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新的写作空间的拓展 第四节 深层个性心理的空间:《绝望中诞生》

朱苏进与其他一些部队作家不同,他的创作中有着强烈的个人化倾向:自中篇小说《第三只眼》以来,他很少再写作那类正统的主旋律题材(即偏重于表现主流意识形态规定中的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的小说,而是努力在军事题材中投入个人独特的感受与情绪。概括地说,他开拓出了一种在意识形态性极强的军旅题材中深入探询个性心理空间的创作倾向。

发表于1989年的中篇小说《绝望中诞生》[6] 最能体现上述这种创作倾向,它没有特别复杂的故事,基本的情节线索就是对一个军人的精神世界的探索,但其中蕴藏着震撼人心的力度,尤其是在对人物的个性刻画中呈现出神奇而迷人的色彩。主人公孟中天是一个怀有异秉的天才人物,正如作品里所描绘的:“他具有一般人罕见的狂热欲望和极其冷静的智慧。越是绝望的事,越使他兴奋不已。他会像求生者那样执着地酝酿狠狠一击,会像饿兽撕扯肉骨那样撕扯疑难。是的,他有双倍的野性和双倍的智慧。他绝不肯容忍失败……”他在专业领域内的才能令人瞠目,小说对此特别加以反复的强调,如他在接受军区司令员宋雨考验时表现出的堪称卓越的测地才能与军事素质;又如小说开头设置的那个谜样的悬念,他在几无任何工具的绝境中,完全凭借超常的思维与观察力测出他在地球上的立足点。这种才能与作为绝不会让人满足于一般功利性的目的,孟中天产生了超乎其上的、与他那超人般的天资心智性格相匹配的个人野心,因此他在地图上精确标出自己的立足点之后,继而写下这样一句话:“一切发现与猜想均在此开始。”正是这种几乎凌驾于万物之上的自信,及敢于向一切挑战的激情,使孟中天注定不能满足于只做个平庸的专业技术员,而是一俟有了机会即厕身于政治斗争的权力场中,以使他那满溢于生命中的才能获得更广大、也更具实际性的施展之地。他被不怀好意的宋雨看中,调往军区当机要秘书,随后他平步青云,将要成就一番叱咤风云的政治事业。只可惜他身在文革,尽管风光一时,但那些政治作为却很快就灰飞烟灭了,他沦为阶下囚,只能在绝境中期待着再一次的崛起。

作品正面描写的内容,即从这里开始:若干年后,叙述者偶然勘破了孟中天从前测量自己立足点的那种奇迹般的方法,其后他们两人得以相识,仍在监禁之中的孟中天遂向叙述者公开了他在这孤身独处的八年间的生活内容。原来他在对自身命运感到绝望之后,重又激发起了对地质学的研究热情,他以旷世稀有的灵感火花照亮了地球构造学中的许多千古之谜,以疯狂的想象和不可思议的假设提出了一种“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地球运动理论,理论的核心动力所在,恰恰竿是孟中天人生遭遇中的绝望与向绝望挑战的强大意志。我们身处其间的地球,经过他的描述成了一个强大意志的生命体,它在远古浩渺无边的时间尽头,也历经了绝望中诞生的痛苦时刻,以巨大而神秘的奇迹力量逐渐形成了今日的地貌……对于这项科学理论的漫长陈述,在整个作品中占到了三分之一的篇幅,但这种违背写作常规的做法并不让人觉得不适,反倒造就出了全篇中最激动人心的段落:面对地球表面谜样的形态,孟中天的理论像是撕开了它的全部帷幕,暴露出它那种种被长久禁锢的欲望,以及那令人感到恐怖的力度,由此展现出的,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所少有的那种包容天地万物在内而又富有无穷神秘色彩的恢宏境界,仅此一点而言,《绝望中诞生》也可算是创造出了绝无仅有的独特意境。但在作品中,这段理论陈述主要还是作为情节构造因素出现的,孟中天的个人欲望在地学研究中得以满足,他虽然被剥夺了行动的自由,但却在方寸之间获得穷尽宇宙的目力,他是以他的思想征服了他所身处其中的整个世界。这一方面更加深了对孟中天精神世界的描绘,同时也由此而明确提出了“绝望中诞生”这个精神性的价值理念。毫无疑问,后者是朱苏进探询孟中天深层个性心理最动人心魄的收获:像孟中天这样的人,其欲望与才华都是超群的,以至于他们往往不能容身于平庸的现实环境,那将导致他们与现实发生毁灭性的冲突,终于落入绝境,但这种看似穷途末路的极地却又不会使他们走向精神幻灭,反倒愈加能够使他们的生命力与创造性得到惊人的迸发(虽然可能多半是在别一方面),因而他们在这种非常状态下更能产生出平常所不能见的作为。

这种个性化的价值理念一方面展现出了作者那殊异于常人的精神向度,他显然不能信任日常生存状态下的,或说是公共生活空间的人性质量,而是必须向个体生存最尖锐的所在去寻觅生命的伟力;另外也必须看到,所谓“绝望中诞生”的境遇在某种程度上与军事文学固有的精神光彩仍有沟通。军事文学的主要魅力之源就在于其中必不可少的那种两极对立状态,人物无论处身任何一方,都必得遭遇生死胜败的残酷选择,这也正是那种难以个人力量去战胜的、由政治所制约形成的绝境,人的精神性的力度唯有在与这必然的境遇相冲突中才能够真正穿透闪现出来。然而和平时期的军事文学中逐渐缺少了这种悲剧的必然因素,在向日常性平淡叙事的转化中明显丧失了原有的精神光彩,而《绝望中诞生》则非常精彩地把那种意识形态性的两极对立状态转变成为个体生命层次上欲望与目的的对立,把硝烟弥漫的战场转换成人内心深处的痛苦挣扎,这就使得作品既释放出了军事文学长久以来固有的那种强大生命能量,同时也使对这种内心状况的叙写超越了纯粹政治性的层面,它饱含着对人性及人的处境的深切关怀,所提供的是植根于个人精神世界但却又具有普遍意义的生命感悟。

《绝望中诞生》的结尾是官复原职的宋雨再次征调孟中天去他身边工作,孟中天便立即放弃了地学研究,而以巨大的热情准备再次投入权力场中,他那种疯狂而又冷酷的政治野心令叙述者感到了无以言说的惊愕与惋惜……事实上,这部小说以此来收束,并不足以为奇,因为孟中天的那种壮丽迷人的精神力度始终是与个人欲望紧紧缠锁在一起的,而且在这位天才身上还被刻画出了魔鬼般丑陋的另一面,他有着种种恶劣的事迹与残忍的本性,这又无一不与他在尘世中的欲望方式密切相关。很显然,这些内容是与前面所述及的孟中天那种超越凡俗的创造力相违逆的,可能也会是小说中最令读者感到困惑的部分,但这正是作品中现实投影最深重的地方,朱苏进写出一个如此复杂矛盾的人物,其实这也应该是他本人对现实的迷惘感受在作品里的投射[7].

注释:[1]引自戴锦华《奇遇与突围--90年代女性写作》,《文学评论》

1996年第5期。[2]《女人组诗》收入瞿永明诗集《女人》,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3]《黑夜的意识》,初刊于1986年11月15日安徽《诗歌报》。[4]李振声《季节轮换》,学林出版社1996年版,第219页。[5]《少女小渔》,在大陆初刊于《台港文学选刊》1995年第9期。[6]《绝望中诞生》,初刊于《钟山》1989年第3期。[7] 本节论述内容可参阅陈思和等对话《朱苏进:欲望的升华与世

俗的羁绊之间能否超越?》,收入《理解九十年代》,人民文

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