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推理 谋杀的独乐与众乐

詹宏志

“谋杀专门店”的原始构想出自于我,但认同于远流王荣文老板。我几乎记不得,或者不敢记得,我和远流是何时开始了“谋杀专门店”的工作?本来只是一段我和远流出版公司董事长王荣文先生在咖啡店里的构想谈话(更明确的犯罪现场是在台北市金石堂汀洲店的咖啡店里),时间极可能是1993年的3月到年底之间的某一日,我指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里面有某个叫“推理暨犯罪小说经典100种”的编辑计画,向王老板推销说:“也许我们可以做这个。”

王老板也答应了,但他的表情微微露出有点疑心和不安的模样,我猜想那是因为我不能准时交稿的前科累累,素行不佳,加上从前按月出版的“柏杨版资治通鉴”有从“三年计画”延长为“十年生聚”的痛苦记录,王老板对一切要花费时日的计画都有一定的恐惧。但基于我是他的老友兼老伙伴兼老干部兼老员工的特殊身份,或者基于对一切新书新计画都有不可治疗好奇心的出版家直觉,王荣文大老板不得不假装豪气干云地说:“好呀,咱们就来做吧。”

我们又花了几个月来讨论计画的细节,除了书单、版权和内容构成(100种后来变成了101种),也包括书的编印型式和贩卖方法。当时我们选择了与经典相称的高级印刷型式(木浆纸、精装、在香港印制装箱),又选择了“读书俱乐部”的封闭贩卖型式。

这些想法的当然都有当时的出版想法与背景理由,特别是读书俱乐部的概念,那是一个推理小说读书活动不发达的环境的讯息集中策略。虽然我们也可以怀旧地说,“推理小说俱乐部”本来就是推理小说出版史上一种重要而有趣的出版与发行型式,用了这种贩卖型式,本身就是向推理小说的历史致敬。

但在真实人生中,计画赶不上变化,就好像推理小说中,阴谋诡计常常敌不过天算意外一样。

我原来计画的人生和出版节奏,后来证明都经不起台湾社会发展速度的颠覆与摧残。我自己也经历人生最大的转折,从一位失业在家的自由编辑变成了某家上市企业的负责人(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中间更经历公司关门、跨国购并等戏剧起伏。“谋杀专门店”在编辑工作上也经历了大喜大悲,高潮低潮,十年方能完成的恐惧预言也不幸而言中;为了“谋杀专门店”的推广宣传,我曾远行英国牛津大学电视专访《昆恩的静默世界》(The Silent World of Nicholas Quinn,1977)的作者、推理小说终身成就“钻石匕首奖”得主柯林·德克斯特(Colin Dexter,1930-);也曾为“谋杀专门店”上电台跑遍通告,想想看,当年在ICRT访问我讨论“谋杀专门店”意气风发的节目主持人王大卫,竟然已经英年早逝,回首世事多变如斯,怎么不令人感慨呢?

但最大的变化,是台湾的推理小说出版环境。从当年令人担忧的冷淡和资讯匮乏,到如今令人担忧的过热和讯息泛滥。现在出版推理小说不像当年困难,读者多了(也变得有组织,你看看网路上多如牛毛的讨论社群),内行读者也多得多了(你可骗不了谁);推理小说出版本身也变得热闹,当然,有的出版社出得精致而有计画(远流出版公司后来自己跑去取得授权出版“马丁·贝克探案全集”,真是让引进者的我喜出望外),也有出版社出得粗糙而不知所云。但读者毕竟是有福了,选择多了,名着也陆续登场,讨论者与诠释者也多了。

在这样的新环境里,其实“谋杀专门店”的101种推理小说经典是来到更合适的气候和土壤,因为不管大家对推理小说史的最佳100本书的想法有多少分歧,毕竟已经有了一张书单和实际的书种可供大家阅读、争吵、增添、修改,看出它的脉络与观点,或者看出它的偏见与不足;而这当中的书种,不管我们意见多么不一致,却又有不少核心书目很难不重复,而这就给了我们的推理小说阅读与讨论有了一条历史纵深的线索,从今以后,推理小说在台湾不再是孤魂野鬼,它们已经有了归宿,它已经是台湾阅读内容的一部分。

十年悲喜,忽然完成,这101种书本显然会有自己的生命,编辑会老,出版社会倒,唯独经典自有出路,一代一代阅读者会自己找到它们。看着这堆起来阵仗惊人“谋杀专门店”,就不能不有点激动了。

但原来为了集中资源刻意设计的“读书俱乐部”贩卖方式,如今反而是部分读者无缘接近经典的高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各种推理社团与推理小说讨论区的兴盛已经显示,让一群推理小说爱好者相识交谈,共同分享心得、争辩喜好,可能才是其乐无穷的事。

现在是到了要“谋杀专门店”拆除樊篱、让高墙倒下的时刻。我们现在把娇贵的精装本换装为平民化的平装本,套书解散,单兵作战,让读者自行选择,但书本原有的内容、导读则是原汁原味,全数保留,一仍旧惯。而“谋杀专门店”也将从矜持的“精品店”一变成为邻家的“便利店”,只是其中部分名作因为版权或其他缘故,不能全数出版为平装本,虽是憾事,但已聊胜于无。书本只要出版,不会消失无踪,对有心寻找某些遗珠的读者朋友,应该还有图书馆、旧书店、网路拍卖等途径可以追索,不必气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