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托利多暗杀剑

位于海拔五百三十公尺高原上的古城托多利(Toledo),四百多年前曾是世界顶峰霸权的心脏。

荣登“神圣罗马皇帝”的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文韬武略,在十六世纪初以首都托利多为立足点,挥军欧洲决战群雄,更横渡大西洋彼岸,征服墨西哥的皮泽洛帝国及印加帝国,扩张一时无两的巨大殖民版图,史称西班牙“黄金时代”。

在此以前,托利多曾被罗马人、西哥德人与摩尔人统治,这种时期的不同建筑风格仍完整存留至今,包括中世纪最复杂的街道网和阿拉伯风格的古城垣。直至一五六零年,西班牙王国才迁都至马德里。

今日的托利多仍保存着当年那个金汤城池的风貌:城市的东、南、西三面均为塔尤河围绕,临河处矗立着飞鸟难渡的悬崖绝壁,进城唯有经过城北五道桥梁。托利多据有如上帝巧手创造的绝妙天险。


当康哲夫的小汽车沿着塔尤河畔的环回公路行驶,托利多城东景色出现在左边车窗外时,天色已渐黯淡。太阳降到古城的后面,令托利多城显得幽暗阴森。

康哲夫焦急地踏尽油门。他后悔没有租一辆速度快一点的车子。

——媞莉亚……

小汽车直驰向托利多城北。


“为什么?为什么?”

站在托利多城西曲折石板街道上的媞莉亚,激动地握着公共电话的话筒。

“不是我下的命令。”话筒内传来一把苍老的男声。“喀尔塔擅自行动,我也联络不上他。”

“不行!”媞莉亚双眼红了。“这个中国人十分有价值,我们不能放弃……”

“太迟了。”那个老人说:“喀尔塔已经干掉他的好友。他恐怕已经成为我们的敌人。”

媞莉亚流下了眼泪,滴落在纯白的衬衣上。

“喀尔塔太鲁莽了,为什么不跟猜德连同时动手?”老人威严的声音中带着愤怒。“那个中国人恐怕已经察觉。媞莉亚,不要再见他。”

媞莉亚并没有告诉老人:窃听器的讯息在不久前已突然中断了。

“媞莉亚,尽快离开托利多。我也无法阻止猜德连跟喀尔塔。你先回来。用另一本护照。小心CIA。”电话立时挂断,通话时间刚好没有超过能追踪电话来源的限度。

媞莉亚呆呆地把话筒挂回电话机上。她把用以掩饰面目的宽边大圆帽摘了下来。

——在马德里杀死那个斗牛士的是喀尔塔,到托利多来的便一定是猜德连。

她想起这个令人畏惧的男人,身体不禁颤抖起来。

——猜德连会在什么地方伏击哲夫?哲夫是不是已经躲起来?

媞莉亚沿着如迷宫般的中世纪街巷前行,苦苦思索。

——不。哲夫就算知道一切,也一定会来找我……旅店!

她亡命般飞奔过石板街道。墨西哥式皮靴踏得哒哒作响,引得途人回头送目。


美国中央情报局反情报部行动组长彼得·卡诺斯的魁伟身躯步下私人喷射飞机,踏上了马德里拉哈斯机场的停机坪。傍晚急风吹得他的金发蓬乱。

七名与他穿着一式一样毕挺黑西服的彪形汉子,也随后逐一从飞机步下。七人都是卡诺斯在海军陆战队时已精心培育、挑选的干练部下。

一辆插着美国星条旗的黑色平治六门轿车停在飞机前。几辆西班牙警车也在等待。

平治轿车的驾驶座车门打开,一名年约三十岁的温文男人步出,头发向后梳得极整齐,戴着圆框眼镜。

“我是使馆文化官杰克·麦卡菲。”男人自我介绍。“卡诺斯先生,你们的入境手续已预办妥当。”

“很好。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卡诺斯高傲地瞧着这个“文化官”,又瞄瞄站在麦卡菲后面的二十多名便衣刑警。“他们在干什么?”

一名壮年高级警官排众而出,操着生硬的英语说:“你好。我是西班牙警队的冈萨里斯上校。我们想确定各位没有携械入境。那是违反我国法例的。”

“没问题。”卡诺斯的西班牙语异常流利。他曾在中美洲干过不少“工作”。

卡诺斯及七名部下接受刑警的迅速搜身,确定连一枚子弹也没有带来。

“冒犯了各位。”冈萨里斯上校道歉说。“你们可以离开了。”

卡诺斯完全没有理会他。“安尼东和艾迪,”他指挥其中两名部下。“你们两个留在马德里请这些刑警先生协助,搜集有关那个斗牛士被杀的线索。其余五人跟我到托利多。”

六人身手矫捷地登上大轿车,其中一名满脸髯须的魁伟部下坐上驾驶席。在六个巨汉前显得如小孩的文化官麦卡菲则坐到助手席上,负责带路。

轿车在两辆警车开道下,沿特别通道驶出机场,进入了高速公路。

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的卡诺斯,朝后面渐渐远离的警车挥挥手。

“Adios(再见)!”

在前面助手席坐着的麦卡菲头也不回的说:“你们需要的东西在座椅下。”

后面五人抓起座椅的暗格。

麦卡菲依旧望向前方车窗。“奥地利制格洛克17自动手枪连皮套八柄;完全装填的子弹夹五十排;两柄MP5K手提轻机枪连弹夹二十排。足够了吧?”

“做得好。”卡诺斯一边检查枪械,一边微笑说。


康哲夫没有把小汽车泊好便携着公事皮包跃出车门,奔入了“乔西·加比尔旅馆”的楼下大堂。

“乔西·加比尔旅馆”是一幢只有三层高、三十八个房间的小旅店,整座建筑的历史已有八十余年,外表古旧朴素,但内里非常舒适。所有房间都有面对街道的阳台,向东一面可远眺高耸的大教堂九十公尺高塔楼。

“是康先生吗?”肥胖的老主人加比尔拨拨灰白的头发,从柜台后惊奇地瞧着神情焦急的康哲夫。加比尔自从成为旅馆第三代主人之后,接待过的中国住客不超过二十个,当然一眼认出了康哲夫。

“我妻子回来了吗?”康哲夫急忙伸出手索取房间钥匙。

老加比尔摆出空空的双手。“她回来了,在上边——”

康哲夫已从柜台前消失。他迈出矫健的步伐,五阶当一步登往三楼。

三楼走廊颇为黯淡。外头已几近天色全黑,走廊内光线不足。

康哲夫在走廊前站住了。

——要怎么跟媞莉亚说呢?

“男人总是这样的吗?”他回想起她说过的话。“总是让幸福从身边溜走……”

康哲夫多次想举步。走不了。手臂和双腿都传来麻痹的感觉,血液汹涌地冲向脑袋。

——许多年没有尝过这种感觉了……

种种影像如电影的快镜般在他脑海中迅速掠过:脏乱的纽约唐人街;母亲卧在病床时那张僵硬的脸;史葛·莱利的无头尸身;霍勒少校的狞笑;京都城郊的樱花;阿尔卑斯山脉的皑皑峻线……

——这就是我的人生吗?

“人寻找不到生存于天地间的意义,不过行尸走肉……”老和尚最后的说话在他心里响起。

康哲夫迈出了第一步。


“还有多久到托利多?”卡诺斯把自动手枪插进左腋下的皮套内,询问坐在前头的麦卡菲。

“大约三十分钟。”麦卡菲托托圆框眼镜,瞧着一根根灯柱从轿车两侧飞快掠过。


媞莉亚坐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旅馆房间内。

房间大门传来扭动门锁的声音。

她拼命想呼喊,但嘴巴被胶带紧紧封着,只能从鼻子发出绝望的闷响。

大门打开,露出一线垂直的微弱光华。

她流泪。


踏进漆黑房间的一刹那,康哲夫本能地把公事皮包举到身前。

一股强大的冲击力震荡他双臂。

康哲夫最初以为是子弹。错了。

锋锐的剑尖贯穿公事包前面的皮革、皮包内那本厚厚的《朔月王国传说》、皮包背面内藏的防弹合成纤维、皮包背面外层皮革,刺进康哲夫右胸三公分。

康哲夫感觉到那片锐利的金属仍在他的血肉内前进。

剑尖再刺进半公分——

康哲夫向前蹴出一腿。

随着一记沉重无比的声响,利剑离开康哲夫胸肌,脱出皮包。

受到蹴击的反作用力,康哲夫往后飞跌,仰倒在走廊上。公事皮包掉在一旁。

大约在地上只躺卧了两秒钟,康哲夫瞬即翻身站起,朝向房门摆出迎敌搏击的架式。

房间内已不如先前般黑暗。正对着房门的一面百叶窗帘被撞得扭曲,窗外透来淡淡灯光。康哲夫瞧见媞莉亚娇小的身躯坐在房间角落一张椅子上,不断蠕动挣扎,似乎被人绑缚。

康哲夫胸前衬衫已染满大滩鲜血。他的呼吸开始重浊。

被撞歪的百叶窗帘前缓缓站起一条人影。身材瘦削的男人穿着雨衣,勉力挽着银光熠熠的长剑,蹒跚举步。

男人忽然跪倒地毡上,全身抽搐,嘴巴呕吐鲜血。内脏明显已被康哲夫危急时发出惊人力量的一腿蹴至破裂。

男人右掌握剑支地,左手抱着肚腹,竟然笑了起来。混着唾涎的鲜血不断从口中喷撒出。

“中国人……”康哲夫只听到男人口中这个字眼,接着一连串古怪的语句则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康哲夫保持警戒的姿势——虽然他已几乎确定敌人再无法攻击。

男人突然用口咬住长剑,双手伸向胸前用力一掰。

雨衣内的衬衫自胸口撕破。男人迅速把衣衫从身上褪下,暴露出健美的上半身。腹部有一团黯黑色的瘀斑。

男人把沾满血水的长剑再次握到手里。他把剑尖倒转指向自己毛茸茸的胸膛,右掌握着刃身后段没有开锋之处。

康哲夫蓦然明白男人要干什么。他放松了架式,从裤子口袋中掏出手帕,按住右胸的伤口。

男人凶厉的目光与康哲夫对视。

剑尖刺进了男人胸口正中央约半公分。男人紧咬着沾血的下唇,双臂鼓尽气力推动长剑。剑尖呈弧形轨迹划向右胸下方。经过右乳时,男人痛苦地吐出一口浓血。

康哲夫吃惊地半跪下,瞧着男人缓缓地把剑刃推到右胁,划出一条像四分之一个圆圈般的凄烈弧状血痕。

男人咬紧牙龈,交换双手位置,左手握剑柄,右掌推刃身,这次从右胁把锋刃划向下腹,继续那道弯弧的轨迹。

刃尖割过皮肉的声音令人震栗。男人双手的颤抖越来越强烈,创痕呈不规则锯齿状。

剑刃经过男人腹部那团褪色瘀斑处,创口流出浓血,锋尖最后停留在肚脐,男人才把长剑拔离身体。

从胸口中央至肚脐,男人在自己躯体上完成一道缺口向右的朔月形伤痕。

男人豪迈地狂笑,以骄傲的眼神瞧向媞莉亚,再看看康哲夫。

康哲夫闭目。

男人把长剑交回右手,挥动利刃朝咽喉一抹。

男人无声俯伏在血泊中。

康哲夫吃力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男人的尸身旁,把遗留在地上的长剑拾起,走向媞莉亚。

媞莉亚不敢正视康哲夫。

康哲夫左掌仍按着右胸伤口,右手提剑挥斩,削断了把媞莉亚缚在椅子上的绳索。

康哲夫同时仆倒地上。

媞莉亚撕去嘴巴上的胶带,哭着扑向康哲夫仰卧的身躯。

“我……”媞莉亚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半个字。

康哲夫苦笑,伸出右手食指按在她唇上。指头沾着他的鲜血。

“快……离开,CIA的人……随时到来……”康哲夫吃痛皱眉。“把我……皮包里的书……带走……”

“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媞莉亚轻抚康哲夫冰冻的脸颊。

“我会……找到你……”

“你还会相信我吗?我欺骗了你……”

康哲夫闭起眼睛微笑。“你把真名字告诉了我……我……相信你……”康哲夫咳嗽了一轮。“我不会死……比这个重十倍的伤……我也活了过来……快走吧……媞莉亚……多美的名字啊……”


卡诺斯在医院手术室门外顿足叹息。不过迟了二十多分钟,原定的计划便全部告吹。

卡诺斯原想利用康哲夫作饵将杀手生擒。如今他只能寄望在那具胸口划有弯月伤痕的尸体上。

杀手身上全无任何可资证明身份的东西,这一点卡诺斯早已料到。他的行动组部下迅速把杀手的面貌、指模、身体特征透过图文传真送往CIA,希望能找出一些什么。

卡诺斯深知这方面的希望也非常渺茫。他自己就认识不下二十个全无身份登记及刑事记录的职业杀手。他们从不缴税、从不投票、没有申请过任何社会福利、行事时不用同谋、与雇主联络的手法极度安全。他们是社会上的“隐形人”。

卡诺斯心头有一个重大的疑问:为什么用剑?陈长德、达奎、霍尔姆斯(他已得知康哲夫曾利用CIA的电脑资料库搜寻霍尔姆斯的资料)全部死于利刃之下。连袭击康哲夫也不例外。为什么不用枪械、炸弹、毒气、弩箭,甚至汽车?连刺杀剑术高手达奎也坚持用剑。为什么?

托利多这名杀手为什么要在自刎前,在身体上割出这道月形伤痕?卡诺斯不敢想象这有多痛楚。恐怕比日本武士传统的切腹自尽还要痛楚十倍。

部下之一森普斯沿着医院走廊跑过来,向卡诺斯报告:“那个女人失踪了。恐怕在托利多警察封锁桥梁之前已经逃掉。我们已根据旅馆东主和住客的描述完成拼图。要发出去吗?”

卡诺斯用力地摇头:“这样反而会吓跑她。我们要让她松懈下来。康的公事皮包内有没有线索?”

森普斯摇道:“里面的文件资料全部是CIA发出的,内容我们都知道。那部掌上电脑有密码锁,要交给专家才能破解。此外再没有其他特别物件。”

“妈的!”卡诺斯低骂。

“还有一点。”森普斯说:“康先生的皮包背面内藏有一层防弹纤维,连九毫米口径手枪子弹也打不透。那名杀手的长剑却把它贯穿了。没有这层纤维,康先生的身体恐怕已被洞穿。”

卡诺斯额上渗出汗珠。“那柄剑有什么特别?”

“比剃胡刀还锋利。而且极度坚硬。邦纳一眼看出,剑身的金属折叠最少达一千次。”邦纳是刚才负责驾驶轿车的那个魁壮部下,是在海军陆战队时已十分出名的用刀高手。

卡诺斯以手指按捏眼皮。案件似乎已越来越复杂。“血型测试方面怎样?”

“不符合。这个杀手与刺杀那名斗牛士的凶手不是同一人。”西班牙警方在达奎被杀的现场,搜集得到凶手遗下的血液。“他使用的这柄剑,形状也与杀死斗牛士及陈长德的凶器不同。”

“那是说最少还有另一名杀手?”卡诺斯目中闪出亮光,轻抚下巴的胡子。“他说不定会来找康哲夫。”

“还会吗?”森普斯的眼神带着疑问。“康已在我们保护之下,这没可能!”

“说不定。”卡诺斯摸摸腋下的手枪。“对那种疯狂的狗杂种来说,没有‘不可能’这个词。”

“中校,”森普斯仍以昔日的军阶称呼卡诺斯。“我们要按原定计划,利用康把凶手诱出来吗?”

“不用太着迹地放松戒备。太容易吃的饵,鱼儿反而不会上钓。”卡诺斯返首瞧向手术室的门。“现在最重要的是等康哲夫清醒过来。他一定知道很多事情。”

在卡诺斯与森普斯对话的一个小时前,康哲夫开始接受手术。

麻醉师向康哲夫施行全身麻醉后,手术师的助手把手术器具一一放在康哲夫身旁。

麻醉师却估计错误:曾染上深刻毒瘾的康哲夫,拥有对麻药异于常人的抵抗力。

他比常人迟了一分钟才完全昏迷。就在这一分钟间,康哲夫的左手缓慢地伸向盛着手术工具的盘子,在没有任何人察觉下取走一柄锋利的手术刀。

他的手收回白布被单下,把手术刀藏在衣袖内。在失去知觉前,他命令自己的手掌紧握刀柄不放。


“康哲夫还有多久会清醒?”卡诺斯问。

“最少要在三个小时之后。”森普斯略带倦容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

卡诺斯瞧瞧腕表。凌晨四时十二分。

“森普斯,你去小睡片刻。”卡诺斯从森普斯手上接过手提电话。这具电话兼具与美国大使馆和西班牙警方联络之功用。卡诺斯腰间另有一部无线电对讲机,是他与五名部下联络的工具。

森普斯走进访客休息室后,卡诺斯拿起对讲机:“邦纳负责守在病房内。其余三人稍息,随时候命。相信对方现在才接到刺杀康哲夫失败的消息,今夜不会再动手。”

卡诺斯在通话完结后并没有睡觉。他走进一间借用的办公室里,在书桌上展开这所医院的平面图。

卡诺斯在五个多小时前拒绝了西班牙警察的协助。他讨厌不够专业的人碍手碍脚。

卡诺斯用红色笔在平面图上划线,专心地策划如何以康哲夫为中心、由他与五名部下组成滴水不漏的诱捕网。

这不是容易的工作,但卡诺斯决心要在这三个小时内完成计划,因为康哲夫清醒后,卡诺斯又要忙于亲自进行不停不休的讯问。


康哲夫在早上六时零二分已开始恢复知觉。他对麻醉药的抵抗力再一次令他人计算错误。

康哲夫没有睁开眼睛,以免被人发觉。他全神贯注于自己的身体状况。右胸的伤口并没有传来痛楚,但却有一股奇怪的浮肿感觉。四肢乏力。他知道这是大量失血造成的现象。

比较灵敏的是听觉。从空气的流动,他确定自己还在室内。没有手术室的浓烈消毒药水气味。眼皮没有透来光亮。

他尝试睁开眼睛一线。室内果然没有灯光。这令他更迅速恢复视觉。这时他才记起那柄手术刀——麻醉药令他思考迟钝,但也开始渐渐复原。他捏捏左手,感觉到那沾满黏稠汗水的金属握柄。

他小心以手术刀轻刺自己的左掌心,那丝痛觉比他预料中清晰。他庆幸最少还有一条左臂能够用。

他以毫分为单位的幅度,极缓慢地逐点逐点移动头部,眯着眼睛察看病房内的情形,在黑暗中辨别出一条灰熊般的身影。

外号“恐龙”的邦纳·狄奴背向康哲夫的病床坐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窗户和房门的状况。这个六尺六寸高、长有一脸髯须的吓人巨汉左手把玩着一柄步枪刺刀。一挺MP5K轻机枪平放在他双膝上。

邦纳在越南丛林作战的四年间杀过的敌人,据他自己计算最少一百二十个。其中一百零三个是用刀子。其余才是用枪弹、手榴弹和火焰喷射器。

邦纳提起刺刀,修饰一下自己唇上的髭须。他不需要用镜子,这是战场上学来的技巧。

康哲夫确定了邦纳正背向自己之后,开始轻轻移动双腿。他弯屈一下足趾。还是不大灵活。但他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这是逃走的最佳机会。CIA人员对他全无警戒。他们没有想到他会逃走,也没有想到他能够逃走。康哲夫极谨慎地拔去插在臂弯的输血管。当他移动右臂时,右胸伤口第一次传来痛楚。他咬紧下唇。

离开病床是最困难的一步。康哲夫唯一的优势是:邦纳不知道康哲夫会向自己袭击。而且邦纳绝不会杀康哲夫。

但康哲夫也不能杀邦纳——他发誓绝不再杀人。

门外有没有人守备呢?以邦纳面对的方向判断,康哲夫认为没有。

康哲夫从奥逊口中得知到来的是彼得·卡诺斯。他了解卡诺斯是信奉“精兵编制”的男人,带来的部下不会超过十人,而且肯定拒绝托利多警方的协助。

那就是说:只要康哲夫制服眼前巨熊般的邦纳,便有机会成功逃脱。

——有可能吗?

“媞莉亚,”康哲夫默想。“我会来的。”

康哲夫闭起眼睛,把所有注意力集中于眉心,展开绵长的呼吸。

这是恩师顾枫在十八年前授予他的吐纳术。他不肯定在这关头有没有用。

随着三次呼吸循环,体内的麻醉药力消退得更迅速了,但同时右胸创口也越来越痛楚。他咬牙强忍。

康哲夫睁目时,邦纳刚好修完了胡子,打了一个哈欠后,把抹净刃身的刺刀插回右靴筒的刀鞘内,再以裤管盖好。

康哲夫微笑。他宁可面对轻机枪也不想面对刀刃。

康哲夫左足开始离开病床,伸往地板上。

房门外突然传来敲声。康哲夫的动作僵住了。

邦纳以异常利落的动作握起轻机枪站了起来,把枪口对准房门。“是谁?”邦纳的语声粗得吓人。

“是迪戈医生。”门后的人以极纯正西班牙语说。“我来检查病人。”

就在邦纳稍稍放松警戒,又未说出那句“进来吧”之前,康哲夫的身体扑起了。

——在邦纳的戒备最弱的一刹。

邦纳听到后面的病床发出异声,但只是以为康哲夫终于清醒了,绝没有想到竟在这刹那受到袭击。

康哲夫紧握手术刀,以刀柄末端捶击向邦纳左后肩颈处。

——这是顾枫告诉他的一个人体秘穴,只要攻击准确和力度充足,如何强壮的人都无法抵受而昏迷,更严重者可导致四肢终身瘫痪甚至脑溢血死亡。

一记沉厚的声响下,邦纳近三百磅重的巨躯软软伏倒。

康哲夫也被那股冲击力震得右胸剧痛,好几秒无法呼吸。

外面的迪戈医生喊道:“发生什么事?”

“没有事。”康哲夫以非常地道的西班牙语回答。“请进来。”

迪戈医生推开房门,跟一名中年女护士踏入病房——

康哲夫微笑以轻机枪指着他们。

女护士惊吓得飞奔出走廊。高瘦的迪戈医生也想逃跑,但一转身便被康哲夫敏捷地扯住后衣领。

康哲夫把枪口指向迪戈的太阳穴,另一手紧按着他嘴巴,喘着气以威吓的语声说:“医生,对不起。你只有一半活命的机会。”


卡诺斯听到女护士的尖叫声后,以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速度冲出办公室。他边奔跑边拔出手枪,掏出腰间的对讲机大声吼叫:“全部到病房去!快!”

跑到半途时,卡诺斯听到病房的方向传来连串轻机枪开火的声音。

“他妈的!”

卡诺斯并没有直接冲进病房。他等候其他四名部下到来,在房门两侧全神戒备。

卡诺斯从西服内袋掏出一面小镜子,利用反射角度观看室内情况,然后第一时间当先冲进房内。

其余三人也奔入,只余森普斯在走廊上看守。

病房地上躺着两人:昏迷不醒的邦纳依然伏卧、身穿白袍的医生俯跪在地上,一手抱着后脑,一手按着肚腹,他身体下方有一小滩血渍。

“他射伤了我……”医生用西班牙语痛苦地呻吟,声音颤抖难辨。“他……”

卡诺斯吼叫:“他往哪里跑?”

“不……知道,他没穿衣……喔噢……”

卡诺斯带领部下火速冲出病房,没有再瞧邦纳和医生一眼。他全神记忆医院的平面图,同时掏出手提电话向托利多警察求助。

“这边!”卡诺斯伸出自动手枪指向走廊左面,带着四名部下奔跑。“另一头是死路!”

转过一个弯角后,走廊上刚好有一个当值柜台。一名女护士带点惊慌地躲在柜台后。

“有没有看见赤着上身的人跑过?”卡诺斯以西班牙语焦急地问那女护士。

“他……”她指向走廊尽头的楼梯:“下楼去了……他是……”

卡诺斯没有再听下去。森普斯和其余三人已当先冲向阶梯。

其中一名叫卜逊的CIA人员身手最为矫捷,他一手握着阶梯旁的扶栏,直接跃到下一层。

卜逊着地后,眼睛锐利地搜视各方,立即发现一名赤着上身的男子推开了医院地下一道防烟门,奔向外头的走廊。

卜逊如短跑好手般拼命狂奔,用肩头撞开防烟门。

前面的赤身男子步伐开始慢下来,但快将逃到转角处。卜逊半跪地上,双手握枪向前瞄准。

“停下来!”卜逊尖声呼喊。

“Cripple him!(打跛他!)”后面传来卡诺斯的叫声。

卡诺斯的声音按动了卜逊体内某个键钮。卜逊自动扳机开火。

这一颗子弹令奔跑中的迪戈医生右腿终身残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