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巴耳加音炼星记

他停住,“那个人”也停了下来。现在他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此前的每个凌晨,他都抗拒着,不肯堕入那个黑暗的、阴云密布的世界,而他一生中所有的本领都用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把他推向那里。他曾懂得怎么去抗拒。他也曾拥有旺盛的精力,把清醒一词紧紧地攥在拳头里,那清醒扭动着,反抗着,竭力想从他指缝间逃走,执着地追寻那早已逝去的岁月里曾经属于他的景致。在这个阴雨绵绵的冬天,那景致已经和一幅描写死亡的破碎图景浑然一体。他在那里待过:在雨中站着,像一尊雕像一样不为任何事情所动,任凭阵阵冰雹打在他的眼皮上,脑子里却滚动着一幅幅画面。那使人产生快感、让人苦痛的画面曾经占据他的世界。可他不愿意再回去了。他的嘴里泛起苦味,像冰冷的盐,又像新鲜的青苔。他曾一直以为他的抗拒——虽说有些痛苦——是会有效的。历经犹疑之后,他把仅剩的一点儿精力全都投进了反抗,可他现在终于知道,一切抗争都毫无意义。他曾像一只退居山中的猛兽一样保护自己,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狗那样把尖牙龇向那些可怖的鬼魂,但毫无用处。拖着断成几截的肠子在地上爬行是吓不走那些淫荡、好色的乌鸦的。他曾想躲进自己童年的堡垒里作战,也想过在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之间挖一道种满百合的战壕。但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就像他当年为了获取从妈妈的奶水里得不到的那种暖暖的、润润的舌尖上的感觉,曾啃食过蚯蚓们的土壤,同样没有任何效果。是的,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向他走来,已经变成了现实,坚不可摧的现实,用一种比他的意志力强大得多的力量凌驾于他的死亡之上。现在,尽管他还在持久地反抗,他知道,他是一定会失败的。渴望。那个永久的渴望就在那里,把他推向石灰墙,在过去每个迷迷糊糊的清晨,这种渴望都塞满他的喉咙。因为就在此刻,就在这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清晨,该去面对那刚刚停步在他背后的可怕现实了。他知道,最终他必须用自己的双臂亲手扭断自己叛逆反抗的腰杆,这使他痛苦。他身体里的那个人颤抖了一下。他一动不动,像是钉在了那块地面上,钉在他刚才停下来想弄清楚“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又回来了的地方。他感觉后颈有束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目光,这目光他曾是那么熟悉,可此刻却变得那么不习惯,就像一只铅铸的拳头落下来,使他犹豫不定,脚跟不稳。“那个人”就在那里,无疑就在那里等待他重新起步,好继续沿着刚刚落过雨的街道紧紧跟在他身后。他现在是一动也不能动了:我必须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我要像一尊石像一样待在这里,哪怕停上七百年。最好的办法是我就在这里变成盐柱,但不要像《圣经》里的那个女人那样回头看。也许我一回头,就会和“那个人”面对面,也许他就是那个在最近的动荡岁月里一直跟踪我的人。

现在,他屏住呼吸,可以感觉到“那个人”也在呼吸。这是他先前没有觉察到的。“从他第一次来算起,他连续陪了你三年,你就一直没觉察到吗?”“没有。可是现在,在这恼人的寂静里,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后,我感觉到了那个缓缓的、不慌不忙的、有时甚至难以觉察的节奏,听上去很微弱,仿佛从一个遥远的肺里发出。然而不管怎样,谁都能听出那是正常的呼吸声,除了慢一点儿和那使人忧伤的节奏外,它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兴许那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只不过是你的一个朋友想跟你开个玩笑!”“不对。就是‘那个人’。我后颈受到的那股热浪般的冲击向我证实了这一点。这种气味,这种难闻的酒气,还有一股药房的味道,只有我自己活生生的影子才会带来这种气味。”

因为恐惧已经像一块金属薄片一般在他的脊椎里常驻,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打败。一阵颤抖从他的趾甲开始悄悄向上升起,像一股乙醚的蒸气,直升到他的小腿肚,继而升到大腿——他的大腿呀!——颤抖沿着垂直的方向慢慢凝结。他的两只脚和两条小腿不再是脚和腿了,而是变成了水泥。灵巧而健壮的双腿变得像两根混凝土柱子,两棵铅铸的树。再往上,在他的肚子里,这股蒸气变得尖锐、锋利,最后变成了强有力的牙齿,先是啃噬,继而又把他滚烫的心脏割裂成两半。他伸出颤抖的手,想就近找一堵结实的墙,可为时已晚。他的手臂就地消失了,消失在无边无际的虚空里,仿佛他曾试图用它们揪住死神那泛着酸味的上腭。他的脑袋里一团乱麻。他就这样无可救药地坠落下去,没有任何人能让他停下来。仿佛有一只冰冷的、瘦骨嶙峋的手把他从悬崖边推了下去。他觉得自己无休止地向深处坠落,落进另外一个时间里,一个完全不同的、已经被人遗忘的时间。又仿佛在这次毫无章法的坠落中,他看见曾经属于他的一连串年岁飞速升腾,以撕裂人心的真实面目,与他那些堕落的无眠清晨一起,一一展现在他眼前。他正向那里坠落,自上而下,笔直地,坠向地狱深处,划出一道跨越四百年的垂线。不错,就是这种眩晕。还是这种眩晕。“这眩晕有个什么名字?”“不,不记得了。您最好不要问我名字什么的。现在最好谁也别跟我说话!请允许我和我的死神单独待一会儿,这死神我十二年前就认识了,那一次我被高烧折磨得面目失形,摇摇晃晃地走回家,浑身还裹着我那个虚假世界的温吞吞的气息。”“你的眩晕?”“是的。它就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待在我的口袋里。别说话,小心它醒过来!你没看见这可怜虫正难受着吗?你看它那双蓝眼睛都变暗淡了。让我们自己待一会儿吧,我们现在要和我们的死神一起把这条鸡腿吃掉。明天我会出现在街上,带着梦游症患者那种沉甸甸的幻觉,像只难以驯服的野兽那样饥渴难当,一口一口地吮吸清晨的气息,正是这股难以驯服的劲头使我没法觉得自己不美,在可卡因那苦痛的天空下,我又美又孤独。不。时间与空间……”“谁又敢说出这两个词儿呢?难道您没发现我对这两个词儿怕得不行吗?可是不对。它们并不存在。时间与空间!应该说空间与时间……这样好,倒过来说。我喜欢看见它们倒过来,四脚朝天!”“您在这儿找什么玩意儿呢?找不见的。您不会找见那眩晕的,我已经把它带上床了。它真可怜。它在我的胃里面待得那么辛苦,我把它带去睡觉了。这就是我的眩晕。现在它已经睡着了,把神采藏进了它蓝色的眼睛里。别动!”“您左脸上怎么啦?对不起,小姐,我忘了带火柴了。劳驾再给我根烟。谢谢了。可您不就是楼梯间那位女郎吗?不。我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您。也许是吧……拿着,这就是你那过世的父亲的照片。不要拿我父亲的事情来问我,他已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了。他是个高高瘦瘦的老头,浑身透明,左脸颊有点儿抽搐。他眼睛大大的,目光专注。瞧那儿,那张挂在墙上的照片。你没看见吗?那照片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定住神看,你就会看见那照片上的左脸颊也有点儿抽搐。可怜的老头!现在他已经冰冰凉了,和蛆虫一起深埋在地底下,骨头已经在死神耳边发出响声了。让他安息吧,他的大腿上应该还钉着十四根钉子。他像基督一样死去了,腿上钉着钉子。那天下午,只有漫天晚霞在一旁为他哭泣。可现在他和眩晕一样,都睡着了。他们都在那里,像两兄弟一样,担心着自己的蓝眼睛会被毁掉。他们被仰面朝天埋在那里。可我忘了,我正在跟您说话。可又根本不认识您。您不就是楼梯间那位女郎吗?时间与空间。哦,您也会这样念叨!可您为什么要说成这样呢?”“空间与时间……这样才对,我是多喜欢看见这两个词儿四脚朝天呀!”

此刻他变了个人。片刻之前还在他胸口激烈跳动的心脏慢慢不见了。一阵惬意而宁静的浪潮在他的精神里弥漫开来,让他觉得自己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仿佛重力对他的身体已不再起作用。他忘了——这一回真的忘了——“那个人”还在他背后站着,等待他再一次起步。他情愿就这样站着,一直等到他父亲从死亡中走出来,从深埋着他的那些照片里走出来,想变多大就变多大。对了,父亲如果能从相框里走下来,坐在他的床边,一定很帅气。有一回他看见——就像他小时候偷看过的那样——父亲为了把梦的胚芽种进大腿而往自己身体里扎针。父亲的面孔一点儿一点儿变成脏兮兮的铅灰色,他的身体在房间里也变得像巨人一样庞大。他隐隐约约看见那身体越来越大,想变成什么样就变成什么样,并开始分岔,顶得天花板都开始摇晃了。他看见那身体不断舒展,能经历父亲把这座摇摇欲坠的房子的天花板顶起来的时刻,他的心里涌起一股做儿子的自豪。之后父亲又变得不像父亲了。他成了一个高个儿的瘦子,瘦得令人心疼,就像是谁大喝一声一下子把他劈成了这个模样。他听见父亲在唱歌,那是从强壮的肺里唱出的,迎着东南西北风的歌,他的歌声让深埋着的树根发抖,让人们不知所措,让城市变成灰烬,又像一只拳头一下子击倒了许多教堂,用响起的钟声满足他野孩子般的狂喜。他高耸的头颅就在那里,力量越来越大,向上飞升,把鸽子吓得到处乱飞,他寻找着高高的漆黑的天空,而天空就像熄灭了的灰烬,混混沌沌,没有一丝光亮,他挥动着巨大的翅膀,那蝙蝠般的翅膀长在他无坚不摧的肩头。啊,父亲是世界的主宰!在这片被摧毁了的大地上,只留下了他,他带着忧郁的神情,改变着万物的模样,重新安排江河湖海,而且对自己的工作成果越来越不满意,就像大洪水后的第一个清晨里一个灰心丧气的天神。

可父亲这种变大的过程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他看见父亲逐渐矮下来,很快就变成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生灵,不断地一分为二,越变越多,变成一群一模一样、跑来跑去的小人儿,在房间的各个角落乱窜,活像被火烫得四散逃开的蚂蚁。看见这种魔鬼般的场景,他开心极了,看到父亲变得越来越多,他感到一种真正的愉悦,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他心满意足地追随着这支小人国的军队,看着他们惊恐万状地在角落里挤成一团,用他们尖刻的、不怀好意的小眼睛看着他,互相碰撞,不断增多,直到把整个房间塞满。头一次他看到这景象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可现在的他已经适应了这种每日的奇景。现在,看见到处都是父亲的身影——桌子上、床底下、书本上,或是吓得半死逃进老鼠洞里——他已经没有一点儿惊诧。恰恰相反,如果没了这个每天上演的节目,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过日子了。每当他把十个或是十五个这样的小家伙抓在手心,举到眼前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大男孩的心满意足。最好是总能看见他们这副模样。看到这些小人国的居民为了不滑落到地上,竭力保持平衡,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他十分享受。他们长得一样,一模一样,都面色苍白,灰头土脸,都有他父亲那种神经质的抽搐,就是后来出现在父亲照片上左脸颊上的那种。大腿上都青一块紫一块的,布满深深的孔,身上一股酒精或夜间毒品的气味。每当他收紧手指,攥成拳头,去压他们,或把他们捏死在手心,他们就索索发抖,看到他们这样,他心花怒放!每当看到他们在家具间飞快地东跑西窜,淹死在鱼缸里,被饿红了眼的鱼吃掉,他就觉得太有意思了。他的父亲,越变越多,仿佛一群令人作呕的老鼠。

此时他已经把一切都看得很透彻。“那个人”的归来,意味着所有那些病态的感觉都回来了:那种令人痛苦的经历,即便是在病好了以后,也还会用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推向让人难以忍受的高烧。他使劲儿回想第一次是什么时候看见“那个人”的,可眩晕又上来了,侵袭着他的胃,一阵一阵,倒海翻江。他像一只痛苦的野兽,绝望地想抓住哪怕一个念头,就像想在这场脑海的惊涛骇浪中抓住一根桅杆,但它们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消失在乱七八糟的往事旋涡里。世界从他的身下突然闪开了,脖子上的绳索也勒紧了——又一次,像头一天晚上那样。不。这一回不能再出错了。我的耳朵在等待颈椎断裂的那一刻。今天我真的想听见那一声脆响。就这样,这样……对不起,您不就是楼梯间那位女郎吗?时间与空间。不,不能这样说。要说空间与时间……这样就对了,四脚朝天!这样棒极了!现在谁也别说我是个胆小鬼,说我没有勇气把自己吊在一棵树上,或是吊在房梁上,把自己的脊柱彻底弄断。“我们都是吸大麻的人,都是变态的人!”“是谁在我背后说‘这样的话’?”今天那女人不会来了。不会来了。让她和她的楼梯都见鬼去吧。明天他们会发现,我像个水果一样吊在房顶,嗓子被绳索勒得再也不能出声。到那时,我就真的可以说:时间与空间……不对:应该是空间与时间!多美呀,就这样四脚朝天!我应该是已经死了,我这样吊在绳索里,在空中晃来晃去,已经有一会儿了。我已经冰冰凉了。见鬼,我差不多已经开始腐烂。现在不会有人过来用他们那梦游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喊:“我们都是吸大麻的人……”他听见外面有些痛苦的声音在呼叫他的名字,听上去甚至有点儿慈爱,还有结实的肩膀用力撞击的声音,房子的墙壁都开始摇摇晃晃。老一套了!一定是有人听见了什么动静,然后邻居们都聚拢到家里来了。这一回一定也像以前一样,在那些肩膀坚定而有力的撞击下,门一定会被撞开,那些人想的无非就是把他从死神手里夺回来。“我是个胆小鬼,是个笨蛋!这一切都是我的软弱造成的,都是因为我害怕这个冰冷的绳圈,它在我额角停留了片刻,好像要打破我的太阳穴似的。倘若他们发现我的时候,我的头卡在一面血染的镜子里,或许更符合我的尊严。又或者,为了满足死神的嗅觉,用火药把自己崩开花更好。”

自那次起,他开始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在他的想象中,“那个人”无处不在。藏在角落里,躲在门背后,监视着他的每个表情和一举一动。他甚至能看见“那个人”滑溜溜的身形和匆匆忙忙逃走时的样子。在饭厅里,他看见“那个人”把一小瓶鸦片撒在饭菜上,然后逃之夭夭。他无处不在,仿佛分身有术,家里、城里、全世界,哪里都有他的影子,就像他父亲一样。夜晚,他听见“那个人”喘着粗气,想用力推倒墙壁,进入他的房间,把他掐死,把滚烫的针扎进他的眼皮,用烧得通红的铁烫他的脚心。不,今天晚上我不能睡觉。“那个人”会趁我睡着的时候把房门打破,进来把我的被单缝起来。我已经感觉得到“那个人”用柑橘树的刺扎进我的指甲缝里,扎进我皮肤中。我得保护自己。我得把门钉死,用两块厚木板钉成十字形,让他进不来。我还要在里面上把锁。这里再加一把。再加一把。今天我就加上一打锁。一千把锁!我要在床四周筑上壁垒,再挖上一条货真价实的战壕。

我还要在房子正中央挂上一个铃铛。可你打算从哪儿弄铃铛呢?是谁在那角落里说话,问我问题?是谁!一只铃铛。一只铃铛。一只铃铛!怎么“铃铛”这个词儿听上去就像铃铛在响?不是问我从哪儿能弄到一只铃铛吗?小姐,我想买一只铃铛。为的是“那个人”进来掐我喉咙的时候我能感觉得到。卖给我一打铃铛吧。可您不就是楼梯间那位女郎吗?一只铃铛!这词儿多棒呀!小姐,您能告诉我这些词儿是什么颜色的吗?有些词儿就像铃铛一样一打就碎。您说什么?说我疯了?呸!一只……可是我一定会发疯吗?在时间与空间里发疯!应该说空间与时间……就是这样,要把这几个字写得大大的,还要四脚朝天!“可您没看见‘那个人’正朝这里走来吗?要是他问起楼梯间那位女郎,您别理他就是了。”

可他是在一个像此刻一样的清晨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那个人”的存在的。那天凌晨,回家的路上他千真万确地感到有人在尾随他。“那个人”停下脚步——就像此刻一样停下了脚步。一片静寂。没有人打破那种可怖的安静,那种令人绝望的寂静。他还得再走两三个街区。这是他常走的从小酒馆到家的路。这条路他每天凌晨都要无忧无虑、几乎机械般地走过。可他现在感觉到有人顽固地站在那里,就站在他背后。他等了片刻,竭力屏住喘息,努力不让那一股血气升到自己头上。他的听觉——哪怕是一根大头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的听觉——全力以赴地捕捉任何迹象。远远地,一只钟敲响了凌晨三点。那钟声慢吞吞的,不慌不忙,在他耳边回响,给他带来希望,仿佛是由一个活生生的敲钟人故意敲响的,把他从恐惧中惊醒。他会感到恐惧!我,我会感到恐惧!我曾经三次面对死神,各色各样的死神,每次都安然无恙!他开始有了反应。这会不会是我那特别敏感的听觉产生的幻觉呢?或者是我的神经系统可恶的捉弄呢?我得继续往前走。我必须走完这两个街区,这种恐惧让我像个蠢孩子那样一动也不能动,我必须战胜它。

慢慢地,然而很坚定地,他又开始重新挪动脚步。“那个人”也同样重新起步。他清楚地听到了踏在地面的脚步声。是两个一致的、同时的、一模一样的脚步声。是的,是有人一直在尾随他。现在他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只是感觉到他,现在他能听到他,几乎能在身后触摸到他。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推动着他,试图迫使他沿着空旷无人的街道奔跑。他控制住了自己,一动也不动,很长一段时间像瘫痪了一样。他不记得过了多久,但在这混乱的记忆中有一点是他会永远记住的:当他猛地拧转脚步,转过身去,和“那个人”面对着面的时候,迎面而来的冰冷一击。眼前所见他将终生难忘!

绳索在他的脖子上越勒越紧,现在是最终时刻了。他感觉到了那声脆响,那颈椎脱节的可怕一击。在隔壁房间,有人说了句天知道是什么的怪话:是和楼梯间那位女郎有关的什么事。一个声音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仿佛发自一个被塞住的嘴巴深处。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甚至很亲切;那是深深地消失在了下面的“那个人”的声音,消失在浑浊的、发着高烧的底部的声音。而那一次——就像此刻一样——他紧紧地抓住死神身体的一侧,像个被击倒的人,又像只被打败的狗。

一九四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