次见到吕基娅就对她怀恨在心了。她以前试过一次,要把她毁掉,记得吧?那次她管吕基娅叫女巫,说吕基娅给她的孩子下了咒,致使孩子夭折。你可以断定,在这一切背后作怪的是波佩娅。她从来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要不然你怎么解释是吕基娅最先被关起来?帕拉丁宫里有谁会知道她在哪里落脚?而禁卫军直奔里努斯家,就好似有人带路一般。他们一定派了探子跟踪了她好几个月。我知道我在打碎你最后的希望,在撕裂你的心,但是你必须得明白,如果你不立即使她自由,在他们拿定主意前连试都不试,你们两个人就都完了。”
“我晓得。”带着无力回天的无奈,维尼奇乌斯艰难地说。
夜色深深,街上空无一人,不过他们前面却突然有一个喝醉了的角斗士摇摇摆摆地向他们斜插过来。
“把基督徒扔给狮子!”他用嘶哑的,喝酒喝得慢半拍的声音吼着,将浓烈的浊气喷到佩特罗尼乌斯脸上,并靠向他的肩膀。
“剑斗士,”佩特罗尼乌斯用这个名字称呼他,这是给那些在竞技场里用剑的色雷斯剑客的名字,他们和拿着渔网与三叉戟的角斗士对抗。“听我的,换条路。”
那个醉醺醺的角斗士却仅是扶住他的双肩。“跟着我喊,不然我就拧断你的脖子!”他咆哮道。“把基督徒扔给狮子!”
如此杀气腾腾的吼叫声终于耗尽了那位贵族的耐心。从离开帕拉丁宫开始,他的耳中就充斥着那些吼声,他刻意忽略它们。现在到了底线。面前挥舞的那只紧握的巨拳将他推向了绝路。
“朋友,”他平静地说,“你一身酒气,挡住了我的路。”
说着,他把短剑整根插进那个角斗士的胸膛,只露出了剑柄,佩特罗尼乌斯任他倒下,然后他挽住维尼奇乌斯的胳膊,仿佛没有什么打断他刚才正在说的话。
“恺撒今天这么对我讲:‘转告维尼奇乌斯,不要错过竞技比赛,基督徒们会在比赛上成为主要亮点。’你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吗?他们想把他们的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上。这全都是预先安排好了的。也许这就是你和我没有被关进牢里的原因。倘若你不能立即把她给弄出来……嗯,我不知道能不能。阿克提或许能插上手,但是那就够了吗?也许可以利用你的西西里产业和提盖里努斯做交易。我知道机会渺茫,不过你可以试试。”
“他可以拿走我拥有的一切。”维尼奇乌斯轻描淡写地说。
从卡利那区到集议场并不远,他们很快到了那里。夜色渐渐淡去,雉堞城楼的顶端在暗影中朦朦胧胧。然而佩特罗尼乌斯却向监狱门走去,他警觉地瞅了一眼狱门两边的围墙,原地停了下来。
“太晚了。”他说道。“禁卫军……”
整个监狱的院墙外站有两排士兵。曙光照亮了他们的铁矛矛尖,给他们的头盔镀上了一层光。维尼奇乌斯的脸白得犹如大理石。
“我们接着走吧。”他说。
不多会儿之后他们停在禁卫军人墙前。佩特罗尼乌斯记忆力特别好,他不仅能叫出所有军官的名字,还能叫出大部分普通兵丁的名字,很快,他锁定了一个他认识的千夫长,示意他近前来。
“这儿出什么事了,尼格尔?”他问。“他们派你来是要守护监狱的吗?”
“正是如此,大人。长官认为这里可能会出现营救纵火者的举动。”
“有没有让你们不许探监者进入的命令?”
“没有,大人。犯人的故交好友会来看望他们,我们会因此逮住更多的基督徒。”
“这样的话让我进去。”维尼奇乌斯说。他握了握佩特罗尼乌斯的手,迅速拥抱了一下他。“去找阿克提。我探好消息后就会过去。”
“你要来呀。”
但就在那次,从院墙后边,从几乎就在他们脚下的地下深处,地牢里响起了歌声。起初,赞美诗的声音低低柔柔,几不可闻,不过接着,那声音就高涨起来,汇成一道男声,女声和被关在牢里的孩子们的重声合唱,整个监牢就像一只巨大的竖琴鸣响起来。
然而,在那突然而至的歌声里,没有悲伤,也没有失望。歌声里回荡着欢乐。歌声里回荡的是胜利的呐喊。士兵们睁大了眼,彼此对视。黎明的第一缕金黄瑰红的光束在空中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