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三天的雨水——一个在罗马的夏季闻所未闻的现象——伴随着意料不到的雹暴,导致了竞技比赛的中断。人心开始惶惶。葡萄酒商人们预测,到了葡萄采摘的季节,收成会不好,而当一声霹雳于一日午后响起,并且熔化了卡皮托尔山上的刻瑞斯雕像后,祭品被命人送到了拯救者朱庇特的神庙。刻瑞斯的祭司们散布谣言说,众神发怒是因为罗马没有足够迅速地惩罚基督徒,于是百姓们吼叫着重续竞技比赛,不管天气如何。最终,当竞技比赛会在停歇了三天后再次开始的话传来时,城里一片欢欣鼓舞。

好天气也重新出现了。在竞技比赛开赛的前一天晚上,数以千计的人就填满了圆形露天竞技场,恺撒也带着维斯塔贞女和朝臣们早早到了场。竞技比赛将以配有武器和打扮成角斗士的基督徒们之间的对战作为开局,然而他们却让人大失所望。他们扔掉捕鱼网,三叉戟,鱼叉和短剑,并开始互相拥抱,互相激励,互相鼓着劲儿来忍受磨难和死亡。观众们勃然大怒,他们被深深地得罪了。有的人咒骂他们是没有气血的胆小鬼,有的人说他们拒绝争斗是因为他们厌恶人类,极力想剥夺百姓们通过观看勇气的展演而获得的刺激。最后,在基督徒们全都跪下来并开始祈祷的时候,真正的角斗士们奉恺撒之命冲了进去,不大会儿工夫就把他们给杀了个一干二净。

等尸体被拖走后,民众们被招待以一系列由皇帝本人亲自为他们创作的神话剧。他们观看到了赫拉克勒斯在奥埃托山上被烧的情景。维尼奇乌斯迷迷糊糊地以为这个人是乌尔苏斯,但在柴堆上烧死的人其实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基督徒。

不过,下一场剧目狠狠击中了恺撒下令不准离开竞技场的基隆。它演的是伊卡罗斯和代达罗斯的坠死。依据神话,他们两个人试图用蜡翼飞上天,蜡翼在日照下被晒化。老希腊人很熟悉这两个蒙冤者。被选为伊卡罗斯角色的是欧里奇乌斯,那个向基隆透露鱼的意义的人;扮演伊卡罗斯的是他的儿子,夸耳图斯。两个人都被吊在离竞技场高高的吊架上,接着被摔落下去。夸耳图斯砸到了离恺撒的包厢很近的沙地上,近到他的血不仅溅到了包厢外部装饰物上,还溅到了镶着紫边的座位上。基隆没有看到尸体撞在地上的情形——他在那之前闭上了眼睛——但是当一小会儿之后看见血就溅在他的右侧时,他几乎再次晕厥过去。

剧目变换的很快。少女们被装扮成野兽的角斗士奸淫后的惨死令百姓们兴奋。他们观看到了与西布莉祭司和刻瑞斯祭司相关联的动物献祭。他们观看到了那俄斯的女儿,密谋杀害父亲的达那伊得斯姐妹之死——她们被扔给了野兽;他们观看到了狄耳刻的命运,她被和一头野牛绑在一起,被奸杀至死,以惩罚她的残暴;他们观看到了爱上一头公牛,后来生下米诺陶罗斯的帕西法厄的热情。他们观看到了刚刚脱去稚龄的小姑娘们被野马分尸。

民众们对这些皇帝的发明一个个地鼓掌喝彩。一边观察在痉挛中扭动或者被铁器扒拉开的白皙肉体时,一边自傲和激动地听着掌声喝彩声的尼禄几乎没有把他的翡翠从眼睛上挪开过。

接下来的剧目取自这座城市的历史,于是民众们可以观看到穆奇乌斯•斯凯沃拉,观看到他被伊特鲁里亚人俘虏时火烧右手时的情景。肉被烧的焦臭飘满了圆形露天竞技场,但是那个胳膊被固定在燃着火的鼎器上的基督徒就像一个真的站在波塞纳营帐里的斯凯沃拉:双目注视天空,没有一声痛苦的喊叫,青灰的双唇低喃着祈祷词。

等到他被结果,尸体被拖到停尸所后,例常的午间休息开始了。恺撒,维斯塔贞女和达官贵人们离开圆形露天竞技场,去了一个为了给他们寻乐而搭建起的巨大紫红色帐篷里,那里,他和他的宾客们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午宴。绝大多数百姓们效仿他的举止,纷纷涌出竞技场,一簇簇地绕着帐篷悠哉地躺坐着,不是舒展着憋屈的四肢,就是吃着奴隶们遵照恺撒的恩旨端出来的一道道菜肴。只有性子最急的人下到角斗场上,捋着染血的沙子,把他们内行的目光投向先前发生的和仍将立即发生的事情上。很快,就连他们也走了,急着不要晚拿了外面的食物;只有三五个人还在竞技场内逡巡不去。不过,把他们留在那里的不是好奇,而是对下一轮受害者的怜悯。

他们蹲伏在隔栏和低排座位后面,看着又一次光溜溜的角斗场。接下来,角斗场上充满了洞眼,洞眼被一排挨着一排挖出来,密密麻麻,盖住了整片沙地,头排洞眼离皇帝的围栏只隔了十几步远。竞技场外面传来了密集的人群说话,叫唤,嚷嚷和拍着巴掌的嘈杂声音,奴隶们走马灯似地布置着一个用来逗乐的新苦刑的布景。骤然之间,所有的笼子一下子全都打开了,大批的基督徒被从各个笼子里赶到角斗场上——每一个都裸着身子,背着一个木头的十字架。他们涌向沙地,把地方全都占满了。

老人弓背弯身扛着十字架跑在前面,后面是成年男子和披散着头发,竭力用头发遮住自己裸露身躯的女人,堪堪长大的男孩儿,女孩儿,甚至还有幼儿。他们大多数人和他们的十字架一样,装点着花环桂冠。他们在开场日都躲过了一劫,因为当时的时间不足以把他们扔给野狗、狮子和野兽,这是他们今天要死的方式。竞技场里的人毫不留情地鞭打他们,迫使他们把十字架放到洞眼旁边,排成一排,然后站到十字架一旁。黑人奴隶们急吼吼地抓住他们,把他们摁在木条上,然后用闪电一般的速度,把他们的手钉在十字架横条上,这样,等民众们午休回来,回到座位上以后就可以发现,所有的十字架都竖立起来了。大头槌敲打的乓乓声回荡在圆形露天竞技场的看台间,流转到外面的空地上,渗透到恺撒与他的维斯塔贞女及朝臣们纵情享乐的帐篷里。他们躺着,喝着酒,耍弄基隆,对他们神圣的贞女耳语着奇奇怪怪的,对神明不敬的话,而在角斗场上的工作以狂飙的速度继续着,铁钉插进双手双足,铁锹挥舞,填着竖起的十字架下的洞。

然而,克里斯普斯仍然和其他等着轮到他们的蒙冤者们站在地上。狮子没能得空把他吞掉,所以他要上十字架。时刻准备着受死的他对于临终时刻到来感到欣然。他似乎是个异类。除了胯部围了一条常春藤藤条,脑门上勒着一圈玫瑰花,他瘦削,干瘪的身子被剥了个精光。那两只燃烧着和以前同样的热火的眼睛,那张同样严肃、绝不宽恕的脸庞在玫瑰花下微微露出。就连他的心也不曾改变。正如他在兽笼里滔滔不绝地威胁他的兄弟们,用末日和神的怒火来吓唬他们的那样,他今天没有给他们以希望和慰藉,反而是喝斥他们。

“赞美主让你们和他的死法相同吧!”他叫喊道。“也许这会赎回你们的一些罪恶。但是在他的怒火下颤抖吧,因为针对正义对阵邪恶,没有更好的奖励了!”

他的声音与往双手双足里敲钉子的木槌的乓乓声相对应。越来越多的十字架立在了赛囊内。他对那些还站在地上,等在木条旁边的人们说:

“我看到了打开的天堂,”他说,“不过我也看到了张开大嘴的深渊……尽管我曾经相信过,并且憎恨过罪恶,但是在神的面前,我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我这一生。然而我害怕的却不是死亡!我害怕的是重生!我所害怕面对的不是酷刑,而是最终的审判,因为复仇和审判的那一天降临到我们身上了!”

突然,一个平缓而又肃穆的声音从最近的座位间传了过来。

“不是复仇,是怜悯、幸福和救赎,因为我对你说,基督会把你们带到他的身边,会安抚你们,让你们坐在他的右手边。信赖和相信吧,因为天堂正在向你们打开。”

所有的眼睛立刻抬起,向座位那里看去,就连那些已经吊在十字架上的人也抬起了他们苍白的、受了刑的头颅,开始看向说话的那个人。他下行到最低处的隔栏,开始划着十字架的符号祝福他们。

克里斯普斯伸出手,仿佛马上要甩出一句严厉的斥责,但是他瞅到了那个人的面孔。他把胳膊垂了下去,在他面前屈膝跪下。

“见过使徒保罗!”他小声念叨。

令竞技场的人手惊讶的是,所有那些还没有被上十字架刑的人全都立即跪了下来,塔尔苏斯的保罗转向克里斯普斯说:

“不要威胁他们,克里斯普斯,因为他们今天会和你一起上天堂。你觉得他们会被罚入地狱吗?但是谁会罚他们呢?会是把自己唯一的儿子给了他们的神吗?会是为了他们的救赎而死的基督吗?在他们为了他的光荣名声而被判死刑的时候吗?堕入地狱的惩罚怎么可能出自爱的源泉?谁会是指责这些神之选民的人呢?谁会称这样的流血牺牲是注定万劫不复呢?”

“夫子,”老牧师说,“我憎恨罪恶。”

“基督教导我们,要比憎恨恶行更深地爱所有人,因为他的教义是爱,而不是恨。”

“我在临死的时候又做了恶。”克里斯普斯说,他开始悔恨地捶打自己的胸膛。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领座员跑到了保罗跟前,质问他是谁。“你有什么权利对死刑犯说话?”

“我是罗马公民。”保罗静静地告诉他。他又再次转向克里斯普斯。“要有信心,并且相信,你这位神的仆人,因为这是宽恕的一天。”

两个黑人奴隶走向克里斯普斯,把他摆到十字架上,但是他却又环视了一遍竞技场,喊道:“兄弟们,为我祈祷吧!”

他的冷峻面孔失却了以往的严酷表情。平静甜蜜的神色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把双臂在横梁上张开,加快上十字架刑的速度,并狂热地向着头顶的天空祈祷。他似乎没有遭受到任何痛苦。钉子沉入他的双手时,他的脸上没有抽搐;钉子敲进他的双脚时,他的身体没有颤抖。他们举起他的十字架时,他祈祷着;他们把十字架放进洞里,夯实洞口周围的地面时,他祈祷着。只有当民众们开始叫嚷着,大笑着涌回竞技场的时候,那位老者才好似愤怒地眉头紧蹙起来,仿佛那些异教徒百姓打扰了他死亡时的平静和难以言说的甜蜜。

此时,所有的十字架都竖立起来了,钉在木条上的人犹如森林,似乎填满了整个竞技场。阳光打在横梁和殉道者们的脑袋上,但是木条的影子使他们脚下的土地变暗,形成了稠密的暗影格子,格子间的沙地如同一块黄斑似地发着亮光。这样的愉快场景使得民众享受到漫长持久的死亡场面,但是在以往,从没有人看到过这么多,这么密集的十字架。十字架在竞技场上紧紧地挨着,角斗场仆役只能够勉强从十字键之间挤过去。大多数女人被挂在外面的几排十字架上;不过作为一位领袖,克里斯普斯居高临下地挂在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上,十字架上面挂着一个忍冬花环。十字架竖立的位置几乎离皇帝的包厢只有几步之遥。

彼时彼刻,还没有哪个蒙冤者死去,尽管最早上了十字架的一些人已失去了意识。他们没有一个人发出呻吟,没有一个人祈求宽恕。有的被吊之人的头颅垂向了肩膀,或是悬在胸前,仿佛睡着了一般。有的人似乎正神思不属;还有的人看向天空,嘴唇翕动祈祷。在这一片恐怖的森林里,仿佛有着什么吓人的东西;一种来自于那些张开的身躯的不祥预兆;一种存乎于蒙冤者们的沉默中的沉重指责。吃饱喝足,志得意满,叫嚷着,大笑着涌回竞技场的民众们变得安静下来,他们无法决断该看那一具躯体,他们糊里糊涂,不知该怎么想了。被悬吊起来,身体僵硬的裸体女人们在也引不起他们的贪念。没有人打赌谁是第一个死的人——人们通常在竞技场里的牺牲者人数较少时这么干。而恺撒本人看来似乎也无聊地紧;他转过头,脸上露出无聊懒怠的样子,无精打采地用手指头扯着领子。

忽然,被吊起来,闭着眼睛,好像不是失去了意识就是死了的克里斯普斯突然睁大了双眸,死死地盯着恺撒。他的面庞在受刑中毫不动容,他的双眼燃烧着那么愤恨的怒火,以至于达官贵人们开始相互窃窃私语,用手指指点点。连尼禄也注意到了他,他动作呆滞地把翡翠举到眼上。

竞技场内鸦雀无声。观众们把目光投向克里斯普斯,他用力拉动自己被钉住的右手,仿似要把手给挣开。他的胸脯突然鼓胀,肋骨突起,他开始呼叫。

“弑母犯!”他对着尼禄,往下喊道。“你这个该死的!你要下地狱!”

达官贵人们屏住了呼吸,听到这在数千人面前投向世界统治者的威胁辱骂,他们全都惊恐得不敢动弹。基隆一动不动地仿佛已经死了。恺撒仿佛被刺中了似地弹跳起来,翡翠也从手缝间滑落。

克里斯普斯的声音在圆形露天竞技场里回响和扩张的时候,民众们也压住了呼吸,目瞪口呆地一声不吭。

“你这个该死的,杀害妻子的凶手,杀害自己兄长的谋杀犯!战栗吧,反基督徒!无底的深渊向你张开了大口,死亡在向你逼近,你的墓穴在等着你。你这个该死的活死人,因为你会死于恐惧,你会永远堕入地狱!”

无法把手从十字架上挣开,又在痛苦中吓人地扭动着身体,他的狂烈热忱让人害怕。尽管他还活着,并且和命运一样不可征服,但却瘦得和死神一样只剩一把骨头的他,任自己的花白胡须在在尼禄的包厢上方甩动,把斜戴在脑袋上的花环上的玫瑰花瓣洒下来。

“你这个该死的杀人犯!你已经穷途末路了,你的时候就要到了!”

他的身体再一次地痉挛,似乎会把右手从十字架横梁上拽下来,对着恺撒挥动自己的拳头。但是突然,他瘦瘦的胳膊又拉动了更长一点的时间,他的身体下坠,脑袋垂到胸前,他死了。

在那片十字架的森林中,体弱的蒙冤者们也开始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