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山岳

咔,咔,咔,咔。嗒。咔,咔,咔,咔。嗒。听着像时钟在慢悠悠地乱走,时间变得神志不清。本来这倒很合适,上校思量着,但却不是这么回事。重要的是抓住你所知道的东西不放,坚持到底,特别是到最后。他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这不是时间,甚至连一个远处的时钟也不是。

在都柏林以外三英里,一座冷冰冰的正方形房子里,弗格森上校躺在冷冰冰的正方形卧室里,听着头顶上的滴答声。这是一八三七年十一月一个无风的夜晚,时间已到凌晨一点。他的女儿阿曼达坐在他的床边,从侧面看,身板挺直,嘴唇噘起,读着什么教义经文。在她身旁,蜡烛的火苗纹丝不动,这比起那个名字后面跟着学位字母、头上冒汗的傻瓜大夫更能说明上校的心脏情况。

这是故意作对,没错,上校想。他这已经是死期临近,行将就木,而她还坐在那儿读着挪亚牧师最新的小册子。到了最后还在起劲地唱反调。弗格森上校早就放弃了弄清其中原委的努力。他最喜爱的孩子怎么会没继承他得来不易的本能或者观念?真叫人伤透脑筋。如果他本来就不喜欢她,那他把她当做轻信的低能儿也就罢了。可是,尽管这样,尽管遭遇这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反驳,他仍然相信这世界会向前发展,相信人类会进步向上,相信迷信会被击败。到最后还都叫人很难理解。

咔,咔,咔,咔。嗒。头顶上的咔嗒声还在继续。四五下咔咔响声,静一下,然后是一声较轻的回应。上校看得出来,那响声分散了阿曼达读小册子的注意力,但她不露声色。说起来很简单,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跟她密切相处,这种事情他看得出来。他看得出来,她不是真的在埋头读亚伯拉罕牧师的书。要说他能看得出来,他对她这么了如指掌,这都是她的不是。当年那个他永远想不起叫什么的中尉向她求婚时,他叫她离家嫁人。为那事她也争辩过。她说,她爱她父亲超过那个穿军服的求婚者。他回答她,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不管怎么说,他只会到死还拖累她。她哭了,说他不应该这样讲话。但是,他是对的,不是吗?他肯定是对的,不是吗?

阿曼达·弗格森这会儿把书放在膝上,惊慌地看着天花板。甲虫会给预兆。人人都知道,甲虫发出的声音预示年内屋里会有人死去。这是多年传下来的说法。她朝父亲看去,看他是否还醒着。弗格森上校闭着眼,鼻子向外平稳地呼出长气,像拉风箱似的。可是,阿曼达很了解他,疑心他可能在装相。他就是这种样子。他总是捉弄她。

就像那次他带她去都柏林,那是一八二一年二月里狂风大作的一天。阿曼达十七岁,到哪儿都带着写生簿,就像她现在总带着教义小册子。那一段时间里,她很激动,因为看到有关伦敦皮卡迪利布洛克埃及厅展出籍里柯先生名画的报道,说那幅画长二十四英尺,宽十八英尺,描绘在木筏上的法国炮舰梅杜萨号幸存的船员。门票一先令,说明书六便士,已有五万观众掏钱去看这幅新的外国艺术杰作,同时还展出布洛克先生收藏的洋洋二万五千件化石和他的野兽标本等永久性展品。现在,画作已到了都柏林,在圆形大厅展出:门票一先令八便士,说明书五便士。

阿曼达有五个兄弟姐妹,但因为她很小时便显露出水彩画方面的才能,所以被选中去看画——至少,这是弗格森上校为了又一次放纵自己的偏袒天性而搬出的冠冕堂皇的借口。但是,他们没有照讲好的那样去圆形大厅,而是去了同它唱对台戏的另一个游乐项目,那是在《桑德斯新闻通讯和每日广告》上做了广告的:实际上就是不想让籍里柯先生的名画像在伦敦那样在都柏林大获成功。弗格森上校带着女儿来到展出馆,观看马歇尔先生们的梅杜萨号法国炮舰遇难和致命木筏活动全景:前排座票一先令八便士,后座十二便士,前排儿童半票。“馆内有开放式暖炉,温暖舒适。”

圆形大厅展出的只是用颜料画成的二十四英尺长、十八英尺宽的静止画面,而他们在这里看到的却是将近一万平方英尺的活动画布。在他们眼前,一幅巨大的画面,或者一系列画面逐渐展现:不只是一个场面,而是整个海难过程在他们面前通过。一幕接一幕,彩色灯光同时打在展开的画布上,管弦乐队伴奏烘托事件的戏剧色彩。观众时常因受到景观的感染而鼓掌,弗格森上校在演到特别精彩之处会用肘重重地推一下女儿。到第六场,木筏上那些可怜的法国佬差不多是按照籍里柯先生最早描绘的那种姿态出现。可是,弗格森上校评论说,把他们的悲惨处境用活动的画面和彩色灯光加以表现,还有音乐伴奏,这样要壮观得多了,他还多此一举地向女儿点明那配乐是《亨利万岁!》。

“那才是发展方向,”他们离开展出馆时,上校激情昂扬地说,“那些画家可要小心他们的画笔了。”

阿曼达不答腔。但等到下一周,她带上五个兄弟姐妹中的一个回到都柏林。这次,她去了圆形大厅。她在那儿尽情欣赏了籍里柯先生的画作。画虽然是静止的,但在她看来,蕴含着动感、光亮和以其独特方式表达的音乐——说真的,从某些方面看,画中蕴含的这些东西超过了俗气的活动画景。她回家后如实地告诉了父亲。

弗格森上校对这种冒犯和执拗从容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可是,到了三月五日,他得意洋洋地把《桑德斯新闻通讯和每日广告》上一则新广告指给他最宠爱的女儿看。广告上说,布洛克先生已把他静止画展的门票价格往下降——显然是被迫往下降,上校解释说——到只有十便士。到了月底,弗格森上校又传达消息,说圆形大厅的法国画展因为没有观众光顾而关闭,倒是马歇尔先生们的活动画景仍旧每天上演三场,观众因为开放式暖炉而感觉十分舒适。

“这是发展方向。”那年六月,上校自己去展出馆看了告别演出之后又重复了这句话。

“单单新奇并不说明有价值。”他女儿答道,那口气在她这小小年纪有些自命不凡。

咔,咔,咔,咔。嗒。弗格森上校原是假睡,现在变得更加烦躁不安。真见鬼,他想,这死的事情也没那么容易。他们就是不让你好好死,反正是不按你自己的意愿死。你只有照别人的意思死,这可真没劲,尽管你可能喜欢他们。他睁开眼睛,准备在他们共同生活中第几百次纠正他的女儿。

“这是求爱”,他突然说,“不是别的。”阿曼达凝视天花板的目光被突然打断,她噙满泪水的双眼向他看去。“这是报死窃蠹的求爱叫声,看在上帝的分上,孩子。就这么简单。把这些小东西放一个到盒子里,用铅笔在桌上敲,它的表现就跟这一模一样。它以为你是雌的,用它的头顶撞盒子,想靠到你那儿。说起这个,我那时叫你嫁给那个中尉,你为什么不干?就是该死的跟我对着干。”他把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

可是,他女儿不回答,还是泪水盈眶,头顶上咔嗒声继续响着。弗格森上校不到年底便下葬了。做出诊断的医生和预兆死期的甲虫这一回总算是不谋而合了。

阿曼达不但为父亲哀恸,还为他本体论的状态忧虑。他死不承认神的旨意——就是死到临头还滥用上帝的称呼。这是否意味着,他这会儿已被发配到黑暗的外部世界,到某个阴冷的没有暖炉供暖的地方?弗格森小姐知道,上帝是公正的,但也富于怜悯。按上帝训诫行事的人将不折不扣地按照律法审判,而黑暗丛林中从不知光明为何物的愚昧野蛮人会得到宽大处理和第二次机会。但是,这类愚昧野蛮人是否也包括都柏林以外冷冰冰正方形屋子里的居住者呢?不信上帝的人一辈子忍受着害怕死后被人遗忘的痛苦还不够,是否会因为否认上帝而要痛上加痛?弗格森小姐害怕事情可能是这样。

她父亲怎么会不认上帝,不认上帝的永恒旨意及其仁慈本质?上帝创造了自然供人享用,这就是上帝旨意及其仁慈的明证。这里面的用意并不像有些人所想的,是让人为了自己的需要而任意掠夺自然;事实上,因为自然是神的造物,所以更需要尊重。可是,上帝又造人又造自然,把人放入自然,就像手放入手套。阿曼达经常想着田野里的果实,它们如此丰富多样而又恰到好处地供人享用。譬如,长着能吃的果实的树木都很好爬,比森林中的树木要矮得多。成熟后变软的水果,像杏、无花果或桑葚,掉下来会摔破,因此长得离地面很近;而硬果不怕掉地砸坏,像可可、胡桃或栗子,长在相当的高处。有些水果——像樱桃和梅子——大小正好能进嘴;另一些水果——苹果和梨——可用手抓;还有一些,像甜瓜,就更大一点,可由一家人分食。还有更大的,像南瓜,整个邻里可以同享,而且这些较大个的果实表皮上很多都有竖直的分割线,便于切分。

凡是阿曼达在这世界上找到神的旨意、仁慈的秩序和严明的正义的地方,她父亲只看到混乱、危险和邪恶。但他们却在审视同一个世界。他们为很多事情争辩,阿曼达有一次在争辩中要他想想弗格森一家和睦相处的家庭气氛,要他断言这是否也是混乱、危险和邪恶的结果。弗格森上校很不忍心告诉他女儿,人类家庭起源于促使甲虫用头顶撞盒子四壁的同样的本能。因此,他只回答,他认为弗格森一家只是意外幸福的家庭。他女儿反驳说,这世上有这么多意外幸福的家庭,不可能都是偶然的。

在某种程度上,阿曼达想,问题全在你怎么看这些事情。她父亲把配上彩色灯光和颤音伴奏的俗气的幻影模拟看成是海难大悲剧的真实写照;而在她看来,用颜料在画布上点缀出来的简单静止的画面最真切地反映了现实。主要问题还在于信仰。在他们去看活动画景的几周之后,她父亲有一天和她在相邻的F勋爵庄园里弯弯曲曲的湖上泛舟。他脑子里联想起什么来,于是就责怪她不该对挪亚方舟信以为真,他用讽刺的口气称挪亚方舟为洪水之谜。阿曼达并不因为受了指责而难过。她反问父亲是否相信布洛克先生在伦敦皮卡迪利埃及厅里展出的野生动物标本的真实性。上校在吃惊之余回答说,他当然相信。他女儿听了表现出带几分幽默的惊讶。她相信上帝的旨意是真实的,几千年来人们诵读的《圣经》里所记述的也是真实的;而他信以为真的是《桑德斯新闻通讯和每日广告》里面讲的东西,这些东西不到第二天早上就被人们忘了。她带着毫不减弱但又全是多余的嘲讽眼神说,她一定要弄明白,他们两个当中是谁更加轻信?

那是在一八三九年的秋天,经过长时间考虑,阿曼达·弗格森向洛根小姐提议长途旅行去阿古里。洛根小姐是个精力充沛、看起来讲求实际的女人,比弗格森小姐大十岁。她一直很喜欢上校,但从未有半点失检之处。更要紧的是,早几年前她在受雇于查尔斯·B勋爵时曾去过意大利。

“很遗憾,我对那个地方不熟,”洛根小姐在第一次会面时这么回答,“过了那不勒斯还很远吗?”

“是在阿勒山较低处的山坡上。”弗格森小姐答道,“阿古里这个名字来自两个亚美尼亚语单词,意思是‘他种了葡萄’。挪亚在洪水过后就是回到那里做农夫的。老祖宗亲手栽下的一根葡萄藤还长得很旺盛。”

洛根小姐听了这番奇谈怪论之后掩饰住自己的惊讶,但觉得有必要追问下去:“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儿呢?”

“为了超度我父亲的亡灵。那座山上有一个修道院。”

“那可远着呢。”

“我认为应该去。”

“我知道了,”洛根小姐先是沉默,但接着就来了兴致,“那我们就可以喝那儿的葡萄酒了?”她还记着她的意大利之行。

“那是被禁止的,”弗格森小姐答道,“传统不允许这样。”

“传统?”

“那就说天国吧。天国不允许这样,因为要记住葡萄诱使老祖宗犯下的过错。”洛根小姐很乐意别人读《圣经》给她听,但不勤于自己翻阅书页,这时表现出短暂的困惑。“醉酒,”弗格森小姐解释说,“挪亚喝醉了。”

“是啊。”

“阿古里的僧人可以吃葡萄,但不能用它酿酒。”

“我知道了。”

“那儿还长着一棵古柳树,是从挪亚方舟的一块木板上长出来的。”

“我知道了。”

于是就这么定了。她们要在春天出发,好躲过后面几个季节中爆发疟疾的危险。每人要带一个便携式床架、一个充气床垫和一个枕头;她们还要带一点奥克斯利姜精、一点上等鸦片、奎宁和沸腾散,便携式墨水台、火柴盒和德国火绒,遮阳伞和夜里防止胃痉挛的法兰绒腹带。她们经过商量之后决定不带便携式坐浴器和连续式咖啡壶。但是,在她们认为必不可少的东西中包括一对顶端包铁的手杖、折刀、遇上狗群可以用来驱赶的粗壮的狩猎鞭,还有一盏警察用的小提灯,因为有人警告她们,土耳其纸灯碰到飓风就派不上用场了。她们带了雨衣和厚大衣,料定玛丽·沃特丽·蒙塔古夫人梦中的常年日照对小人物旅行者来说是难以企及的。洛根小姐知道,土耳其农民最喜欢别人送火药,而上等阶级则想要书写纸。还有人告诉她,平常那种指南针盒会讨穆斯林的喜欢,因为可以指出礼拜的朝向;可是,弗格森小姐不愿帮助异教徒的荒谬崇拜。最后,两位妇人往行李中塞进两个小玻璃瓶,打算将挪亚葡萄园里的果实榨成汁后灌进瓶里。

她们搭乘政府的蒸汽邮船从法尔默思坐到马赛,后面就只有坐法国船了。五月初,她们在君士坦丁堡受到英国大使的接见。在弗格森小姐解释她们此行的去向和目的时,外交官仔细打量了她:刚步入中年的女人,深颜色头发,向外突出的黑眼睛,相当饱满、略微泛红的脸颊使她的嘴唇向前噘起。但她毫无轻佻之处:她的自然表情看起来是拘谨和自信的混合,这种表情让大使变得冷淡起来。他大致听懂了她说的意思,但从没有集中注意力听她讲话。

“啊,”临了他说,“几年前有传言说某个俄国人最后爬到了山顶。”

“帕罗特,”弗格森小姐一脸严肃地答道,“我想不是俄国人。弗里德里克·帕罗特博士。多帕特大学的教授。”

大使歪过头点一下,好像对本地的事比他懂得还多是有失礼数的。

弗格森小姐接着说:“登上方舟停靠过的山顶的第一个旅行者的名字正好是一种动物的名字,在我看来这是合情合理的。这毫无疑问是上帝为我们大家所做的宏伟安排的一部分。”

“毫无疑问。”大使附和着说,掉过眼来看洛根小姐,想从她这里找到一点有关她雇主品性的线索。“毫无疑问。”

她们在土耳其首都待了一周,这么点时间根本不足以使洛根小姐习惯于在吃和菜时被众人用粗俗的眼光盯着。在这之后,两位女士就去搭法瓦伊德伊奥斯曼尼耶公司的船,这是一家开汽船到特拉布宗的土耳其公司。船上床位很挤,洛根小姐还从来没见过这么脏的。第一天早上,她到甲板上去转转,不是一个,而是三个想献殷勤的男人向她搭讪,个个都是鬈头发,散发着一股很冲鼻子的香柠檬味。打这以后,洛根小姐再也不出船舱一步了,虽然她是因为有经验而受雇的。弗格森小姐装做不在意这些麻烦,倒是对船上三等舱旅客的混杂喧闹颇感兴趣;她偶尔回舱发表一番评论,或者提一个问题,有心让洛根小姐从闷闷不乐的精神状态中振作起来。洛根小姐的雇主想知道,为什么土耳其妇女的舱位全都安排在后甲板的左侧?这种定位的背后是否有某种社会和宗教的目的?洛根小姐答不上来。她们已经把那不勒斯甩在身后很远了,她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只要闻到一点点香柠檬味道,她就打颤。

洛根小姐答应随主人去土耳其的亚洲地区旅行时,她低估了弗格森小姐的顽固。不告而别的赶骡人、宰客骗钱的旅店主人,还有心术不正的海关官员都同样领教了她那百折不挠的意志。洛根小姐记不清她们的行李被扣押了多少次,也记不清她们有多少次被告知她们已经搞到手的许可证还不够,还要有buyurulda,即特别通行证;但是,弗格森小姐在一个向导(这向导刚开始有一点自己的独立见解就早早地被打发了)的帮助下软磨硬争,终于取胜。她愿意不厌其烦地以当地的方式来谈论事情;譬如,和房东一起坐下来,回答这样的一些问题,如英格兰是不是比伦敦小,二者中哪一个属于法国,土耳其海军比英法俄三国海军加在一起还要大多少,等等。

洛根小姐还以为她们这次旅行虽然最终目的是虔诚祈祷,但也会有惬意的写生机会,正是这后者最早将雇主和伴侣联系在一起。可是,文物古迹对阿曼达·弗格森毫无吸引力;她压根不想去细看崇拜奥古斯都的异教圣殿和据说是为纪念叛教皇帝尤里安而立的廊柱的残迹。至少她对自然景观还表现出兴趣。她们从特拉布宗向内陆骑去,随时准备用狩猎鞭驱赶意料之中的狗群。她们一边骑,一边看着山坡上的马海毛山羊、矮橡树、暗黄色的葡萄藤、茂盛的苹果园;她们听到蚱蜢的叫声,听起来比英国的同类叫得更加尖锐刺耳;她们还见到了最罕见的紫红色的日落。她们还看到田野里的玉米、鸦片和棉花;怒放的山杜鹃和黄杜鹃花;红腿鹧鸪、戴胜鸟和蓝乌鸦。在泽加纳山区,大个的红鹿怯生生地在远处用温和的眼光和她们凝眸对视。

在埃尔祖鲁姆,洛根小姐说服她的雇主去了基督教堂。这一开始算是个让人愉快的主意,因为弗格森小姐在坟地里发现了凯尔特风格的墓碑和十字架,由此联想起她爱尔兰故乡的墓碑和十字架,她那张毕恭毕敬的脸上掠过一丝赞许的微笑。可是,这种意料之外的宽和心境并不长久。离开教堂时,两位女士注意到一个年轻农妇朝大门边上的缝隙里放进一件还愿物。看得出来,那是一颗人的牙齿,毫无疑问是她自己的牙齿。再仔细一看,发现那缝隙里填满了发黄的门牙和年代已久的磨牙。弗格森小姐就民间迷信和教士责任发表了自己措辞强硬的意见。她认为,对那些发布上帝旨意的人,应该按照上帝的旨意来审判,如果发现有欠缺,应该得到更加严厉的惩罚。

她们进入了俄罗斯,在边境哨卡雇用了一个新的向导,是个长胡子的大个子库尔德人,自称很了解外国人的需求。弗格森小姐对他讲的话在洛根小姐听来是把俄语和土耳其语混杂在一起。洛根小姐纯熟的意大利语能为她们派上用场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旅行开始时她还是向导和口译,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降到只是个拖累了,地位不比被打发走的向导和刚雇来的库尔德人高多少。

他们三个往高加索进发,一路惊起成群的鹈鹕,它们在地上时相貌很不起眼,一飞上天就奇迹般的变了样。弗格森小姐因埃尔祖鲁姆那件事引起的恼火开始平息。过了阿拉盖茨山东面的山嘴以后,大阿勒山宽广的身躯慢慢展现在眼前,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顶峰看不到,它被笼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白云之中。

“山顶有光环,”洛根小姐惊呼,“像个天使。”

“你讲得不错,”弗格森小姐答道,还略点了一下头,“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就不这么想了。他们会对我们说,这类比喻都是吹牛。他们真的就这么说。”她噘嘴微笑,洛根小姐用疑问的眼神引她继续往下说。“他们会解释说,由云构成的光环完全是自然现象。夜里和黎明以后的几个小时里,山顶一直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早晨太阳一晒,平原温度升高,热空气向上升到一定高度变成蒸汽。一天结束后,一切又冷下来,光环就消失了。这些都是很平常的……科学。”她用不买账的口气强调了最后一个词。

“这是一座神奇的山。”洛根小姐评论道。

她的雇主纠正了她。“这是一座神圣的山。”她不耐烦地叹口气。“什么事情看起来都有两种解释。这就是给我们自由意志的道理,为了让我们选择正确的解释。我父亲不明白,他的种种解释跟我的一样,都是基于信仰。他的信仰是什么都不信。在他看来,一切都是水蒸气、云、上升气流。但又是谁创造了水蒸气,谁创造了天?谁在所有的山岳中唯独让挪亚的山上每天都有云的光环熠熠生辉?”

“一点不错。”洛根小姐说,她并不完全同意。

那一天,她们遇到一个亚美尼亚牧师。他告诉她们,她们正要去的那座山还从没有人爬上去过,而且永远也不会有人爬上去。当弗格森小姐彬彬有礼地提出帕罗特博士的名字时,牧师断定是她弄错了。说不定她是把迈西斯——他这么叫大阿勒山——和南边远处一座土耳其人称为西潘达的火山搞混了。挪亚方舟在到达最终停靠处之前曾经撞上西潘达山顶,把山上的顶盖撞开,地球内部的火焰便冒了出来。他知道,人可以爬上那座山,但爬不上迈西斯。基督徒和穆斯林在别的方面都可以有分歧,在这一点上却看法一致,而且,牧师接着说,《圣经》里不也是这样讲的吗?她们面前的这座山是人类的出生地;他虽然以讨好的一笑为自己提及这么不文雅的话题表示歉意,但还是向两位女士介绍了救世主对尼科迪默斯一番话的威力,那一番话讲的是,人不能第二次进娘胎再出生一次。

他们分手时,牧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黑色护身符,护身符历经很多个世纪之后已经磨光了。他说这是一块沥青,当年肯定是挪亚方舟船身的一部分,在辟邪祛祸方面有很大的价值。由于两位女士对迈西斯山表现出如此的兴趣,那么也许……

弗格森小姐对提出的交易做了礼貌的答复。她指出,如果真的上不了山顶,那么,要她们相信这护身符是老祖宗方舟上的一块沥青就没那么容易了。但那亚美尼亚人却看不出他的那两种说法之间有什么抵触。说不定是一只鸟把它带下来的,就像鸽子衔橄榄枝一样。或者有可能是天使带来的。有一种古老的说法,说圣詹姆斯三次想登上迈西斯,第三次登山时有个天使告诉他这是不允许的,可那天使给了他一块方舟上的木板。圣詹姆斯修道院就是在他接过木板的地方建的,不是吗?

他们没达成交易便分手了。洛根小姐因为上帝对尼科迪默斯讲的一番话而难为情,于是转而想那沥青:画家不就是用这种材料把画中的阴影部分涂黑吗?弗格森小姐则不同,她只是为这事发火:第一是冲着恣意乱改经文的释义;第二是因为那牧师厚颜无耻的经商行为。她还没领教过东方的教士,他们不但纵容对人齿魔力的迷信,甚至自己还从事假冒宗教文物的交易。太可怕了。他们要因此受到惩罚。这是毫无疑问的。洛根小姐忧心忡忡地注视着她的雇主。

第二天,她们越过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原,到处长满芦苇和茅草,只有成群的鸨和库尔德部落的黑帐篷使她们稍觉轻松。她们在一个小村子里过夜,那儿乘车到山脚还要一天的路程。吃了一餐奶酪和格克猜河的腌马苏大麻哈鱼之后,两个女人站在散发着杏香味的夜色中遥看挪亚的山岳。她们面前的山脉有两个各自独立的高峰:大阿勒山有魁梧的身躯,宽厚的肩膀,像是带扶壁的穹顶;而小阿勒山则要低将近四千英尺,呈雅致的锥形,侧面平滑整齐。弗格森小姐认为,如果把这两座阿勒山不同的形状和高度看做人类两性最原始区别的体现,不能算是牵强附会。她没把这种想法告诉洛根小姐,后者对超自然现象一直持漠然态度,令人沮丧。

似乎是为了证实她的思想平庸无奇,洛根小姐这时说她从小就纳闷那方舟怎么能停在山顶上。是不是山尖冒出水面,扎穿龙骨,从而把船扦住了?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洪水退走之后,方舟怎么没有一头栽下山去?

“在你之前,别人也有过这种想法,”弗格森小姐显然是没好气地说,“马可·波罗坚持说山的形状像个立方体,这样当然就好解释了。我父亲要是关注这件事的话,他多半会赞同马可·波罗的说法。可是,我们可以看出不是这么回事。那些登上大阿勒山顶的人告诉我们说,下面紧挨着山顶有一个坡面平缓的山谷。它的大小,”她详细解释,似乎不这样,洛根小姐就听不懂,“差不多是伦敦格林公园的一半。在这里登岸,既自然又安全。”

“这么说,方舟并不是停在顶上?”

“《圣经》里没这么说。”

她们走近阿古里,那地方海拔在六千英尺以上,气温变得更加温和宜人。在村庄以下三英里的地方,她们见到了挪亚老人的第一个神圣的种植园。葡萄藤刚开完花,枝叶间零零星星悬挂着颗粒很小的深绿色葡萄。一个农民放下粗笨的锄头,将这不请自来的一班人引见给村子的长老,后者接过她们送上的火药,郑重致谢,但没有感到丝毫意外。洛根小姐有时对这类客套感觉厌烦。长老的架势让人觉得老是有成队的白种女人向他送上火药。

弗格森小姐则还是那副一本正经、干练麻利的老样子。安排是这样的,下午晚些时候带她们去圣詹姆斯修道院;当晚她们在村里留宿,第二天再回到教堂做礼拜。

修道院位于一条大峡谷底部的阿古里山涧一侧,那条大峡谷差不多一直延伸到山的最顶端。这是一所十字形的教堂,建材用的是岩浆硬化形成的石块。靠侧墙盖着各式各样的小房间,像母猪身边一窝猪崽。她们一行走进院子时,一个中年牧师正站着等她们,身后高耸着圣詹姆斯教堂的穹顶。他身穿带有尖角风帽的蓝色哔叽便袍;胡子很长,已见花白;脚上穿着波斯羊毛袜和普通便鞋。他一手拿着念珠,另一手折在胸前做出欢迎姿态。洛根小姐不知受什么东西驱使,想在挪亚教堂的牧师跟前下跪,但因碍于弗格森小姐在场且颇不以为然,所以只好作罢,后者把一大类宗教行为斥为“天主教式的”。

那院子看上去不太像修道院,更像个农庄。靠墙散乱地堆放着大袋子玉米;从附近牧场上转悠进来的三只羊还没被赶走;脚下有一股腥臭味。修道院长笑着把她们请到自己的房间,实际上就是紧靠教堂外墙而建的那些小房间中的一间。在他引领她们走过那十来码的距离时,院长好像触摸了弗格森小姐的臂肘,算是有礼节的引路,但严格讲来没有必要。

修道士的住处四周是坚实的黏土墙,灰泥屋顶靠中间一根牢固的支柱撑托着。草荐之上悬挂着某位无法辨认的圣人的粗糙画像;院子里的臭味一直飘到这里。在洛根小姐看来,住处简陋得令人起敬;而在弗格森小姐眼里则很邋遢。院长的表现也引起不同的理解:凡在洛根小姐认为是和善坦诚之处,弗格森小姐只看到狡猾谄媚。在洛根小姐看来,她的雇主也许在去阿勒山的漫长旅途中已把全部礼数耗尽,现在已经退化到麻木不仁了。院长提议两位女士或许愿意在修道院过夜,弗格森小姐一句话就回绝了;院长好客地继续挽留,弗格森小姐则应对粗鲁。

院长仍旧微笑,他的态度在洛根小姐看来依然通情达理。这时,一个仆人端着一个粗糙的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三只角质酒杯。洛根小姐想这大概是阿古里山涧的水,要么就是她们这一路上已经好多次从友善的牧羊人那里接过的酸牛奶。可是,那仆人再转回来时又带来一个酒皮囊,并按照示意将囊中的酒倒入角质酒杯里。院长朝妇人们举起自己的杯子,然后一饮而尽;随后,他的仆人替他再续上一杯。

弗格森小姐呷了一口。接着,她向院长连连发问,使得洛根小姐极度不安。因为还要等着向导翻译,感觉就更糟糕。

“这是葡萄酒?”

“是的。”牧师微笑着,好像在鼓动女人们尽情品尝本地佳酿,这滋味在她们远方的家乡肯定还无人体验过。

“是用葡萄制成的?”

“你说得很对,小姐。”

“告诉我,做这酒的葡萄长在哪儿?”

院长摊开两手画一个圈,表示周围乡间。

“从上面采下葡萄的那些藤又是谁第一个栽下的?”

“我们的老祖宗,老前辈,万人之父,挪亚。”

弗格森小姐把这一段问答归纳起来,尽管在她的伴侣看来是多此一举。“您给我们上的酒是用挪亚栽种的藤上的葡萄酿制的?”

“这是我的荣幸,小姐。”他再次微笑。他似乎有所期待,即使得不到特别的谢意,至少会有一些惊讶的表示。可是,弗格森小姐站起身来,从洛根小姐手里取过还未品尝的酒,将两只杯子一并退还给仆人。她一声不吭地离开院长的房间,一阵风似的走出院子,那架势使得三只羊本能地跟在她身后,然后朝山下走去。洛根小姐对牧师做了几个意义含糊的手势,随后就朝她雇主去的方向追踪而去。她们经过茂盛的杏园时一句话也不说;一个牧羊人端出一碗羊奶给她们,她们也不理睬;她们一言不发地回到村里,弗格森小姐这才捡起刻意装出的礼貌,问那长老是否可以立即为她们提供住宿。长老建议她们就住在他自己的屋子里,那是阿古里最大的房子。弗格森小姐谢过他,又送他一小袋糖作为报答,糖被郑重地收了下来。

那天晚上,饭菜就摆在她们房间里一张只有琴凳那么点大的矮桌上。给她们上的是losh,当地的薄面包,切片冷羊肉,去壳后切成两半的水煮蛋,还有野草莓。没有给她们上酒,可能是因为这家的规矩如此,也有可能因为她们去修道院的情况已经报知了长老。她们喝的又是羊奶。

“这是亵渎,”弗格森小姐临了说道,“亵渎神明。在挪亚的山上。他过着农民一样的日子。他邀女人们和他住在一起。他用老祖宗的葡萄酿酒。这是亵渎。”

洛根小姐知道还是不要搭腔为妙,更不会为和善的院长说好话。她记得她们造访时的情景使她们失去了一次机会去细看从挪亚方舟的木板上长出的古柳树。

“我们要上山。”弗格森小姐说。

“可我们不知道怎么个上法。”

“我们要上山。罪恶必须用水来清洗。世界的罪恶是用洪水来清洗的。那修道士犯下的是双重亵渎罪。我们要用圣山上的雪灌满我们的瓶子。我们来寻找的挪亚葡萄纯汁已经被玷污。我们只好带净化水回去。只有这样才算没有白跑一趟。”

洛根小姐点点头,是出于惊愕的默认,而不是赞同。

公元一八四〇年六月二十日上午,她们从阿古里村出发,只有她们的库尔德向导一人陪同。长老遗憾地向她们说明村民们都相信这山是神圣的,谁都不应该上到比圣詹姆斯修道院更高的地方去。他自己也和村民们一样相信。他不想劝阻她们上山,但他却坚持要借给弗格森小姐一支手枪。她把手枪挂在腰带上,虽然她不打算用它,也不知道怎么用。洛根小姐提着一小袋柠檬,这也是按吩咐行事。

两位女士骑马上路,打着白色阳伞,遮挡上午的太阳。弗格森小姐抬头看时,观察到山顶周围已开始形成云的光环。每天都出现的奇迹,她对自己说。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她们好像没走多少;她们正通过一片不毛之地,满目细沙和黄黏土,夹杂着几颗矮小多刺的灌木。洛根小姐看到几只蝴蝶和许多蜥蜴,但是暗自感到失望,因为从方舟下来的动物只有这么几种还在此地出没。她暗自承认,她曾傻乎乎地把这山坡想象成一种动物园。可是,动物们被告知要继续繁衍生息。它们肯定照做了。

她们下到岩沟里,但没有一条沟里能找到哪怕一条小溪。看来这是一座干旱的山,跟苏塞克斯的白垩一样干。然后,到稍高一点的地方,突然展现出绿色牧场和开着粉红色小花的蔷薇丛,使她们感到惊奇。她们转过一个山嘴,来到一个小营地——三四个简陋的帐篷,四壁和黑色篷顶都是用山羊毛编织的。突然冒出这帮游牧民,山坡下面可以看到他们的羊群,洛根小姐略觉惊恐,但弗格森小姐却骑着马直奔他们而去。一个一脸凶相的男人,头发蓬乱得跟他自己的帐篷顶一样,给她们端过来一只粗糙的碗。碗里是掺了水的酸牛奶,洛根小姐有点紧张地喝下去。她们点头微笑,又继续上路。

“按你的判断,那是自然的好客姿态吗?”阿曼达·弗格森突然问道。

洛根小姐考虑了一下这奇怪的问题。“是的。”她答道,因为她们在此之前见过很多次类似的事。

“我父亲会说,这只是一种动物式的讨好,用以平息陌生人的怒气。这种想法在他就跟一条教规一样。它会说,那些游牧民就像甲虫一样。”

“像甲虫一样?”

“我父亲对甲虫感兴趣。他告诉我,如果你把一只甲虫放进盒子里,然后在盒盖上敲,甲虫会回敲,把你当成另一只求婚的甲虫。”

“我不认为他们的举止像甲虫。”洛根小姐说,同时谨慎地以她说话的音调表明这只是她的个人意见,绝没有任何贬低弗格森上校的意思。

“我也不这样认为。”

洛根小姐不完全明白她雇主的心境。这么远道而来是为了超度她的父亲,而她现在倒似乎老在跟他的阴影争辩。

到大阿勒山的第一道陡坡时,她们把马系在一棵山楂树上,把马脚也拴好。后面她们得徒步行进了。弗格森小姐头顶上撑着阳伞,腰带上挂着手枪,迈着坚定正直的步伐走在前头;洛根小姐拎着一袋柠檬很费劲地跟在后面,因为地形变得更陡峭了;她们的库尔德向导背负行李走在最后。她们要抵达雪线就得在山上过两夜。

她们艰苦攀登了一下午,快到七点钟时,天上呈现柔和的杏红色,她们在一块悬岩上歇脚。开始,她们辨不清那是什么声音,或者那声音有什么意义。她们只感到有一种沉闷的轰隆声,一种岩石的轰鸣,但搞不清这声音来自哪里,是上面还是下面。接着,她们脚下的大地开始晃动,又传来打雷般的声音——是一种压抑在内部的可怕的雷声,像远古的地神要挣脱地底的幽禁而发出的咆哮。洛根小姐恐惧地看了她雇主一眼。阿曼达·弗格森正用望远镜对着圣詹姆斯修道院观望,脸上带着故作庄重的喜悦表情,使她的伴侣为之震惊。洛根小姐近视,因此是通过弗格森小姐的脸部表情来掌握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不是通过自己的观察。等到望远镜终于传到她手里,她才看真切,修道院教堂和她们当天早上刚离开的小村庄的所有房顶墙壁都叫剧烈的震荡摧垮了。

弗格森小姐站起身来,精神抖擞地开始继续向上攀登。

“我们不去救援幸存者?”洛根小姐迷惑不解地问。

“一个也不会有的。”她的雇主答道,并用尖刻的语气加上一句:“这是他们早该料到的惩罚。”

“惩罚?”

“因为违抗了天意。因为用挪亚栽种的葡萄酿酒。因为建了教堂而又在教堂内渎神。”洛根小姐小心翼翼地看着阿曼达·弗格森,不确信应该怎样表达她的看法。在卑微无知的她想来,这惩罚似乎太过分了。“这是座圣山,”弗格森小姐冷冰冰地说,“挪亚方舟停靠过的山。小罪恶在这个地方就是大罪恶。”

洛根小姐噤若寒蝉;她只是尾随她的雇主,后者正顺着一道岩沟向前奋力攀登。爬到顶后,弗格森小姐等着她,然后调转身来对她说:“你以为上帝会像伦敦的大法官一样。你以为会有长篇演讲来解释一通。此山之神就是当年在整个世界中只救出挪亚和他一家的那个上帝。记住这一点。”

洛根小姐听了这番话内心非常不安。弗格森小姐是把摧毁阿古里村庄的地震比做那场大水?她是把两个白种女人和一个库尔德人得救跟挪亚一家得救相提并论?在准备这次旅行时,有人告诉她们,磁铁指南针在这样的山上没有用处,因为山上的岩石含铁质。有一点似乎很清楚,在这里,即使有指南针,你也会因其他原因而迷失方向。

她在挪亚的山上干什么?跟着一个由朝圣者变成的狂热分子,还有一个她没法与之交谈的大胡子农民,而她们脚下的岩石在轰鸣,就像她们路上带的讨好当地首领的火药爆炸了一般。一切都在催促她们下山,而她们却仍旧往上爬。地面刚开始晃动时,她以为那库尔德人会拔腿逃跑,但他还是和她们待在一块。说不定他是想等她们睡了再割她们的喉咙。

她们歇了一夜,太阳一出来又继续爬山。在险峻的山势衬托下,她们的白色阳伞显得鲜明突出。这里只有光秃秃的岩石;寸草不生;一切都干燥透顶。她们简直是在月球表面。

她们一直爬到第一片积雪跟前才停步,雪覆盖着山侧一长条阴暗的凹坡。她们离顶峰有三千英尺,正好在环绕大阿勒山峰的冰檐底下。平地上的上升空气就是在这里变成雾气,形成奇迹般的光环。她们头顶上的天空开始变成明亮的绿色,已经看不到什么蓝色了。洛根小姐觉得非常冷。

两个瓶子灌满雪以后交给向导保管。直到后来,洛根小姐还会去想象她们往山下走时她雇主脸上那出奇的恬静及其从容的仪态;她一副近乎做作的满足的神情。她们还没有走上几百码——库尔德人打头,洛根小姐殿后,正通过一段很难走的碎石坡,要说下坡危险还不如说是很费劲,突然,弗格森小姐摔倒了。她向前倾并往一侧倒下,顺坡滑了十来码才被库尔德人拉住。洛根小姐停住脚步,开始是出于惊讶,因为看起来,弗格森小姐居然在一小段本不应有什么危险的坚实的岩石上失足了。

等他们到她跟前时,她在微笑,显然并不在意流血。洛根小姐不愿让库尔德人替弗格森小姐包扎;她接过他用自己的衬衫扯成的布条包扎伤口,但又坚持要他转过身去。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后,他们两个让他们的雇主站了起来,于是他们又上了路。弗格森小姐倚在向导的臂上,有一种不同于往常的满不在乎的神情,好像是让人带着看一处大教堂或者一个动物园。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她们只走了不长的一段路,因为弗格森小姐时常要停下来休息。洛根小姐计算着她们离拴马的地方还有多远,结果并不令人鼓舞。快天黑时,她们走到两个小洞穴前,弗格森小姐把小洞穴比做上帝在山的侧面摁下大拇指。库尔德人小心翼翼地进了第一个小洞穴,嗅嗅有没有野兽气味,然后招呼她们进去。洛根小姐铺好床,又用了些鸦片;向导做了些她莫名其妙的手势之后就不见了。一个小时后,他带回来几棵从岩石里拔出来的小灌木。他生了火;弗格森小姐躺下,喝了点水,便睡了。

她醒来后说自己很虚弱,还说她身上骨头僵硬。她既没有力气,也没有胃口。她们在洞穴里挨了一天,指望到第二天早上弗格森小姐的身体状况会好起来。洛根小姐开始回想自她们上山以后她的雇主身上发生的变化。她们到这儿来的目的本是为了超度弗格森上校的亡灵。可是她们到现在还没做过祈祷;阿曼达·弗格森看来还在跟她的父亲争辩;而她热衷于赞美的上帝听起来不像是会轻易饶恕上校顽固对抗光明的罪孽。弗格森小姐是不是认识到,或至少是断定,她父亲的灵魂已无可挽救,被放逐,被诅咒了?这是否就是已经发生的情况?

夜幕降临时,弗格森小姐叫她的伴侣到洞穴外面去,她有话要跟向导说。这好像是多此一举,因为洛根小姐一点不懂土耳其语、俄语、库尔德语,或者他们两个交谈时用的随便什么混合语言;但她还是按吩咐做了。她站到外面,抬头看一轮乳白色的明月,害怕蝙蝠之类的会飞到她的头发里。

“你们把我移到能让我看到月亮的地方。”他们轻轻地抬起她,好像她是个老太太,把她放在比较靠近洞口的地方。“明天你们天一亮就动身。你们回来不回来都不要紧。”洛根小姐点点头。她不争辩,因为她知道自己争不过;她不哭,因为她知道那样会受到斥责。“我会记起《圣经》,等待上帝的旨意。在这座山上,上帝的旨意是再明白不过了。我想不出还能从哪个更幸福的地方被召去见上帝了。”

那天夜里,洛根小姐和库尔德人轮换照看她。近乎圆满的月亮照亮了阿曼达·弗格森躺着的山洞底面。“我父亲会要求配音乐。”在某一刻,她说了这么一句。洛根小姐微笑着附和,却惹得她雇主不快活。“你不会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洛根小姐赶紧再一次附和。

然后是一阵沉默。空气寒冷干燥,带一股烧木头的烟味。“他认为画面应该移动。要配上灯光音乐,还有开放式暖炉。他认为那就是未来。”洛根小姐还是跟先前一样,没听懂多少,觉得还是不答话最保险。“可是,未来不是那样。看那月亮。月亮不需要音乐和彩色灯光。”

洛根小姐确实赢了最后一个小小的争辩——不是靠言语,而是靠有力的手势,两瓶雪水都留给了弗格森小姐。她还收下了两个柠檬。破晓时分,洛根小姐腰带上挂着手枪,和向导一起下山。她内心感觉坚定,但不能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譬如,她想象,如果阿古里的居民地震前都不愿上山,那么,幸存下来的人现在就更不会上山了。她也许只能到更远的村庄里去求救了。马已不见了。库尔德人喉咙里发出一阵悠长的声音,她猜想这是失望的表示。拴马的树还在,可马都不见踪影了。洛根小姐想象,大地在它们的脚下咆哮时,那些马恐惧惊慌,奋力挣脱,拖着拴绳逃下山去。再往后,当她步履踉跄地跟着库尔德人走向阿古里村时,洛根小姐又想到另一种解释:第一天早上遇见的那些好客的游牧民把那些马偷走了。

圣詹姆斯修道院全被震毁了,他们经过时没有停步。等他们接近阿古里村的废墟时,库尔德人示意让洛根小姐等着他,他自己到村里去察看。二十分钟后,他返回来,摇摇头,这是到处都通用的示意动作。他们绕过残垣断壁,洛根小姐不由自主地暗自思忖,地震让所有的居民丧生,但葡萄树却安然无恙,而后者——如果相信弗格森小姐说的——正是使他们受到诱惑和惩罚的根源。

他们走了两天才到达有人住的地方。在西南面的一个山村里,向导把她送到一个法语还说得过去的亚美尼亚牧师家里。她说需要组织一支急救队赶回大阿勒山,牧师回答说,库尔德人这会儿肯定正在组织救援。从他的举止可以看出,他可能并不完全相信她已经差不多爬上迈西斯的说法,因为农民和神职人员都知道那山是上不去的。

整整一天,她等着库尔德人回来,但他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她问起来,别人告诉她,他把她带到牧师家里几分钟后就离开了这小镇。洛根小姐对这种犹大式的行为感到既恼火又懊丧,于是就这事对亚美尼亚牧师措辞强硬地表明了自己的看法。牧师点点头,表示愿为弗格森小姐祈祷。洛根小姐接受了这种表示,但不知道在一个人们把牙齿作为还愿奉献物的地方,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祈祷又有多大效果。

直到几周之后,她从特拉布宗搭乘一条污秽的汽船,躺在船舱里透不过气来时,她才想起,库尔德人和她们待在一起的全部时间里,对弗格森小姐的命令都是不折不扣、毕恭毕敬地执行;再说,她无从知道最后那天夜里他们两个在山洞里说了些什么。说不定弗格森小姐在关照向导把她同伴带到安全的地方后就悄悄地离开。

洛根小姐还回想起弗格森小姐的跌跤。她们正通过碎石坡,有很多松散的石头,不容易站住脚。可是,在那一刻,他们走过的山坡肯定是比较平缓的,她的雇主摔倒时实际上是站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这是一座有磁性的山,指南针在这里用不起来,所以很容易迷失方向。不对,不是这个原因。她在回避的问题是,弗格森小姐会不会是自己一头栽下去,为了达到或证实她想达到或证实的什么目的。她们第一次站在这光环围绕的山前时,弗格森小姐讲过,凡事都有两种解释,每种解释都要借助于信仰,给我们自由意志就是为了让我们在两者之间选择。以后的许多年里,洛根小姐对这道难题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