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乌尔苏拉·施耐德魏因,阿德里安住在朗根萨尔扎的妹妹,在1911、1912和1913年,连续三年生下她的头三个孩子之后,肺上落下了一些毛病,因此不得不在哈尔茨山区的一座疗养院里住了几个月。通过这次疗养,她的肺尖卡他似乎是治好了,所以在她最小的孩子——小内珀穆克出生之前的十年里,乌尔苏拉对她的家人而言一直是个无忧无虑、忙里忙外的妻子和母亲,尽管战争期间以及战后那些忍饥挨饿的岁月并未能让她的健康真正地好起来过,她经常感冒,每次都以单纯的鼻黏膜发炎开始,随后就有规律地下行到支气管,侵袭支气管,故而她的面容(有可能被一种善意、开朗和周到的表情所掩盖)即便不是痛苦的,却也始终是柔弱和苍白的。
1923年的这次怀孕似乎是提升而非削弱了她的生命活力。当然,分娩之后她的身体的恢复是吃力的,十年前曾经让她住进疗养院的体温紊乱又开始卷土重来。其实那时就考虑过让她中断她的主妇生活,再次去接受特别护理,但是,正如我所猜测的那样,我敢打保票,在心理的愉快,做母亲的幸福,在她的这个小儿子,这个世界上最安静友善、最乖巧可爱、最容易照看的婴儿所带来的喜悦的影响下,这些症状重又减退,而这个勇敢的女人也得以让自己保持充沛的精力达数年之久。直至1928年5月,五岁的内珀穆克得了麻疹,病情相当严重,日夜提心吊胆地照顾这个为她特别钟爱的孩子使她的体力不堪重负。她自己也发了一次病,发病后一直体温波动,咳嗽不止,负责治疗的大夫于是坚决要求她去疗养院疗养,并且从一开始就不带一丝虚伪的乐观地给她安排了半年。
在这种情况下,内珀穆克·施耐德魏因就被带到了普菲弗尔林。她的姐姐罗莎,十七岁,同小她一岁的以西结一样,都在父亲的眼镜店里帮忙(而十五岁的莱蒙德还在上学),而现在,在她母亲不在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就同时承担起帮助她父亲料理家务的工作,而且她很可能还会忙到甚至无法照看她的这个小弟弟的地步。乌尔苏拉把情况告诉给了阿德里安,跟他写信说,她的大夫认为,正在康复的病儿如果能在上巴伐利亚乡村呆上一段时间,呼吸那里的清新空气,那将是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还请他帮忙问问他的房东大娘是否愿意当几天小家伙的代理母亲或外婆。艾尔泽·施魏格施迪尔欣然应允,另外克莱门蒂娜也积极支持她这样做,于是,在这年的六月中旬,约翰尼斯·施耐德魏因陪他的妻子去了哈尔茨山区,住进苏台罗德附近的一家疗养院,也正是当年对她有过很好疗效的那同一家,而与此同时,罗莎则带着她的小弟弟坐车南行,带他来到她舅舅的第二个家的怀抱。
这姐弟俩抵达农庄的时候我并不在场,但阿德里安把当时的情形向我作了描述,满屋子的人,母亲,女儿,(享有继承权的)儿子,男女仆人和帮工们,全都欣喜若狂,欢声笑语,把小家伙团团围住,他是那样的可爱,让人怎么看也看不够。尤其是女人们,当然了,这里面又以那些民间的女用人最为坦率,最毫不保留,她们几乎全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绞着双手向这个小人儿弯下身去,蹲在他的身旁,大声惊呼“耶稣”、“马利亚”和“约瑟”,因为这小男孩太漂亮了——他的大姐站在一旁,脸上挂着宽容的微笑,可以看得出来,这一切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对她家老幺的人见人爱早就习以为常。
内珀穆克,或“内珀”,这是他家里人对他的叫法,又或“艾肖”,这是早在他牙牙学语之时他自己对自己的叫法,奇妙得很,辅音缺失,只见他一身夏季装扮,非常朴素,几乎没有一点城里人的味道:白色纯棉短袖衬衫小夹克,很短的亚麻小裤子,一双穿旧了的皮鞋,光着脚丫子。尽管如此,只要是看见过他的人,都只会觉得出现在眼前的就是一个精灵小王子。他的小小的身材秀丽完美,双腿修长有型;微长凸出的小脑袋上顶着一头天真无邪地散乱着的金发,可爱极了,迷人极了,他的面部表情虽然是那样的充满童真,却同时又透着某种显著的成熟和效应,长长的睫毛,湛蓝无比的眼睛,就连这双眼睛的睁开也是那样难以言说的优美和纯洁,同时又是那样难以言说的深邃和滑稽——但唤起那种神话般的,宛如精美小人国来客的印象的,可远不止这些。你再看看这孩子的站姿,看看他面对大人们的围观、嬉笑,面对他们所发出的轻柔的欢呼和感叹所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只见他在那里微笑着作答、示意,由于他深知自己的魅力,所以举手投足之间自然免不了有些卖弄的味道,有点像个自以为是的小大人和小使者。银铃般的声音从他的小嘴里吐出,还带着儿童常见的发音错误,如将发音为“伊西”的“我”发成“伊斯”,将发音为“尼西特”的“不”发成“尼斯特”,他遗传了他父亲那种既有点谨小慎微,又有点慢条斯理和意味深长的瑞士腔调——他母亲也是早早就接受这种瑞士腔调了的,他发的是大舌音R,他的音节的停顿也很滑稽,如把意为“奇怪”的形容词“施突—茨西”发作“施突特—茨西”,把意为“脏”的形容词“施穆—茨西”发作“施穆特—茨西”,而且,这小人儿还会一边说话,一边用他的一双小胳膊和游戏的小手做出极其优美和充满表现力的手势来进行解释,然而,这些解释性的手势同时却又是含糊不清的,常常和他所说的话不大对得上,所以反倒有点让人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可是我在别的小孩身上所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这就是我顺带对内珀穆克·施耐德魏因——亦即“艾肖”(大家很快就学着他的样子这样来叫他)所作的一个描述,我虽不才,但我却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尽可能用接近真实的词句来向没有见到过他的人作这番描述。然而,语言终归抵不过亲眼所见,无法制造和真人一模一样的效果,而在我之前就有多少作家曾经感叹过这种语言的无能啊!词句是为赞美而生的,它们负有的使命是去惊羡、去钦佩、去祝福、去用情感刻画激起情感的现象,而不是唤起和再现这个现象。我承认,今天,在过了整整十七年之后,只要一想起他,我就会泪流满面,而我的内心却又同时充盈着一种极端异样的、上天的、并非全然凡俗的喜悦。我的这个承认,或许,对于我的可爱的对象而言,要比我挖空心思地去为他勾勒一幅肖像来得更为实在。
人家问他妈妈,问他来时路上的情况,问他中途在大城市慕尼黑的逗留情况,他都逐一给予回答,同时伴以迷人的手势,如前所述,他的瑞士口音很重,从他那银铃般的小嘴里吐出许许多多的方言来,如“房子”他不说“浩斯”,而说“户斯利”,“好东西”他不说“艾特瓦斯费内斯”,而说“俄皮斯费因斯”,“一点点”不说“艾因比斯辛”,而说“艾斯比茨利”。同样突出的是,他还特别爱用“所以”,如在“所以很可爱”这样一类组合中,等等。此外,好些个保留有庄严肃穆古文遗风的词汇也出现在他的言谈当中,如当他想说某个东西,而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时候,他就会说:“更多新的音讯(而非‘消息’)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这样说显然只是由于他一心希望赶紧结束眼前这种被众人围观的局面,因为从他那张如同抹了蜂蜜一般的小甜嘴里随后就会冒出下面一串话来:
“艾肖以为,再这样长时间呆在门口是不礼貌的。艾肖他应当进屋去向舅舅问安才是。”
他一边说,一边把他的一只小手伸给他姐姐,让她把他牵进屋去。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休息好并且此间也已经收拾停当的阿德里安本人则亲自从屋里走到院子来迎接他的外甥了。
“呃,这就是,”在他问候了小姑娘且再三强调她和她母亲长得很像之后,他说道,“呃,这就是我们家的新成员?”
他拉着内珀穆克的一只手,看着那双蔚蓝色的笑眯眯地冲他仰望着的亮晶晶的甜蜜蜜的眸子,很快就沉醉其中,看出了神。
“哦,哦,”这是他唯一能从嘴里说出的东西,他的目光缓慢地移向把他带来的女孩,但随后又返回到那个刚才所见到的人儿身上。他的动作不可能逃过任何人的眼睛,也不可能逃过那个孩子的眼睛,只听艾肖用不是直截了当的,而是透着某种体恤之至的掩饰,真心实意的安抚,把事情往简单和好的方向去想的话语——而这是他对他的舅舅所说的第一句话——简洁明了地断言道:
“可不是吗,我来了,你高兴。”
大家都笑了,阿德里安也笑了。
“这就是我的意思!”他回应道,“我希望,你也高兴和我们大家认识。”
“这是一次可喜可贺的相逢。”只听这小男孩说道,真是奇了。
围观的众人又要开心地笑出声来,但阿德里安这时却把食指放到嘴边,冲着他们直摇头。
“可别,”他轻声说道,“乱笑了,别把孩子笑糊涂了。再说也没什么可笑的,您说呢,大娘?”他转过身去问施魏格施迪尔太太道。
“根本就没有!”她一边用夸张的坚定语气回答,一边拉自己的围裙角揩眼睛。
“那我们就进去吧,”他一边作出决定,一边重新牵起内珀穆克的手领他进屋,“你们肯定已经给我们的客人们准备了少许茶点。”
果不其然。在尼基厅里,罗莎·施耐德魏因被待之以咖啡,那小家伙则被待之以牛奶和点心。他的舅舅一同坐在桌旁看他吃,他的吃相非常秀气,非常干净。与此同时,阿德里安也会和他的外甥女聊上几句,但她都说了些什么,他却没有好好去听,他的全部心思都用于观看那个小精灵了,而他同时还要竭力去掩饰他的这种激动情绪,尽量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这种担心其实是多余的,因为艾肖对于沉默的欣赏和痴迷的目光似乎早就不再介意了。每当你拿给他一块点心,递给他一点果酱,他都会抬起头来看你,他的两眼都会流露出妩媚仁慈的感激之情,错过这样的仰望岂不是罪过!
末了,这个小男子汉从口里吐出“有了”二字。按他姐姐的解释,从他会说话起,他就用这两个字来表示他吃饱了,吃够了,不想再要了,是一种幼儿式的对于“我已经有了”这句话的缩略,这种缩略他一直保留至今。“有了,”他说道;而当热情好客的施魏格施迪尔太太还有意要他再加一点的时候,他则以一种冷静的理性态度解释说:
“艾肖更愿意回避。”
他用一双小拳头去揉眼睛表示困了。人家于是就带他去床上睡觉,在他小睡期间,阿德里安在他的书房里和姐姐罗莎聊了聊。她只呆了两天,第三天就走了,她在朗根萨尔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她着急赶回去。她走的时候,内珀穆克小哭了一阵,但随后就向她保证,在她来接他之前,会是“高高兴兴的”。我的上帝啊,他似乎没有遵守他的诺言呀!他似乎根本没有能力去遵守他的这个诺言呀!他不仅给整个农庄,而且也给整座村子乃至瓦尔茨胡特小城,带来某种类似于欢乐福祉的东西,一股持续不断的明快而温柔的沁人心脾的暖流——施魏格施迪尔家的两个女人,母亲和女儿,只要出门,就爱把他带上,她们特别喜欢叫人看见她们和他在一起,她们坚信,他们所到之处定会遭遇同样的艳羡惊喜,她们让他在药房里,在摊点旁,在鞋匠铺,打着神奇的手势,用最最抑扬顿挫的腔调,背诵他的儿歌:背《蓬头彼得》中有关浑身着火的小保莉妮的儿歌,或是有关约亨的儿歌,这个约亨在外面玩得那叫脏啊,待他回到家中,母鸭太太和公鸭先生见状好不吃惊,就连那头猪猪居然都变得目瞪口呆起来。他在普菲弗尔林的牧师面前双手合十——他把双手举到和他的小脸一样高的位置,同时又让它们和他的小脸保持几分距离——做起祷告——而且是一种奇特古老的以“要死不得活”这样的词句打头的祷告,听得牧师激动万分,只顾一个劲地说“啊,好你个上帝的孩儿哟,好你个有福之人!”还用自己那只白白的牧师之手去抚摩他的头发,并且立即送了一幅色彩斑斓的羊羔图给他。当地的教书先生,正如人家事后所说,也感觉和这小家伙说话“别有洞天”。在市场上和胡同里,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会向克莱门蒂娜小姐或施魏格施迪尔大娘打听,她们到底是如何修得这样的好福气。大家不是恍恍惚惚地说:“哎呀,快看啊!快看啊!”就是说和前面那位牧师先生大同小异的话:“啊,好你个孩儿哟,好你个进天堂的人哟!”女人们呢,甚至大都还会流露出恨不得在内珀穆克身边跪下来的意思。
待我下一次造访这座农庄时,距他到来已经过去十四天了。他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熟悉了周围的环境。我先是从远处去看他的:阿德里安从屋角指给我看他,只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后面果蔬园的地上,坐在草莓地和菜地之间,一条小腿直挺挺地伸着,另一条半抬起,额前的头发分成好几绺,看那样子,是在带着有所保留的惬意凝视一本他舅舅送给他的儿童画册。他把画册放在膝盖上,右手扶住画册的边缘。他用他的左小胳臂和小手来翻书,翻完之后,它们会无意识地固定那个翻书的动作,坚持那令人难以置信的优美姿态,小手张开着,在空中从书的一边翻起,我只觉得,我好像从未见过一个孩子会如此迷人地坐在一个地方(此情此景是做梦也不会发生在我自己的几个孩子身上的!),我不禁暗自思忖,天使们在那边想必也是用这样的姿势来一页页地翻它们的哈利路亚书的吧。
为了让我结识这个小神人,我俩一起走了过去。我结识他的做法,从教育学角度来概括,就是,我愿意确信,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不理想、不圆满的,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不动声色,不说甜言蜜语。为此目的,我摆出一副生硬的面孔,把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的,装模作样地用那种众所周知的施舍似的腔调和他打招呼:“怎么样,我的孩子?!这段时间一直都很乖吗?!我们都来玩些啥呢?!”——不过,在我这样装腔作势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之极,而糟糕的是,他觉察到了这一点,他的心里也产生了和我内心所产生的这种感觉相同的感觉,并且,他为我感到羞愧,只见他垂下他的小脑袋,同时向下撇嘴,好像是要竭力忍住不笑似的,这让我不能自持,我因此有好一阵子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还没有到小孩见了大人必须起身鞠躬的那个年龄,而且,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生灵能够让我们给予我们对初来尘世不久的、对人间还是半生不熟的人或事物所给予的那些温柔的特权,那种自发的尊崇的话,那么,把这些特权和尊崇用在他身上是很合适的。他对我们说,我们应该“落座”(瑞士人用“落座”和“落躺”来表示坐下和躺下);我们于是坐下,把这个小精灵抱到我们中间的草地上,和他一起看他的那本儿童画册,这本书恐怕是时下能够在商店里买到的儿童文学中最让人能够接受的那一类:带有英国口味的描绘;是一种凯特·格林纳威风格,而且韵脚一点也不平整,内珀穆克(我始终这样称呼他,我不用“艾肖”,因为我认为这是一种诗意的溺爱,我真是蠢啊)几乎能把它们全都背诵下来,他用小小的手指头一行一行地指着“念”给我们听,但他所指的地方却是完全错误的。
奇怪得很,这些“儿歌”我虽然只是通过他的小嘴和他那神奇的抑扬顿挫的嗓音听过一次——或许有好几次?但我直到今天却都还能把它们背诵出来。我还始终清楚地记得那首关于三个管风琴师的儿歌,那仨在一个街角遇上,他们彼此互相怨恨,结果没有一个脱身。我可以当着任何一个小孩子的面再把它背出来,但我远远做不到艾肖那么好,这样好听的东西到了我口里就只好有请五邻六舍多加包涵了。耗子们吃素,老鼠们搬家!结尾是这样的:
把音乐会听完的是谁啊,
是一只小狗狗,
这只狗狗哦一回家,
它就觉得身体好难受。
你会情不自禁地去看这个小家伙,只见他一边愁苦地摇头,一边伤心地压低声音,用以表示那条狗是不舒服的。要么,你的目光也会情不自禁地被他那秀丽庄重优美的派头所吸引,只见他用这样的派头让两个神奇的领主在海边的沙滩上相互致以问候:
早上好,大人!
今天不是游泳的好时辰。
这其中的原因有好几个:首先是因为今天的海水太湿,而且水温也只有列氏5度,另外还是因为来了“三个瑞典客人”——
一条剑鱼、一条锯鱼和一条鲨鱼——
这仨就在附近游荡潜伏。
他发出这些亲密警告的样子滑稽极了,他列举那三个不速之客,他发布它们就在近旁游荡的消息,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他进入一种惬意而阴森的状态,我们俩被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他抬起头来看我们的脸,一双眼睛调皮而好奇地看着我们在那里乐——尤其是看着我在那里乐,我是这样觉得的,因为他很想看见,我身上那股无聊乏味生硬枯燥的师道尊严之气会不会,当然也是为我自己好,会不会被这欢乐所消解。
我的好上帝哟,结果还真是这样的呀,自从第一次的愚蠢尝试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重蹈过覆辙了,唯一没变的是:我始终语气坚定地用“内珀穆克”来招呼这个来自儿童和精灵之国的小使者,而只在和他舅舅说起他时叫他“艾肖”,因为他舅舅已经,和农庄里的女人们一样,习惯用这个名字了。不过,在这里,还要请大家给予理解的是,作为教育工作者和教师的我始终还是感到有些担忧、不安甚至尴尬的,因为即便是一个理所当然值得崇拜的可爱精灵,他终究还是要听任时间的决定,而且,他注定要成熟起来,落入红尘。不久之后,这双笑眯眯的天蓝色眼睛就会失去其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纯洁本真;这张洋溢着鲜明童稚的天使般的小脸蛋,这张小脸蛋上有着一只稍稍有些开裂的下巴,有着笑起来就会露出光洁的乳牙且比不笑时显得更圆一些的迷人的嘴巴,有着精致的小鼻子,两条柔和的弧线从这里出发,下行至嘴角,把嘴及下巴部分同脸颊处分隔开来,这张天使般的小脸啊,它会长成一张寻常男孩的脸,而这个多少属于寻常之辈的男孩必然会受到人们清醒和现实的对待,他也不会再有理由去讥讽这种对待了,而内珀穆克当时正是用这种讥讽来看待我的师道尊严的冲锋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里还是有一点——而那个精灵的嘲弄似乎表示知道这一点,使人没有办法相信时间及其通常的作用,相信其对这个良善美好的人物形象的威力,而这就是后者所具有的那种罕见的完美性,其作为那个孩子现身人间的有效性,就是那种由其所引起的仙人下凡的和——我再重复一遍——可爱的使者的感觉,而正是在这种感觉的鼓噪下,理性被鼓噪进了非逻辑的、为我们的基督教教义所浸淫的梦乡。这个人物形象,它虽然不能否定长大成人的不可避免性,但是,它却通过逃向神秘永恒的、同时性的和并列性的想象领域而得以脱身,在这个领域里,救世主的成年男人形象和圣母怀抱之中的那个圣婴并不矛盾,他也就是这个圣婴,他永远是并且永远在朝拜的圣徒们面前把他的小手向十字抬起。
这是怎样的恭维啊!也许会有人这样说。但我别无他法,我所能做的只有再现我的体验,承认我的深深的无助,而正是这个小小人儿的轻盈飘荡的存在总是在让我陷入这种不知所措的无助。我真该效仿——我也尝试着这样去做——阿德里安的举止才是,他不是教书先生,而是个艺术家,他是按照事物所呈现出来的本来面目去接受它们的,显然是不会去考虑它们的可转化性的。换言之:他赋予势不可挡的变化生成以存在的性质,他相信形象,而这种相信又是透着某种淡定和沉着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这是一种习惯了形象的相信,所以即使是面对这个所有形象中最为超凡脱俗的形象时,他也不会失去自制。艾肖,这个精灵王子来了,那好吧,那就只有按照他的天性来对待他了,仅此而已。这在我看来就是阿德里安的立场。当然,他是远不会皱眉头使脸色,落入诸如“怎么样呀,我的小家伙,一直很乖吗?”之类的俗套的。另一方面呢,他也会听任外面的那些个普通百姓欣喜若狂地发出“啊,好你个有福的孩子”的惊呼。他对这个小家伙的态度是柔和中带着沉思和笑意的,或者说是柔中带刚的,没有粉饰奉承,没有甜言蜜语,甚至没有柔情。事实上,我从未见他以任何一种方式爱抚过这个孩子,我几乎从未见他抚摩过他的头发。只是,他喜欢和他手牵着手地去田间散步,这倒是真的。
当然,他的这种行为并不能动摇我的下述觉察,即他从第一天起就爱着他的这个小外甥,他的出现已经构成他生命中的一段光明时期。甚而毋庸置疑的是,这个可爱的、轻盈的、似乎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并且说着一口架子十足的文言文的孩子的精灵般的魅力其实是无比深沉地、诚挚地、幸福地占据着他的脑海,充实着他的日子的,尽管他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因为照顾这个小男孩的任务主要落在大娘和她女儿身上,而这两个女人又由于总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所以这小家伙也常常是在保证安全的地方一个人独自呆着。婴幼儿得了麻疹之后会留下严重嗜睡的后遗症,他也是如此,所以,尽管有中午专门的几个小时的午睡,他白天里还是另外要睡好多次,不管他人在哪里。当睡意袭来时,他总习惯说“晚安!”,这是他晚上上床就寝时说的话,但这实际上已经完全成了他告别时的问候语:他在一天的任何时候说它,自己走的时候说,别人走的时候也说,他只说“晚安!”,而不说“再见”、“保重”——这和他吃完东西之后总是回答“有了!”是对应的。在他,在草地上或者是椅子上,入睡之前,也会一边说他的“晚安!”,一边伸出他的小手来,而我就看见过阿德里安在后面的园子里,坐在一条由三块木板钉成的小长凳上,守护睡在他脚边的艾肖。“他睡前把他的小手伸给了我,”当他抬头认出是我时,他这样跟我说道。因为我进来时,他并没有发现。
艾尔泽和克莱门蒂娜跟我说的则是:内珀穆克是她们所见过的最听话、最乖巧和最让人省心的小孩子——这和前述那些有关他婴儿时期的描述确实是一致的。如果他把自己弄疼了,他会哭,这我真的亲眼看见过,但小孩子撒野时惯有的那种哭喊、号啕和吵闹我却从未从他那里听到过。诸如此类的东西在他身上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对于别人的警告、禁止,比如不准在不合适的时候和男仆人去马厩看马或是和瓦尔特普尔吉丝去牛棚看牛,他都能够一边深表理解地予以接受,一边说些让人感到宽心的话:“那就把时间往后推一点点吧,要不明天吧,”看来,这些话与其说是用来安抚他自己的,倒不如说是用来安慰那些(其实本意并不想)阻止他的愿望的实现的人们的。是的,这个时候,他常常会抚摩那个阻止他的人,全然用的就是下面这番话:“这事你别上心!也许下一次你就可以无拘无束地满足我的这个愿望了。”
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人家不让他进那间修道院院长工作室去找他舅舅的时候。后者对他很有吸引力,早在我第一次结识他,在他来后仅有十四天时,他对阿德里安的特别依恋就明显地表现出来了。他总是寻求他的陪伴,他之所以这样做,其中的一个原因无疑是因为他的陪伴独特而有趣,而两个照顾他的妇女的陪伴则是普普通通的那种。还有,这个男人,他母亲的哥哥,在普菲弗尔林这群种田的公民中享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备受尊敬甚至是令人感到敬畏的地位,这一点又怎么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呢!或许正好是别人的这种敬畏激起他那要争取能够和舅舅呆在一起的幼小雄心吧。然而,人们不可就此认为,阿德里安会不加限制地去迎合这个小家伙的企图。他会一整天不去看他,不让他来自己这里,似乎是在回避他,似乎是在禁止自己去见这个无疑是为他所爱着的小人儿。当然,之后他又会和他一起度过好几个钟头,如我所说的那样,牵着他的小手去散步,散步的距离一直长到这个柔嫩的伙伴可以达到的极限为止,他和他一起漫步徜徉,途中或是心有灵犀地默默无语,或是间或说上个三言两语,他所到来的这个季节是润泽和饱满的,四处弥漫着李子和丁香的味道,此外还有茉莉的芬芳,即便是在狭窄的小路上,他间或也会让这个轻盈的小家伙走在自己的前面,道路的两旁是一道道庄稼墙,黄灿灿的庄稼成熟得即将迎来收割,庄稼秆载着沉甸甸的穗子,从泥土里蹿起,足有内珀穆克那样高。
我最好是说“从地里蹿起”,因为那小家伙的原话就是这样的,他同时还非常惬意地宣布说,“瑞饮(Rein)”昨晚给这片地“厄尔科肯”了。
“瑞饮,艾肖?”他舅舅不解地问道,权当他所说的“厄尔科肯”是小孩子话。
“是的,瑞伊根(Reigen),”他的同路人向他作出更加详细的证实,但也就此打住,不愿意再和他继续讨论下去。
“你想啊,他居然说什么‘厄尔科肯的瑞饮’!”阿德里安下次和我见面时这样告诉我说:“这是不是有点罕见呀?”
而我能够告诉我的这位朋友的则是:在我们中古德语里,“瑞饮”或“瑞伊根”就相当于“雨”这个词,这样用了几百年之久,一直用到十五世纪,另外呢,“厄尔科肯(erkicken)”或“厄尔屈肯(erkücken)”在中古高地德语中同现在表“冲凉”之意的“厄尔科维肯(erquicken)”曾经是并存并用的。
“不错,是很久远了。”阿德里安带着一丝陶醉地点头赞许道。
如果他必须上城里办事的话,那么他就会从城里给这小男孩带回礼物:形形色色的小动物,一个会从匣子里跳出来的侏儒,一辆环绕椭圆铁轨飞驰时车身上的信号灯会一闪一闪的火车,一个装有各种儿童魔术玩具的魔术箱,箱子里最宝贵的东西是一个装着红葡萄酒的杯子,即使把杯子整个地倒过来,也不会有一滴酒洒出来。艾肖得到这些馈赠自然十分高兴,不过,待他玩过之后便会马上就说“有了”,因为,同这些玩具相比更让他喜欢得多得多的是,舅舅把他自己使用的物件拿出来讲与他听——总是那几样,而且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因为在娱乐的问题上,小孩子所有的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顽强劲头和重复的渴望是很强烈的。那把用象牙磨制的裁纸刀,那个绕着自身斜轴转动的地球仪,那上面有四分五裂的大片陆地,有凹陷的海湾、奇形怪状的内陆水域和广阔的呈蓝色的海洋;那个报时的支架钟,钟摆降到底部之后又会通过一个曲柄重新转而向上:这些东西,它们都在这个小家伙巴望查验的那些个稀奇玩意之列,只见他轻快敏捷地跑进来找它们的主人,然后用他那稚嫩的声音问他道:
“我来了,你会生气吗?”
“不,艾肖,不是很生气。不过呢,钟摆才往下走了一半。”
在这种情况下,他特别想要的东西大概就是那个八音盒。这东西是我的礼物,是我给他带来的:一个棕色的小盒子,机械装置安在背面。上上发条之后,布满小金属突耳的滚筒就会围着一个轮齿上的各个调好音的尖齿转过,奏出,开始是节奏轻快地,随后则是越来越慢地令人感到疲倦地,奏出三小段非常和谐的彼德麦耶尔风格的旋律,艾肖用始终如一的好奇心聚精会神地聆听它们,眼里满含着欢乐惊异,如梦如幻,那模样着实叫人难以忘怀。
另外,舅舅写在五线谱上的手稿,那些用小旗帜、小羽毛装饰的,通过弧线和横线连接的,空心和实心的神秘符号,他也很喜欢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个不停,并且要他跟自己解释这些符号都说的是啥意思:——这是他要求的,平心而论,他能否凭预感推出这些意思,能否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凭着自己的直觉会从大师的解释里推断出这些意思,这我还真的是很想知道呢。这个孩子是比我们大家都早,是最早被允许看到《暴风雨》中阿里尔之歌总谱提纲的人,当时莱韦屈恩正在偷偷创作它们:他给它们谱曲,他把充斥着鬼怪出没的自然之音的第一首,即《来吧,来到黄沙的海滨》那首,和纯净可爱的第二首,即《蜜蜂在哪儿咂,我就在哪儿咂》那首,集中起来,精炼为一个整体,他运用了高音声区、钢片琴、声音作弱化处理的小提琴、低沉的小号和竖琴发出的竖笛声,说真的,不论是谁,只要听到这些“鬼魅的”音符,哪怕只是用他的精神之耳,即通过阅读去听到,恐怕都免不了要和剧中的那个裴迪南一样发出如下疑问:“音乐在哪里?在空中?在地上?”因为把它们接合在一起的这个人,他在他那细如蛛丝的低吟浅唱的织体中,不仅捕捉到了阿里尔的——我的精致优雅的阿里尔的——既童真又良善且迷乱的浮浪轻盈,而且也捕捉到了山水林苑所构成的全部的精灵世界,根据普洛斯波罗的描述,这些精灵扮作柔弱的小师傅和半生不熟的小木偶,乘着月光稍事嬉戏,盘卷那母羊不爱吃的饲料,培植午夜的蘑菇。
乐谱中有两处是艾肖百看不厌的,一处是狗发出“汪汪”叫的地方,一处是公鸡“喔喔喔”打鸣的地方。阿德里安另外也跟他讲坏巫婆塞可拉克丝和她的小奴仆的故事,小奴仆由于心肠太软,没有执行巫婆的邪恶命令,巫婆就把他整个人嵌进一棵云杉树的缝隙里,他就这样被迫度过了痛苦不堪的十二年,直到有一天他被善良的魔法师发现才解救出来。内珀穆克特别想知道这个小鬼被夹在树里的时候年龄有多大,而他十二年后被解救出来的时候年龄又有多大。但他舅舅却告诉他说,这小鬼没有年龄,不论在囚禁之前还是囚禁之后,他都仍然还是那同一个秀美可爱的风之子,艾肖似乎很满意这个说法。
修道院院长办公室的主人还给他讲了一些自己想得起来的别的童话:讲了《侏儒怪》,讲了法拉达和《莴苣》,讲了《会唱会跳的小百灵鸟》,而这个小家伙自然是要坐在,侧坐在他舅舅的腿上听的,他偶尔还会用他的一只小胳膊去勾住人家的脖子。“这听起来真是神奇啊,”当一个故事结束的时候,他就会这样说,不过,他经常是没等讲完就已经把头埋在讲故事的人的怀里睡着了。而讲故事的这个人呢,之后就会长时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下巴轻轻地挨在小睡的孩子的头发上,直等到大娘和她女儿之中的一位过来领走艾肖为止。
如我所说,阿德里安会一整天不和这小男孩谋面,个中原因可能是他太忙,也可能是偏头痛逼迫他静养,甚至是逼迫他呆在暗处不出来,总之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的。但是,只要他有一天没有和艾肖见面,那么,他就会很乐于在第二天晚上孩子已上床的时候,蹑手蹑脚地、几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他这里来列席他和看护他的女人中的一个,抑或也是和她们两个,和大娘及女儿一起做睡前祷告,只见他仰面躺在床上,张开的两只小手放在胸前合拢着,湛蓝的眼睛向上看着天花板,口里吟诵着稀奇古怪的赐福祈语,表情丰富极了。他会背诵很多这类的祈神赐福语,所以他几乎不会连着两个晚上用重一个。需要说明的是,他总是把“上帝”说成“山帝”,而且爱在“谁”、“什么样”、“多么”前加“是”,如:
是什么样的人活在山帝的信条中,
山帝在他身上,他在山帝心中。
我要把自己交给这同一个山帝。
我将得到帮助,得到真正的安息。阿门。
又如:
不管人干下的恶行是多么大,
山帝的仁慈总能超过它。
我的罪孽并不深重,
山帝展露充满仁慈的笑容。阿门。
要么再如下面这段祷告,听起来很奇怪,因为带有明显的宿命论色彩:
人不要因为有罪就放弃,
人还是应该行善把德积。
人的善行不会失去,
人生来就是下地狱。
哦但愿我和我的兄妹爹娘,
命中有福进天堂!阿门。
要么偶尔还会出现的是:
太阳照射地府的恶鬼,
把那纯洁的挑选送回。
请让我留在尘世的峡谷,
直到我把死罪赎。阿门。
要么最后是:
你们记住,是谁为他人乞求,
是谁其实在把自己拯救。
艾肖为全世界乞求,
愿山帝也把他拥抱接受。阿门。
就连我听了他的这些祷告都感到震撼异常,但我现在认为,他那时并没有发现我也在场。
“你是怎么看,”阿德里安出来之后问我道,“这种神学的冥想的?他马上为全部的造物祈求,为的就是让自己也一同被包括在内。难道这个虔诚的信徒原本就知道为别人乞求其实就是在为自己谋利吗?一旦你发现无私是有利可图的,那么无私就已经被取消了。”
“就此而言你是对的,”我回答道。“不过,他做不到只为他自己乞求,而是为我们大家乞求,这样一来,他又把这件事情转化为了无私。”
“的确,他在为我们大家乞求,”阿德里安轻声说道。
“另外,我们说起他来,”我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道:“就好像这些祷告都是他自己想出来似的。你问没问过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从他父亲那儿或是从什么人那儿?”
他的回答是:
“哦不,我更喜欢把这个问题搁在一旁,我猜测,就算我问他,他也不清楚,回答不了我。”
施魏格施迪尔家的两个女人看来也持和他一样的态度。她们也从来没有问过这孩子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晚祷辞的。这些我本人也没有能够亲自站在近旁附带着听到的祷告,都是她们告诉给我的。而且,当我从她们那里听说这些祷告时,内珀穆克已经不在我们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