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一

妇女的手里全空着。不拿小本、不拿小钱包、不拿皮包、不拿钥匙、不拿小纸袋、不拿梳子、不拿手帕。她们手里什么也不拿。奶娃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一个妇女走在街上居然没在肩上斜挎一个钱包,或者在腋下夹一个钱包,或者在手里拎一个钱包。这里的这些妇女走起路来似乎要去什么地方,可是手里任什么也没有。反正让他知道他确实是在弗吉尼亚的边远地区就足够了,这地方的路标不断告诉他,这一带就是蓝岭山脉。相比之下,丹维尔又有兼售饭菜的汽车站,又有主要街道上的邮局,简直是繁华的大都会了。这地方是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荒村,实在小得可怜,连一块由州的资金或私人企业提供的砖头都没有。在罗阿诺克、匹兹堡、库尔佩帕,他都向人打听过叫作“查理玛奈”的镇子。没人知道。有人说,在海边,在沿海低洼地区。也有人说,是个谷地小镇。他最后问到全美汽车协会的办公处,过了一阵子,他们找到了,并且得到了正确的地名:沙理玛。我怎么去呢?嗯,你当然不能步行,这不用说。有通那里的汽车吗?火车呢?没有。是啊,附近没有车站。有一趟汽车,不过那是去……最后,他从一个年轻人的院子里花了七十五美元买了一部值五十美元的汽车。他想去把油箱加满油,可是还没开到加油站,车子就坏了。等到他把车子推到加油站,花了整整一百三十二美元修理和更换风扇皮带、刹车套管、滤油器、油管过滤器、两个翻新的旧轮胎,还有一个崭新的油盘——这东西他本来不需要,但买好之后,修车的人才告诉他——垫圈已经破损了。这可是一笔让人叫苦连天的大价钱,倒不是因为不值,也不是因为必须付现款(那个修车站老板瞅着他的标准石油公司信用卡就像这东西不过是张三块钱的钞票似的),而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南方的低物价:两毛五分钱买两双短袜,三毛钱一双旧鞋;一块九毛八分钱一件衬衫,还有,应该让托米兄弟听一听,他理发刮脸只用了五毛钱。

他把车买到手之后,顿时情绪高涨,开始对这次旅行感到满意了:他有能力从陌生人那里打听到情况并取得帮助,他们被他吸引,又十分殷勤(要找个地方待一会儿吗?想找个好饭馆吃点什么吗?)。有关南方人殷勤好客的说法都是毫不虚假的。他想不明白,黑人干吗要离开南方。凡是他到的地方,看不到一张白人的面孔,而黑人也总是一个个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寡言少语。他在这里得到的一切报酬,全都是自己努力的结果。人们对他表示的喜悦没有丝毫出于他的父亲,像在老家时那样;也不是出于对他祖父的怀念,比如在丹维尔。而如今,坐在汽车方向盘跟前,他更是感到锦上添花了。一切全由他自己做主——想上厕所就上厕所,感到口渴就停车喝点冷啤酒,即使在一部只值七十五美元的旧车里,这种享受权利的感觉依旧十分强烈。

他只好十分留心路牌和界标,因为他手头那张德士古石油公司印的地图上就没有“沙理玛”这个地名,而且,全美汽车协会的办公处不肯把标出路线的地图给一个非会员,只给那么一张普通地图和一般性的介绍。尽管他两眼紧盯着瞧,要不是汽车上的风扇皮带又断了,他还是想不到他已经到地方了。当时他的车刚好停在所罗门杂货店门前,结果那里刚好是弗吉尼亚州的沙理玛的正中心。

他朝着杂货店走过去,对门廊外坐着的四个人点了点头,在周围踱来踱去的白羽母鸡中间躲闪着。店里一共有四个人,其中一个在柜台后边,他琢磨这就是所罗门先生本人了。奶娃请他给拿一瓶冰镇的“红帽”牌啤酒。

“星期天不卖啤酒。”那人说。他是个肤色不深的黑人,一头红发已经发白了。

“哦,我都忘了今天是星期几了。”奶娃笑着说,“那就来点汽水吧。我想要苏打水。有冰镇的吗?”

“樱桃汁行吗?”

“挺好,就来樱桃汁吧。”

那个人朝一头走过去,拉开了一只老式冷藏柜的滑门。地面由于人们经年累月的出出进进,已经破损,处处都高低不平。货架上的罐头食品寥寥无几,但是容易腐烂或发霉的袋装、盘盛和纸板箱里的东西倒挺多。那人从冷藏柜中取出一瓶红色液体的饮料,用围裙擦干,然后递给了奶娃。

“在这儿喝五分一瓶,买走是七分。”

“我在这儿喝。”

“刚到吗?”

“是啊。车子坏了。附近有修车的吗?”

“没有。五英里之外才有呢。”

“五英里?”

“就是。什么毛病?说不定我们这儿有谁能修一下。你这是去哪儿?”

“沙理玛。”

“你已经到了。”

“就是这儿?这就是沙理玛?”

“当然啦。这就是沙理玛。”那人把“沙理玛”念成“沙利蒙”。

“多亏车子出了毛病。要不,我肯定会走过头的。”奶娃哈哈大笑着说。

“你的朋友也几乎错过了呢。”

“我的朋友?什么朋友?”

“那个找你的人。今儿早上开车来到这里打听你。”

“指名道姓打听我吗?”

“不是。他根本没提起你的名字。”

“那,你怎么知道他找的是我?”

“他说他要找一个穿三件套哔叽西装的朋友。就像这个。”他指着奶娃的胸口。

“他长得什么样子?”

“是个皮肤挺黑的男人。跟你的肤色差不多。又高又瘦。你们俩的电报错过了?”

“是。不。我是说……他叫什么名字?”

“他也没说。只是打听你。不过,他是打老远的地方来跟你见面的。我看得出来,他开的是一辆挂着密歇根车牌的福特车。”

“密歇根?你肯定是密歇根?”

“当然没错。他是不是打算跟你在罗阿诺克见面?”

奶娃吃惊地大睁着眼睛,那人说:“我已经注意到你的车牌了。”

奶娃松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也说不准我们打算在哪儿碰头,他没说他的名字吗?”

“没有。他只是说,要是我能见到你,给你个交好运的口信。让我想想看……”

“交好运的?”

“是的。他让告诉你,你的日子肯定会来的,要不就是,你的日子……反正是这类话……你的日子就在这里。我敢说他提到了日子,不过我说不准他讲的是会来呢,还是已经就在这里了。”他抿着嘴笑了起来,“但愿我的好日子就在这里吧。我已经等了五十七年了,可是还没来呢。”

店里的另外三个人也会心地笑了。可是奶娃却站在那里发呆,除去心脏,全身都僵住了,无声无息了。毫无疑问,有这么一个口信,或者说有这么一个带来口信的人。吉他在找他,在跟踪着他,而且是出于职业的原因。除非……吉他会不会用那句话来开玩笑呢?就是那句“七日”在其杀害对象耳边悄悄说的那句特殊的密语?

“喝得不痛快吗?”所罗门先生两眼瞅着他说,“甜汽水就不对我的胃口。”

奶娃摇了摇头,把剩下的汽水一仰脖喝个精光。“不是,”他说,“我只是……开车有点累了。我想我得在外边坐一会儿。”说着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要不要给你把车子检查一下?”所罗门先生的声音里有点不痛快。

“等一会儿吧,我很快就回来。”

奶娃推开纱门,走到外面的门廊上。太阳火辣辣的。他脱下上衣,搭在肩膀上,用食指勾着。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土路。大敞着门的住宅一栋栋远远地间隔着,空地上是几条狗、几只鸡、一些小孩子和空着两手的妇女们。她们坐在门廊上,或是走在路上,扭动着棉布衣裙里的臀部,露出两条光腿,鬈曲的头发梳成辫子或在脑后盘成圆圆的发髻。他十分渴望把其中的一个搞上手。在一间小屋里蜷在那个女人的怀抱之中,要不就是那个女人,再有那个女人也成。恐怕当年的派拉特就是这副样子,甚至现在也没变,只不过换了地方,到了北方的大城市,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眼角往上吊着的大睁着的睡意惺忪的眼睛、高高的颧骨、让草莓染得比皮肤还黑的丰满的嘴唇,还有长长的脖子。他心想,这地方一定盛行族内通婚。所有的妇女都相差无几,而且除去一些浅肤色、红头发的男人(就像所罗门先生那样),多数男人的长相也很像这些妇女。到沙理玛来的外地人大概为数甚少,所以根本没有新鲜血统的人在此定居。

奶娃迈步离开门廊,赶得一群母鸡四处乱跑。他沿着大路走向一丛树木,附近是一座教堂或是俱乐部之类的建筑。一群儿童在树后玩耍。他把上衣往烧坏的草上一扔,一屁股坐下来,点燃了一支香烟。

吉他在这儿。已经打听过他。可是,他怕的是什么呢?他们是朋友,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啊。他们无话不谈,他把“七日”的一切内情全都告诉了他。没有比这更大的信赖了。奶娃是他的知己,甚至几乎是同谋。那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真是荒唐无稽。吉他肯定特意留下口信,这样,尽管没有提名道姓,奶娃也清楚是谁在找他了。家里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吉他大概是在外逃,说不定是在躲避警察,于是决定跑到他的朋友——除去“七日”成员唯一了解全部内情并且可以信得过的朋友这儿来。吉他需要找到奶娃,他需要帮助。就是这么回事。但是,如果吉他知道奶娃朝沙理玛进发,他肯定是从罗阿诺克或者库尔佩帕——或者甚至是在丹维尔打听到的。不过,要是他打听到了这一点,为什么还要等待呢?他现在在哪里?困境。吉他陷入困境了。

在他身后,那群儿童正在一边唱歌,一边做着“围着玫瑰敲铃”或是“说俏皮话的小孩走路”的游戏。奶娃转过身来观看。大概有八九个男孩和女孩站成一个圆圈。围在中间的男孩伸直两条胳膊,像一架飞机似的转着,别的孩子唱着一首意思不明的顺口溜:

吉是所罗门的独子

来卜巴耶勒,来卜巴哔

扶摇直上,飞抵太阳

来卜巴耶勒,来卜巴哔

他们接着唱了几节,中间那个男孩一直在模仿飞机。游戏的高潮,伴随着更快转动、高声快叫一句没什么意思的词儿:“所罗门、莱、巴巴利、舒;还有雅拉巴、麦地那村庄,”——一直唱到最后一句:“二十一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是吉!”唱到这里,中间那男孩摔倒在地,而别的孩子则尖叫一声。

奶娃看着孩子们。他是个孩子的时候,从来没玩过这种游戏。他刚能扶着窗台站起来,就因为不能飞行感到难过。到他上学之后,他那身丝绒西装又使别的孩子同他疏远了。白人和黑人孩子认为他是个可笑的家伙,他们笑话着他跑开,看着他没午饭吃,没蜡笔用,甚至没法通过他们的“战线”去厕所或饮水喷头。他母亲最后只好屈从于他的要求,给他换上灯芯绒的灯笼裤或直筒裤,这样情况才算有所好转,但仍然没谁来邀他一起玩围成一圈的游戏,边唱边玩的游戏,或是搭伙干些什么,直到后来吉他把那四个欺负他的孩子赶开才算完事。奶娃笑着回忆起吉他怎么对那四个围上他的孩子龇牙咧嘴,嗥嗥乱叫。那还是奶娃头一次看到有人当真那么喜欢打架。后来,吉他把自己头上那顶棒球帽摘下来递给奶娃,嘱咐他把鼻血抹掉。奶娃把擦过鼻血的球帽还给吉他,吉他就这么扣回头上了。

如今回忆起当年的情景,奶娃很不好意思:刚才他竟然还为吉他留下的口信害怕过、怀疑过呢。等到碰上吉他,他会把一切都说清楚的,也一定要全力以赴来帮助他。奶娃站起身,掸了掸上衣上的土。一只黑羽公鸡神气十足地走过他身旁,血红的鸡冠像座危崖峭壁似的朝前探着。

奶娃回身朝所罗门的杂货店走去。他需要有个地方歇一歇,打听打听情况,还要找个女人,倒不一定是为了那件事。不管起点在哪里,他反正是要开始啦。吉他打听过他,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件好事。他要等候吉他,还要等着看是不是有什么办法修一下风扇皮带,因此在这里闲逛一下是天经地义的。他迈上台阶,把原来待在那儿的母鸡和猫吓得跑开了。

“好点了吗,你?”所罗门先生问道。

“好多了。刚才就是想伸伸懒腰,松快松快,就是这么着。”他朝窗口仰了仰下颏,“这一块儿不错。挺安静的。女人也挺标致。”

一个年轻的男人正翘起椅子前腿靠墙坐着,这时把帽子从前额向后一推,让椅子的两条前腿着了地。他张着嘴,露出了缺掉的四颗门牙。别的人也移动着脚步。所罗门先生仍是笑容满面,可是一语不发。奶娃觉察到他说了错话。是关于女人的那句,他寻思着。这算什么地方呢,一个男人连一句找女人的话都不能说吗?

他换了个话题说:“要是我的朋友,就是今天上午在这儿停下来打听我的那人,打算在这儿等我的话,他可能找个什么地方过夜呢?附近有没有寄宿的地方?”

“寄宿?”

“对。一个人可以过夜的地方。”

所罗门先生摇着头说:“这里没那种地方。”

奶娃有点不痛快了。何必这么不友好呢?他四下瞥了一眼坐在店铺里的男人。“你看能不能在他们中间找个人帮我修修车?”他问所罗门先生,“也许能在什么地方搞到一条皮带?”

所罗门先生两眼瞅着柜台说:“兴许我能问问他们吧。”他的声音很轻;那语气似乎是为什么事感到尴尬,其中再没有奶娃刚来时那种聊家常的亲切劲儿了。

“要是他们找不到一条皮带,就马上告诉我。我就可以另买一辆汽车好回家。”

所有那些男人的脸全都转向了他,奶娃一下子醒悟到他又说错了话,尽管还不清楚到底是哪点又得罪了人,只知道他们那样子似是受到了冒犯。

事实上他们确实让他触怒了。他们愤愤地看着这城里来的黑人。他因为手头这辆车出了毛病,就能再买一辆,好像一辆汽车不过是一瓶威士忌似的,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当着他们的面这样开口讲话。他还不屑于自报姓名,也不肯问他们的姓名,只管称个“他们”,当然也藐视他们的工作日:本来应该用来收获自己的庄稼的,却要等在杂货店门口,希望来上一辆卡车招他们去做磨坊临时工或地里的烟叶采摘工。他的举止和服饰都在提醒他们,他认为他们没有自己的庄稼可收,也没有自己的土地可谈;就有那么点菜园,女人就足以照料了,养那么几只鸡、几头猪,孩子们就足以看管了。他在告诉他们,他们不是男子汉,他们是靠女人和孩子来糊口的;他们裤兜里本来应该装钞票,如今却放着棉绒和烟叶,这就是明证。他那窄窄的皮鞋、瘦瘦的裤腿、配着背心的西装和滑滑溜溜的一双嫩手才是明证呢。那双见识过大城市、见识过飞机座舱的眼睛才是明证呢。他们早就注意到他瞅他们的妇女,还站在台阶上擦他的裤扣遮布。他们还注意到,在这方圆二十五英里以内难于找到第二把钥匙的地方,他居然一走出汽车就落了锁。他还认为他们不够格让他知道一下他们的名字,还觉得自己了不起,犯不上告诉他们他本人的名字。他们打量着他的肤色,看到他也和他们的一般黑,可他们知道他长着一颗白人的心,只是把他们招上卡车,雇他们去干活,不用管他们姓甚名谁,长就一副什么模样。

这时,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朝着这个拿着弗吉尼亚驾驶执照却说着一口北方口音的人开了腔。

“在北方赚大钱,嗯?”

“不多。”奶娃回答说。

“不多?我听人说在北方人人都赚大钱。”

“在北方有好多人赚不到钱。”奶娃让自己的口气讨人喜欢地说,他知道事态正在发展。

“这可难以相信。要是赚不到大钱,干吗还都愿意待在那儿呢?”

“我琢磨是景色吧。”另外一个人回答着头一个人,“景色和女人。”

“你骗人,”头一个人故作惊愕地说,“你是想告诉我北方的小妞不一样?”

“不,”第二个人说,“小妞哪儿的都一样。不过那地方闻起来像大洋,尝起来像海水。”

“不会吧,”第三个人说,“总得有点不同就是了。”

“也许是儿不同吧。”第一个人又说话了。

“瞎猜吧?”第二个人问。

“我是这么听说的。”第一个人说。

“怎么个不同法?”第二个人问。

“我们的小,”第一个说,“我们,我们的小。”

“不!”第二个人说。

“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所以他们的裤子才这么紧嘛,这总没错吧?”第一个人瞅着奶娃,等他回答。

“我可说不上来,”奶娃说,“我从来没花过多少时间用我的嘴唇去咂别人的小鸡。”大伙全都露出了笑容,连奶娃也笑了。好戏就要开场了。

“屁眼怎么样?你的嘴唇咂过那滋味吗?”

“有过一次,”奶娃说,“有个岁数不大的小黑鬼惹起了我的性子,我就把一个可口可乐的瓶口塞进了他屁眼里。”

“干吗要用瓶子呢?你的鸡巴不合用吗?”

“合用。那是在我把可口可乐瓶子拔出来之后。我还塞到他嘴里呢。”

“你愿意拿嘴干吗?”

“那要看够不够个儿,够不够丑,是不是属于一个打算把那活玩意儿闹出来的蠢货。”

刀光闪闪。

奶娃哈哈笑着说:“打我十四岁以来,就再没见过这种蠢货。我们那伙男孩都是耍刀子玩的——谁要是害怕了,谁就算输了,就是那么回事。”

那第一个人笑了。“那就是我,我就是蠢货。吓得要死,我要输了。”

奶娃尽全力用一个破瓶子抵挡着,不过他的脸上给划了一下,左手也挨了一下,漂亮的哔叽西装也破了,而他的喉咙眼看就要给割断了,这时跑过来两个妇女尖声喊着:“扫罗!扫罗!”

这时店里已经挤满了人,两个妇女根本进不来。男人们想用嘘声制止她们,但她们一直叫个不停,终于闹得所罗门先生出面干涉这场打斗了。

“好啦。好啦。打得差不多啦。”

“闭上你的嘴吧,所罗门。”

“让女人从这儿出去。”

“缠住他,扫罗,缠住那吸鸡巴的家伙。”

但是扫罗的眼上给割了个三角口子,血流如注,让他睁不开眼。所罗门先生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拉开。他骂着奶娃走了,不过火气已经消了。

奶娃背靠着柜台站着,等着看是不是还有人准备朝他扑上来。等到看来没人再上来,人们只是接二连三地走出去看扫罗对推开他的人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奶娃才颓然地喘了口气,抹了一把脸。过了不久,店里的人都已走光,只剩下店主一人,奶娃便把破瓶子一下甩到角落里。破瓶子歪歪斜斜地飞过那冷藏柜撞到墙上,碰了个粉碎落到地上。他走出店铺,仍然大口地喘着气,并朝四下望了一眼。四个上年纪的男人仍然坐在前廊上,似乎没发生过任何事情。奶娃的脸上仍在往下淌着血,不过手上的血已经干了。他朝一只白母鸡踢了一脚,接着便坐到了最上面的一层台阶上,用手帕擦着血迹。路当中站着三个空着双手的青年妇女看着他。她们大睁着眼,不过目光很含糊。几个孩子来到女人们身边,像一群鸟儿似的围着她们。谁也没说话。连门前坐着的四个男人也保持着沉默。没人走上前来给他一支香烟或是一杯水。只有孩子和母亲在周围走来走去。尽管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奶娃还是气得直打冷战,几乎冻僵了。要是他手上有一件武器,他非把眼前的人通通杀光不可。

“你挺会用瓶子的。猎枪使得好吗?”其中一个上年纪的男人侧身溜到他跟前说。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似乎年轻人已经显过身手,结果不能令人满意,如今轮到上岁数的人们来试试招数了。他们的手法当然是不同的。他们不用那指名道姓的不堪入耳的脏话来一场唇枪舌剑,也不用挥刀舞棒,不用嘴里喷着热气,揪住对方脖子上的肌肉。他们可能将在另一块场地上来测试他,与他较量,挫败他。

“是我们那儿的最佳射手。”奶娃撒了个谎。

“是这么回事?”

“是啊,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有人过一会儿要去打猎,愿意一块去吗?”

“那个操娘的没牙佬也去吗?”

“扫罗?不。”

“怕我会把他剩下的牙全打掉吧。”

那人纵声大笑,“县司法官已经打掉了——用枪托。”

“是吗?好啊。”

“那么,你来吗?”

“我一定来。给我弄支枪就成了。”

他又大笑着说:“我叫奥玛尔。”

“我叫麦肯·戴德。”

奥玛尔惊愕地眨了眨眼睛,不过没加评论。他只是告诉奶娃,太阳一落就到沿路上行大约两英里处的“金·沃尔卡”加油站去。“一直走过去就到,没有第二条路,你不会找不到的。”

“我能找到。”奶娃站起身来走向他的汽车。他摸索着找了一会儿汽车钥匙,打开车门,侧身坐了进去。他摇下了四扇车窗,在后座上找到一条毛巾。他用上衣作枕头,用毛巾作绷带包扎脸上的伤口,伸展开四肢,躺下休息了。他的脚伸出了敞开的车门。操他们的。这些在世界上漫游的算些什么人,竟然要干掉他?当他还在母腹中时,他父亲就想杀死他。可是他生了出来,活了下来。他还熬过了过去的一年。这一年中,他躲避着那每月都要来杀他一次的女人。他也曾像现在这样躺着,把一只胳膊遮在眼睛上,大敞四开地等候着她手中握着的无论什么武器。他也照样挺过来了。有些蝙蝠曾经把他从一个山洞中赶出来——他也已经受过了。而且他从来都没用过武器。今天,他走进一个杂货店询问一下有没有人能够修修他的车,结果,一个黑鬼竟掏出刀子来捅他。然而他还是没有死。这些黑种的尼安德特人现在又准备做些什么呢?操他们的。我叫麦肯;我已经死了。他已经想到,这块地方,这个沙理玛,就要成为他的家了。他的老家。他的家人来自这里,他的祖父和祖母来自这里。一路上,南方的乡亲对他殷勤好客,帮助极大。在丹维尔,他们把他当作英雄,当作崇拜的偶像。在他自己的家乡,他的名字拼出来令人畏惧,遭人忌妒,让人敬而远之。可是在这里,在他的“老家”,人们不了解他,不喜欢他,还他妈的几乎杀了他。这些人可真是世界上最卑鄙的该绞的黑鬼。

他睡了,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干扰,睡得安安稳稳。他只是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觉得他看见了吉他俯身瞅着他。醒来之后,他在所罗门先生那儿买了两瓶菠萝汁和一筒饼干。他坐在门前吃着,周围是那几只母鸡。男人们都走了,太阳正在西下,只有孩子们留在那儿看着他吃。他把最后一口菠萝汁灌进喉咙后,一个孩子走上前来问他:“把罐头盒给我们好吗,先生?”他伸出手去,他们抓上罐头盒就跑,用它做游戏去了。

他出发到“金·沃尔卡”加油站去。尽管他这辈子还没摆弄过火器,但即使他能找到办法逃避这次狩猎,他也不会采取的。他已经不再回避问题,不再躲躲闪闪、羞羞答答地绕开困难走路了。以前他都是和吉他一起去冒险,这次他可要匹马单枪地干上一场了。他不仅让哈格尔捅过;还让梦魇中的巫婆抓住过,亲吻过。对于一个大难不死的人来说,其余的一切无非是玩笑而已。

金·沃尔卡实在是名不副实。他是个秃顶的小个子,嘴里嚼着烟草,左腮胀鼓鼓的。若干年前,他曾经是一个黑人棒球队中的著名投手,店铺满墙上都贴着、钉着记载当年光荣历史的照片和奖状,那伙黑人告诉过奶娃,在五英里之内没有修车站或值班机械师,他们一点没骗他。“金·沃尔卡”加油站显然好久以前已经破败了。油泵是干干的,那地方连一听汽油也没有。如今这铺面像是用作男人俱乐部之类的场地,而沃尔卡则在后室居住。沃尔卡本人并不去打猎。除他之外,那里已有两个人,一个便是奥玛尔,另一个人白天也坐在所罗门先生店前的门廊处,他自我介绍叫路德·所罗门,不过和店老板并不沾亲带故。他们在等其余的两人,在奶娃之后不久那两人也就到了,还开来了一辆旧的“切维”牌汽车。奥玛尔介绍他们俩说,一个叫加尔文·布莱克斯通,另一个叫“小男孩”。

加尔文看来是这伙人当中最好相处的。介绍完毕,他就吩咐金·沃尔卡去“给这城里孩子弄双鞋来穿”。金把嘴里的烟草吐出来,在四周翻箱倒柜,总算找来一双厚底粗面皮鞋,上面还沾着一层泥。他们一边从头到脚把奶娃装备起来,一边为他的内衣笑个不停,还揣摩着他的西装背心——“小男孩”想把他那双摔跤运动员的粗胳膊伸进奶娃的上衣里——纳闷奶娃的一双脚出了什么毛病。由于两天来他一直穿着湿鞋湿袜子,他的脚趾上还在往下掉皮。金·沃尔卡让他在脚上洒了些“阿姆及哈默”牌苏打水,然后再穿上他们拿给他的一双粗袜子。等到奶娃穿好一身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军用工装,戴好一顶编织的线帽子后,他们就打开了几瓶“福尔斯塔夫”牌啤酒,同时开始谈论起枪支。到了这场合,大家边喝边谈,那种卑琐劲头大大减少了。金·沃尔卡递给奶娃一支“温彻斯特”牌的零点二二口径的猎枪。

“用过这种零点二二英寸的枪吗?”

“没怎么用过。”奶娃说。

五个人挤进“切维”车,驶进了日暮之中。奶娃测算着,在十五分钟左右,他们就开上了高地。汽车在狭窄的道路上颠簸着,几个人又聊起了天。他们谈到各种各样的诡计、狩猎、杀戮、失误。不久,太阳落下,月亮升起,银光洒满大地。气温降低,奶娃暗自庆幸头上戴了那顶编织的帽子。汽车继续行驶,拐了几个急转弯。奶娃从后视镜里瞥见了另一辆汽车的头灯,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不知他们会不会遇到别人。天空这时已露出点点繁星。

“抓紧点时间吧,加尔文。浣熊该觅完食回家了。”

加尔文把车子驶向一边停住了。

“放它们出来吧。”他说着把汽车的一串钥匙递给了“小男孩”。“小男孩”绕到车后,打开舱盖。三条猎犬跳了出来,摇着尾巴东闻西嗅,一声不叫。

“你把别基带来啦?”路德问道,“哦,伙计!我们今晚要猎到浣熊了!”

几条狗跃跃欲试,紧张地等候着,准备一听到主人发出的信号就立刻冲进树林,这使奶娃极度惶惶不安。他应该做什么呢?除去汽车头灯的两根光柱,两英尺以外周围是一团漆黑。

奥玛尔和“小男孩”从后舱中抬出了他们的装备:四盏手提灯、一个手电、绳索、猎枪子弹和一品脱酒水。他们把手提灯一一点着以后,就问奶娃,他愿意用手提灯还是手电筒。他正拿不定主意,加尔文说:“他可以跟我在一起。就给他手电吧。”

奶娃把电筒放到了后兜里。

“把你兜里的钥匙链掏出来,”加尔文说,“弄出的响声太大了。”

奶娃照他嘱咐的话做了,然后接过金给他的猎枪,还有一段绳子。他们轮流从酒瓶喝着酒,他也喝了一大口。

猎狗在四下里无声无息地轻轻走着,它们喘着气,真让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加尔文和奥玛尔都在他们的双筒猎枪里装好两种子弹:一边是零点二二的子弹,一边是大号铅弹。“小男孩”拍了一下手,三条猎狗立刻像离弦的箭一般嗥叫着朝黑夜中跑去。奶娃本以为猎人也会立即跟着跑去,但他们却安详地站着,聆听了片刻。“小男孩”轻声笑着摇了摇头。“别基跑在最前边。咱们走吧。加尔文,你和麦肯走右路。我们走这头,沿着峡谷包抄过去。现在不要射熊。”

“我要是看见熊就开枪。”加尔文一边和奶娃走开,一边说着。

他们离开“切维”汽车时,奶娃在路上注意到的那辆汽车加速驶了过去。显然,他们这队猎人已经凑齐,那车同他们无关。加尔文在前面引路,手提灯在他手中低低地摇晃着。奶娃打开了手电筒。

“最好省着点电,”加尔文说,“你现在还用不着它呢。”

他们一步步地缓缓走着,方向似乎是朝着犬吠而去,不过奶娃心里没底。

“这地方有熊出没吗?”他问道,希望让人听起来口气像是感兴趣而不是迫不及待。

“只有我们,手里拿着枪。”加尔文笑着说,突然黑暗吞没了他的身影,只有那低低摇曳着的灯光标出了他的踪迹。奶娃起初不错眼珠地盯着灯光,后来才醒悟过来,这样一来,周围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要是想让眼睛适应黑暗,就一定要看可能见到的东西。一声长长的呜咽从他们左方树林中的某个地方飘过来。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妇女的嗓音,抽噎之声交融在猎犬的吠叫和男人的吆喝之中。过了几分钟,远远传来的狗叫和那三个男人的喊声止住了。在飒飒风声中只听得见他和加尔文的脚步声。奶娃花了好一阵时间才琢磨出怎样抬腿落脚才能躲开树根石块的磕磕绊绊;怎样把一棵树和树影分清;怎样弯腰低头才能避开前面加尔文顺手拽住的枝条的反弹而不致扫到他的脸上。他们朝高处走着。加尔文不时停住脚步,举起提灯仔细查看一棵树,从离地面三英尺的地方一直往上看到他手臂所及的高度。有时候他又用灯照着地面,蹲下来盯着泥地辨认着。每这样做一次,他好像都在悄声说着什么。不管他发现了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奶娃也没有问他。奶娃一心想做的事就是保持警觉,只要有野兽接近,管它是什么动物,就马上开枪射击,同时提防着他们中的某个人会试图谋害他的生命。白天他刚到沙理玛一小时,就有个年轻人打算当众杀害他。此时在黑夜的掩护之下,这几个上年纪的人能够对他怎么下手,他可只能瞎猜了。

他又听到了那女人抽泣的声音,便问加尔文:“这到底是什么声音?”

“回音,”他说,“莱娜山谷就在前边,赶上风从某个方向吹,就会发出这种响声。”

“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女人在哭。”奶娃说。

“那是莱娜。老乡们都说有个叫莱娜的女人在那地方哭。这才有了那么个地名。”

加尔文停住了脚步,但是他停得太突然,正在沉思着关于莱娜的奶娃一下子撞到了他身上。“嘘!”加尔文闭上眼睛,朝风摆了摆头。奶娃只能听到狗又叫了起来,他想,不过比刚才的叫声更急促了。加尔文吹了一声口哨。一个远远的口哨声应答着他。

“野种!”加尔文激动地脱口喊道,“狸猫!来,伙计!”他着实往前一跳,奶娃也照样紧随着。他们现在仍在走着上坡路,步速可加快了一倍。这是奶娃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长途跋涉。得有几英里了,他想道;我们应该已经走了几英里了。几小时了;从加尔文吹口哨算起足有两小时了。他们继续前进,加尔文一味大步流星地朝前赶,只是偶尔喊上一声,再停下脚步听听回应。

星移斗转,奶娃已经周身无力。他和加尔文手提灯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拉越大。他比加尔文要小上二十岁,但他发现自己却跟不上他的步伐。他的腿脚已经动转不灵了——遇到大石头,宁可踩上去也不想绕过去了,他拖着两脚,在突出地面的树根中吃力地挪动着,而且,这时加尔文已经不在他紧前面,他得自己把撞到脸上来的树枝拨开了。多使一分力气来低头和拽枝,跟走路一样乏人。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只想能一屁股坐下来喘口气。他相信他们已经兜过圈子就要同另外三人合围了,因为他似乎已经是第三次看到远处的那块高出一倍的巨石了。他们非兜这圈子不可吗?他不清楚。这时他觉得好像听人说过,某些猛兽在遭到追捕时是兜着圈子跑的。是不是狸猫也这样呢?他甚至不晓得狸猫长的是什么样子。

他终于抵御不住疲劳的侵袭,一屁股坐了下来;他要是只放慢脚步倒好了,这一坐可犯了大错,等他重新站起身来,只觉得两脚生疼,他那条短腿更是痛苦难言,只能一瘸一拐地跛行了。没过多久,他一次至多只能走上五分钟,就要停住脚步,靠在溢出清香的树脂的树干上歇一阵。加尔文的提灯这时成了在树丛中忽隐忽现的一丝星火了。最后,奶娃一步也走不动了,只好歇了下来。勉强挣扎到下一棵树,他便瘫倒在地,把头向后歪在树皮上。他们要是想笑,就让他们笑吧,他反正不走了。他只觉得心脏已从颏下离开了他,后来才又复归胸腔中的原位。他伸开两腿,从后裤兜里掏出手电,把“温彻斯特”牌猎枪放到了右腿旁边。现在一歇下来,他才感到太阳穴在怦怦直跳,刚才行路时由树枝抹到脸上的叶汁和树液,在夜风的吹拂下,使伤口刺痒难耐。

等到缓过气来,呼吸差不多正常了,他开始琢磨自己坐在这蓝岭县境的密林之中到底所为何来。他来此本要循着当年派拉特徒步跋涉的足迹,去寻找她可能拜访过的亲戚,去尽可能发现金子的线索或者证实金子已不再存在。他怎么会把自己先是卷进一场用破瓶子对付刀子的格斗,然后又卷到这场狩猎中来了呢?他想道,无知啊,还有虚荣。他没能早些有所警觉,没能看到身边到处都已出现的种种征候。也许这是黑人的一连串卑劣手段,但他本该猜测到、觉察到的,而他没能事先看出来,部分原因就在于他在另一处地方轻易地受到了款待,是不是这么回事呢?也许,在丹维尔沐浴到的英雄崇拜(已经隔了两代)的光辉也使他盲目起来。或许,在罗阿诺克、彼得斯堡、纽波特纽斯里的人们的眼睛并非因欢迎和钦敬而闪光,他们也许只不过感到好奇和开心。他在任何一处地方都没有逗留很长时间,因此发现不了真情。他只是在这儿吃一顿饭,在那儿加一箱油—唯一的一次真正接触是买那辆汽车,在那种特定环境下,卖主对买主当然是和蔼谦恭。在他需要仔细修理汽车时,情况也与此相仿。这些人的不开化表现在什么方面呢?多疑。易怒。找碴和排外。暴躁。褊狭,忌妒,奸诈和邪恶。他并没有什么举动不妥,却招来了他们的轻蔑。他只不过说了一句可能得买一辆车,就惹起了周围一触即发的敌意。为什么他们不采取罗阿诺克卖给他汽车那人的态度呢?因为他在罗阿诺克时并没有汽车。而在此地,他已经有了一辆,却要再买一辆,也许正是这件事惹恼了他们。何况,他并没有暗示他要以旧换新。他只是流露说要扔掉这辆“破”车,再另买一辆。可是又怎么样了呢?他要怎么花自己的钱,关他们什么事?不应该竟然对他……

应该。这个字眼儿听起来太陈旧了,老掉牙了,该弃置不用了。应该。如今在他看来,他总在想着或说着,他不应该遭到某种厄运或受到某人虐待。他曾对吉他讲过,他不“应该”受他家庭的束缚,憎恨或者其他。他甚至不“应该”去听取他的父母向他和盘托出的全部不幸和彼此谴责。他也不“应该”受哈格尔的报复。可是,为什么他的父母要把他们的问题告诉他呢?要是不告诉他,又该告诉谁呢?既然一个陌生人都要杀死他,哈格尔当然就更可以,因为她认识他,是他把她像咂过滋味后的胶姆糖一样抛弃了——她也有权利要杀死他啊。

显然,他认为他只应该为人所爱——不过要保持一点距离——别人对他应该有求必应。而作为回报呢,他得……什么?让人高兴?对人慷慨?如果让他认真说的话无非是:我对你的痛苦没有责任;我可以和你同甘,但不能和你共苦。

这都是些烦人的想法,可是总也摆脱不掉。月光之下,他孑然一身地躺在地上,连那使他记起是同别人一起来到林中的犬吠声都听不到了,他的自我——那个所谓“人格”的外壳——在这一刻退让了。他只能看到他自己的手,而看不到他的脚。他只是他的呼吸,现在越来越缓慢的呼吸,他还是他的思想。他的其余部分都已经消失了。于是这些想法就畅通无阻地来了,没有别人拦挡,没有他事干扰,甚至也没有他本人目光的妨碍。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帮助他——他的钱不成,他的车不成,他父亲的声名不成,他的西装不成,他的皮鞋也不成。事实上,这些全是他的绊脚石。除去他那块破表和他那装有大概两百块钱的钱夹之外,他上路时所带的行装用品都已丢失殆尽:他提箱中装有的苏格兰威士忌、衬衫、为盛金口袋留的空地儿;他的鸭舌帽、他的领带、他的衬衫、他的三件套西装、他的短袜、他的皮鞋。他的表和他的两百块钱在这人迹不见的露天野外,是毫无用处的,在这种地方,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就是与生俱来的身体,余下的便只有学着去应用的本领。以及坚忍的品质。还有视、闻、嗅、味、触——还有他自知他不具备的其他官能与意识:在需要感觉的一切事物中,要有一种分辨能力,一种生命本身可以仰仗的能力。加尔文在树皮上看到了什么?在地面上看到了什么?他当时怎么说的?他听到了什么,怎么就知道发生了意外的事情,而且知道是远在两英里——或者还要远——之外,而且还知道那意外是另外一种野兽,就是狸猫呢?他依然能够听到他们——刚才那几个小时里他们那种说话的口吻依然萦绕在他的耳畔。他们是在互相打着信号。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等着不睡?”“就在这儿?”一点一点地,一切都就绪了。狗,人——没有一声是空叫乱喊,全都是指示方位与距离的信号。人和狗在互相交谈。他们用一种特殊的声音谈着特殊的、复杂的事情。其中有一条狗在一声长嗥之后,又接上一声很不一般的吼叫。那低低的长嗥听起来像是一个低音大提琴发出的男低音,意思是狗已经明白并做了某件事情。狗还对人讲话:短促信号的吠声——间隔均匀而宽大—每三四分钟叫上一次,可能持续了有二十分钟。这是类似雷达的一种信号指示,告诉人:它们在什么地方,它们看到了什么东西,以及它们想对此采取什么行动。而人则通知它们,同意,或改变方向,或返回原地。所有那些尖啸,那些由高到低迅速变换的吠叫,那些拖得长长的呼号,那些号音,那些鼓声,那低低的流水般的哗哗声,那芦笛声,那短号的单薄的嘀嘀声,那低音大提琴的嗡嗡声。这些全都是语言。是在家中人们想要狗跟上他们时瘪着腮帮吸气发出声音的延伸。不,这不是语言,是早在语言之前就已存在的信号。是早在书写文字出现之前就存在的符号。是人类和动物彼此确实交谈的时代的语言;是一个人可以和一只猿坐在一起谈话的时代的语言;是一个人可以和一只虎共用一棵树,而且彼此了解的时代的语言;是人和狼跑在一起,而不是人逃避或追逐狼的时代的语言。而他则是在蓝岭山脉之中,在一个发散出香甜气味的桉树之下听到这种语言。而如果他们能够和动物交谈,动物也能和他们交谈,他们对于人类还有什么不解的呢?或者在这种情况下,对大地还有什么不解的呢?加尔文在寻找的还不仅仅是踪迹——他对树木低语,和土地密谈,他触摸着它们,就像一个盲人抚摸着一页盲文,用指端的触觉读出含义。

奶娃在树皮上蹭着后脑勺。这是吉他所思念的南方的东西——树林、猎手、杀戮。但吉他也让某些东西,譬如库柏牧师的疙瘩、扫罗缺的牙齿,还有他自己父亲的惨死,伤害了,吓坏了。奶娃刹那间感到对他们所有人的一阵激情的冲动;就在这荒野之中,在这清香的桉树之下,谛听着人们跟踪一只狸猫的声响,他觉得他如今理解吉他了。当真理解他了。

在他大腿的两侧,他都感到了清香的桉树隆出地表的根部在摩挲着他,就像一个老祖父的那双粗糙却充满父爱的手在抚爱着他一样。他感到既紧张又放松,就把手深深地陷进草丛之中。他试着用指尖去听,听一听要是大地有什么要说的话,到底在说些什么,而它果然很快就告诉他,有人站在他背后,他马上把一只手举到脖子上,刚刚来得及抓住套紧在他脖子上的绳索。绳索紧紧地像刀刃似的勒住他的手指,深深地陷进皮肉之中,他只好松开了手。这时绳索便套紧了脖子,勒得他喘不上气来了。他觉得他听到了自己喉咙间发出的咯咯声,看见眼前一阵阵缤纷的色彩在飞舞。当乐声随着彩光而来时,他知道他刚刚已经吸进了世上留给他的最后一股清香的空气。他的生命在他面前闪过,完全和他过去听说过的一样,只是这生命只包含一个形象:哈格尔满怀柔情地朝他俯下身来,用可以想见的最亲密的性感姿态抚爱着他。在这幅画面中,他听到那个拉住绳索的人的声音说道:“你的日子已经到了。”在这弥留之际他心中充满悲伤,为在他朋友的指尖触摸中离开这个世界感到难过,于是,他松弛了一下,这时,那种压倒一切的忧郁充塞着他,他感到缠在他那青筋直绷的脖子上的粗绳也松弛了,有那么短短的一瞬,绳索留给了他一点空隙,让他得以喘了口气。但这是吸进一口生命之气,不是垂死的咽气。哈格尔、彩光、音乐全都消失了,奶娃抄起身边的“温彻斯特”猎枪,拉开枪栓,扣下扳机,朝跟前的大树开了一枪。引爆声吓了吉他一跳,绳子又放松了。吉他又往回拉绳子,但奶娃知道这样一来他的朋友就非得双手使劲不可。他便把猎枪尽量对着背后,笨拙地再次扣了扳机,结果打中了树枝和泥土。他正在琢磨枪里还有没有弹药,这时听到就在正前方不远的地方传来那三条刚才追逐狸猫的猎犬的狂野而美妙的吠声。绳子落在了地上,他听到吉他掉头飞速地穿过树林跑开了。奶娃站起身,握住手电筒,朝脚步跑动的声音的方向照去。除去抖颤的树枝以外,他什么都没看见。他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循狗叫声走去。吉他手中没枪,要不他就会用了;因此,奶娃觉得握着枪朝狗走去是安全的,尽管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他没走错,他的方向拿得很准,他来到了加尔文、“小男孩”、路德和奥玛尔跟前。他们一个个都蹲伏在地上,前面几步远就是那几条狗,树上一只狸猫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幽光。

狗在拼命蹿上树,而猎人们正在斟酌是把狸猫射死,还是打伤它一条腿,让它跳到地上,由狗去撕咬,或者用什么别的办法。他们决定把它打死在它蜷伏的树上。奥玛尔站起身来提着灯向左边一晃。狸猫随着灯光往外爬了一段。这时“小男孩”瞄准了就是一枪,刚好打中狸猫的左前腿,登时它就从树枝中摔下来,落入别基和它的伙伴的口中。

狸猫虽伤犹斗,几条狗竟奈何不了这只生命力极强的野兽,后来加尔文一声尖啸,命令狗闪开,又给了狸猫一枪,两枪,这时那家伙才停止了挣扎。

他们举灯照着猎物的尸体,兴高采烈地咕哝着那家伙的尺寸、凶猛和一动不动的样子。四个人全都跪下来,取出绳索和刀子,砍下手腕粗的一根树枝,把它和狸猫捆紧,准备扛上猎物,走上一段长路返回。

他们只顾自己高兴,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问奶娃刚才他在那后面对什么开了枪。奶娃把抬着的猎物稍稍举高了一点说:“我把枪掉在地上了。我绊在枪上就走了火。等我捡起来又走了一次火。”

他们爆发出一阵笑声,“绊上了?你把保险打开干吗?是不是你吓慌了?”

“吓死了,”奶娃说,“吓得要死了。”

他们吆喝着,大笑着一路走回到汽车跟前,他们逗着奶娃,撺掇他继续讲讲他是怎么害怕的。他对他们讲了,他自己也笑着,笑得有力,笑得响亮,笑得长久。那是开怀大笑。他发现自己仅仅由于走在大地之上便振奋不已。走在大地上就像是他属于大地;就像他的两腿是庄稼的茎,是树木的干;他的部分躯体就这样往下延伸,延伸,直扎进石头和土壤之中,感到在那里十分畅快——在大地上,在他踏步的地方。他也不跛了。

他们在金·沃尔卡的加油站迎来了朝阳,那是熬过一夜之后又看到的日出。奶娃成了他们的笑柄,不过他们的玩笑是善意的,和他们出发时那种嘲弄的大笑大不一样。“你走运,总算九死一生。狸猫不是什么问题,这地方的黑人才是问题哪。趁着我们围住那狸猫,而树上那鬼家伙要咬我们和猎狗的当儿,远远地放了一枪。是朝着树林打的。几乎要把他自己的脑袋打掉了。你们这些城里的小伙子难道不知道怎么把握自己吗?”

“你们这些乡下黑鬼把我们彻底打败喽。”奶娃回答说。

奥玛尔和“小男孩”拍着他的肩膀。加尔文冲路德叫道:“去叫一下渥涅尔。告诉她把早餐准备好。我们马上就动手剥狸猫皮,进厨房时个个都会有个好胃口的,叫她最好让我们吃个痛快!”

奶娃随着他们来到加油站背后,那里有一小块水泥地,上面遮着白铁瓦楞顶子,那只死狸猫在地上躺着。奶娃的脖子肿了,只要一低头就疼。

奥玛尔把捆着狸猫四条腿的绳子割断。他和加尔文把狸猫翻过来,让它肚皮朝上,四肢摊开着。多么纤细的脚踝啊。

“人人都想要一个黑人的命。”

加尔文按住狸猫两条劈开的前腿,奥玛尔从它胸部割开长着卷毛的皮,往下一直切到阴部,然后又往上,剖皮的刀法十分干净利落。

“不是他的死掉的生命;我指的是他的活的生命。”

奥玛尔切到阴部时,割下了阴茎,但把阴囊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那就是我们的身份赖以存在的条件。”

奥玛尔绕着狸猫的四肢和脖子剥着皮。然后他把整个毛皮褪了下来。

“要是一个人连选择为何而死的自由都没有,那他的生命又有什么价值呢?”

在他的手指下,那透明的真皮像薄纱似的撕破了。

“人人都想要一个黑人的命。”

这时,“小男孩”跪下去,把肉从阴囊到下巴划开。

“美,是我所放弃的又一样东西。”

路德这时回来了,在大家休息的时候,他用灵巧的动作像挖苹果核似的切下了狸猫的直肠。

“我希望我永远不必问我自己那个问题。”

路德把手伸进狸猫的肚皮,掏出了内脏。他把手伸进肋骨到隔膜的胸腔间,仔细地切剖着,直到全都卸开。

“这和爱有关。除去爱以外还有什么呢?难道我要爱我所批判的东西吗?”

然后,他拽起气管和食管,把它们放松,使它们弹回原位,再用他的小刀一下切断。

“这和爱有关。还有什么呢?”

他们转过身来问奶娃:“你想要这颗心吗?”他们问得很突然,还没来得及思索,奶娃就已经把两手伸进了狸猫的胸腔。“不要连上肺,好吧。把心拿下来吧。”

“还有什么呢?”

他找到了心,往起一拽。心从胸腔里轻而易举地取出来了,就像蛋黄滑出蛋皮一样。

“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呢?”

这时,路德又把手伸进狸猫的腹腔,把肠子内脏猛地一下全都拽了出来,就像用吸尘器从直肠口开的那个洞吸上来一样。路德把内脏和肠子都丢进一个纸口袋里,与此同时,其余的人开始用水冲刷、清洗、搓盐、束紧、抻直,然后把狸猫掉过身来,让血水滴到它的毛皮上。

“你们打算拿它干吗呢?”

“吃肉!”

一只孔雀滑翔开去,停在那辆蓝色“别克”轿车的顶篷上。

奶娃望着狸猫的头部。舌头还在嘴里平搁着,已经和夹心面包一样不能伤害别人了。只有那绿幽幽的眼睛还会在夜间吓人。

奶娃虽然很饿,但仍没吃多少渥涅尔准备的早餐,他把盛着炒鸡蛋、玉米粥、炸苹果的盘子推开,大口喝着咖啡,海阔天空地聊起来。反正,他得兜着圈子达到他这次访问沙理玛的目的。

“你们知道吗,我祖父就来自这一带地方。还有我祖母也是。”

“是吗?从这一带?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她娘家姓什么,只知道她名字叫‘兴’。你们有谁知道叫这名字的人吗?”

他们纷纷摇头。“兴?不知道。从来没听说过有谁叫这个名字。”

“我有一个姑妈也在这一带住过些日子。她叫派拉特。派拉特·戴德,听说过她吗?”

“哈!这名字听起来倒像个报纸标题:飞行员死亡。她飞过吗?”

“没有。是P-i-l-a-t-e,派拉特。”

“P-i-l-a-t-e。应该拼作Pie-late吧。”“小男孩”说。

“不对。黑鬼。不是什么Pie-late。像《圣经》里那个派拉特,笨蛋。”

“他是不读《圣经》的。”

“他什么也不读。”

“他什么也读不懂。”他们取笑着“小男孩”。这时渥涅尔打断了他们说:“你们先别吵。”她转过来问奶娃:“你是说‘兴’吗?”

“对。是‘兴’。”

“我知道那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我奶奶小时候和她在一起玩儿。我把这名字记住了,是因为听起来实在悦耳。奶奶以前总是没完没了地说起她。好像她家的人不喜欢她和黑人小孩这么一块儿玩,所以她和我奶奶就偷偷溜出去钓鱼、摘莓子。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她们得悄悄见面。”渥涅尔仔细端详着奶娃,“这个叫兴的女孩子肤色很浅,长着一头直直的黑发。”

“就是她!”奶娃说,“她是黑白混血儿或是印第安人,就是那么回事。”

渥涅尔点头称是,“是印第安人。是老海迪家的一个孩子。海迪本人倒不错,就是不喜欢她的女儿和黑人在一块儿玩。她是一个勃德。”

“一个什么?”

“一个勃德。属于山那边的勃德家族。离所罗门跳台不远。”

“哦,是吗?”一个人接茬说,“是苏珊·勃德家的人吗?”

“对啦。她们是一家子。她们家对黑人倒一向挺好的。苏珊也是。”

“她们一家还住在那儿吗?”奶娃问。

“苏珊还住在那儿。翻过山去就是。山后就那么一处砖砌的前门面的住宅。如今就剩她一个人了。别的人能走的全都走啦。”

“我能走到那儿吗?”奶娃问。

“我估摸大多数人都成,”奥玛尔说,“不过经过昨晚上那一夜,我可不给你出这种主意啦。”他笑了。

“能开车过去吗?”

“能开一段路。但山背后那段路又窄又难走,”渥涅尔说,“也许骑马还凑合,汽车是开不成的。”

“我要去一趟。可能要花上一星期的时间,不过我还是要去一趟。”奶娃说。

“可千万别带枪,”加尔文把咖啡倒在杯托里凉着,“那样你就保险了。”他们又都笑了。

奶娃考虑着这个问题。吉他就在那附近,既然他似乎对奶娃的一举一动和下一步打算都了若指掌,当然也会知道奶娃打算翻山过去。奶娃摸了摸他那肿胀的脖子。他可不想不带着枪孤身一人在这种地方走动。

“你得好好休息一下再走,”奥玛尔看着他说,“沿路往上走一段就有位不错的女士。能够接待你她一定挺得意呢。”他目光中的含义是明确无误的,“她长得也挺标致呢。真的挺标致的。”渥涅尔不满地咕哝了句什么,奶娃笑了。但愿她能有支枪,他思忖着。

她没有枪,倒是有室内的洗澡房。她在奶娃问她可不可以洗个澡时,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那笑容倒和她的名字分毫不爽:“甜美”。在这小巧的直筒式住宅里,澡盆倒是最新式样,奶娃感激不尽地泡到了热气腾腾的水里。“甜美”拿来了肥皂和猪鬃刷,跪下来给他洗澡。她给他搓着酸痛的脚、他的划破的面孔、他的后背、他的脖子、他的大腿和他的手掌,她手到之处是那么轻柔精心,他不由得想到接下来的销魂恐怕倒成了虎头蛇尾了。他想道:即使这个澡和这个女人成了此行的唯一收获,我也要好好放松地休息一下,然后我在余生里会对上帝,对国家,对猎麋兄弟尽职尽责。我愿为此手提一夸脱煤油去热烫的煤上行走。我愿为此从这里踩着枕木沿铁路一直走到夏延再走回来。但等到那销魂时刻到来时,他已决定就是让他爬这么个来回,他也心甘情愿了。

事后,他提出要给她洗澡。她说那不成,因为锅炉太小,没法连着洗两个热水澡。

“那就让我给你洗个冷水澡吧。”他说。他给她打上肥皂,揉搓着,直到她的皮肤吱吱作响,像缟玛瑙一样闪闪发光。她把油膏涂到他脸上。他给她洗了头发。她往他脚上洒滑石粉。他叉腿站在她背后,按摩她的后背。她把一些神奇的榛实搽到他肿胀的脖子上。他收拾好床铺。她给他喝秋葵嫩荚的浓汤。他洗刷了盘碟。她把他的衣服洗净,晾在外面。他擦亮她的澡盆。她熨好他的衬衫和裤子。他给了她五十块钱。她吻了他的嘴。他抚摸着她的脸。她说请他回来。他说我今晚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