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为了人的尊严与权利 第四节 女性激愤的呼声:《方舟》
中篇小说《方舟》7 是张洁最富于个人特色的一篇作品,它以女性所特有的尖锐、激愤和性别意识,叙写了在社会变动和个人觉醒中的女性生存处境,敏感地表现了知识女性在奋力挣脱旧式的人身和精神锁链的同时陷于新的异化状态时所面对的痛苦、绝望和抗争等复杂心理状态,同时也进一步完善了张洁作为一个痛苦的理想主义者的自我形象的刻画。
如果说,《爱,是不能忘记的》所叙写的还是一种带有理想和浪漫色彩的爱情在现实中的境遇,那么,《方舟》则是这种理想和浪漫走向现实的严峻考验。《方舟》中的三个女主人公都是知识女性,曹荆华研究马列主义哲学、柳泉是一家进出口公司的翻译,梁倩则是一位导演,她们曾是中学的同学,在走过了坎坷的人生道路之后,又都在离婚或者夫妻分居后住进同一套公寓房。于是,这里便成了她们摆脱现实的痛苦和不幸的“方舟”. 但“方舟”的意象既象征着被庇护、被救赎,同时也意味着一种飘无定所的漂泊感,整篇小说都笼罩着孤独无援的悲剧性氛围,正如题记所预示的那样:“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 小说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作家以密集的内心独白和议论的方式,表现了作为现代知识女性的主人公在人生道路上追求的焦灼、孤独与悲凉感受。作为知识女性,她们已经意识到旧有的生存状态的无意义,和伴随着社会改革出现的自我更新的必然,对离婚的毅然选择和离婚后的艰难奋斗就是这种觉醒的体现。她们并不满足于一般意义上的女性的政治和经济地位的独立和解放,而是清醒地意识到必须在这个基础上,“以充分的自信和自强不息的奋斗来实现自身存在的价值”,即通过为社会尽责任、做贡献来实现自我。“和旧式妇女相比,对她们这类女人来说,所思虑、所悲伤,耗尽全心关注的,早已有了不同的内容,就连她们表现悲哀的方式也已经不同了。”为了实现一个新的自我,女主人公们首先付出了牺牲婚姻、爱情和平静安宁的巨大代价,她们奋力摆脱旧有的人身和精神锁链,然后为自己规定了一个理想目标,接下来就是一连串充满艰辛、磨难、苦痛和眼泪的孤军奋斗。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们的特立独行不可避免地受到传统道德观念的挤压,她们不得不在人与人难于沟通的环境中孤独地挣扎。不管是已经离异的荆华、柳泉,还是欲离而不能的梁倩,都遭受到一些居心不良的男性的觊觎和骚扰;在工作和事业上,她们又都不同程度地被社会习惯势力推至传统的竞争规范中。而更难于摆脱的桎锆,则是她们内心的羁绊和作为女人的先天特性,在实现自我和担负起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之间的选择终归是一种两难。这样,她们的奋斗之路就注定变得十分艰难、坎坷,小说中的三位女性在事业上的成功和她们所付出的代价相比足以令人悲哀、扼腕。因此,在实现女性价值的奋争中,她们又无可奈何地陷入了新的异化状态之中,即使在各自的岗位上她们依靠个人的艰苦不懈的奋斗,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但同时又难免出现了一种新的压抑,即为了实现新的人生价值目标,她们不得不重新压抑自我天性中的一部分自由:包括作为女性的自然欲望的需求,这样,她们就如在小说《方舟》里所描写的那样,一个个都显得那样孤独、雄化,甚至都不同程度体现出某种变态心理。比如,她们都有点歇斯底里;在她们身上看不到女性特有的温柔、优美;甚至在她们看来,男人都是那么委琐、卑劣,即便是值得信任的男人(如支书老安、科长老董)也都显得相当软弱,处于“泥菩萨过河”的境地。这表明作家和主人公一样,对男性存在着普遍失望的情绪,这是对理想爱情的失望,也是对现实生存状态的愤慨。这样,作家和主人公一样都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认知了女性现实生存状态的缺陷:旧有桎锆还没有完全清除,又陷入了新的异化困境。《方舟》的可贵之处就是没有回避现实生活中这样一种女性处境的严峻性,它用文学的方式表现了当代知识女性所面临的新旧因素交织、困境与希望并存的生存状态。
小说在叙述结构和叙述方式上,都有着鲜明的特色。作者善于将人物放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交点之上,把多种情感交织在一起,支撑或撕扯着人物的内心,使心理描写富于戏剧性和抒情意味。为了直接切入人物心理,作品的叙述改变了通常的固定视点,每一个章节大体由一个人物视角叙述,人物视角的交叉变化使每个主要人物都能直接表露自己的感情。大量的内心独白,频繁的随感式议论,使叙事、抒情与议论达到了和谐与统一。
注释:
1 引自周扬《继往开来,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文艺--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载《文艺报》1979年第11-12 合刊。
2 同上。
3 引自戴厚英《〈人,啊人〉后记》,花城出版社1980年出版,第353 页……
4 《邢老汉和狗的故事》,初刊于《朔方》,1980年第2 期。
5 引自张贤亮《满纸荒唐言》,收入《写小说的辩证法》,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12、15页。
6 《哦,香雪》,初刊于《青年文学》1982年第8 期。
7 《方舟》,初刊于《收获》1982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