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10
隔天清晨,我被雨声吵醒,床上空着,房间里弥漫着灰影。
我看见胡利安坐在米盖尔的书桌前,幽幽抚摸着打字机键盘。他抬起头,对我抛出了冷淡、疏远的笑容,似乎在告诉我,他永远不会属于我。我很想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伤害他。这很容易,只要告诉他佩内洛佩已经死了,他却一直在谎言中苟活着。我想告诉他,此时此刻,我是他在世上仅有的唯一了。
“我不该回到巴塞罗那的!”他摇着头,喃喃低语。
我在他身旁跪了下来。“你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胡利安。我们俩一起离开这里吧!走得远远的……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胡利安目不转睛地看了我好久。
“你知道一些事情,却没有告诉我,对不对?”他问。
我摇头否认,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胡利安只是点点头。
“今天晚上,我打算回去那里。”
“胡利安,求求你……”
“我必须把事情弄清楚才行。”
“既然这样,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
“上次我在这里苦等,结果就这样和米盖尔天人永隔。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也非去不可。”
“这件事与你无关,努丽亚。这纯粹是我个人的事情。”
我很好奇,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句话有多伤我的心,或者,他根本就不在乎。
“那是你自己这么想罢了。”我说道。
他想抚摸我的脸颊,但我甩开了他的手。
“你应该恨我的,努丽亚,那样会让你的日子好过许多。”
“我知道。”
我们一整天都在外面闲逛,远离了公寓里沉闷得令人窒息的阴暗,屋子里仍闻得出床单的温热和肌肤的味道。胡利安想去看海。我陪他到小巴塞罗那区,两人一起走到几乎无人的海滩上,闪烁的沙滩像是消融在水汽中的海市蜃楼。我们坐在沙滩上,离海浪很近,就像老人和小孩常做的那样。胡利安静静微笑,独自回忆着往事。
到了傍晚,我们在水族馆旁上了电车,车子沿着拉耶塔纳街开往恩宠大道,到了莱瑟广场,转进阿根廷共和国大道,一直往下开就是终点站了。胡利安不发一语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途中,他拉起我的手,默默在我手背上吻了一下。他就这样一直握着我的手,直到我们下车为止。有个老人,身旁带着个穿白色洋装的小女孩,他一直面带微笑看着我们,还问我们是不是情侣。当我们从拉蒙麦卡雅街走向迪比达波大道上的阿尔达亚旧宅,天色已经是漆黑一片。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把石墙都淋湿了。我们绕到屋后,在网球场旁翻墙进去。雄伟的豪宅伫立在雨中。我一眼就认出了这栋建筑。因为阅读胡利安的作品,我早就从千百种不同角度欣赏过这栋房子。在《红屋》那本小说里,他把这栋豪宅描写成阴森骇人的大宅院,外观缓缓变化,通道越走越长,阁楼永远到不了,无穷无尽的楼梯始终看不到出口,忽见明亮的房间,隔天又陷入阴暗,谁要是不小心走了进去,从此就在世上消失……
我们来到大门口,大门用链条锁上了,上面还加了一把拳头大的挂锁。一楼大玻璃窗的原木窗棂上爬满常春藤,空气夹杂着灌木丛的枯枝味和泥土散发的湿气。庭园里的大石块颜色暗沉,被雨水淋得湿湿黏黏,看起来就像一只大型爬虫类动物的枯骨。
我很想问他,如何才能打开这扇宛如教堂或监狱入口的橡木大门。这时候,胡利安从大衣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了瓶盖。一阵恶臭扑鼻而来,接着,瓶口缓缓飘出一圈圈淡蓝色烟雾。胡利安把挂锁拉出来,在钥匙孔里灌入强酸。这时候,挂锁就像烧红的铁块,不断发出滋滋声,从一颗拳头的大小化成了一阵焦黄浓烟。我们在一旁等了几秒钟,然后,他在灌木丛里捡了石块,三两下就把挂锁敲开了。胡利安一脚踢开大门。大门慢慢打开,飘出一股浓郁的霉味,像是一座坟墓。跨进门里,我看见一片丝绒般的黑暗蔓延着。胡利安手持汽油打火机,走了几步到前方的玄关。我跟着进去,然后把大门关上。胡利安在我前面好几米处,把火光高举过头。我们脚下的地毯盖满了厚厚的灰尘,上面只有我们的脚印。墙上什么都没有,只有琥珀色的火光。屋内没有任何家具、镜子或电灯。房门都上了铰链,铜制门把全都拆掉了。这栋大宅院只剩下空壳。接着,我们来到楼梯口。胡利安抬起头,目光一直停留在楼上。他回头往我这里看了一下,我本想对他微笑,然而,在幽暗的光线下,我们几乎看不见对方的眼神。我跟着他上楼,走过胡利安当年初见佩内洛佩的阶梯。我知道我们要去的是哪里,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但非关屋内的冰冷和潮湿。
我们上了三楼,一条狭窄的走道通往大宅院南侧。这里的天花板比其他楼层低矮许多,门也小多了。这层楼是给用人住的。我知道,最后一间是哈辛塔·科罗纳多的房间。胡利安慢慢走过去,神情恐惧。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佩内洛佩的地方,也是他和那个当时还不到十六岁的女孩做爱的地方,几个月后,她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在这个房间。我正想阻止他的时候,胡利安已经跨进房门,落寞地探头观望着房间。我跟着他走了进去。房里已经没有任何摆设。满是灰尘的原木地板上,依稀可见当年摆放床铺的痕迹。正中央有一团黑色的污渍。胡利安在那个空无一物的房里看了将近一分钟,惊愕到不知所措。我从他的神情看出,他几乎已经认不出这地方了,在他眼里,这房间就像个恐怖且残忍的陷阱。我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拉到楼梯口。
“这里什么都没有,胡利安。”我轻声说道,“阿尔达亚家族在远走阿根廷之前,就已经把房子卖掉了。”
胡利安无奈地点点头。我们走下楼梯。回到一楼之后,胡利安径自往图书室走去。书架都是空的,壁炉里堆满了瓦砾。四周墙壁宛如死人般惨白,在火光映照下,总算恢复了一点血色。债权人和高利贷债主把所有东西搬得精光,甚至连回忆都被夺走。那些东西,大概都已流落到廉价的二手店了。
“我这趟回来,白走了一遭……”胡利安喃喃低语。
这样最好,我在心里暗想着。我数着走到门口所需的秒数。只要可以让他离开这里,或许,我们还有机会。我让胡利安静静看着这一片废墟,也让他清除回忆。
“你必须亲自来做个了断。”我说,“现在你也看到了,什么东西都没有。这只是一栋老旧废弃的大宅院罢了,胡利安,我们还是回家吧!”
他脸色苍白,接着幽幽点头。我牵着他的手,走向通往大门口的走道。屋外的光线,就在距离仅有几米的前方了。我已经闻到灌木丛和雨水的味道。就在这时,胡利安突然挣脱了我的手。我停下脚步,回头一望,看到他站着不动,眼睛盯着一团漆黑的阴暗处。
“怎么了,胡利安?”
他没有出声回应。他像灵魂出了窍似的盯着通往厨房的狭小走道。我走到他身旁,看着被打火机的微光晕染成淡蓝色的角落。走道尽头那扇门已经堵死了。那是以红砖和泥灰草草砌成的一面墙。我并不了解这代表什么意义,但已经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阴冷。胡利安缓缓走过去。在这条走道上,其他每一扇门都是敞开的,锁链和门把都拆掉了。唯独那扇门例外。一扇被红砖砌成的墙堵死的门,隐藏在幽暗的走道尽头。胡利安伸手去摸着墙上的红砖。
“胡利安,拜托你,我们走了吧……”
他的拳头落在红砖墙上,空灵的回音在走道另一头响起。我看见他拿着打火机的那只手似乎在颤抖,接着,他示意要我退后几步。
“胡利安……”
第一次撞击,撞出了如雨丝纷飞的红色灰尘。胡利安再撞一次,我仿佛听见他的骨头已经碎裂的声音。砖墙依旧完好。他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撞墙,那股愤怒,就像一个意图撞破铁牢寻找自由的囚犯。当他终于撞开第一块红砖,拳头和手臂早已鲜血直流。虽然手指都流血了,胡利安仍使尽全力,在黑暗中把砖墙上的洞口挖大。他喘个不停,筋疲力尽,难以置信自己竟有如此骇人的愤怒。红砖一块接一块地掉落,最后整面砖墙都被打穿了。胡利安定定不动,全身冒着冷汗,双手伤痕累累。他在砖墙边点亮了打火机。砖墙内是一扇雕刻了天使的木门,胡利安专注地抚摸着门上的雕痕,接着,他用力把门推开。
朦胧的淡蓝色阴影弥漫在另一头,再往前几步,依稀可见楼梯口。黑色石阶向下通往无尽的黑暗……胡利安忽地回头一望,我看到了他的眼神,充满恐惧和绝望,似乎已有预感,阶梯下将有令他沮丧的场景。我默默摇着头,哀求他别下去。他转过头,决绝地走进黑暗中。我跨过砖墙,看见他跌跌撞撞走下了楼梯。打火机的火光摇晃着,只剩下淡蓝色的透明光束。
“胡利安?”
没有任何回应。我看见了胡利安的影子,静静地站在楼梯最底层。我走下楼梯。一个长方形的空间,四面大理石墙壁。一股逼人的阴冷。两座墓碑上覆盖着天鹅绒布,在打火机的火光映照下,看上去像碎裂的丝绸。白色大理石上散布着黑色泪滴似的霉块,看起来就像凿伤了手的雕刻师傅留下的血滴。两座墓碑并列着,像是拴在一起的诅咒: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戴维·阿尔达亚
一九〇二—一九一九一九一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