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平安夜之前,连该死的绣球花居然都开了!

整座岛屿像醉汉似的吐出五颜六色,而在这个角落里,在被塑料过滤过的光线里,有一片清醒而精致的紫红色。瓦莱里安给花喷水,给根通气。“圣诞快乐。”他说着,还举起酒杯向害羞的紫罗兰花苞祝酒。玛格丽特说的也许是对的:这可能是个温馨而难忘的圣诞节。那个黑人给花房带来了好运,说不定也能给整个活动带去喜气。米歇林会来,还有迈克尔和迈克尔的朋友;这就够了。玛格丽特脑子清楚地忙碌着,高高兴兴地关心起自身以外的事。

瓦莱里安从绣球花旁走开,透过窗户望向洗衣房。洗衣妇和杂工在那里,她在心口上画着十字祝福。他听不见他们说些什么,不过看样子像在大笑。他想,喝一杯。他们已经在庆祝了,并且喝上了一杯圣诞酒。他喜欢这样。这才像圣诞节开始的样子,既然一切都已就绪——迈克尔在回来的路上,玛格丽特在做饭,绣球花在开放——他决定到花房外和仆人们在一起,也向他们道上一声圣诞快乐。所需要的就差斯塔德老奶奶以前总做的节日面包了。奥列巴伦。

“奥列巴伦?”

“是啊。我奶奶以前在新年时总会做这个。”

“那个糖果女王吗?”玛格丽特问道,“我从来没听过。”

“不难做,”瓦莱里安说,“是一种荷兰食品。”

“是什么味道的?”

“甜的。就像甜甜圈。”

“我们不能用甜甜圈当晚饭,瓦莱里安。”

“不是晚饭,是下午吃的。就着白兰地和咖啡。”

“没有奥列巴伦可就难办了。”

“那就算了吧。”

“不。我说过我要做,就一定做。迈克尔会高兴得跳起来的。”

“昂丁也会的。”

“可能吧。我从没见她吃过东西。”

“没人见过厨子吃东西。咱们再来过一遍菜谱吧。火鸡、土豆泥、肉汁和青豆,还有什么?”

“柠檬酱和这个奥列巴伦。”

“你可以在里面放些苹果。做起来比苹果派容易,这是我们家的传统点心,或者说曾经是。头道菜呢?汤还是鱼?”

“瓦莱里安。”

“简单点就成。你做得来的。”

“你会帮忙吗?”

“我来招待客人。我不能干两件事。那可不是你说的。你说过你要为大家做一整桌饭菜。”

“这么说有多少人呢?六个?”

“七个。这太有趣了。你会开心的。别忘了那是你的主意。”

“你怎么数出七个人的?”

“布里奇斯有个女朋友,对吧?这样就有我、你和迈克尔,布里奇斯和他的客人,吉德和米歇林。火鸡在这儿,青豆、土豆,没别的了。你可以提前做奥列巴伦。在平安夜。”

“你有配方吗?”

“有。”

“我需要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酵母、鸡蛋、牛奶、白糖、柠檬、面粉、葡萄干、苹果和黄油。”

“柠檬酱怎么做?”

“就是把柠檬味汁打出泡沫,再在里面搅进奶油。简单极了。或者我们可以用熏鱼做头盘。差的就是欧芹了。柠檬酱是一道清淡的甜点,正好在大鱼大肉之后吃。然后就是咖啡、白兰地就着奥列巴伦。”瓦莱里安张开手指,表示这些做起来有多容易。他希望她在随后的几天里一直忙碌着——就不必坐在那里为迈克尔什么时候(或者是否)回来而忧心忡忡了。

“甜甜圈和白兰地。”她边说边摇头。

“玛格丽特。”

“噢,不。挺好。只是听着有点可笑,就这样。”

“这种甜点中间可没有洞。”

“糟透了,”她说,“可能会启发你的。”

“我为昨天晚上道歉。那不是我现在来的原因。我一向可恶,这我知道。你发现威利在你的壁柜里时,我不应该那样对你。”

“那事已经过去了。忘了吧。”

“那样处理还好吧?”

“我想是吧。”

“你现在该去看看花房。简直是黑魔法。”

“真的?”

“真的。你该来看看。我很抱歉,玛格丽特。不过我喜欢你那两下子。”

“当然。我们找时间再做一次。”

“很快吗?”

“很快。”

“现在。”

“现在?”

“为什么不呢?”

“不能那么干,瓦莱里安。我是说我不能在大下午的就躺下来。”

“我能。我还能跪着来呢。起来的时候可能需要帮把手。不过我能做到。”

“不成。等等吧。”

“玛基。玛格。”

“那算什么晚饭啊?我午饭都不会吃那个的。她是不是以为她在帮我的忙?”

“别唠叨了。现在是圣诞节,你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不用做晚餐。”

“我敢说我还是得做菜。”

“不,你用不着。”

“那谁来做?你吗?不会是玛丽。不会是杂工。他们决定不出现,也不告诉任何人。什么事都得靠我。那堆该洗的衣服在那儿堆得都有一英里高了。吉丁和那个坐牢的出去玩了;客人要来……”

“我跟你说过了,他已经给米歇林医生打了电话。米歇林医生马上就会给我们找个帮手来。也许不是马上,他们那里也要张罗圣诞,但他知道他的管家能找到人。我们只要再凑合一两天就行了。该洗的衣服堆在那儿就好,把你自己安排好。你再担心下去我可受不了了。”

“那就别随便烦我。要是你指望什么事都办到家,还是快放弃吧。”

“你才烦人。你都烦了好几天了。什么事都没法让你开心点儿。”

“整个宅子都乱了套。在这样乱了套的宅子里没法放宽心,当好人。”

“这个宅子没乱套。是你乱了套。人人都开心,都在笑,只有你。昨天夜里斯特利特先生和他太太睡了觉。你知道有多久他没那么做了?跟她睡一张床?”

“睡觉这个词倒不错。”

“你就不信吧。他们一早上都在说悄悄话呢。”

“我不管。他们就该睡一块儿。我从来都不明白他怎么忍得住。没人听说两口子除去一块儿睡还能怎么睡。他们愿意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倒是吉丁睡在哪儿让我操心。”

“她睡在自己的床上。”

“我要把这个盆扣在你头上。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唉,你想让我怎么做?”

“谈谈。”

“跟谁?”

“她。”

“离我远点儿吧。”

“西德尼,听我说。我不喜欢那样。一点都不喜欢。她跟他在一起混有什么意思?他一个子儿都没有,也没前途。”

“她就是玩玩嘛。这里又没什么事可做,你知道。他洗干净之后看着挺漂亮,连举止都说得过去了。是啊,他们打点了一顿午饭,到海滩去,游了一会儿泳。那又怎么样?会结婚吗?你先是因为觉得她打算嫁个白人男孩就大呼小叫的;现在她跟一个自己人去游泳,你还是急得发疯。吉丁不是傻瓜,他也还可以。”

“他可不怎么样。”

“他刚闯进来时,是你一个劲儿劝我要冷静的。我当时都准备好向他开枪了。现在你倒成了要使枪的人了。”

“我就是不喜欢这样。”

“你担什么心?她不会跟他走的。别因为你自己蠢,就觉得她会。她努力了这么些年就是想让自己成为个人物,没什么能让她半途而废,就为了个沼泽黑鬼。”

“我担心的不是她想什么。而是他想什么。”

“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没有。”

“就是嘛。”

“可我见过没人看他时他的那双眼睛。至少在他认为没人看他的时候。”

“你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昂丁?”

“野性。明明白白、直来直去的野性。他想要她,西德尼。为了得到她、留住她,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那得两厢情愿,昂丁。他总不能绑架她。”

“还真有可能。”

“可是斯特利特先生喜欢他。”

“他喜欢他是因为吉丁喜欢他。”

“不。他帮他伺弄了花房里的那些花。让快死的花又长起来了。”

“他想把他留在这儿,这样吉丁就会待在这儿,要是吉丁留下来,那他太太就可能不会走,哪怕迈克尔真的露面了,她说不定也不会跟着他离开了。”

“好吧。也许他是对的。”

“别指望这个。要是那男孩回来了,她会拔脚就走。她和迈克尔有很多事情要解决。那些事都压在她心里,不解决她就永远不得安宁。她要追着他到天涯海角,上帝知道,那就是她该去的地方。”

“你恨那女人,你希望她离开这儿,这样你就能让一切事都遂你的意了。”

“我不恨她。说实话,我是为她难过。”

“想要点热水吗?”

“不,现在很好。”

“一切都会好的,昂丁。她要来厨房做圣诞晚餐。你得让开。也许她做得很糟,但也就是那么一晚上。我们总能好好表现一个晚上吧?等那晚一过,一切就会恢复正常了。”

“除了我的脚。”

“你的脚也不例外。把脚放在这儿。我来替你揉揉。”

“拖不了太久的,你知道。现在脚上裂了极小的一个口子,可就是好不了。我的活得站着干,要是我站不了,也就干不成活了。”

“你站不住的时候,丫头,就坐下。你用不着干活。我可以养活你,这你是知道的。”

“我们没有自己的地方。省下来的那点钱也全给了吉丁了。倒不是说我后悔那点小钱,我不后悔。”

“我们还有点股票,还有社会保险。有年头了。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我怎么劝说斯特利特先生别取出来,可他偏不听吗?现在我倒感谢他没听了。”

“这么伶俐的一个小姑娘,还这么漂亮。我从来不在乎接手抚养她之后没有自己生一个孩子。我宁肯整天整夜地站着供她上完学。等我的脚不中用了,我就跪着做饭。”

“我知道,宝贝,我知道的。”

“她给我争了气,那丫头办到了。不管出了什么事或者我有多累,她都是我的骄傲。”

“他也帮了忙,你知道。没有他,我们是办不到的。”

“我是知恩的。你知道我是感激他的。我和他之间从没出过问题。他是讨人嫌,可在我们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站在我们一边。”

“而她也从来没反对过,昂丁。好多做太太的都不会同意的。”

“也许吧。”

“躺回去。把腿放到这个枕头上。好好歇着,什么也别操心。什么都不会变。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不会一时冲动,嫁给个什么都没有的黑人吧?我不在乎他有多好看,说起话来嘴多甜。你一点没提填料的事。她是要把那只鸟填上,还是空着肚子烧烤?”

“歇着吧,丫头。”

“柠檬酱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没人来。至少邀请的人谁也没来。帝王蝶飞到窗户上,可它们没有受到邀请,蜜蜂也不请自来。它们是被九重葛架顶上六声部的鸟鸣叫醒的。但谢天谢地,未嫁的姑妈们没有拖着有弹性的长发到这儿来。还是没有人来。没受邀请和临时出现的客人们共享了圣诞日的晚餐。先是接线员读出的B.J.布里奇斯发来的电报:“波士顿天气无法飞行,推迟至新年。”随后是米歇林医生打电话来,遗憾地说风浪太大无法渡海。最后是海关稽查报告,说上午九点从迈阿密飞抵的最后一次航班上没有红色旅行箱,而且当天根本没有来自休斯敦的航班。又打了许多电话。迈克尔没接他的电话。玛格丽特若不是忙着确认这一灾难,恐怕就要在平安夜垮掉了:拨出更多电话——等待了四十五分钟直到接通;更多的电报带回“确认已发送”的消息;迈克尔的邻居都问到了,可要么号码变了,要么邻居换了;还让他的几个前女友到他的住处去查看。他离开了吗?什么时候?但那是圣诞节的前一天,人们都有别的事要做。随后便是包装礼品,做奥列巴伦,准备火鸡——其实是鹅。玛格丽特已经累得感觉不到最深处的伤心了,到了圣诞节当天黎明时分,还是没有一个人来到十字树林,也没人在应在的位置上。昂丁在澡盆里。玛格丽特在厨房。西德尼在花房里为餐桌准备摆花。吉丁在洗衣房等待烘干机烘完衣物。瓦莱里安守在电话旁打那些没结果的电话。儿子没有自己的地方,就到处碍别人的事。原本安排在迈克尔到达后进行的礼物交换,改成在随便什么地方不声不响地完成了,一点热热闹闹的气氛都没有。当确定了没人会来,这个节日倒像是属于鸣啭的鸟而非家人和朋友时,瓦莱里安为了适度地让玛格丽特开心点儿,或者勉强度过这一天,就说:“咱们都坐下来,自己吃晚餐。所有的人,吉德,威利,昂丁,西德尼。”他们大家会高高兴兴地过这个节,他说。玛格丽特点点头,离开了厨房,那些东西的用法此刻完全与她无关了。前一天晚上,她还能控制住自己——足以洗净那只鹅,它本该站立的腿却站不住。但奥列巴伦的配方却滑出去抓不到了。西德尼帮她抢救了回来,而现在瓦莱里安一叫她离开厨房,她似乎对什么结果都无所谓了。这又成了一顿她计划要做最后却只好由昂丁完成的晚餐,其中也包括那种柠檬酱。昂丁接受了劝说,穿戴整齐,和西德尼及其他人一起走进餐室,一来是因为她有先见之明地烤了一只火腿,做了一个椰子蛋糕,也就没必要吃玛格丽特的菜,二来是因为不这样她只能独自就餐,不过她仍为起初把她撵出她的厨房,而后又在玛格丽特由于换了客人而中途甩手不干的当口把她推回去而闷闷不乐。她感到郁闷,还因为她认为吉丁秘密计划着圣诞一过立刻就走。几天之前,阿尔玛·埃斯特递给了她一身最近刚穿过的睡衣,是她在吉丁卧室下面花园的灌木丛中找到的,这使昂丁觉得受到了羞辱。她接过那身衣服,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一发现,可她却为此忧心忡忡。吉丁对儿子的恶言恶语听上去太尖刻、太刺耳了。西德尼快步接受了邀请。这种与他东家非同一般且亲密无间的关系的暗示使他的高兴超过了困窘。在费城难以想象更不可企及的事却在这座岛上得以实现。何况,斯特利特先生向大家都认为是贼的儿子发了邀请,给西德尼和昂丁的邀请让他们扯平了。这还不仅是扯平——这次邀请正规而庄重,尽管是为了挽救一个眼看要泡汤的节日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吉丁欣喜若狂。她希望大家都认真打扮,早饭后她一听说计划变动,就把礼物给了昂丁和西德尼,还让婶婶保证也盛装赴晚宴。儿子的心情实在难以描述。可能连他自己都不清楚。长时间以来,对他而言,在陆地上过圣诞节是和他没指望再见的杂七杂八的人凑一顿晚餐或晚会。这次又是一样,只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即将离开的事实提醒了他。她在海滩上说过“在我走之前”。不是“在你走之前”。而他在一次和玛格丽特的短暂交谈中也确认了这一点。当时他还在到处道歉,看到玛格丽特躺在一把帆布椅上,在避风的阴凉处晒太阳,这样她在晒黑的同时又不会让皮肤老化。她选的地点是有钢琴的起居室外的院子里,在九重葛的阴影下。她椅旁的一张玻璃面的小桌上有一个文具盒、一瓶日光浴油、一些纸巾和半杯加了冰块和柠檬的依云牌矿泉水。她身穿泳装,让儿子觉得她是一粒棉花糖,被晒热了,但没有融化。白皙光滑的表皮下是糖浆而不是骨头,也没有软骨——只是糖浆,软软的,还稍有弹性。这可和她身上那些尖尖的部位大不相同。颐指气使,抓住不放,咄咄逼人,固执己见——她身上那些强硬和坚忍的种种气质全都存在于她的指尖、脚趾尖、鼻尖、下颌尖上,而且他怀疑她的奶头都是小铜钮,就像吉丁写字台抽屉上旋进去的精雕细刻的装饰部件。甚至她的头顶都是尖的,束起一条充满耐力的狐尾辫。她听到他走近,便慢慢转过头。她一看到他,立刻伸手去拿浴巾。儿子从石礅上拿起毛巾递给她。他动作迅捷又乐于帮忙,所以她没有像她打算的那样把它搭在身上,而只是把它握在手里,放在膝头。

“我吓着你了吗?”

“没有。是啊,”她说,“我没听见你过来。”

他对此未加评论,于是她说:“有什么事?”

“没事。我只是看见你在外面,想来打个招呼。”

“嘿。就这样?”

“就这样。”

“不该这么简单。在你对我做了那种事之后,你应该有更多的话要说。”

“我对你做什么了?”他指望着糖浆。别去想那些尖了。

“你知道。你坐在我的壁柜里,吓得我灵魂出窍。”

他笑了笑:“你也吓得我灵魂出窍了。”

“狗屎。”她说。

“是真的。你丈夫是对的,你错了。他一看见我,立刻就知道我没有恶意。”

“他没在当场。我可在那儿。我在壁柜里,我看见你了。”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一个大块头黑人坐在我的壁柜里,这就是我看见的。”

“我没那么大块头。你丈夫块头更大——更高——比起我来。再说我当时是坐着。你怎么会觉得我高大?”

“在壁柜里是不会有小个子的。除非他们是壁柜的主人。壁柜里的陌生人都是大个子。又高又吓人。我当时以为”

“以为什么?”

她斜眼瞥着他,没有回答。

儿子替她把话说完:“你当时以为我要——要是你没进去也没打开灯,我就会待在那儿,等在那儿,直到你上了床,然后我就溜出来,扑过去!”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就像看《三个臭皮匠》的十岁孩子。大张着嘴,咯咯的笑声从胸腔里发出来。

“别说了。别拿那件事开玩笑了。”

可是他依旧笑个不停,笑得让她心里越来越气。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说:“对不起,我不是笑你。我在笑我自己。我在想象自己做那种事。或者说想做那种事,看着真可笑。我拖着落到脚上的破裤子,想爬上你的床。”

“这不好笑。”

“是啊,是不好笑,可请你相信我,不会有什么强奸。饿肚子的时候是干不成的,不过我感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玛格丽特把浴巾摊在膝盖上,拿起冰水杯,“而我听明白的那部分,我又不相信。”

“等你儿子来这儿以后,问问他。他会跟你解释的。”

玛格丽特停止啜水,看着他:“你多大了?”

“大概跟你儿子差不多吧。”

“我儿子二十九,快三十了。”

“是啊。就是和他差不多。”

“到三月十号,他就三十岁了。”

“他像你还是像你丈夫?”

“像?”

“长相。他长得像你吗?”

“人们都这么说。人人都这么说。头发,当然,还有他的眼睛也随我,是蓝色的。大家都说他长得跟我一模一样。一点也不像他父亲。”

“他一定很好看。”

“他是。就是。但像瓦莱里安一样高。你比瓦莱里安矮?是真的吗?”

儿子点了点头。“他至少比我高两英寸。”

“嗯,”她说,“我可没觉得。啊,迈克尔身高比瓦莱里安一点不差,不过他长得更像我。内在更像我,那才是他真正美的地方。你知道他一直在干什么吗?最近这一年?他一直在一个印第安人保留地工作。和那里的年轻人在一起,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十几岁的印第安孩子有很多自杀的。生活条件太差,你知道。你不会相信的。他在亚利桑那时,我去看过他。唉,一些部落居民有钱,可他们就是……唉,他们没有真正地自立。大多数人生活条件糟糕透了,而他们是非常骄傲的民族,你知道。非常骄傲。迈克尔鼓励他们保持自己原有的传统。你一定会打心眼里喜欢迈克尔的。大家都喜欢他。”

他听着。她边啜饮着加了柠檬的依云牌矿泉水边说着,膝盖上蒙着浴巾。她现在看他了。放松了。对她所说的话感兴趣。对他聆听着,听懂了,知道她儿子漂亮、聪明、心地好感兴趣。知道她儿子热爱人类,不自私,实际上在自我牺牲,在奉献,他本可以随意选择想过的生活,本可以我行我素,平庸无聊,贪婪成性。但他没有。他没有变成那样。只要愿意,他本可以成为糖果公司的总裁,但他想获得生命的价值,而不是金钱。他变成了出色的人,就是很出色。“吉德认识他,”她说,“她和我们一起消夏时他们见过面。噢,他现在要是再见到她会吃惊的。她要在圣诞节过后两三天才走呢,所以他们俩还有点时间在一起。”

儿子的眼睛一眨不眨——他全都听进去了,还当面对着她这位母亲点头赞许迈克尔。她很快就要走了。玛格丽特的前额上渗出了些许汗珠。她保养良好的健康皮肤闪着光泽。她那双像男孩一般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太阳照不到九重葛下的这处地方,无须眯着。只是天气热,她被加热了,像棉花糖一样柔软。可是她那些突出的部分极其尖锐。

他们从侧桌上径自取食,匆匆喝着葡萄酒,让这令人沮丧的活动快些过去。在瓦莱里安快活的协助下,吉丁总算让这种强颜欢笑的气氛带上了些自然的假象。西德尼虽然不太自在,却默不作声。昂丁十分烦躁,她那双疼痛的脚被强行塞在后帮饰有锆石的高跟鞋里。

“火鸡很嫩,斯特利特太太。”西德尼说。

玛格丽特脸上绽出笑意。

“很不错,”瓦莱里安说,他的盘子里根本就没放那道菜,“鹅完全可以充当好火鸡。”他瞥了一眼玛格丽特,想看看她是否被逗笑了。她好像没听见。

“鹅的肥肉太多。”昂丁切着她的火腿,“烧的时候朝下的应该是胸脯,而不是背。”

“噢,可我喜欢这汁。”

“那不是汁,吉丁,是油脂。”昂丁接话。

瓦莱里安像个烧烤师傅似的举着他的叉子:“玛格丽特还给我们准备了一个惊喜。昨天晚上才做的。”

“什么?”吉丁问。

“等着吧。一道家传秘方。对吧,玛格丽特?玛格丽特?”

“噢。对,没错。不算难做。”

“别谦虚。”

西德尼看着昂丁,他希望自己的目光看起来是严峻的盯视。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他们说那是惊喜,咱们就同意并做出惊讶的样子好了。昂丁一直瞅着她的火腿。

“是电话响吗?”玛格丽特一惊。

“你去接一下吧,西德尼。”

“我去。”玛格丽特说着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别,还是让西德尼去接吧。”

西德尼走出房间,没人吭声。

“是米歇林医生,”西德尼回来后说,“打电话来祝圣诞快乐。我建议他过些时候再打。”

“我还以为是机场来的电话呢。”

“机场,干吗?你不是已经知道最终的消息了吗?”

“我告诉那儿的办公室,让他们天气一转好就给我打电话。”

“坏天气在波士顿,不在加利福尼亚。”

“你怎么知道的?”

“我想,”吉丁说,“电台说到处都有暴风雪。”

“我猜,连电话线都吹掉了。”瓦莱里安说。

“大概是吧……”玛格丽特的话音有点尖锐。

“唉,他会感到很遗憾,”瓦莱里安说,“他错过了一些好吃的,和一次难忘的聚会。我们早该想到这一点的。让昂丁歇一天,你在厨房露一手,玛格丽特。能有些宾夕法尼亚的食品换换口味还是很不错的。这是一次传统的圣诞节。”

“真可惜吉迪昂不能来。”儿子似乎是唯一享受食物的人,他一直闷头吃饭,这时才开口。

“谁?”瓦莱里安问。

“吉迪昂,杂工。”

“他叫吉迪昂?”吉丁问。

“多好听啊,吉迪昂。”瓦莱里安微笑。

“我们总算知道玛丽的名字了。玛丽。”吉丁说。

“不是。”儿子说。

“不是?”

“特蕾丝。”

“特蕾丝?棒极了。”瓦莱里安说,“窃贼特蕾丝和逃跑的吉迪昂。”

昂丁抬起眼睛:“他们没偷那些巧克力,斯特利特先生。是坐在这儿的这个人干的。”她冲儿子点了点头。

“巧克力?谁在说巧克力呢?他们偷苹果。”瓦莱里安起身到侧桌上又取了些土豆泥和肉汁。

“吉迪昂偷了苹果?”儿子问道。

“对。”瓦莱里安背朝着大家,“可以说是我当场抓到的。应该说是他们。她,玛丽,把苹果藏在她的工作服里。他的每个口袋里也都装了几个。”

西德尼和昂丁都停下了刀叉。“他怎么说的?在你抓住他的时候?”西德尼皱起了眉头。

“说他正准备把苹果放回去。”瓦莱里安回到桌边,笑着说。

“所以他们才不回来干活了。没脸啦。”

“噢,还不止呢,”瓦莱里安说,“远不止那个。我辞了他。她也是。”

“你什么?”昂丁几乎叫了起来。

“昂丁。”西德尼压低声音说。

“你没告诉我们。”她对瓦莱里安说。

“请再说一遍?”瓦莱里安看着很开心。

“我是说……你知道吗,西德尼?”

“不知道,没人告诉我。”

“斯特利特先生,你总该提一句的。”

“我要另雇一个。我已经对米歇林说了,我告诉过你。”

“可我还以为是临时帮工呢,等过完圣诞节他们就回来了,我是这么想的。”

“好了昂丁,我要的不是临时帮工。是长期的,因为他们不会回来了。”

“请不要再吵了,”玛格丽特轻声说,“我头都疼了。”

“我从不吵架,玛格丽特。我在和我的助手谈论家务问题。”

“他们今晚是客人。”

“在座的各位都对这问题感兴趣,只有你除外。”

“有些事我需要知道,”昂丁对着她面前的盘子说,“这样我才能把活计干好。我把各种分外的活儿全揽过来了,因为我以为他们只是在旷工。我不知道他们被辞退了。”

“昂丁,就算你早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还不就是唆几句,劝我把他们留下来嘛。既然他们公然偷盗,而且整个宅子都乱了套,我就做了我认为最该做的事。”

“如果他们偷东西,我是不会劝你什么的。这种事我不会原谅。”

“他们偷了,我让他们走了,就这么回事。”

儿子看着瓦莱里安嚼着一片火腿,觉得自己嘴唇发干。瓦莱里安那硬币头像式的侧脸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对口中的味道很是赞赏,尽管他能够在翻手之间解雇那些用蔗糖和可可使他得以享受晚年豪华生活的人,尽管他拿到蔗糖和可可几乎没花什么钱,仿佛砍甘蔗、摘可可豆不过是儿戏,不值分文;但是他把这些原料做成了糖果——发明糖果才真是孩子的把戏。他把糖果卖给别的孩子,赚下大笔财富,才搬到出产蔗糖的热带丛林的附近而非中间,又使用更多的劳力盖起一座宫殿,然后雇用他们干更多他干不了的活儿,再根据某种甚至会激怒撒旦的价值衡量标准付他们工资,而当那些人想要一点他想要的东西,为他们的圣诞节要几个苹果,而且真的拿了,他就在翻手之间解雇了他们,因为他们是贼,而没人比他更了解贼和偷盗这种行为,他很可能认为自己是个守法的公民,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总这么认为,因为他们连野兽的尊严都没有,野兽都不会在它们排泄的地方吃东西,可他们能在整个民族的头上拉屎,再到那个地方来住,分割人家的土地以拉更多的屎,所以他们才对地产如此珍爱,因为他们杀害它、玷污它,在它上面拉屎,他们珍爱他们拉屎的地方胜过一切。为了拥有他们建造的污水池,他们可以厮打杀人,虽然他们把它叫建筑,事实上却是精心建造的厕所,装饰过的厕所,由生意和事业环绕的厕所,以便在他们拉屎撒尿的间歇能有些事情可做,因为废物是日常的准则,而且是四海通行的原理。美国人尤其坏,他们是粪便生意中的新手,所以要花费全部生命去洗澡、洗澡、洗澡,洗掉污水池的恶臭,好像纯皂就与纯洁相关似的。

这就是他们那个世界唯一的课程:如何制造废物,如何制造机器以生产更多的废物,如何制造废物产品,如何谈论废物,如何研究废物,如何设计废物,如何治疗因废物而生病的人们,提高他们对废物的忍耐力,如何动员废物,使废物合法化,如何轻视那种住帐篷、在远离饭桌的野地里排泄的文化。但那种文化有一天会淹没他们,他们都会陷进他们自己的废物以及他们把世界变成的废物之中,这时,他们才会最终懂得他们始终在追求的幸福和真正的和平。与此同时,这里的这个人却嚼着一小口火腿,喝着白葡萄酒,在敢于向他的几个苹果伸手的两个人的头上拉屎,对此还心安理得。

而吉丁曾经替他辩护。她还给他斟酒,给他拿点这个,取点那个,在不用微笑的时候堆满笑容。平息任何可能使他惊慌的干扰,压下哪怕是她婶婶提出的温和的异议,坐在他旁边的样子甚至比他正牌妻子更活跃,更应答及时,更关注备至,在来自世上杀人凶手之一的冷光中怡然自得。

吉丁应该更清楚,因为她读过书,见过一些世面,她应该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清楚,因为她是他们培养和教导出来的,她应该打心眼里清楚他们那个硕大的文明厕所的气味。

西德尼收起他的刀叉,说:“别人偷了东西,却被安置在客房里。”

吉丁迅速地瞥了一眼儿子,说:“西德尼叔叔,算了。”

“没错吧?我们随随便便就接进来一个贼,现在又随随便便打发了另一个贼。”

“我们争论的是苹果。”玛格丽特惊奇地说,“我们争的其实是苹果啊。”

“不是关于苹果的,斯特利特先生,”西德尼心平气和地说,“我在想,我们应该事先得到通知。恐怕应该由我们打发他们走。这么办……”他那样子,就像连在这桌边待下去都让他感到绝望,更不用提工作了。

坐在圣诞节餐桌主座上的瓦莱里安看着眼前这四个黑人;除了一个人之外,他都了解至深,除了一个人之外的所有人,而那个例外也欠着他的人情。坐在桌子尽头、与他遥遥相对的是儿子,他也认为除了一个人之外,自己对他们十分了解,而那个人正在逃离他的掌握,正在讨她的老板和“资助人”的欢心。她在让这顿晚餐顺利进行,不动声色地责备包括她自己的叔叔和婶婶在内的大家,安慰玛格丽特,附和瓦莱里安,管吉迪昂叫杂工而不去了解一下他的名字,也从不大声叫出他自己的名字。他看着瓦莱里安,瓦莱里安也回望着他。

那双昏花的老眼遇到了脸上有热带草原的那人的眼睛。这个看重奋斗的人隔着一道鸿沟看着那个得到珍贵情谊的人。

于是他用清晰的嗓音问瓦莱里安:“要是他们要求了,你会给他们几个苹果吗?”在座的人都看着儿子,好像他发了疯。

“当然,”瓦莱里安说,“就几个,没问题,可是他们没要,他们偷了。你知道这儿有多少美国人想从领事那儿获得特殊待遇和好东西吗?尤其在圣诞节。他们送给我们一筐苹果,而那两个人跟他们带来的一个女孩拿了苹果,或者正要拿。我制止了他们。何况还不单是苹果。瞧瞧被我抓住时他们那种表现。先是用谎话开脱,之后连句道歉的话都没说,反倒趾高气扬起来——那女人指着我鼻子骂,退伍以来,我还没被人骂过呢。所以我辞了他们。那些苹果是从领事那里花了不少钱、费了不少劲才弄来的。我看不出来这里面有什么不对的。”

“费了劲的是谁?”儿子问,“去取的不是你。是他们。划十八英里的船把苹果运到这里的不是你。是他们。”

“你一定不想听我解释我的做法,为自己辩护吧?”

“你应该向某些人做个解释。有两个人要因此挨饿,而你太太却可以扮演典型的美国妈妈,在厨房里瞎忙活一气。”

“请别把我扯进去。”玛格丽特说。

“说得对极了。”瓦莱里安说。他的昏花老眼流露出些许威胁,“别把我太太扯进去。我认为你给她造成的伤害已经够大的了。”在瓦莱里安脑海里的某处,那一百个法国骑士正策马在山上驰骋。他们的剑在鞘里,肩章在阳光下闪烁。腰板挺直,肩膀高耸——在《拿破仑法典》的保护下既警觉又放松。

在儿子脑海的某处,一百个赤裸的瞎眼黑人骑着一百匹没钉蹄铁的马,穿行于山中,他们已经这样奔驰了几百年。早在雨林还叫做雨林时,他们就对它了如指掌,他们知道河流从哪里开始,树根在哪里出土扭结;他们对关于这座岛屿所该知道的一切都了然于心,尽管并未目睹。他们曾在陌生的水域中盲目地漂流,但依旧在这栋白人的宅第背后的山里赛跑嬉戏。儿子的双手在下颌处交叠着,他热带草原似的眼睛转去与硬币头像上平静的昏花老眼对视。“不管我造成了什么伤害,”他说,“都不足以让你离开这张桌子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你给我离开这宅子,”瓦莱里安说,“现在。”

“我不这么看。”儿子说。

玛格丽特举起手来,触了触瓦莱里安的肩头。“算了吧,瓦莱里安。咱们还是……”

“不能就这么算了!这是谁的房子?”

“我们把他们叫回来,”她说,“我和他们一起做奥列巴伦。”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要是他们都忽略了“我不这么看”,她的声音也许会消逝。可是没有。那句话像钥匙开锁一样咔嗒一响。

“问题不在那儿!”

“那,我倒想知道,问题在哪儿。这是圣诞节……”

“我受到了这些人的质问,好像、好像我能被召来盘问!”

吉丁开口了:“瓦莱里安,昂丁的感情受到了伤害。就是这么回事。”

“请告诉我,被什么伤害了?被我把一对小偷从我家里赶出去吗?”

“不是,而是她不知情。”玛格丽特说。

“那又怎么样?平白无故地,我要为一个厨娘所痛恨的两个人的福祉而对她负责?我不明白。”

昂丁始终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这场交锋,玛格丽特挺身捍卫她的利益反倒让她懊丧。在挑起这一切麻烦之后,玛格丽特现在却假装昂丁是这次争执的起因。“我可能是个厨娘,斯特利特先生,可我也是一个人。”

“斯特利特先生,”西德尼说,“我太太对我和你太太对你一样重要,应该受到同等的尊重。”

“更多,”昂丁说,“我应该受到更多尊重。是我给她擦的屁股!”

“昂丁!”西德尼和瓦莱里安同时说道。

“这不可能!”瓦莱里安大叫着。

“我得说,”昂丁说,“别逼我,我要说。”

“纳纳丁!控制着点儿!”吉丁把自己的椅子往后推了一下,像是要站起来。

“我得说。她想把我的厨房搅得一团糟,瞎忙活那些糕饼。而我的帮手却被解雇了!”

“你的厨房?你的帮手?”瓦莱里安大吃一惊。

“对,就是我的厨房和我的帮手。不是我的又是谁的?”

“你昏了头!”瓦莱里安大喊道。

昂丁此时怒火上蹿。“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烧开水就溅了我一脸。别让那婊子进我的厨房,那儿不是她待的地方。她没资格当厨娘,也没资格当妈。”

瓦莱里安站了起来:“要是你不离开这房间,我就……”这是他第二次赶人,也是第二次毫无用处。

“怎样?你要干什么?”昂丁问道。

“滚!”瓦莱里安说。

“偏不!”昂丁说。

“你被解雇了。”他说。

“噢,是吗?谁来喂饱你?她吗?”她指着桌子上端的玛格丽特,“不出一个星期你就会死的!死了算你走运,终于能离她远远的了。”

玛格丽特抓起她的水杯就扔了过来。依云牌矿泉水泼到了桌上,有些还溅到了昂丁的雪纺绸衣裙上。就在别人纷纷从座位上跳起时,昂丁脱掉她那双锆石装饰的高跟鞋,光脚绕过桌子,直奔她全部怒火的目标。那个真正的目标在受够了责骂后终于被激怒,把水杯隔桌投了出去。“别靠近我!”玛格丽特嚷道,可昂丁还是冲了过来,用手背扇了玛格丽特一记耳光。

“叫港口警察!”瓦莱里安高喊,这一次仍然没人照他的话去做。他玩了一个愚蠢的游戏,所有人都错了位。

玛格丽特摸了摸火辣辣的面颊,然后像个红顶的喷泉似的从椅子上腾地跳起来,抓住昂丁的发辫,把她的脑袋按到桌上,若不是昂了的拳头击中了她的腰眼,她下一步就要把昂丁的头往桌上撞了。

吉丁和儿子好不容易拉开了她们。西德尼颤抖着说:“噢,老天,噢,老天。”瓦莱里安也浑身发抖,可是什么也没说——他黄昏般的眼睛气得像是黎明了。

昂丁的双臂被儿子紧紧攥住,她狂叫着:“你这个白种变态!你这个杀孩子的!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苹果派是干什么的吗?”

吉丁吃力地往回拽着玛格丽特,玛格丽特也在尖叫:“住口!住口!你这黑鬼!你这黑婊子!闭上你的大嘴,我要杀了你!”

“你用刀割他。你用刀割你的宝宝。让他为你流血。你这么做是为了好玩。让他哭,你、你这个变态。你这个疯了的白种变态。她做了!”昂丁还在对着其他人高喊,“她往他屁股里插别针。用烟烫他。不错,就是她做的,我都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小屁股。她烫了他!”

瓦莱里安紧紧抓住桌边,仿佛那是地球的边缘。他的脸可真的白了,他声音略带沙哑地问:“烫了……谁?”

“你儿子!你的宝贝迈克尔。他那时还是个婴儿呢。一个小极了的小婴儿。”昂丁开始哭,“我抱着他,哄他。他吓坏了。”她抽抽答答的,说的话难以听清,“一直都吓得不轻。他想让她住手。他真想让她住手。每次之后她都会稍微停一阵,我不久又会看见他蜷着身子侧躺着,睁着眼睛发呆。过了一阵后——过了一阵后他连哭都不哭了。而现在她想要他回家……过圣诞节,吃苹果派。想让一个被她伤得哭都哭不出来的小男孩回家。”

她突然闭上了嘴,再也不说话了。西德尼用双臂搂住她。儿子松开了她的胳膊,拿起一条餐巾,这样她就可以用它而不是用手背和手心来擦她那泪水如注的眼睛。西德尼带她离开餐桌,她光着脚,王冠似的发辫变成了触角。玛格丽特一动不动地站着,直挺挺的像根柱子。她眼泪汪汪,美丽的面孔却很平静。他们能听见昂丁一路哭叫着进了第一间厨房,又下楼走进那摆着二手家具的套房。“是的,我的厨房。是的,我的厨房。我是这栋房子里的女人。没有别人。上帝做证,这里没有别人。在这房子里没有。”

玛格丽特安详而甜蜜地盯着前方,并没有看着谁。“我一直爱我的儿子,”她说,“我不是《国家调查》里的那种女人。”

“这太可怕了,可怕。”吉丁说。她握着儿子的手,两人走上楼梯。再待在餐室已经没有意义,甚至连告辞都没了必要。瓦莱里安看着玛格丽特,她却谁也没看。在昂丁和西德尼走后,他们俩也立刻离开了。吉丁不会承认自己心慌意乱,可她握在儿子手中的指尖却是冰凉的。她需要一点人类的温暖,需要一个未被污染的人在身边,需要有人陪,所以她想也没想就抓起了他的手,说:“这太可怕了!”

“是啊。”他说。

“这是怎么了?我们都发了疯。你觉得纳纳丁说的是真的吗?她不会编造出这种事。”他们走到吉丁卧室门前,走了进去。两人还拉着手。到了房间中央,吉丁站住;她松开手,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她并拢手指放在嘴唇前面。“可怕。”她皱着眉头说,眼睛望着地板。

“别想这事了。已经过去了。”

吉丁把头靠在他胸前:“没有过去。他们肯定会被辞退。明天会很可怕的。天啊,我早上起床后怎么面对这一切?我根本没法睡了。也许我该下楼去看看她?”

“昂丁?”

“是的。”

“让西德尼去照顾她吧。你现在不该去打扰他们了。”

“但愿我能想明白,大家都怎么了。”儿子用一只手臂搂着她,她像只小鸟偎依在他臂弯里。“这是什么事啊?”她闭上了眼睛。

“这事说明,”他对着她的头发说,“白人和黑人不该坐在一起共同进餐。”

“噢,儿子。”吉丁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真的,”他说,“有时他们可以一起工作,可他们不该一起吃,一起住,一起睡。不能一起做生活中那些私人的事。”

她把头靠回到他衬衫的前胸。“我们现在做什么呢?”

“睡觉。”他说。

“我睡不成觉。这事真够难看的。你看见他们的脸了吗?”

儿子弯下脖颈,吻着她的面颊。

“那是真的,是吗?她拿别针扎迈克尔,昂丁知道这事,这些年她从没跟别人说过。她为什么不说呢?”

“她是个好仆人,我想,要么就是不想丢掉工作。”他吻了她另一边面颊。

“我一直奇怪她为什么这么恨玛格丽特。一有机会她就刺她两句。”

“睡吧,”他说,吻起她的眼皮,“你需要睡眠。”

“你愿意和我一起睡吗?”她问。

“我愿意。”他说。

“我说的是真正的睡觉。我不想做别的事。”

“我会睡觉。”

“真的?事情太可怕了,儿子。可怕。我不想再想它了,不过我知道我会想的,可我不想一个人去想。”

“我知道。我要和你待在一起。你睡觉,我看着你。”

吉丁松开他,后退了一步:“噢,见鬼。你不成。你会开始动手动脚的,而我没那个心情。”

“放心吧。别瞎琢磨了。你今天夜里想有人陪,所以我会陪着你。别搞太复杂。”

“你要是开始动手动脚,我就把你赶出去。”

“好吧。脱下你的裙子上床吧。”

吉丁伸出双臂,到背后去拉开连衣裙上半截的拉链。他转到她身后,帮她把拉链拉到底。吉丁从裙子里走出来,坐到床上。“别犯傻,儿子。我是认真的。”她声音很小,很疲惫。“我也是认真的。”他说着动手解开衬衫。吉丁坐在床上看着他,第一次看到他的大手。一只手有常人的两只那么大。张开手指,能从这儿到那儿。她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时,它们是抱着头的,当时西德尼正拿枪押着他,所以她其实并没看清。第二次是在海滩上,他用一根指头去碰她脚心。她那次也没看清,只感觉到贴上脚心的指印。现在她禁不住要看了,看看那双能够让人坐在上面的大手。大得足以握住你整个脑袋。也许还大得足以裹住你整个人。

“我希望你是认真的。”她说。她穿着短裤钻到被子底下。儿子脱了个精光,吉丁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看看他有没有勃起。

“瞧你,”她说,“你会来碰我的,可我只想休息。”

“安静点,”他说,“我不会碰你的。我控制不住那个,可我能控制住自己不碰你。”他走到床边,躺在她身边。

“唉,我要怎么和你在那顶帐篷里一起睡,和你分享被子呢?”

“别想那个了,快过去了。”

“绝对的。你就像那些无聊喜剧里的人物。”

“嘘。”

吉丁转身趴在床上,然后又侧过身背对着他。她在一阵沉寂中侧耳倾听,却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于是说:“你跳下船之后和人睡过觉吗?”

“睡过。”

“睡过?”她抬起头来,“谁?我是说在哪儿?”

“在镇上。”

“呃。”她把头又靠到枕头上,“谁?”

“记不得她的名字了。”

“男人啊。你为什么记不得她的名字呢?杂工没告诉过你吗?”

“吉迪昂。”

“吉迪昂。他没介绍一下你吗?”

“睡吧,吉丁。”

“睡不着。我很累,可没有睡意。”

“你太激动了。平静一下吧。”

“你不会烦我吧?我可不想动手打架。”

“我不会烦你的。我只是在你睡觉时待在这儿,就像我说过的那样。”

“我一点也没心情干。”

“对不想干的人来说,你提这事提得够频繁的。”

“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睡着之后,会感到我大腿上有东西,凉凉的。”

“你大腿上不会有凉凉的东西。”

“我就是不想干,就是这么回事。”

“我没要你干那事,对吧?我要是想做爱,就会跟你说了。”

“我没说做爱,我说的是……”

“我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你不喜欢我用那个词,是吧?男人啊。”

“睡吧。除了你,没人谈什么干或做爱。”

“承认了吧?你不喜欢我说‘干’。”

“没。”

“伪君子。”

儿子想,他大概经历过两百万次这样的谈话。这种舞蹈,从来不曾发生变化。除非你花钱,其中便不再有诱惑。不要钱的货色总是让人痛苦,让他心烦的是,这种谈话居然是与这个长着貂般的眼睛、有着海绵肤色的姑娘进行的,没有她,他绝对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他巴不得她能入睡,或是把他赶出去,或是跳上他的身体。“听着,”他说,“我可不是伪君子。不管你把那个叫做什么,我不打算做。”

“你把那个叫做什么呢?”吉丁转过身,仰卧着。

“什么都不叫。我没有词能去叫它。”

“为什么没有?”

“我就是没有。既不叫做爱,也不叫干。”

“如果不是做爱,那是因为你不爱我,你可是在沙滩上说过你爱我。”

“我那么说是因为我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如果还有别的说法,我早就用了。无论我想对你做什么……不是那个。”

“你想对我做什么?我是说,如果你有个词可以表示那个意思,你会做什么?”

“我要让你闭上眼睛。”他说,他一停下,吉丁便用手肘撑起身子。

“就没有了?”

“然后我会问你你看到了什么。”

她又躺了下去。“我什么都看不到。”

“没有?”

“没有。”

“连黑暗都没有?”

“噢,对,那是有的。”

“漆黑一团?再没别的了?没有光在周围移动?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团漆黑。”

“想象些东西。适合黑暗的什么东西。比如说这片黑暗是夜里的天空。想象一下天上有什么。”

“一颗星?”

“对。”

“我不能。我看不见星星。”

“好吧。别费劲看了。试着成为它。你想知道当一颗星星是什么滋味吗?”

“一个电影明星?”

“不是。一颗明亮的星星。在天上。别睁眼,想象一下当一颗星星是什么感觉。”他凑过去吻她的肩头,“想象你自己在那片黑暗中,在夜间的天空,就你孤零零一个。周围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在那儿闪闪发光。你知道一颗星星该怎么闪吗?我们说闪,是因为看着像在闪,但如果你是一颗星星,就不是闪了,更像是悸动。星星的悸动。一遍,一遍,又一遍。就像这样。星星只是在悸动,悸动,再悸动,有时候,当星星不能再悸动时,当星星不能再待稳时,它就从天上掉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