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水月庵惊魂风月案 贾家女失足孙家楼

却说袭人被王夫人找去问话,足有一顿饭功夫才回来。见宝玉已经睡下,便不惊动,悄没声儿的卸了钗环,向外床上轻轻躺下,一宿无话。

次日二月二十七乃是北静王爷生日,宝玉一早穿戴了往北府里去,随众行过礼,便带去偏厅喝茶等待开席。府里张灯结彩,喧歌处处,便是戏台子也与别处不同,除正院八角戏楼分三层建筑,上可腾云驾雾、下可翻江倒海之外,各楼宇间尚有彩练横空,有偶戏人立在练上曼舞,满院里又有踩着高跷的偶戏人扮成仆佣模样,在席间穿梭斟酒,这是院中散席,供无职的公子哥儿们戏耍;有品的王公命妇则分坐于左右翼楼,各广九间,另请了两班小戏,清吹弹唱,随席献艺,若有愿意看正院大戏台歌舞的,便站在天井旁阁楼上,隔着帘幕向下观顽。席案戏台皆使花工用七宝珠翠,奇巧装结,花朵冠梳,扎着时鲜花样。所有碗碟,俱是官窑瓷器,描金嵌玉,飞龙勒凤。

原来这一天招呼的全是皇亲近族,藩王使节,次日才是公侯大臣,惟宝玉因与北王交情不同寻常,故于头一日即来祝拜,其实并无资格入席。虽北王特别交待,令他与那些外族番邦的郡王世子同座,然宝玉并不以攀交权贵为意,又见举目无非皇戚,言必失敬久仰,说不尽的屏雕金龙,褥设彩凤,觥筹交错,谀辞如潮,又兼华灯炫目,锣鼓成行,实在热闹富丽的不堪,因此只略用了些酒水,看了半出《绣襦记》便瞅空儿出来。府里原是时常走动的,并不用人带路,径自穿过花厅向门房寻着自己的小厮茗烟道:“我一直要去看看芳官,总未得空。今儿难得出来,不如就往水月庵走一趟。”

茗烟正与王府里的小厮吃茶吹牛,闻言忙掷了杯出来,主仆两个笼鞍上马,风驰电掣,不一时出城,来到庵前打环叫门。水月庵的姑子听说是荣国府里二爷来了,都大惊失色,连忙迎到禅房坐着,命人上茶。宝玉那里肯吃,只问:“有个芳官,是不是投身在你们这里?”那姑子却不认得什么“方官”“圆官”,闻言发了半天愣。茗烟一旁提醒道:“他原是荣府里的丫环。”

一语提醒了那姑子,拍手道:“原来是他,二爷问他做什么?”茗烟骂道:“你管我们爷问来做什么?你只管叫他去就是了。”那姑子连连自说“该死”,忙忙的去了,不一时回来,木着脸道:“二爷快别问了,圆觉——就是二爷说的什么方官,如今改了名字叫圆觉了——谁知是个不知礼的,凭人怎么说,只是死不肯出来。”宝玉叹道:“到了这个地步,还是这个性子。”因问姑子,“他在那里,你带了我去。”

姑子遂带路,来到庵中一角柴房,指着道:“他就在里面。”茗烟早又骂道:“好啊,好好的人叫你们拐了来,是当骡马一样关在柴房里的么?”那姑子委屈道:“是他自己与净虚师父犟嘴,师父骂了几句,说要关他在柴房里饿上半日,他恼了,索性住进去不肯出来,并不是我们关他。二爷不信,看那门上可有锁么?”茗烟不信,挥拳踢腿的要打。宝玉忙拦住,劝道:“听起来确是芳官的脾气,他必不致撒谎。”遂来至柴房前,轻轻的扣门叫道:“芳官,是我,我看你来了,你开开门,我同你说话。”门里只是寂然无声。

宝玉又叩求多下,方听见里面人带泪说道:“二爷请回吧,从此只当我是死了。”宝玉那里肯去,只道:“我好不容易出来,你总得让我见一面。”里面又复寂然,半晌方冷笑道:“二爷果真要见?可别后悔。”宝玉且不懂,只说:“当然要见。”话音未落,柴门“哗”一下拉开,一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站在门前,问:“二爷果然要见我?”宝玉定睛看时,唬的仰面后退,惊道:“你是谁?何故吓我?”那人早又将门关了,冷笑道:“我说你并不会愿意见我。”宝玉身上颤抖,指着那门问姑子:“这人是谁?”那姑子苦着脸道:“他不就是爷说的什么方官儿了?进庵来,改了名字叫圆觉,可是再不乖觉的,没早没晚只管与师父斗嘴。一时恼了,自己将杯子砸个粉碎,抓起瓷片就往脸上一阵乱划,就变成这样儿了。”

茗烟方才叫的门开,见那芳官形容虽似,然而伤痕累累,皮肤外翻,直如鬼怪一般,只唬的一阵连滚带爬,这时重又迎上前来,抓住姑子问道:“胡说,好端端的他为何要划伤自己?从前他那样爱俏,那样抓尖儿,如何肯无缘无故划伤了脸?你们把好端端的人拐了来,方的改成圆的,作践得不人不鬼,还说不是害他?我这便抓了你去回太太,必要打死你。”姑子唬的跪地磕头,叫着:“阿弥陀佛,屈死我了,谁敢无故伤人?真真儿的是他自己划伤的。二爷不知道,这圆觉性子最是古怪,谁也拗不过他的,满世里再没第二个。原听说他从前学过戏,平常我们央他唱两句,死不肯开口;不要他唱时,又独个儿哭一回唱一回,扰的人睡不成,连净虚师父都拿他没法子。他为着和师父治气,自己锁了柴门不肯出来,眼错不见的,又把脸也划花了。爷若不信,只管问他。再不然,问净虚师太和芹大爷。”

宝玉听了,泪如雨下,又问茗烟:“芹大爷是谁?”茗烟想了一想道:“是了,就是后街上周大奶奶的儿子,三房里的芹四爷,专管尼姑道士的。”

只听芳官在内说道:“你们不必拷问他。确是我自伤面目,与他无干。二爷快去吧,看这里气味不好,薰坏了你。以后也不必再来。”宝玉听他语中犹有关切之意,更是心痛如绞,五内摧伤,欲要去,那里舍的;若不去,又无话可说。茗烟只觉的这庵里充满诡异之气,只巴不的就去才好,因苦劝道:“二爷走罢。就是舍不得他,也总要先回了家,再找个大夫来想法子治好了脸上的伤,还恢复从前模样儿才是。”

宝玉听他说的有理,且也无别法,只得上马去了。方出门来,却忽听一声清唱断云裂帛,越墙而来,唱的正是从前芳官为宝玉献寿那夜唱过的《赏花时》:“翠凤翎毛扎帚叉,闲踏庭前扫落花……”细细一缕刺入心中,宝玉顿觉锤心刻骨,痛不可抑,“呀”一声大哭起来,便要搂马回去,茗烟生怕回府晚了累他受罚,死劝着去了。

回来府中,宝玉心中忽忽如有所失,及至逡巡睡下,梦里犹隐隐听的芳官唱曲声,翻来覆去,却只是一句:“洞宾哦,您得了人可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叫人留恨碧桃花。”仍是《赏花时》的腔调,直唱的悱恻缠绵,余韵不绝,有裂石穿云之响。宝玉在梦中叹息连连,寻声行去,不知不觉来到一个所在,却既非北静府的丹楹朱户,又不是水月庵的青灯古佛,虽则也有石碣山门,彩灯盈道,终究不辨所之。

正自疑惑,忽见那大石后拥出许多红粉骷髅来,一时花容月貌,一时凶神恶煞,不住向他做鬼脸儿,因恍惚问道:“姐姐们是谁?与我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为何要戏弄于我?”那些女鬼便都冷笑道:“无冤无仇?我们本来都是好端端的女孩儿,只为认得了你,也并未做过什么不齿的事,就白白丢了性命名节。你倒只管养尊处优,如宝似玉的装好人,是何道理?”

宝玉听说,只得再用心认去,却见那些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金钏、晴雯、芳官、香菱、司棋、可人等一干人,其中又有尤二、尤三姐妹两个,忙施礼道:“宝玉自知有得罪处,却并非有意冒犯。香菱姐姐为何也怪起我来?两位尤姑娘更是只有数面之缘,何以这般见责?”香菱笑道:“我来此原不为寻你,乃因绛珠仙子销号之时将届,故而特来探看于他,订立相会之期,也好早做准备。恰遇见司棋妹子魂灵儿,便站下来叙一回话,并不想遇见了你。”宝玉听的似懂非懂,又道:“既不是来寻我的不是,如何又做出许多鬼脸来吓我?”

尤三姐冷笑道:“你自己心里有鬼,倒只管怨人。我且问你,既说我们无冤无仇,你何以坏我名节,毁我姻缘,断我性命。如今既然狭路相逢,少不得有仇报仇,欠命还命。”说罢,自身后掣出寒嗖嗖明晃晃一柄宝剑,便欲刺出。宝玉连忙躲避不迭。忽见一女子腾云驾雾的赶来,叫道:“休要伤他。”宝玉回头看时,却是黛玉,忙挡在前头叫道:“妹妹留心,且莫管我。”那些女子笑道:“见了他林妹妹,倒还有些良心。”又都上前见礼,口称“绛珠仙子”,意甚恭谨。黛玉并不答话,只用力将宝玉一推,如坠五里云中。

宝玉大叫一声,醒来,一身的汗。袭人忙披衣趋近,问他:“怎的了?做什么梦了?”宝玉抚着胸口叫道:“林妹妹可回来了?”袭人失笑道:“好好的睡在这里,那来的林妹妹?”宝玉方知是梦,终不放心,遂对袭人说:“你叫起一个小丫头,要他去潇湘馆探一探,看看妹妹可好?”袭人笑道:“这大半夜的,无缘无故去敲门,林姑娘岂不恼呢?若再惊起别人来,就更不好了。”

宝玉情知有理,只是放心不下,遂向袭人说起梦中所见,叹道:“那个地方,说起来原有些熟悉,倒好像什么时候去过似的。便是这些人,也都像是旧相识,只不知为何这样怨恨于我。”说着又垂泪。袭人笑劝道:“这可是还没醒呢。他们从前与你同一个园子住着,晴雯、芳官更是见天一个桌子吃饭,自然是旧相识,有什么好纳闷的?”宝玉道:“不是那么个旧相识,我在梦里看见他们,只觉这个梦从前好似做过的一样,这些人还有这个地方儿,也是从前那个梦里就有的。”

袭人忽然想起,那年宝玉在东府小蓉大奶奶屋里睡午觉,醒来也说起这么一个梦,说是什么“太虚幻境”,里面有许多人物故事,还同自己偷试了一回。想起旧事,不禁满脸绯红,劝道:“一个梦罢了,那有那些道理?人家常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然是你日夜思念他们,所以才会梦见这些。快睡吧,已经敲四更了。”

宝玉只得重新睡下,心里总是放心黛玉不下,辗转反复,好容易等的天亮,忙起来亲自叫醒秋纹,命他:“不拘找个什么由头,去潇湘馆里看看林妹妹,回来告诉我。”秋纹不解其意,也只得应着去了。一时回来,说:“并没什么事,刚起来,正梳洗呢。”宝玉这才放下心来,要水洗了脸,自往贾母房里来请安。只想请过安后再去看黛玉。不料老爷偏传话进来说,仍要叫往北静王府里看戏去,好同着那些王亲大臣多多亲热,学习些规矩礼法。

原来今儿才是荣宁两府的爷们为北王上寿的正日子,宝玉满心不愿意,听说贾政也去,岂敢违逆,且连脱滑的空儿也没了,只得穿戴起来,带上李贵、茗烟等,骑了马,随着贾政的马车径往王府里去。后面家丁浩浩荡荡抬着寿礼走在后面,计有寿桃一百个,寿面一百挂,上等的人参十二支,貂皮一张,南海佛珠一挂,金玉狮子各一对,并从苏州精心订造的上等丝缎十二疋,官缎二十四疋,由江宁所织之上用缎十二疋,官缎三十六疋,都有大红案子抬着,大红披巾盖着,招摇过市,两边且有从府衙借的官兵开路。引的那些百姓都站住了在路两边观看,又细数那过往的马车箱案,猜测所献之物,啧啧连声,摇头叹赞不已。

贾政坐在车内,隔帘看见宝玉满面悒怏,见于颜色,骞起帷子教训道:“昨儿因要筹备送北王的礼,竟没时间找你算账。我听李贵说,席还没散,你人倒跑了,连奴才也不告诉,害的他们找遍了整个北府,闹了多少笑话。我还没问你,昨天一整日野到那里去了?你倒又摆出这沮丧样子来堵我的眼,灰头土脸,唉声叹气,那里像个读书上进的王孙公子?倘若去了北府也是这样,丢人现眼,失礼打脸,晚上回来定要揭你的皮。”宝玉听了,唬的忙道:“并不敢乱跑,昨天因席上实在嘈吵,闹的头疼,所以先走了,就忘记知会贵大哥一声。其实只比他早回家一半刻。”

贾政还欲教训,想着北静王爷向对宝玉另眼相看,若只管一味训斥的他没情没绪,等下见到北王倒不好。遂忍耐住了,只道:“若论别的本事,量你也没有。这会子左右无事,倒不如细想两首诗来,等下预备席上祝寿。做的不好,晚上再一并罚你。”宝玉虽擅诗,向来不喜歌功颂德之作,此时却也只得勉强答应。骑在马上,搜肠刮肚,百般苦恼。不提。

且说黛玉一早起来,正在洗漱,忽见秋纹忙忙的走来,又没什么事,只是请了安便又匆匆离去,倒觉的诧异。又不好说什么,独自出了半日的神,无可排遣,因想起再过两天,三月初一是王夫人生日,少不得又要叫宝玉等抄经散经,这等事原是宝玉最不喜做的,倒不如得闲便帮他准备些。遂命紫鹃将书案搁在窗边透亮处,洗笔磨墨,展开纸来,恭楷抄写。

抄了一回,因见“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之句,不禁想到“三谛圆融,一念三千”之说,又《僧祗》有云: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因搁了笔,负手支颐,发起呆来,暗想世人以时光飞逝为“弹指”,《庄子》又有“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可见“时间”之理,既有限,又无限,竟是世间最不可捉摸、难以形容之事,当下思潮起伏,心有所感,遂草书一绝云:

韶华易逝不宜留,一念三千再念休。
转瞬还翻十二念,百回弹指几春秋。

题过,想到红颜易老,相思难酬,若论自己所受的委屈煎磨,那真是一日三秋,每一瞬每一念满满的都是烦恼,时间竟过的比什么都慢;若论桃红柳绿,花谢水流,却又觉岁月如风,转眼即逝,又过的比什么都快。初进府时,自己同宝玉从小一桌吃,一房睡,何等亲昵无私,而今却难得在一起说句体己话儿;就算好不容易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也有诸多顾忌,一时厮抬厮敬,一时斗口怄气,却终究不能明明白白说句心里话;况且,即便知道了宝玉的心意又如何,这些年中,他说死说活的疯话还少吗?然而老太太、太太不开口,舅舅、舅母不为自己做主,又能奈何?只怕时光如水,天意弄人,终究逃不过“卿何薄命”四个字。想到此,不禁泪流满面,用绢子堵着嘴呜咽不了。

紫鹃出去喂了鸟进来,看黛玉好好写着字,却又哭泣起来,心中叹息,只得委婉劝道:“姑娘才好了两天,怎么又无故伤心?已经是先天寒弱,再不自己珍惜将养着些,可教人怎么样呢?就是大夫一天来三次,开的方儿能治病,也要姑娘自己平神静气,一心想好才行。”黛玉叹道:“你那里知道我的心思?”紫鹃道:“虽不知道,跟着姑娘这几年,也多少猜着些。其实姑娘又有什么不如意的?虽然亲生父母不在,可也并不至失依没傍的,且不说老太太固然疼爱异常——现有例子摆着,三位姑娘倒是嫡亲的孙女儿,也不过这样——宝玉跟咱们更是一条心,凡姑娘说的话,无不小心奉承,凡姑娘喜欢什么,也都是要一奉十的,如何还只管怄气?姑娘若肯惜福,就该仔细将养才是。”

正劝着,却见探春、惜春带着待书、彩屏走来,进了门便哭。紫鹃讶道:“这一个还没劝好,又来了两个。只道我们姑娘爱哭,怎么三姑娘、四姑娘如今也都弄起这个光景来?”不住的拿眼睛向待书、彩屏两个打量。待书呜咽道:“孙家刚才来人报信,说咱们二姑娘昨天无端失足,跌下楼来,至今还昏迷不醒呢,两位太太如今已经吩咐琏二爷探看去了,只怕这会儿已经咽气了。”探春听了,益发大哭,惜春也默默拭泪。

黛玉吃了一惊,倒反收了泪,问道:“我们可能还见一面儿么?”惜春叹道:“那有那么容易。二姐姐既嫁了人,就生是孙家人,死是孙家鬼,咱们闺阁千金,岂有为这个到人家门上抛头露面的?所以我说,一个人生为女子,想要清清白白的过一世,除非出家做姑子,不然再难干净的。”

探春顿足恨道:“咱们贾家的女孩儿就被人这样白欺负了不成?依我的性子,就该到孙家大闹一场,再问他个虐死妻子之罪。就因为生为女儿,便这样任人摆布,一旦嫁了人,那怕他是猪是狗,也要忍气吞声。现在人要死了,忍到头儿了,难道朝廷会颁座贞节牌坊、容他上《列女传》不成?咱们家枉有这许多人,竟没一个有刚性的,你们看着吧,他们到了孙家,看到那个什么孙绍祖,非但不会问罪,说不定还要装出亲热样子来攀交情呢,再不会为二姐姐说半句求公道的话。”说着又哭起来。

黛玉便也哭了,又咳起来,紫鹃忙过来拍着,探春不欲使他更加难过,站起来告辞欲去,黛玉忙问:“老太太同宝玉知道么?”探春道:“二哥哥一早随老爷去北静王府祝寿去了,这会子自然还未得知;老太太那边,大家且瞒着,等琏二哥回来探准了是什么情形再说;这会子园里只有两位太太、大嫂子和琏二嫂子知道。我这会儿且去紫菱洲看看邢姑娘,权当替二姐姐再看一眼他住的地方儿吧。”说到末一句,复哽咽起来。

黛玉便命紫鹃拿衣裳来,也要同去。紫鹃欲劝又不好劝的,口里虽答应着,眼睛只看着探春。探春情知其意,便劝道:“今儿有些起风,你身子又不好,别到处走了。免的伤心,又咳起来。”黛玉道:“诚如你们说的,我虽不能再见二姐姐一面,往紫菱洲走一走,看看他从前住的地方,也就好比又在一处了。”说着又流下泪来。惜春催促道:“既这样,我们便一起走吧。”紫鹃知不能劝,只得拿了通袖过肩的缠枝花卉纱袍来替黛玉披上。遂一齐出来。

方过桥时,却见宝琴倚着湖山石掐花儿,望着水面一径发呆,身前一丛牡丹花,半开半吐,枝叶掩映。探春便上前拍了一下肩道:“傻子,做什么独自在这里出神?”宝琴唬了一跳,忙问:“姐姐们那里去?”探春将缘故说与他,又说正要去紫菱洲看邢岫烟去。宝琴听了也觉唏嘘,遂道:“既这样,我同你们一道去。”

一行人连袂来至紫菱洲,远远的看见池塘清冷,轩窗黯淡,连池边仙鹤也无精打采的,将头藏在翅膀下打盹。这院里原比别处少花草,蓼花荷叶均以夏为盛,如今却没什么风景,池中莲荷都未长成,惟点点青萍,不觉浓淡,丝丝芦苇,益见清寒,便连鸳鸯也不肯逐对戏水,却各自扒在池沿上打盹,池边放着张凉椅,上面栖着几只麻雀,落着点点鸟粪,几片羽毛,众人见了,愈增感伤,早又滴下泪来。

待进了屋,却见李纨、史湘云也都来了,正与邢岫烟坐着喝茶,见了他几个,叹道:“正说要丫头分头去请你们过来说说话儿,倒是想到一处了。”那岫烟手里捏着方翡翠绿的撮穗撒花熟罗帕子,哭的两眼肿起,见人来,忙站起招呼,泪犹未干,哽咽难言。探春情知他与迎春同处一室,将近两年,情份自与别人不同,随在他身旁坐下,按着手劝道:“二姐姐一生谨慎,性子柔顺,心地又善,待人又和气,平日里温声细语,一句重话也没说过,猫儿狗儿也不曾伤过,我并不信老天这样狠心,年轻轻便要收他回去。不过是跌了一跤,如今琏二哥已经带同太医赶着去了,必可以治的好的。”李纨等也都说:“必是这样,我们能可不必杞人忧天。”

湘云愤愤道:“二姐姐弄成如今这样,都是嫁错人家才落到这一步,大伯和婶婶就不问一句么?这回若天可怜躲过一灾,不如让琏二哥把二姐姐接回,从此常住不要去的才好。”李纨道:“原来结亲的时候,咱们老爷和太太就不大赞成的,说那孙家虽有几个钱,并不是阀阅之家,书香门第。无奈大太太一意孤行,只是要结这门亲。如今把个二姑娘断送进虎口里去了,到这时候便要说什么,还能逆转乾坤不成?自然还是和为贵。比方薛姨太太娶了那样的媳妇,就后悔娶错人,也不好随意打发了去;何况咱们是女家,就明知嫁错,还能把姑娘收回来不成?”

宝琴听着,只是坐不住,一则他婚期在即,听到众人谈婚论嫁不好意思的,且李纨又说到他家的事上头,更加不便开口,遂站起走到一边书案旁假装翻书,看见案上棋枰犹在,翎羽蒙尘,不禁黯然,握起一捧黑白子,从指间零散洒落,听那棋子敲击之声。想到从今往后,奕秋亭榭,珍珑虚设;王谢楼台,燕迹永绝,不禁怅然若有所思。李纨已知觉了,自悔不迭,忙岔开道:“二妹妹从前最喜下棋,原来那组玉石的棋子带了去做嫁妆,这一副新的,玉色反比那副看着还旧黯些。”惟有湘云不察,仍旧追问道:“上次二姐姐回来说,那姓孙的但与他吵,就说什么大老爷欠了他家五千两银子,把女儿卖断了去抵债的,所以任意作践的连丫环也不如。我再不信这话,大伯怎会连五千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只恨为什么不当面同他理论,倒由着他说嘴!现在又说什么二姐姐失脚坠楼,焉知不是他家里人亲手推下去,又或是二姐姐受不住折磨自己跳下去的呢?依我说就该报官。”这番话,众人心中原也各有猜疑,惟有湘云不妨头说出来,便都大惊阻止不迭。李纨推他道:“云丫头真个大胆,人命关天的事,怎好混说?便是报官,也没凭没据的,倒说咱们讹他,有理也是无理,原告倒成被告了。”湘云也知说的露骨,遂低了头。

众人感怀心事,不免也都想起各自终身,湘云、宝琴两个摽梅将咏,嫁杏有期,眼看便要出门的,心中每每揣度,并不知对方脸长脸短,性情好坏,倘若遇着个孙绍祖这般前世冤孽,却又如何是好;探春、惜春因近日府里官媒往来的频,心中早已栗栗不安,前些日子宫里更又派出画匠来为他二人造像,说若是被选中,便要远嫁海外,到时爹娘兄弟再无相见之日,何等凄凉?黛玉更不消说,风吹草动就要哭一回子的;李纨也自感叹少年守寡,老来无依,虽有贾兰一人可靠,谁知他将来成龙成虎?因此都低头拭泪,默然无语。丫头们见主子悲伤,更加不敢说话。缀锦楼不大地方,虽是香拥翠绕坐了一屋子人,却连半点声息也无。

且说怡红院诸人也都听说了迎春的事,难免叹息伤感,正在议论,却见琥珀肿着眼睛走来找袭人,因说去前头回王夫人的话,知道就回的,且坐下来等着,遂向众人说:“你们可听说司棋死了?”众人听了都大惊问道:“才听说二姑娘的事,怎么又说起司棋来?可是你听错了,把主子当成丫头混说。这是几时的事?”琥珀道:“那里听错了。二姑娘的事是一早孙家的人来说的,司棋的事是刚才他姥娘告假时亲口说的,谁承想他们主仆两个的命竟是一般的苦。原来司棋出园后,他娘说他已经失了脚,不合再留在家里,逼着要他嫁人,说的人家,不是续弦就是小妾。他再四不肯,三番五次的寻死觅活,总被拦住了不成功。前儿他姥娘又把他说给一个六旬老翁做妾,怕夜长梦多,竟将一条绳儿捆着,将他塞在花轿里逼着成了亲。刚拜过堂,前头宾客还没散呢,后面屋里他就用捆他来的那条绳儿吊死了,就是昨天晚上的事。”

原来司棋的姥娘就是那年被探春打了一巴掌的王善保家的,调唆着邢、王二夫人找丫头们的茬,不想却葬送了自己亲外孙女儿。秋纹、碧痕等人听了,便都想起那年抄检大观园的旧事来,都拿着绢子拭泪,又惊又叹道:“竟这样祸不单行,焉知司棋不是先替主子引路去的呢?若是他们主仆两个能在阴司做伴儿,也还不至太过凄凉。”又念起晴雯来,都道:“他们都是一同出园子的,又都这样薄命,真真死的冤枉,难怪魂灵儿不安,只怕司棋的魂儿也要回来的。”又说起同时出园的入画、芳官、四儿等人来,叹道,“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从前姐妹们何等亲热,只说要同生同死的,一旦分开,竟连个信儿也没有,临了儿也没能见上一面。”

琥珀叹道:“当年琴、棋、书、画四个原是一起进来的。抱琴跟娘娘入了宫,司棋死了,入画走了,如今就只剩下待书一个,若教他知道,还不定哭成什么样儿呢。我竟不敢自己走去告诉他,所以来找袭人一块去,也好帮着劝慰。”碧痕冷笑道:“原来你是要他帮着劝人,只怕他听说这些姐妹都死的绝了,心亏舌头短,说不出话来;即便他肯说,那些死的冤魂儿也未必肯听,倒反更不安宁。看他这会子不在,又不知背后在那里咬唇戳舌儿。我倒劝你们,聪明的赶紧上香拜佛求神保佑,不然等下回来,还不知道谁遭殃。”

秋纹听这话说的不善,惟恐生事,连忙拿话打岔,却遮掩不及,便见袭人从外面进来,带笑不笑的道:“琥珀妹妹来了,怎么不往我屋里去?这里热,不如跟我来。”

原来宝玉房中原有袭人、可人、晴雯、麝月、秋纹、茜雪、绮霰、檀云等八个大丫头,又有碧痕、春燕、芳官、四儿等八个二等丫头,另有许多粗使小丫头。然而碧痕虽居二等,仗着自己跟宝玉的情份不同,并不把众人放在眼里,自以为若论样貌针指,虽不及晴、袭,却强似麝、秋;若论口才,便连晴雯也不是他对手,那日给黛玉吃闭门羹,就是因为晴雯同他拌嘴输了有气,倒害宝玉赔尽不是。如今晴雯既去,碧痕以为如要再提拔一个丫头,铁定是自己跑不掉的,偏偏一日日延捱下来,只不见信儿,好容易昨日放定,竟提拔了春燕,因此气急败坏。想着前夜王夫人原找了袭人去问话,便疑心是袭人不作美。因此心中正百般不自在,听见司棋的凶信儿,再按捺不住,怒不择言,便发泄了出来。不想恰恰的袭人走来,情知方才的话已被他听见,既难遮羞,反豁出去,冷笑道:“正是呢,我们的屋子自然又脏又热,那里是姑娘呆的地儿?还不赶紧攀了高枝儿去呢。前头大房正室,才是姑娘去的地儿,快去吧,小心晚了被别人占了窝可就迟了。”

袭人欲不理,奈何这话说的实在重,且难听,因此再忍不下,红了脸转身问道:“姑娘这是说我吗?”碧痕仰着脸打鼻子里“哧”的一声笑道:“不敢,我说那说的着的人。这屋里并没有人可以做的正室夫人,撑破天也不过是个姨奶奶的命。却叫我说谁去?姐姐倒不必来捡这空欢喜的名儿。”袭人气白了脸,走过来指着碧痕道:“你别这么夹枪带棒的。既要说,就把话说明白了。什么是心亏舌头短,又怎么是冤魂儿不安?我在这屋里几年,自问并没做过什么亏礼欺心的事儿,姑娘今儿这话,倒要说说明白。”秋纹忙劝道:“姐姐是怎么了,姐姐一向最宽宏大度的,同他一个糊涂人计较什么。”

无奈碧痕正在气头上,再听不的这话,不管不顾的嚷道:“怎么是我糊涂?你们各个都是聪明人,所以才最能自保,长命百岁活着;我们都是糊涂人,所以才会得了不是撵出去,不是出家做尼姑,就是干脆一伸腿死了,倒也干净,省的呆在这院子里,被人家当贼防着,只许他鬼鬼祟祟,别人就多说一句话也有罪。”

袭人听他句句都捎着晴雯、芳官等人,明知他素日与晴雯并不见的亲厚,今日如此,必是为了自己没有帮忙提拔之故,因道:“我知道你是为小燕儿补了晴雯的缺,却没有提你,所以恼我。只是这件事是太太和二奶奶亲定的,并不与我相干,姑娘何以只是怪我?”

碧痕被他说出心病,大没意思,更加发狠道:“呸,我才看不上你那二两银子呢。打量谁都跟你似的,自以为坐稳了姨娘位,生怕别人同你抢,不论谁同二爷多说了几句话,或是侍候了眼面前的事儿,总要想方设法支使了人去,不使他与二爷说话,安的什么心?咱们‘斑鸠吃小豆,心里有数’。天天调唆着撵这个,赶那个,咱们自然都是‘戏台上跑龙套——走个过场儿’,难道姐姐就必定在这屋里长长远远住一辈子的不成?一边撵晴雯出去,一边还要防着五儿进来,芳官也不过白在二爷面前提了两句话,太太怎么就知道了?何苦来,又白害死一条人命。”

琥珀听他越说越狠,再料不到自己来访竟惹出这般官司,忙着劝碧痕收声,又拉袭人离去,只说:“你的为人,我们尽知道的,何必同他争吵。我们且到你房中说话。”

偏袭人今日竟然性情大异,只站着不肯去,身子抖的风中叶子一般,哑着声音向碧痕道:“你不要在这里吵,我知道你会说话,黑的也可说成白的。你既然会说,我们便到太太跟前说去,让太太评评这个理,看我有没有不叫你们伏侍二爷,倒情愿自己独自拼死累活,还要落你一番是非的理。”

碧痕听这话,便知袭人有撵自己出去之意,今日便不发作,改日也必会设个法子撺掇了太太或是宝玉撵自己出去,宝玉是不怕的,禁不住自己几句软话;若是他同太太说了什么,只怕就难了。不如拼着今日撕破脸闹一场,他要保贤良的名儿,或许倒不敢明着变法儿,便要自己去,少不得也要捱上一年半载才好有所动作,倒还方便转寰。想的定了,遂再无顾忌,叫嚷出来道:“打量谁是傻子?那日抄园子,连林姑娘房里的紫鹃因收着宝玉的荷包扇套,差点还有不是呢,袭人、秋纹这些人竟是干干净净的,说给谁,谁信?别的不论,我亲眼看见二爷当日把一条大红汗巾子系在他腰上,他后来解了收在箱子里,那是外来的东西,怎么抄检时倒没人问起?连太太二次亲来,挑捡了那许多眼生的物件扔出去,也还没这个。还不是早得了风声,藏起来了?怡红院里,个个都有错儿,长的好是错儿,说句顽笑话也有罪,独他每天和宝玉两个偷偷摸摸的反倒没罪,可不是奇事?太太耳根子软,眼神儿不到,难道这园子里的人也都各个聋了瞎了不成?为的是大家存体面。‘千朵桃花一树生’,风吹了你,雨落了他,谁是常开不败的?‘妆的个观音貌,藏不住罗煞心’。自以为是要做姨奶奶的命,不等喝交杯酒就先圆房儿也罢了,没定名份就要装腔作势起来,我就不服!”

一地下的丫头婆子听着,都大惊失色,有生怕株连走开避祸的,有心中称愿暗暗叫好的,也有趁势泄愤火上浇油的,上前假意劝道:“姑娘糊涂,他是老太太房里派下来的人,太太也要高看他三分,我们怎么能和他比呢?姑娘可不是‘搬起碌碡打天——不知天高地厚’?他和二爷的事,太太都不论,我们管人家咸淡!”碧痕冷笑道:“我当然管不着,我替晴雯屈的慌。花大姐姐,我倒想白问问你,家常做梦,难道没见着晴雯姐姐找你来吗?你欠他一条命,就这么平白无故算了不成?人家日常说的,‘鬼神不在半空中,鬼神只在浑身走’,晴雯的魂儿去不远,就守在这园子里头呢,姐姐每日出出进进,就没撞见过?何苦呢,撑破了天,也不过是个姨娘,离宝二奶奶差着好几层儿呢,犯的着这样杀人放火的,就瞒的过人,也瞒不过天,还有脸说不欺心亏礼,‘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也不用在这里扮相声儿,你有胆子,自己到院里海棠花前边表白去,看看哑巴花儿信不信!”

袭人进门时原苍白着一张脸,同碧痕吵了几句,胀的通红,此时听了这话,忽而转紫,指着碧痕,只浑身发颤说不出话,忽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往后便倒。小丫环们都唬的乱跑乱叫道:“了不得了,碧痕一句话把花大姐姐气死了。”

碧痕倒又害怕起来,心道他竟然这样不济,果然害了他命,那些人岂肯饶我?不如赶紧走了为是。趁人乱着,拔脚便跑,遇着人,只说宝玉打发他往厨房里说一句要紧的话,一溜烟出了园子。待到二门上,只见许多人围在那里不知做什么,便不敢凑前去,径向后门来,几个小厮在那里踢球,等着里面随时招呼,门前只有一个穿红插绿、打扮的夭夭调调的媳妇儿正倚着门磕瓜子儿,与看门的一个半老家人撂嘴打牙儿。碧痕且在山子石后头站了一站,认得那媳妇便是从前晴雯的嫂子,遂掠了掠头发,定一定神,故意的上前笑道:“嫂子在这里正好,我正要出去找我妈说句话,烦嫂子将我妈找来。”

那嫂子“哎哟”一声,歪着嘴道:“姑娘好会支使人。可看着我就是那盐花花渍的咸人儿一个——有那闲工夫替姑娘传人去?”碧痕故意堵气道:“嫂子不肯帮忙,直说便是,何苦又拿这些话来寒碜人?既这样,我就自己找去。”门房拦住道:“这却不好。姑娘随便使什么人出去找找吧,别又乱往外跑。”那嫂子搡他道:“你就教他自己找去,还怕他不认得他妈不成?”门房只不肯放,口口声声说:“我放他出去不打紧,回头上面知道了,要怪罪的。”

恰时忽听有摇惊闺的过来,那嫂子大惊小怪的道:“不知是卖脂粉还是花翠,我正想着要寻一对茉莉颤儿插头。”又推那门房道,“你就与我买些脂粉来如何?横竖打扮了也是你高兴。”待那货郎走近来,却并没有胭脂水粉,只是磨镜子的,却也厮缠一回,问东问西。那门房笑道:“你只管问他做什么?莫非嫂子有镜子要磨?我不就是你现成儿的一面活镜子?还要那死的做甚?”

他两个嘲戏,碧痕早趁人不见溜出去,顺着后巷只管觅那人稀的地方一路飞跑,直跑了一盏茶功夫,方站住了呼呼直喘,心道:这回可怎么好?府里是断然回不去的,被拿住了,一定打死,且连累老子娘;便不死,也少不得一顿打,拉出去或卖或配人,终久还是个死;若要走,却又走到那里去,只怕不出两天,倒饿死了,再不就被拐子抓去,比先时更惨了。

忽然听到一阵木鱼钟磬之声,抬头看时,只见一堵高高的院墙,略露出些树冠,隐着一个塔尖,恍然大悟,原来是座庵堂,心中倒得了一个主意:从前芳官、藕官出来,不是去了什么庵什么庙做姑子吗?那边大老爷要强娶鸳鸯做妾,他急了,也铰了头发说要做姑子去。看来这做姑子,倒是一条避祸藏身的好路数,不如便求求住持,只说自己家乡发瘟疫,娘老子都死了,自己单身一个来京投亲,偏那亲戚也不在了,横竖先躲几年,有口饭吃,其余的,慢慢再做道理。

这碧痕心高气大主意正,打定心思,竟站起来掸一掸衣裳,又故意拉乱头发,便上前敲门。正是:

只为蝇头争小利,那知门外即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