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新的写作空间的拓展 第二节 女性自我世界的空间:《女人组诗》

翟永明在1984年完成了她的第一个大型组诗《女人》[2] ,其中所包括的二十首抒情诗均以独特奇诡的语言风格和惊世骇俗的女性立场震撼了文坛。这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比较早的、并且也是相当成熟的一部女性主义文学作品,有关其女性立场的思想意识较为鲜明地表达在翟永明为组诗所作的序言《黑夜的意识》中:“作为人类的一半,女性从诞生起就面对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对这世界最初的一瞥必然带着自己的情绪和直觉……她是否竭尽全力地投射生命去创造一个黑夜?并在危机中把世界变形为一颗巨大的灵魂?事实上,每个女人都面对自己的深渊不断泯灭、不断认可的私心痛楚与经验……这是最初的黑夜,它升起时领我们进入全新的、一个有着特殊布局和角度的、只属于女性的世界。这不是拯救的过程,而是彻悟的过程。”[3]整个组诗具有一种涵盖女性全部生存体验的宏大气魄,大量密集的抒情与描写,似乎是想要穷尽女性所有的情感、境遇、意识与诉说;但更为重要的是,诗中所写的完全是从诗人的个人视角去看的世界,翟永明以此揭开的是一个殊异于常态的隐秘空间,即个体性的女性自我世界。这也便是所谓“黑夜”的命名所指。组诗全部的二十首中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出现了黑夜的意象,比如《世界》:“我创造黑夜使人类幸免于难”;比如《独白》:“渴望一个冬天,一个巨大的黑夜”;比如《边缘》:“我想告诉你,没有人去阻拦黑夜 /黑暗已进入这个边缘”;比如《沉默》:“你的眼睛变成一个圈套,装满黑夜”;比如《结束》:“一点灵犀使我倾心注视黑夜的方向”,而卷首的题词之一是杰佛斯的这样两句诗:“至关重要 /在我们身上必须有一个黑夜”. 在这里黑夜的象喻其实不难理解,它指的是女性长期以来都处在被压抑遮蔽的境遇中,因而她们的自我正仿佛黑夜般的晦暗未明。

很显然,“创造一个黑夜”的意识,在翟永明的诗里意味着对于女性自我世界的发现及确立。但是由于两性关系的紧张和对立,在这个创造的过程中必然带有着巨大的对抗性与深深的痛苦。诗中的意象表达体现为抒情者把男性世界置于女性自我存在的对立面,二者之间的关联被体认为伤害与被伤害,侵犯与被侵犯,占有与惨败的对照。像《独白》这首诗通篇写的是女性与男性之间复杂而不平等的情感关系:“以心为界,我想握住你的手 /但在你的面前我的姿态就是一种惨败”;又如《七月》所描写的情境:“你是侵犯我栖身之地的阴影 /用人类的唯一手段你使我沉默不语”. 这种对抗既是诗人的选择,但更被看作为一种命运的必然,正因为女性的自我确立无法在男性世界中实现,所以才会自觉地转向边缘化的存在,即女性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形下退到一个疏离并对立于男性世界的私人化的生存及话语空间中,或说是“退缩到黑夜的梦幻之中去编织自己的内心生活”[4].值得注意的是,倾心于黑夜及在黑夜中的表达,在《女人组诗》中基本上是一种迷狂与非理性的方式。诗中的抒情者以第一人称进行自白,她在《独白》里这样形容自己:“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黑夜正是这狂想与深渊魅力的根源,诗人由这个充满破坏性和灾难感的永恒意象中离析出女性独特的体验和意识,由黑夜所包容的种种特质均以象征的方式在诗中显现为女性的自我特征,其中被反复强调的就是这种迷狂与非理性的倾向。这一方面显露出女性在自我体认过程中遭遇的巨大迷茫,但更为主要的,还是在于它指向一个极端个性化的审美空间。组诗中所抒写的心灵体验往往被表述为臆想、噩梦、紧张、癫狂、晕眩及痉挛之类,以此来构成了抒情者那与众不同的自我形象,那是一个放任内心激情与欲望、沉溺于对世界的自由幻想中的女子,她由自己最独异的生存体验来拒绝和摈弃了所谓“常态”的观念和情感,从而达到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仿若造物者般的自足而诗意的表达境界。尽管这种黑夜迷狂式的话语方式,在根本上还是生成于与男性世界的对立(既然男性世界被认为意味着通常意义上的正常和理性,甚至也代表了整个人类世界既有的文明形态,那么女性的自我确立不得不放弃这些,在痛苦中退向了反常和非理性的表达方式),但它却仍具有着巨大的创造性的意义,即迷狂式的话语不仅能全面地拆解掉意识形态中心话语的控制,像诗中以太阳和白昼作为男性世界的象征,而诸如“太阳,我在怀疑”(《臆想》)和“外表孱弱的女儿们 /当白昼来临时,你们掉头而走”(《人生》)之类的诗句则明确表明了消解中心的意义指向,并且它更因为诗人无所拘束的激情叙说,从而彻底还原出个体经验层面上的女性自我世界,这也就意味着,黑夜对于女性而言,由被遮蔽的象喻生成了蕴含着无限丰富意义的自我创造的心灵居所。

除此之外,在很大的程度上《女人组诗》中的“创造一个黑夜”还意味着一种女性的自缚状态。例如《生命》这首诗中所表达的感受:“又害怕,又着迷,而房间正在变黑 /白昼曾是我身上的一部分,现在被取走 /橙红色在头顶向我凝视 /它正在凝视这世上最恐怖的内容”;以及《憧憬》中的疑问:“我在何处显现?夕阳落下 /敲打黑暗,我仍是痛苦的中心”. 事实上,《女人》的深刻与优秀之处正是显现在类似的自我怀疑与审视中,即诗人既选择了个性化的自我确认,但同时也坦然表露出了女性自身的矛盾及居于隐秘世界中的自虐倾向。女性创造出了黑夜,却依旧无法消除焦虑,这焦虑还来自于最内在化的个体经验,即便放弃了所有对外在世界的依托与信任,女性的黑夜本身仍会成为巨大的困境,她将自己置于直面本己的境遇中,这时所不能避免的恰恰是来源于自我本身的捆绑。

由于受到美国自白派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影响,翟永明在《女人》组诗中采用了一种独白体的表达,其语气显出此前中国女性诗歌中少有的深沉与力度;并且她在遣词造句与修辞方式上也都刻意求新,尽管有时不免显得有些晦涩、硬气,但却形成了极具表现力的个人风格。翟永明在中国新诗史上有她独特的贡献,她既开拓了女性诗歌的新向度,同时也达到了一个诗艺上的高峰,无论是她所提出的“黑夜的意识”,还是由她首次运用的独白体表达方式,后来都成为女性诗歌创作的主要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