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薛巴斯强·洛特里哥书信(4)

看来还有一些时间可以写封信给您,我在上封信里已经向您报告过从五岛传教回来时,碰上官差们在村子里搜索的事。每次想到卡尔倍和我都安然无恙,就不由得从内心里感谢主。

幸好“爸爸”等人在日本官差到达之前,已迅速叫人把圣画、十字架等危险的东西都藏好。像这种时候,组织就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大家若无其事地在田地继续工作。“爷爷”面对官差的质问,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农民运用他们的智慧,在暴政面前装糊涂。经过很长时间的询问后,官差们也疲倦了,于是停止询问,离开了村子。

孙一和阿待得意扬扬地把这件事告诉我和卡尔倍,他们的表情流露出长期受压迫者的狡猾。

我至今仍然无法释怀的是,到底是谁向官差泄密的呢?我想不会是友义村的村民,可是,经过那次事件之后,村民之间已经彼此怀疑了。我担心他们会因此而分裂。

此外,离开一段时日再回来后,我看到村子里一切平安无事。在这间小屋里,即使是正午时候也听得到山麓间的鸡鸣,向下俯视则可见一大片红花盛开,宛如一块大毛毯。

跟我们一起回到友义村的吉次郎,在这里也成了最受欢迎的人物。他沾沾自喜地在村里各户人家晃来晃去,得意而夸张地大谈特谈五岛的情形。吹嘘我在五岛如何受到居民的欢迎,而带我去的他自己也大受赞赏——居民们常请他吃饭,偶尔还会请他喝酒。

有一次,喝醉了的吉次郎带着两三个年轻人来到我们的小屋。他频频用手擦拭着红褐色的脸庞,得意扬扬地说:

“神甫呀,有我在呀!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年轻人带着几分敬意看他,他一高兴竟唱起歌来。唱完时说:“只要有我在,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之后,脚一伸,随便一躺就睡着了。该说他禀性善良呢,还是得意忘形?总觉得让人憎恨不起来。

告诉您一些日本人的生活方式吧。当然,这只限于我看到的友义村的百姓,以及从他们那儿听来的忠实报告,并不能代表整个日本。

首先必须告诉您的是,这里的百姓比葡萄牙任何穷乡僻壤的百姓更贫穷、更悲惨。即使是富裕人家,一年也只能吃两次白米,他们的食物通常是番薯和萝卜等蔬菜,喝的是白开水,有时还掘草木的根吃。他们坐的方式也很特别,跟我们大不相同,把膝盖靠在地面或地板上,像我们蹲下时那样坐在脚上。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休息,我和卡尔倍对这习惯则深以为苦。

房子几乎都是稻草屋顶,屋内不洁,充满恶臭。在友义村只有两户人家有牛、马。

藩主在藩内具有绝对的权力,比天主教国家国王的权力还大。年赋的缴纳极为严格,迟缴的人一定会受罚。岛原之乱就是百姓受不了缴纳年赋的痛苦,起而反抗藩主。听说五年前友义村发生过一桩事:一个叫茂左卫门的男人因缴不出五袋米,结果妻子被当作人质打入水牢。百姓是武士的奴隶,上面还有藩主。武器对武士而言极为重要,到了十三四岁,无论地位如何,腰间都佩短刀或长刀。藩主对武士而言,就是拥有绝对权的君主,操生杀大权,可随意没收他们的财产。

日本人即使在冬夏,也不常戴帽,穿的衣服根本无法御寒。一般都用拔毛夹把头发拔光变成秃头,只在脑袋后方留下一撮长发,打成结。和尚把头发全部剃光。但是日本人即使不是和尚,也有很多人把头发剃掉,例如武士把家业传给儿子之后就剃发。

……事出突然,现在尽可能把六月五日发生的事情详细向您报告。不过,或许只是短短的报告也说不定,因为现在随时会有危险发生,根本无法预料,没有时间作长而详细的叙述。

五日近午时刻,我感觉到山下的村落似乎发生了不寻常的事。狗的叫声透过杂树林传过来。在晴朗而寂静的日子,听到狗叫和鸡鸣并不稀奇,还可给藏在小屋的我们以安慰,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却令人不安。我被一种讨厌的预感驱使,走到杂树林的东侧去看看,因为从这里往山麓的村落看,一览无遗。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通向村落的沿海大道上扬起的白色沙尘。这是怎么回事?一匹无鞍的马发狂似的从村落跑出去,村落的出口站着五个男子——显然不是百姓——一望可知他们把守着,不让任何人从村中逃出。

我们马上猜到这是官差们来搜查村落。卡尔倍和我连滚带爬地回到小屋,把所有看得出我们住在这里的东西藏入以前一藏为我们挖掘的洞穴。布置完成后,才鼓起勇气走下树林,决定更进一步探查情形。

村落寂静无声。正午的艳阳照射在大道上和村落里,只有破烂的农舍的影子落在大道上,清晰可见。不知怎的,看不到有人走动,刚才还听到的狗吠声也戛然停止,友义村宛如被遗弃的废墟。不仅如此,我还感觉到包围着村落的恐怖的沉默。我拼命地祈祷,虽然我很清楚祈祷并不能为这块土地带来幸福或好运,但我仍然不能不祈祷这恐怖的沉默快点从友义村消失。

狗又在叫了,把守村落出入口的男子跑起来,接着,被称作“爷爷”的老人出现了,被绳子绑着。戴着黑色斗笠的武士在马背上不知吆喝什么,男人在老人后面排成一列走动,看守森严。只有挥鞭的武士在大道上奔驰,扬起白色尘埃,中途回过头来。我现在对双脚竖起直立的马姿,以及跌跌撞撞地被男子拖拽着走的老人背影,仍然记忆犹新。他们活像一群蚂蚁,在正午无穷尽的白色大道上前进,影子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了。

晚上,从带着吉次郎上山来的茂吉口中知道了详细的情形。官差是在正午前出现的。这次跟以往不同,村落的民众事前并不知他们要来探查。人们乱跑,武士怒叱着部下,骑着马在村落里四处追赶。

他们明知道无论如何找不到天主教的证据,但不像以前那样很快就死心,毫无撤走的迹象。

武士把百姓赶到一个地方,下令说,如果不从实招来,就要抓人质,但是,没有人招供。

“我们既没有拖欠年赋,也认真服劳役。”“爷爷”拼命向武士申辩,“葬礼也在寺里举行。”

武士没回答,用鞭子指着“爷爷”,霎时,站在后面的捕吏迅速用绳子把“爷爷”绑了起来。

“走着瞧吧!啰啰唆唆地强辩是没用的,有人密告,最近你们当中有人偷偷信奉已遭禁止的天主教。是哪些人干的?检举的人赏银元两百枚。你们要是不说,三天后我还会再来抓人质,你们给我好好考虑!”

男人、女人和小孩都站得笔直,默默不语。好久好久,这些信徒就这样和敌人对峙。现在回想起来,在那沉静的时候,我们俩正好从山上向下凝视村落的动静。

武士掉转马头朝向村落出口,挥鞭,走了。被绑在马后的“爷爷”倒下去,站起来,又倒下去,那些男子把他扯起来,让他站住……

以上就是我们听到的六月五日发生的事。

“是的,神甫!我们不会说出神甫的事。”茂吉两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说,“官差们即使再来,我们也不会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会说。”

他可能是看到我或卡尔倍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才这么说的。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实在是一件丢脸的事。不过,连一向都很乐观、开朗的卡尔倍都痛苦地注视着茂吉,也难怪茂吉会这么说了。

“可是,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你们都会被抓去当人质呀!”

“是的,神甫!即使那样,我们也不会说出去。”

“那不行。与其如此,不如我们两人离开这座山。”卡尔倍转向坐在我和茂吉旁边抖个不停的吉次郎,“譬如说逃到其他的岛上去,不行吗?”

吉次郎听到他这么说,脸上满布恐惧,闷声不响。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这个胆怯而懦弱的男子怕被牵连,感到非常困惑。他为了顾全自己身为信徒的面子,小小的脑袋瓜拼命地思索着救自己的方法。他狡猾的眼睛闪着亮光,不停搓着手掌,说:“官差用不着多久就会搜查到五岛,因此,逃到附近村落不如逃到更远的地方去。”

那一晚没有谈出什么结果来,他们又悄悄地下山回去了。

翌日,友义村村民的心开始动摇了。我现在无意责备他们,根据茂吉的报告,他们分裂成两派,即要我们两人搬到别处去的为一派,无论如何要掩护我们的为一派,听说还有人指责是我和卡尔倍为村子招来灾祸。不过,此中茂吉、一藏、阿待等人出人意外地表现出坚定的信仰。他们准备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司祭。

这种动摇正给了官差可乘之机。六月八日,这次来的不是坐在马上威风凛凛的壮年武士,而是和善一些的年老武士,带着四五名随从,微笑着剖析利害得失。他说,如果有人供出信奉天主教的人,今后可以减免年赋。减免年赋对日本百姓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呀!不过虽然如此,贫穷的百姓还是战胜了诱惑。

“如果这样你们还是摇头表示不知道,我也只有相信你们了。”

年老的武士回过头看随从们一眼,笑了。

“只是,你们跟原告说的话到底哪边才正确呢?这就非请示上司不可了。此外,我要释放人质,你们推派三个人,明天到长崎去。不会对你们做出不利的事,用不着担心。”

声音和话语中不带丝毫恐吓味道,但村民也因此知道是个陷阱。这天晚上,友义村的男人们就明天该派谁到长崎的奉行所,讨论了好久。这次派去的人可能被当成人质,甚至可能无法生还,考虑到此,连担任“爸爸”的人也没了主意。聚集在昏暗农家中的百姓,彼此窥视着对方的脸,内心祈祷着自己能够避开这一劫。

大家指定吉次郎,因为他不是友义村的人,而且,今天会招来这样的灾难,追根究底是他惹出来的,大家心里都这么想。胆小的他一听到大家要他去当替死鬼,霎时内心慌乱,眼中含泪,最后破口大骂。村民们说,年轻人啊,我们都有老婆和小孩,你又是别村的人,官老爷不会严加追究的。拜托代替我们去吧!在大家说好说歹之下,软弱的他最后答应了。

这时,一藏突然说:“我也去。”一向沉默倔犟的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大家深感惊讶。如此一来,茂吉也自愿前往。

九日,一大早就下起毛毛细雨。小屋前的杂树林在细雨笼罩下,一片朦胧。他们三人从山上树林过来。茂吉似乎有点激动,一藏仍旧眯着眼,沉默寡言,两人后面的吉次郎,宛如挨了主人一顿揍的狗,露出可怜的怨恨眼神看着我们。

“神甫!他们会要我践踏圣像。”茂吉低着头,宛如说给自己听似的,“要是不踏,不只是我们,连全村子的人都会受到审问。神甫啊!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

怜悯之情涌上心头,我不由得说出你们大概不会讲的话,同时脑中掠过这样的事:从前在岛原的迫害中,日本人命令卡布列耶鲁神甫践踏基督的圣像时,神甫说:“要我践踏基督圣像,不如把我的脚剁掉。”我知道,许多日本信徒面对递到自己跟前的圣像时的心情也和神甫一样;可是,教我如何对可怜的三人作出同样的要求呢?

“可以踏下去的,可以踏下去。”

我这么回答之后,才发觉说了身为司祭不该说的话。卡尔倍以责备的眼神看着我。

吉次郎的眼中噙着泪。“为什么主要赐给我们这么大的痛苦呢?神甫!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

我们沉默着。茂吉和一藏也默默地凝视着虚空的一点。我们齐声为他们唱最后的祈祷。祈祷完毕,三人下山而去。我和卡尔倍一直注视他们消失在雾中的背影,如今回想起来,这是我们和茂吉、一藏所见的最后一面。

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提笔了。前面已写过友义村被官差搜查的事,为了探明在长崎受到审问的三人结果如何,不得不等到今天才提笔。我们不知作了多少祷告,希望他们能和“爷爷”安然返回。村子里的信徒每晚都偷偷为他们祷告。

我并不认为神安排的这次试炼毫无意义。主所赐的一切都是好的,而这次迫害和苦难,为什么会降临到我们身上呢?我想将来总有一天会明白。而我现在写这件事,是因为出发的那天早上,吉次郎低着头小声说出的话,逐渐在我心上形成了巨大的负担。

“为什么主要赐给我们这么大的痛苦呢?”他回过头来,一副怨恨的眼神,对我说,“神甫!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

如果把这当成耳边风便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是胆小者的怨言罢了;可是,它为什么像针般刺痛我的心呢?主为什么要赐给这些凄惨的日本百姓如此的迫害或拷问的试炼呢?不!吉次郎想说的是更可怕的事,那是神的沉默。自从发生宗教迫害到今天已有二十年之久,在日本这块黑色土地上有多少信徒呻吟,司祭流着红色的血,教会的塔倒了;但是,神为什么在把一切奉献给自己的信徒面前,还沉默着呢?我因为觉得吉次郎的怨言中包含着这种疑问而感到难过。

现在我要告诉您他们后来的命运。三人到位于樱町的奉行所报到之后,就被关在后面的牢狱里,两天后官差才审问他们。不知怎的,那天的审问是从事务性的问答开始的。

“你们知道天主教是邪教吗?”

茂吉代表大家点点头。

“有人密告你们信奉这种邪教,你们承认吗?”

三人回答:我们是虔诚的佛教徒,遵守檀那寺僧人们传授的教理。

于是,官差紧接着说:“既然如此,就在这里踏这个看看!”

他脚边摆着一张嵌有抱着圣子的圣母像的木板。就像我鼓励他们要踏下去那样,首先是吉次郎踏下去,接着是茂吉和一藏。可是,如果以为这样便没事,那就错了。坐成一排的官差们,脸上慢慢地浮现出浅笑。他们注意、观察的不是三个人踏下去的结果,而是那时候他们的脸色。

“你们以为这样就骗得了上头吗?”年长的官差说。三人现在才看清,这个年长的人就是前几天到过友义村的老武士。“现在你们的鼻息粗重,这瞒不过我的眼睛!”

“不!我们并不紧张!”茂吉拼命喊道,“我们不是天主教徒。”

“既然这样,再照我的话做做看!”他命令他们三人在圣像上吐口水,骂圣母是千人骑的妓女。这是不久之后我才知道的,是范礼安神甫所称最危险的人——井上发明的。曾为了要出人头地受过洗的井上,深知日本贫穷的信徒们最崇拜的是圣母。事实上,我也是来到友义村之后,才知道有时百姓对圣母比对基督还要崇敬,这令人有点担心呢!

“你们不敢吐口水吗?我要你们说的话,一句都说不出口吗?”

一藏两手拿着圣像,警吏在背后戳他,他拼命想吐口水,就是吐不出来。吉次郎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

被官差猛力一抓,眼泪从茂吉眼中沿着脸颊流下来。一藏也痛苦地摇摇头。就这样,两人的身体终于承认自己是天主教徒。只有吉次郎在官差的威胁下,喘着气说出冒渎圣母的话语。接着,官差命令他:“把口水……”

他在圣像上吐了几口永远擦拭不掉的、耻辱的口水。

审问完毕后,茂吉和一藏两人被关入樱町的监狱十天。我只说“两人”,这是因为弃教的吉次郎被赶出监狱后,就销声匿迹了。从那天起到今天为止,他还没回到过这里。很显然是不敢回来。

梅雨季开始了。每天都细雨绵绵。我现在才知道,这梅雨阴郁得足以使一切的表面和根部都腐烂。整个村子荒凉如墓地。两人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这是大家都猜测得到的。大家都担心:不久自己是否也会像他们一样受到审问?几乎无人到田里工作。荒凉的田地前方是黑色的海。

二十日,官差又骑马到村子里来公告:已决定将茂吉和一藏在长崎街上游行示众后,在友义村的海岸处以“水磔”的刑罚。

二十二日,村民看到远处如豆粒般大小的行列,在梅雨笼罩的灰色街道上由远而近。没多久,行列逐渐变大。在正中央马上的一藏和茂吉,双手被缚,低着头,旁边有多个男子绕着走。村民家家闭户,不敢外出。队伍后面跟了一大群沿途村庄加入的看热闹的人。从我们的小屋也看得到这行列。

一到海岸,官差就下令生火,先把一藏和茂吉湿漉漉的身体烘暖。听说还大发慈悲,给他们喝了一小碗酒。听到这里时,我突然想起基督临死之际,也有一个人用海绵吸醋给他喝。

他们在海浪边际,竖起两根绑成十字架的木桩,一藏和茂吉被绑在十字架上。到了傍晚潮水上涨时,两人的身体从下颚以下全都会泡在水里。他们不会很快就断气,大概两三天后,才会身心俱疲衰竭而亡。官差们的目的,是让友义村村民和附近的百姓目睹长时间的痛苦惨状,以后不敢再接近天主教。茂吉和一藏在过午时分被绑到木桩上,官差们留下四个人监视,其余的都骑马回去了。由于下雨和寒冷,聚在岸边看热闹的人逐渐减少了。

潮水涨上来了。两人的姿态不变。海浪把他们的身体、双脚和下半身淹在水里,海浪冲击过来,在黑暗的沙滩上激起单调的声响,然后又退下去了。

傍晚,阿待和侄女带了食物来,得到监视者的许可之后,她们才划着小舟到两人旁边。

“茂吉,茂吉!”阿待叫着。听到茂吉嗯了一声,然后又叫一藏,年纪大的一藏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从他头部偶尔的抽动知道他还活着。

“很痛苦吧!要忍耐呀!神甫和我们都为你们祈祷,你们一定会到达天国!”

阿待真诚地鼓励他,想把带来的番薯干塞进茂吉嘴里,茂吉摇摇头。或许他知道反正要死,不如早一点脱离苦海。

“阿婆,给一藏吧。”茂吉说,“不要给我,我已经受不了了!”

阿待和侄女哭着回到海滩,接着又在雨中放声大哭。

夜,来临了。从我们躲着的山上小屋,依稀可见监视着他们的人燃起的红色火焰,还有聚集在海岸的村民们,凝视着黑暗的海面。天空和海面一片漆黑,连茂吉和一藏在哪里都分辨不出。也不知他们是生是死,大家哭泣着,在心中祷告。这时,在海浪声中,他们听到了像是茂吉的声音。这个年轻人是为了告诉村民自己还活着,还是为了鼓励自己呢?他断断续续地唱着天主教的歌。

走吧!走吧!

到天国的教堂去吧!

天国的教堂,

遥远的教堂……

大家默默地听着茂吉唱。监视的男子也听着,歌声在雨声、海浪声中,断断续续传来。

二十三日,又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友义村村民们又成群结队从远处注视着绑茂吉和一藏的木桩。海滩如同凹陷的沙漠,在毛毛雨中一片荒凉。今天没有邻村的异教徒来看热闹。潮水退下后,只看到绑着两人的木桩孤立在远处,已分不出木桩和人了。好像茂吉和一藏已经嵌入木桩,成为木桩的一部分。不过,从茂吉发出的低沉呻吟声中,知道他们还活着。

呻吟声时断时续,茂吉已没有力气像昨天那样用唱歌来鼓励自己。呻吟声停止了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又随风传送到村民耳中。每次听到如野兽低嗥般的呻吟声时,百姓都不由得浑身战栗,哭泣不已。午后,潮水又逐渐上涨;海面黑冷的色彩转浓,木桩逐渐沉入海里。海浪激起白色泡沫,有时越过木桩涌向海边,有一只鸟掠过海面,飞向远方。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殉教了!可是,这是什么样的殉教呢?长久以来,我做过太多如《圣人传》上所记的殉教——例如他们的灵魂归天时,天空充满了光辉,天使吹奏喇叭,轰轰烈烈——的梦。可是,现在我向您报告的日本信徒的殉教并不是那么轰轰烈烈,而是如此悲惨,如此痛苦。雨,未曾有过片刻的间歇,不断地落在海上。海杀死他们之后,也一味地沉默不语。

傍晚,官差骑着马来了。在他的指示下,监视的人收集潮湿的木片,开始焚烧从木桩上解下的茂吉和一藏的尸体。这是防止信徒们把殉教者的遗物带回去。尸体烧成灰之后洒向海中。焚烧尸体的火焰,在黑褐色的风中摇曳。烟沿着沙滩流逝,村民们一动也不动,以空洞的眼神注视着灰烟的流逝。当一切结束时,他们像牛一样垂着头,拖着脚步回去了。

今天,在我写这封信的过程中,有时我为了俯视信任我们的两个日本百姓的墓地——海,走到小屋外头。海,一直到遥远的前方净是阴郁的黑暗,灰云下连岛影都看不见。

一切都没变。要是您,可能会说他们的死绝非毫无意义。它将成为教会的基石。主决不会赐给我们无法超越的试炼,茂吉和一藏现在可能已在主的身旁,和许多在他们之前殉教的日本人一样获得永远的幸福!这些我当然明白。可是现在我心中为什么会有种类似悲哀的心情呢?为什么绑在木桩上的茂吉断断续续的歌声,会伴随着痛苦在脑中复现呢?

走吧!走吧!

到天国的教堂去吧!

我听友义村村民说,许多信徒被带到刑场时都唱这首歌。这是一首旋律悲伤、沉郁的歌。这块土地上的生活对日本人而言太痛苦了。在痛苦之余,他们唯有依靠天国才能活下去。这首歌就包含着这种悲哀。

连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只是,对茂吉和一藏为了主的荣光呻吟、痛苦,以致以身相殉的今天,海仍然发出阴沉而单调的声音啃蚀着海滩,我无法忍受。我在海可怕的寂静背后,感受到的是神的沉默——神对人们的悲叹声仍然无动于衷……

这次很可能是我最后的报告。今早我们刚接到通知,官差正召集人手准备明天上山来搜查。在他们上来搜查之前要把小屋恢复原状,拭去我们生活的所有痕迹。我们必须舍弃小屋。从今夜起要流浪到哪里去呢?卡尔倍和我都无法作决定。我们讨论了好久,是两个人一块儿逃亡,还是分开更好呢?最后我们决定,纵使有一人落入异教徒的虎口,另一个也要留下来。可是,留下来究竟有何意义?卡尔倍和我绕道炎热的非洲,横渡印度洋,再从澳门偷渡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像现在这般躲躲藏藏,也不是为了像野鼠般躲在山里,向赤贫如洗的百姓要粮食,还见不到信徒,一直蹲踞在这放煤炭的小屋。我们抛弃了多少理想啊……

可是,一个司祭继续留在日本,就像罗马的卡达昆贝烛台上的一盏油灯继续燃烧——至少希望具有这般意义。因此,卡尔倍和我都发誓,纵使分道扬镳后也要尽可能活下去。

因此,今后即使我的报告中断(我自己对以前的报告是否已送到您手中也没把握),也请不要以为我们两人已死。在这荒废的土地上,无论如何,必须留下一把尽管很小但仍可耕种的锄头……

我不知海延伸到哪里,也不知夜的黑暗从哪里开始,更看不清岛屿在哪里。只有在背后划船的年轻人粗重的鼻息声、咿呀的桨声、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让我感觉到自己现在还在海上。

我和卡尔倍在一个小时之前分手了。我们分别搭乘小船离开友义村,他的船在咿呀的桨声中,静静地向平户方向而去。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我连对他说一声再见都来不及。

剩下我一个人时,身体就不听使唤地开始颤抖起来。说不害怕那纯粹是骗人,不管信仰多坚定,肉体的恐惧无关意志,不断袭来。卡尔倍在的时候,面包分成两半吃,恐惧也两人分摊。从现在起,必须自己一个人在这黑夜的海上,完全背负起寒冷和黑暗。(这种颤抖是所有来到日本的传教士都经历过的吗?他们怎么处理呢?)想到这里,不知怎的,心中浮现出吉次郎胆怯如鼠的小脸,想起这个在长崎的代官所脚踏圣像后逃之夭夭的胆小鬼。如果我不是司祭,只是普通的信徒,或许也就这么逃走了。促使我在这黑暗中仍然继续前进的,是身为司祭的自尊和义务。

我向划桨的年轻人要水喝,可他毫无反应。自从殉教事件之后,我逐渐明白,友义村村民总觉得为他们招来灾祸的外国人是个大负担。这个年轻人或许也是这种想法,尽可能不陪伴我。为了滋润干渴的舌头,我伸指蘸海水舔了舔,心里想着基督在十字架上舔醋的情景。

小舟逐渐改变方向,从左边传来海浪拍击岩石的声音。还记得以前到另一座岛屿时,曾经听过像这种低沉如击大鼓的海浪声。海,在这里形成深的海湾,冲洗着岛上的沙滩。不过,整座岛屿都被染成了黑色,根本看不出村子在哪里。

不知有多少传教士和现在的我一样,利用小舟到这个小岛来。可是,他们的情形和我完全不同。他们在日本时,是一切都顺利的微笑时代。处处都是安全场所,可以找到能睡得安稳的居所和欢迎司祭的信徒。藩主们虽然不是出自真正的信仰,但是为了获得贸易上的利益,也争相保护他们。而他们也利用这点,吸收了许多信徒。不知怎的,澳门的范礼安神甫的话突然在心中响起:“那时候,我们认真讨论过,我们传教士在日本应该穿绢丝的修道服还是棉布的修道服。”

我突然想起这句话,摩擦着膝盖,对着黑暗小声地笑了。请不要误会,我并非看不起那个时代的传教士,只是在这虫子到处爬行的小船里,想到现在穿着友义村的茂吉给的农作服的这个男人,也和他们一样是司祭时,突然觉得可笑。

漆黑的岸壁逐渐接近。从海滩飘来腐烂的海草臭味,船底碰到沙子时,年轻人从船上跳下,两脚浸在海里,用双手推船头。我也在浅滩处下船,深深吸了一口含有盐分的空气,来到沙滩上。

“谢谢你,村落就在这上面吧?”

“神甫,我……”

不用看他的表情,从声音我就知道这个年轻人不想再陪我了。我一摇手,他松了一口气,马上跑向海里,跳上船时发出的低沉声音在黑暗中清晰可闻。

桨声渐行渐远,现在卡尔倍会在哪里呢?我好像母亲哄小孩一般对自己说:怕什么呢!然后走在寂静空旷的沙滩上。我认得路,知道从这里一直往前走,可以走到曾经欢迎过我的村子。我听到远处某种低沉的叫声,那是猫的叫声。那时,我以为可以找到休息的地方,找到一些能够充饥的食物。

接近村子入口时,猫的低沉叫声比刚才更清楚了。让人恶心的腥臭味从村子那边随风飘来,那是鱼的腐臭味!当我一脚踏入村子时,发现不管哪间小屋都静得可怕,看不到半个人影。

整个村庄与其用废墟来比喻,不如用受过战火的洗礼、蹂躏来形容更为贴切。虽然看不到被火烧过的房子,可是路上到处都是破碗盘,每一家都门户大开,门都被打破了。猫发出低沉的叫声,旁若无人地衔着东西,在空屋里到处乱闯。

我在村庄正中央站立好久。很奇怪,竟没有丝毫不安和恐惧。脑海里有一种和感情无关的声音反复地响着: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试着尽量不弄出声音,从村落的这一头走到另一头。不知哪里跑出来的瘦巴巴的野猫晃荡着,有的若无其事地在我脚边转来转去,有的蹲在地上,眼睛发出亮光瞪着我。我又渴又饿,走进一间空屋寻找食物。结果,能放入口中的只有盆中的积水……

一天下来的疲倦就在这里把我击倒了。我像骆驼一样靠在墙壁上睡着了,恍惚中感觉到猫在身旁走来走去,寻找腐坏的鱼干。偶尔睁开眼睛,从被打破的门缝望出去,看到的是黑暗的夜空。

清晨的冷空气使我咳嗽起来。天空泛白,从小屋里往外看去,村庄背后的山峦依稀可见。一直停留在这里太危险!我站起来,来到路上,想离开这个无人的村庄。路上和昨夜一样,到处都是碗、盘和破布。

到哪里才好呢?我想沿着海边走容易引人注意,越过山更安全。我想,这个村庄像一个月前一样,一定还有信徒隐藏着,只是不知在哪里。首先必须找到这样的地方,打听一切情况之后再决定今后的事。这时,我突然惦念起来,不知昨夜分手的卡尔倍现在怎么样了。

我在村庄里挨家挨户地找,在乱得几无踏脚处找到少许晒干的米,我用掉在路上的破布把米包起来,然后向山上走去。

脚被沾了露水的泥土弄脏了。我爬上一阶一阶的梯田,到达最近的山丘顶上。想着信徒们在硗薄的土地上用心耕犁,看着用旧石垣划分的梯田格,让人深深感受到他们的贫穷。他们在沿海的狭窄土地上无法生存,也缴纳不出年赋。麦子、小米长得瘦弱,浇在田里的稀粪散发出刺鼻的臭味。逐臭前来的苍蝇在脸旁嗡嗡地飞来绕去。好不容易天亮了,能看到群峰如锐剑般指向天空,也有乌鸦在白云下飞翔,发出嘶哑的声音。

来到山丘顶上后,我停下脚步,俯视下面的村庄。这是在宛如一把泥土大小的土地上,稻草屋顶挤得密密麻麻的村庄,到处是土木混合使用盖成的小屋;路上,以及黑色的海滩上,不见半个人影。我靠在一棵树上,眺望笼罩山谷的乳白色霭气。只有早上的海是漂亮的!有几个小岛散落在海中,在熹微的照射下,反射出如针般荧荧的亮光,啃食海滩的海浪激起白色泡沫。我想到,从沙勿略神甫、卡普拉尔神甫和范礼安神甫开始,许多传教士曾在信徒们的保护下,往返于这海上。到达平户的沙勿略神甫一定经过了这里。那位德高望重、留在日本的传教长托雷斯神甫也一定多次造访这些岛屿。但是,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受信徒们的敬仰、欢迎。他们有用花装饰的美丽小教堂,不必像我这般漫无目的地藏匿在山里。想到这里,不知怎的,我发出了轻轻的浅笑。

今天天空阴霾,似乎会是个闷热的日子。一群乌鸦执拗地在头顶盘旋,发出忧郁而压抑的叫声。我停下脚步,它们就止住声音,一走动却又叫起来。有一只乌鸦不时停到附近的树枝上,拍打着翅膀朝这边窥视。我拾起小石头扔了它一两次。

近午时分,我走在窄锐如剑背的山脊上。我一直挑可以看到海和海岸的道路走,并注意寻找海边的村庄。在阴霾的天空中,含雨的云朵像船只般缓缓移动,我坐在草地上嚼着从村子里偷来的干米和在层层梯田上找到的小黄瓜。青涩的黄瓜汁给了我少许力量和勇气。风从草原的这边吹向另一边,我闭上眼睛,闻到风中有股烧焦的味道,于是坐起身子。

那里有焚烧后的痕迹。先前有人经过这里,捡树枝烧火。我把五根手指伸进灰中,探到里面还有少许余温。

折回去好呢,还是继续走下去?为这问题我考虑了好久。在杳无人迹的村子和褐色山中静静流浪一天,已觉得气力衰弱。任何人都行,只要是人就追上去的渴望,与因而可能带来的危险,让我苦恼了片刻,最后我向诱惑投降。我也安慰自己,即使基督也抗拒不了这诱惑。因为他下山来找人。

烧火的人往哪个方向去了呢?这是马上就可以看出来的,因为道路只有一条。他一定在这山脊上,往我来时的相反方向去。我抬头仰望天空,白色的太阳在云中发出亮光;跟刚才不同的一群乌鸦,在阳光下嘎嘎地叫个不停。

我小心翼翼地加快脚步。草原上到处分布着米槠、橡树、樟树等,有的形状像人。那时,我慌忙停下脚步。因为追赶过来的乌鸦声,让我心中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为了排遣这种慌乱的心情,我边走边看路边的树木种类。我从小就喜欢植物学,到了日本之后,遇到知道的树木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朴树、糙叶树、红羊齿等是神赐给每一个国家的树木,其他灌木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

午后,天空短暂放晴。地上的水洼映出碧蓝的天空和白色的小云朵。我蹲下来,为了要沾点儿水去凉快一下流汗的颈,伸手去搅动水洼里的那朵白云。霎时,云朵消失了,接着一张男人的面孔浮上来——憔悴而眼眶凹陷的面孔。为什么我在这时候会想到另一个男人的面孔呢?有许多画家画出几世纪之前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的面孔。事实上谁也没见过他,画家是怀着人类一切的祈祷和梦想,把他的脸表现得越来越美、越来越圣洁。无疑,他真正的面孔,气质一定更高尚。可是,现在映在水洼中的却是因污泥和胡须而微脏,因不安和疲劳而变形,走投无路的男人的脸。您知道在这种时候,人会突然有想笑的冲动,我把脸凑到水洼上,以水为镜,歪嘴、瞠目,活像脑筋有问题的人,反复多次做出滑稽的表情。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傻事?为什么这么傻!

林中突然传出蝉鸣。周遭却一片静寂。

阳光逐渐转弱,天空又变阴霾,草原开始阴暗下来时,我放弃追寻刚才烧火的男子。“我们贪图灭亡与罪恶,在无路的荒地上行走,”口中吟着涌现心头的诗篇,拖着脚步,“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回到原处。风向南吹,又向北转,绕着绕着,继续它的行程。百川皆入海,海未曾满溢,一切都是忧郁。已发生的事,不再发生。已做过的事,不必再做。”

那时,跟卡尔倍躲在山里。晚上偶尔听到的海啸声,会突然在心中苏醒过来。黑暗中的海浪声低沉如大鼓声,整晚发出毫无意义的冲击、退下,退下又撞击的声音。海浪无动于衷地冲洗、吞噬茂吉和一藏的尸体,他们死后,空洞而茫然的表情会在海中扩大,神和海却仍然沉默着,继续沉默着。

我摇摇头:没有这样的事。如果神不存在,人就忍受不了海的单调和那可怕的无动于衷。

不过,万一……当然,只是万一,内心深处,另一种声音喃喃地说:万一没有神的话……

这是可怕的念头,他要是不存在——这是多滑稽的问题。如果真是这样,那被钉在木桩上、被海浪拍打的茂吉和一藏的人生不就是一出闹剧吗?横渡多处大海,费了三年岁月才到这国家的教士们,不就是一直在心中注视着滑稽的幻影吗?而现在自己在这杳无人迹的山中流浪,也是多么滑稽的行为啊!

我拔下一根草,在口中拼命咀嚼,压抑着从心底里冒上来的念头。当然,我知道最大的罪是对神的绝望,可是,神为何沉默,我不懂。主从五个火灾的城里救出义人,如果,现在在这不毛之地也冒烟、树上也长出不会成熟的果实的时刻,他能为信徒说一句什么话都好,然而他……

我滑也似的跑下斜坡。如果慢慢走的话,这种不愉快的念头会像水泡一样涌到意识里,极为可怕。如果我肯定它,那么到今天为止的所作所为就都被否定了。

小雨滴落到脸上,我仰望天空,见天空中的阴霾已扩散成形如大手掌的黑云,缓缓飘来。雨滴越来越多,一下子整个草原上张起了竖琴弦般的雨幕。我躲入路旁枝叶茂密的杂树林里。惊起一群小鸟,它们扑扇着翅膀,箭一样从林中射出,去寻找栖身的地方。雨打在树叶上,发出小石子落在屋顶上的那种声音,此起彼落。雨,把我的农作服淋得湿漉漉的,在银色雨线中,树梢像海草般摇晃着。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在树枝摇晃的前方有一间小屋。可能是村民到这里砍树而搭建的吧!

骤雨来得快也去得急。一会儿,草原又微微发白,小鸟宛如从梦中醒来,又开始喧闹,大水滴从山毛榉和红楠叶上掉落,弄出声响,我用手掌把从额头流向眼睛的雨滴擦掉,走进小屋。脚刚踏入小屋里,一股刺鼻的臭气就迎面而来,入口处有苍蝇环绕。苍蝇从刚排泄出来的人粪处飞走了。

从这排泄物的样貌可以推测出先前的人刚刚在这里休息,才走不久。老实说,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地方,我对这个无礼之人感到愤怒但也感到好笑,忍不住笑出来了。至少,由这滑稽的东西,使我对这个人的警戒心减轻了很多。何况,从形状上看来,显然它的主人不是老年人,而是身体健康的年轻人。

脚踏入小屋中时,灰烬还冒着烟。很庆幸的是小火种还没熄灭,可把淋湿的衣服慢慢烘干。虽然浪费了很多时间,但从目前的速度来看,要追上他似乎并不困难。

走出小屋,草原和刚才藏身的树林都闪烁着金光,树叶像沙一样发出窸窣声。我捡起一根枯树枝,当拐杖使用,不一会儿就来到可清晰看见海岸线的斜坡。

海,仍然闪烁着荧荧的忧郁亮光,啃蚀弯曲如弓的海滩。海岸的一部分是乳白色的沙滩,其余的是黑色石块砌成的港湾。港湾内有小小的码头,沙滩上拖放着三四艘渔船。西边,在树林围绕中,渔村清晰可见。这是从今天早上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人的村庄。

我在斜坡上坐下,抱膝,一直眺望着村庄。我想自己的眼神一定悲惨如野狗吧。在小屋内留下灰烬的男子或许已往下走到那村庄。从这里直接去也会找到那里。不过,为了确定那个村庄有无教徒,先得去探看有无十字架或教会。

范礼安神甫及其他澳门的神甫常说:“不可以把那个国家的教会想象成跟我们国家的一样。在那个国家,藩主们命令传教士把以前使用过的住宅或寺庙当作教会使用。因此,百姓当中把我们的宗教和佛教混为一谈的似乎相当多。连圣方济各·沙勿略也因翻译的不当,刚开始时犯了同样的错误。听了他的话的日本人,把我们的主当成是日本国民长久以来信仰的太阳。”

因此,不要因看不到有尖塔的建筑物就以为没有教会。或许教会就在用泥土和木块搭成的简陋小屋里,贫穷的信徒们或许正渴望着给自己圣体、听自己告解、为小孩施洗的司祭到来呢。在这传教士和司祭都被驱逐的旷野中,在这黄昏之岛,现在只有我带来生命之水。只有穿着满是泥巴的农作服、抱膝的我一个人。主啊!你所做一切都是好的,你的住家也这么美。

激烈的感情自心底涌上,我用拐杖支撑着身体,向我的教区——是的,那是主交付我的教区——走去,在雨水犹存的斜坡上,有好几次差点滑倒。这时,像地震的响声,以及分不清是尖叫或哭泣的声音,突然从松树围绕的村落一端发出。拄着拐杖的我停下脚步,看到黑褐色的火焰和腾空的黑烟。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本能地警觉,身体颤抖,于是赶紧冲上刚刚滑下来的斜坡。我看到在我跑着的斜坡对面,有一个也穿着灰色农作服的男子在逃走。他看到我,吃惊地停下脚步,因惊愕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孔极为显眼。

“神甫!”那个男子挥挥手叫着,指着有哀号传出、赤焰腾空、大火熊熊的村落,做手势要我躲起来。

我一口气跑出草原,像野兽一样盘踞着躲在岩石后面,喘着气。一阵脚步声传来,我发现那个男子肮脏、细小如鼠的眼睛正从对面的岩石隙缝往这边窥视。

手掌上有汗湿的感觉,我一瞧,是血!一定是跳下时撞到了什么。

“神甫!”躲在岩石后面的小眼睛,一直对着我看,“好久不见了。”

他像为了讨我的欢心,蓄着胡子的脸上浮现出卑屈的笑容。

“这里很危险,不过,有我看守着。”

我默默地注视他的脸,吉次郎的脸。他如挨了主人骂的狗,把眼睛避开。然后,拔起身旁的一根草放入口中,用发黄的牙齿嚼了起来。

“瞧,着火了,烧得好厉害。”

他似乎是故意说给我听,独自俯视村庄。我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在层层梯田上烧火,把排泄物留在小屋的男子就是他。可是,他为什么跟我一样在山里躲躲藏藏呢?他已践踏过圣像,照理官差不会逮捕他了呀……

“神甫!您怎么来到这小岛呢?这里也很危险。不过,我知道隐匿的村庄。”

我还是沉默着。只要是这个男子走过的村落,一定会遭到官差的搜索。我心里早就怀疑,说不定就是他带官差来的。早就听说过有弃教的人变成官差的爪牙。弃教者为了拭去自己的悲惨和羞耻,总希望把以前的伙伴拖下水。那种心理就跟被放逐的天使想引诱神的信徒犯罪一样。

周遭已渐渐被暮霭笼罩,村庄里被纵火燃烧的不只是一角而已,火势已蔓延到周围的稻草屋顶;黑褐色的火焰在暮霭中,宛如活的东西晃动着。尽管如此,四周仍一片寂静,仿佛村落和村中的百姓都默默地接受了这痛苦。或许,他们在长长的、长长的时间里已习惯了这种痛苦,已经不再哭泣,不再哀号。

对我来说,置村庄于不顾的痛苦,有如硬剥掉已快痊愈的结痂。心中有一个声音说,你卑怯、你懦弱;另一种声音却说,不要被一时的冲动或情绪束缚,你和卡尔倍是现在这个国家中仅有的两个司祭。如果你消失了,教会也将从日本消失。你和卡尔倍无论受到何等耻辱和痛苦,都得忍受,要活下去。

我也反省:后一种声音是否在为自己的软弱强作辩解呢?可是,在澳门听到的一件事突然涌上心头。那是一个圣方济会神甫的故事,他停止潜伏,不再逃避殉教,出现在大村落藩主城中。他还特意宣称自己是神甫。就因为他一时的冲动,使得其他的神甫难于躲藏,连信徒们也纷纷遭殃,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司祭并非为殉教而存在,但在这被迫害的时期,为不让教会的火种熄灭,非得活下去不可。

吉次郎像野狗一样跟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尾随着,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请您不要走得太快,我身体不好。”他在后面拖曳着脚步,对我说,“您要去哪里?你要知道啊,奉行所对神甫悬赏银元三百枚……”

“我值三百枚银元啊!”

这是我对吉次郎说的第一句话。苦笑自我嘴角浮出。犹大出卖主,基督的价码折合成银元是三十枚。我的价值是他的十倍。

“您一个人走很危险!”

他安心地和我并肩走,用树枝敲打身旁的草丛。暮色中,群鸟啭啼。

“神甫!我知道信徒住的地方,到那里就安全了。今天睡在这里,明天天一亮就出发吧。”

我还没回答,他就往那儿蹲下,很灵巧地捡拾未被黄昏的露水沾湿的枯枝,从袋中掏出打火石点火。

“您肚子饿了吧?”

他从袋子里拿出几条鱼干。我将饥饿的目光投向鱼干,咽下口水。早上只嚼了少许生米和黄瓜,吉次郎掏出的粮食对我而言是难以抵抗的诱惑。他把鱼干放在刚点燃的火上一烤,飘散出一阵阵无可言喻的香味。

“请吃吧。”

我张开嘴,迫不及待地嚼起那鱼干。只因一块鱼干,我的心就向吉次郎让步了。吉次郎注视着嘴巴嚼动的我,他的表情里有满足、轻蔑。他嘴里仍然含着草根,就像叼着烟一样。

黑暗笼罩周遭。山里冷飕飕的,身上也有露水落下,我倒在火旁假装睡觉,告诉自己可不能睡着了,吉次郎可能趁我睡着时偷偷跑掉。或许在今晚,这个男子就可能像背叛同伴一样把我出卖。对这个穷得像乞丐一样的男子来说,三百枚银元是多么耀眼的诱惑呀!我闭上眼睛,疲倦的眼帘里出现了今早从山丘和草原上俯视到的大海和岛屿的风光,历历如绘。大海上波光粼粼,小岛点缀其间。范礼安神甫说:从前,有传教士在众人的祝福下乘小舟横渡美丽大海的时候;也有用花装饰教会,信徒拿着米或鱼上教会的时候;还有设立神学院,学生们也和我们一样用拉丁语唱歌,演奏竖琴之类的乐器,甚至连藩主都大受感动的时候。

“神甫,您睡着了吗?”吉次郎小声地问。

我没有回答,眯着眼睛窥视他的举动。如果他偷偷从那里跑出去,一定是要去告密。

吉次郎察看了我睡觉的情形,慢慢挪动身体。我看到他像动物般蹑手蹑足地出去了,没多久听到他在树木草丛里小便的声音。我还以为他会这样一走了之,没想到他又叹着气回到火旁,在已烧成灰烬的枯树枝上添加新枝。他伸出双手烤火,不住地唉声叹气,黑褐色火焰照出他瘦削的侧脸。之后,由于一天的疲倦,我睡着了。我偶尔睁开眼,能看到吉次郎仍坐在火旁。

第二天,我们在艳阳下继续行走。昨天被雨淋湿犹未干的地面,升起白色的水蒸气;在山丘对面,云发出耀眼的亮光。我觉得头痛和口渴,很难受。吉次郎可能没注意到我难过的样子,有时用手杖按住缓慢滑过道路欲躲入草丛的蛇,抓入肮脏的袋里。

“我们老百姓啊,拿这长蛇当药吃。”

他露出黄牙,浮现出浅笑。我在心里打个问号:为什么你昨晚没为了三百银元去告密呢?我想起《圣经》中最具戏剧性的一幕——基督在餐桌上对犹大说:“去吧!你所作的快作吧!”

即使当了神甫之后,我仍然不解这句话的真正含意。跟吉次郎一起拖曳着脚步走在水蒸气猛往上升的路上,我想把这重要的经句引用到自己身上。基督对出卖自己的人说“去吧”的时候是何种心情?是愤怒,是憎恨,还是出自爱心?如果是愤怒,也就是说,基督把这个男子从世上所有的人当中排除出去,不在拯救之列。把基督的气话当真的犹大是否就永远不能得救了?那么,主就是让一个人堕入永远的罪恶之中,不加理会了。

不!不可能是这样。基督连犹大都拯救。否则,不会把他列入弟子之中。既然这样,基督那时为什么不阻止已误入歧途的他呢?我从神学生时代起,就一直对这点无法理解。

就此问题,我问过许多神甫,也请教过费雷拉老师。我已不记得费雷拉老师当时是怎么回答的。现在没什么印象,我想是因为那时他的回答并没有解开我的疑点。

“那句话不是出自愤怒或憎恨,而是出自厌恶。”

“老师,是对犹大的一切都厌恶吗?那时候基督是否已不爱犹大了呢?”

“不是。拿被妻子背叛的丈夫的情况来想一想就能了解。丈夫仍然爱着妻子。可是,他无法忍受妻子背叛自己这件事。丈夫的心仍然深爱着妻子,但是对她的行为感到厌恶……或许这就是基督对犹大的心吧。”

对神甫们的一般说明,当时年轻的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明白。不,即使现在,也还是不懂。在我的眼中,如果允许我有冒渎的揣测,犹大本身就是为营造基督戏剧的人生和死在十字架上的光荣而设的可怜傀儡、玩偶!

“去吧!你所作的快作吧!”现在,我对吉次郎说不出这样的话,这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己,但也包含身为司祭的希望和期待……我不希望他一再做出背叛的行为。

“这里的路很狭窄,不好走吧。”

“没有河流吗?”我的喉咙已经干渴难耐。

吉次郎脸上浮现出浅笑,盯着我看。“神甫想喝水,是吗?一定是鱼干吃太多了。”

跟昨天一样的乌鸦仍在空中盘旋飞舞,我抬头仰望天空,一道强烈的白光照射眼睛。我用舌头舔嘴唇,后悔自己大意,只为了贪吃一条鱼干而埋下无可挽回的错误的种子。

找了一阵子池沼,徒劳无功。难耐酷暑的昆虫在草原四处嘘嚷,微风带着潮湿的土味从海那边吹过来。

“没有溪流吗?”

“连山涧也看不到。您在这里等等。”不等我回答,吉次郎就走下斜坡。

当他的身影从岩石后面消失后,四周突然寂静下来。草丛中小虫发出干渴的叫声,摩擦着翅膀,一只蜥蜴不安地爬上石块,迅速逃走了。阳光下,我发觉蜥蜴偷瞄着我的胆怯脸孔,跟刚刚离开的吉次郎的一模一样。

他真的替我找水去了,还是把我的行踪向谁告密去了?

我拄着拐杖开始走,更觉喉咙干渴难耐。我突然醒悟,吉次郎是故意拿鱼干给我吃。我想起这一幕:“(基督)就说:‘我渴了!’有一个器皿盛满了醋,放在那里,他们就拿海绒蘸满了醋,绑在牛膝草上,送到他口。”于是幻想中感到口里有股醋味,有点想吐。我闭上眼睛。

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

“神甫!神甫!”吉次郎提着竹筒,拖着疲惫的步子走来,“神甫!您为什么逃走了呢?”

这人像动物一样,眼中含带眼屎,悲伤地低头看我。我一把抢过他递出的竹筒,凑上嘴,也顾不得姿态好不好看就猛灌起来。水从两手间流出,沾湿膝盖。

“为什么要逃走呢?神甫也不相信我吗?”

“你不要生气。我太疲倦了。你让我一个人走吧。”

“您一个人走?您要去哪里?这里太危险,我知道天主教徒躲着的村庄。那里有教会,还有神甫。”

“有神甫?”我不由得叫出来。没想到这岛上还有别的神甫。我疑惑地抬头看吉次郎。

“是的,神甫,我听说过。不是日本人。”

“怎么可能?”

“神甫连我也不相信?”他仍站立着,薅着草叶,以微弱的声音嘀咕着,“已经没有人相信我了。”

“不过,你却因此获救。茂吉和一藏都已像石头般沉入海底。”

“茂吉很坚强,就像我们种的长得硕壮的秧苗;可是,软弱的秧苗再怎么施肥都长不好,不会结穗。神甫!我天生是个懦弱的人,就跟这种秧苗一样呀……”

他似乎从我这里感受到严厉的谴责,目光如挨了骂的狗似的,向后退缩。其实,我对他说的话并无责难之意,我心情悲伤。如吉次郎所说,世人并不只限于圣人和英雄。要不是生长在这遭受迫害的时代,不知有多少信徒根本不必弃教或舍弃生命,就可以一直信守着幸福的信仰呢。他们只是平凡的信徒,最后被肉体的恐怖击倒了。

“所以,我……哪里都去不成,只有在这山里头打转呀!神甫……”

现在我有一种怜悯的心情,憋在胸口。我要他跪下,吉次郎怯生生地像驴子般屈膝跪到地上。

“你不想为茂吉和一藏忏悔吗?”

人,天生就有两种,即强者和弱者、圣人和凡人、英雄和懦夫。强者在这样的迫害时代,能忍受因信仰而被火焚烧或沉入海底,可是,弱者就像吉次郎在山中流浪。你到底属于何者?要不是因为司祭的自尊和义务的观念,或许我也跟吉次郎一样践踏了圣像。

“主,被钉在十字架上。”

“主,被钉在十字架上。”

“主,戴上荆棘的冠冕。”

“主,戴上荆棘的冠冕。”

吉次郎像小孩模仿母亲说话,一一重复我细声说的话。蜥蜴又在白色的石头上爬行,林中传来如喘息般的蝉声,草丛的热臭味从白石后飘过来。我听到几个人的脚步声从我们刚刚走过来的方向传来。很快,看到他们在草丛中,朝这边疾步走来。

“神甫!请原谅我。”吉次郎跪在地上,号啕大哭,“我是弱者,我无法变成像茂吉和一藏那样的强者。”

那些人立刻来到了我们跟前,抓着我的身子,把我从地上提起来,其中一人轻蔑地把几颗碎银子丢在还跪着的吉次郎面前。

他们默默地把我往前推。在干燥的路上,我踉跄地走着。我回过头看去时,出卖我的吉次郎那小小的脸,那张有如蜥蜴般胆怯的眼睛的脸已经离得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