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诅咒之城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25
我梦见房子逐渐下沉。起初,一颗颗黑色水珠开始不断涌出,地砖缝隙、墙壁、屋檐、灯泡、钥匙孔……到处都是。异常冰冷的液体,缓慢而沉重地滑动,仿佛水银般慢慢覆盖了整片地板与四面墙壁。我可以感受到黑水淹过双脚,并且迅速上升。我坐在摇椅上,眼睁睁看着水位升到我的颈部,不到几秒钟的工夫,水位已触及天花板。我觉得自己在水中漂浮,并看着落地窗外的微光成了丝丝波痕。幽暗的水中出现了几个人影,被水流推着往前游动,并往我这里伸出手,但我无力帮助他们,黑水终究吞噬了那些人。科莱利的十万法郎漂浮在我四周,一张张钞票宛如一条条纸鱼。我穿越大厅,逐渐靠近大厅旁一扇紧闭的门,一道亮光从钥匙孔钻进来。我开了门,看见一座通往房子最底层的阶梯。于是,我走下楼。
楼梯尽头连着一间椭圆形大厅,大厅中央有一群人围成了圆圈。我出现时,他们全都回头张望,这时我发现所有人都是一身白衣,并且戴着口罩和手套。强烈的白色灯光照射在一张看似手术台的桌上。有个没有五官的男子在摆放手术用具盘上的工具。其中一人向我伸出手,邀我加入他们。我走了过去,接着感觉有人揪住我的头部和身体,然后让我躺在桌上。强光让我几乎睁不开眼,不过我努力忍受,并瞥见了围在桌边的人,每个人都是同一个人,每张脸都是狄利亚医生的脸。我默默微笑着。其中一位医生手执小针筒,在我脖子上扎了一针。我并未感觉任何刺痛,霎时,我突然通体舒畅,心情格外平静。两位医生把我的头放上架子,并调整架子后面那块板上的螺丝钉帽。我感受到有人用皮带绑住了我的手脚,我并没有做任何抵抗。当我全身从头到脚都被固定得动弹不得后,有位医生递了一把外科手术刀给另一位与他面貌完全相同的医生,接着,这位拿了手术刀的医生俯身靠在我身旁。这时候,我觉得有人拉着我的手,紧紧握住。那是个小男孩,温柔的眼神直盯着我,他那张脸,正是父亲被枪杀时的我。
我看见手术刀的刀锋落入深色的液体中,接着感受到金属利刃划开我的额头,但丝毫不觉得疼痛。我感受到有些东西从伤口溢出来,然后,我看着伤口冒出了有如团团乌云的血流,在水中散开。鲜血呈螺旋状循着强光缓缓升起,仿佛烟雾一般,不时变换着各种形状。我望着那个男孩,他依旧面带笑容看着我,用力握着我的手。就在此时,我发现了它的存在。有个东西在我体内移动着,就像钳子似的搅动我的思绪。接着,我觉得那东西抽离了,仿佛深入骨髓的一根刺被钳子拔了出来。我满怀惊恐,想要起身,偏偏却动弹不得。小男孩凝视着我,然后点了点头。我觉得自己恐怕会就此消失,或是惊醒过来,然而,我却在这时看见了它。手术台上的强光映出它的形貌。伤口冒出了几丝深色血液,然后在我的肌肤上滑动。那是一只拳头大的蜘蛛。它爬过我的脸庞,接着,在它正打算跳下手术台时,有位外科医生用手术刀刺中了它。医生把它高举在强光下仔细检视。蜘蛛脚不停地晃动,并在灯光映照下不断淌血。它的外壳上有块白斑,看起来像是张开的翅膀。那是个天使。过了半晌,它的脚终于不再晃动,身子慢慢解体。它悬浮在半空中,而当小男孩举手去摸,它却瞬间化成了烟尘。医生们松开我身上所有的束缚,并解开头颅上的架子。在医生协助之下,我在手术台上坐了起来,接着,我伸手摸了摸额头。伤口已经愈合。再度环顾四周时,我这才发现自己孑然一身。
手术台上的强光渐渐熄灭,大厅陷入黑暗。我走回楼梯口,踩着楼梯回到楼上的大厅。晨曦渗入水里,映出了悬浮在水中的微粒。我倍感疲倦。今生从未像此时这么疲惫。我拖着脚步走到摇椅旁,瘫坐在椅子上。我的身体慢慢垮了下来,最后在摇椅上完全静止了,我看见宛如星辰般的气泡在天花板上跳动。突然间,高处掀起一阵风,此时我才了解,水位已经开始下降。满室闪亮浓稠如凝胶的积水,急速从窗缝中流失,这座房子仿佛是一艘沉落海底的潜水艇。我蜷缩在摇椅上,感受着我希望能永远紧紧抓住的轻松和平静。我睁开双眼,瞥见一片雨幕般的水滴缓缓从高处落下,仿佛悬在空中的泪珠。我累了,真的好累了,只想就这样沉沉睡去……
张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已是正午的明亮日光。阳光就像一层薄粉似的洒在落地窗上。我首先察觉到的是,十万法郎依旧好端端地摆在桌上。我起身走到窗边,拉起窗帘,一片刺目艳阳洒遍客厅。巴塞罗那依然在那儿,依旧如浮浪一般颤巍巍地晃动,就像一座热气筑成的海市蜃楼。这时候,我惊觉困扰多年的耳鸣消失了。我倾听着强烈、纯净如清水般的寂静,那是我未曾有过的体验。我听着自己的爽朗笑声,伸手去摸自己的头以及脸上的肌肤。我并未感受到体内有一丝紧绷的压力。我的视力非常清晰,而且觉得自己的五感又苏醒了。我可以闻出镶板平顶和横梁散发的老木头气味。我遍寻镜子,可是客厅里一面也没有。我走进浴室去找镜子,确定自己并没有变成怪物,那一身皮肉仍是我原来就有的。屋子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我走遍整个屋子,却发现任何一扇门都打不开。我回到客厅再做查证,确定了梦里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门上,只贴了一张蜷缩在湖面大石上的天使像。我走向通往楼上的阶梯,然而才刚刚踩上第一级就停下脚步。幽暗角落里似乎有一团黑影疾然掠过。
“科莱利先生?”我唤了一声。
我的声音宛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也没有反应。我回到客厅,盯着桌上的钞票。十万法郎。我拿起那一沓钞票掂掂重量。钞票纸质摸起来很细致。我把钱塞进口袋,然后再度转往通向大门口的走道。数十张照片里的面孔紧盯着我。我不想面对那些眼神,于是赶紧走向门口,然而,就在我正打算走出大门时,发现其中一个相框里是空的,没有人名标示,也没有照片。我感受到一股羊皮纸特有的清甜气味,接着,我发现气味来自我的手指。那是钞票的香味。我打开大门,走向阳光。大门在我背后沉甸甸地关上了。我回头望着那间阴暗、寂静的屋子,与那天的蓝天艳阳形成强烈反差。我看看手表,时间刚过下午一点。我在那张旧摇椅上沉睡了超过十二个钟头,然而,我这辈子从来不曾比这一刻更畅快。我踩着轻盈的脚步走进城里,一路面带笑容,多年来,我第一次如此笃定,世界总算对我展露了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