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数年之间,小胡斐身材长高了,武功大进了,见识经历也与日俱增。自经赵半山一番教导,他明白了真正高明的武功,是用头脑随机应变创想出来的,而苦练招式与内功则是变化的根基。飞天狐狸武功的精要,是在一个“变”字,其后人也往往深得“灵动活泼”的要旨,观流水落花而悟武道,见鹰翔蛇斗而明搏击,自来武学高人,皆山此径。王剑英兄弟虽得上乘传承,却因拘泥刻板而终生不能上窥第一流武学之境。胡斐得赵半山教导,知须勤修苦练方得培厚根柢,增强内力。他多思勤修,数年不懈,随意漫游,闪海为家,到处行侠仗义,扶危济困,只是赵半山所赠的二百两黄金,却已使得荡然无存了。

一日想起,常听人说,广东富庶繁盛,颇有豪侠之士,左右无事,于是骑了一匹劣马,径往岭南而来。

这一日到了广东的大镇佛山镇。那佛山自来与朱仙、景德、汉口并称天下四大镇,端的是民丰物阜,市座繁华。胡斐到得镇上,已是已末午初,腹中饥饿,见路南有座三开间门面的大酒楼,招牌上写着“英雄楼”三个金漆大字,两边敞着窗户,洒楼里刀勺乱响,酒肉香气阵阵喷出。胡斐心道:“这酒楼的招牌起得倒怪。”一摸身边,只剩下百卜来文钱,心想今日喝酒是不成的了,吃一大碗面饱饱肚再说,将马拴在酒楼前的木桩上,径行上楼。

酒楼中伙计见他衣衫敝旧,满脸不喜,伸手拦住,说道:“客官,楼上是雅座,你不嫌价钱贵么?”胡斐气往上冲,心道:“你招牌叫做英雄楼,对待穷朋友却这般狗熊气概。”哈哈一笑,说道:“只要酒菜过得去,就不怕价钱贵。”那伙计将信将疑,斜着眼由他上楼。

楼上桌椅洁净。座中客人衣饰豪奢,十九是富商大贾。伙计瞧了他模样,料得没甚油水生发,半天不过来招呼。胡斐暗暗生气,但想趋富嫌贫,天下原是一般。吃一碗面,也生不出什么花样。忽听得街心一个女人声音哈哈大笑,拍手而来。

胡斐正坐在窗边,倚窗向街心望去,见一个妇人头发散乱,脸上、衣上、手上全是鲜血,手中抓着柄菜刀,哭一阵,笑一阵,指手画脚,却是个疯子。旁观之人远远站着,脸上或现恐惧,或显怜悯,无人敢走近她身旁。只见她指着“英雄楼”的招牌拍手大笑,说道:“凤老爷,你长命百岁,富贵双全啊,我钟婆子给你磕头,叫老天爷生眼睛保佑你啊。”跪倒在地,登登登的磕头,撞得额头全是鲜血,却似丝毫不觉疼痛,一面磕头,一面呼叫:“凤老爷,你日进一斗金,夜进一斗银,大富大贵,百子千孙啊……”

酒楼中闪出一人,手执长烟袋,似是掌柜模样,指着那妇人骂道:“钟四嫂,你要卖疯,回自己窝儿去,别在这儿扰了贵客们吃喝的兴头。”那钟四嫂全没理会,仍又哭又笑,向着酒楼磕头。掌柜的一挥手,酒楼中走出两名粗壮汉子,一个夹手抢过她手中菜刀,另一个用力推出。钟四嫂登时摔了个筋斗,滚过街心,挣扎着爬起后,痴痴呆呆地站着,半晌不言不语,突然捶胸大哭,号叫连声:“我那小三宝贝儿啊,你死得好苦啊。老天爷生眼睛,你可没偷人家的鹅吃啊。”

抢了菜刀的那汉子举起刀来,喝道:“你再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就给你一刀。”钟四嫂毫不害怕,仍然哭叫。掌柜的见街坊众人都有不以为然之色,呼噜呼噜地抽了几口烟,喷出一股白烟,将手一挥,与两名汉子回进酒楼。

胡斐见两个汉子欺侮个妇道人家,本感气恼,但想这妇人疯了,原也不可理喻,忽听得坐在身后桌边两名酒客悄声议论,一个道:“凤老爷这件事,做得也太急躁了些,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只怕将来要遭报应。”胡斐听到“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九字,心中一凛。只听另一人道:“那也不能说是凤老爷的过错,家里不见了东西,问一声也甚为平常。准叫这女人失心疯了,竟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剖开了肚子!”

胡斐听到最后这句话,怎还忍耐得住,猛地转过身来。见说话的二人都是四十左右年纪,一个肥胖,一个瘦削,身穿绸缎长袍,瞧这打扮,均是店东富商。二人见他回头,相视一眼,登时住口不说了。

胡斐知这种人最是胆小怕事,若是善言相问,必推说不知,决不肯坦告,便站起身来,作了个揖,满脸堆笑,说道:“两位老板,自在广州一别,数年不见了,两位好啊?”那二人和他素不相识,听口音又是外省人,均感奇怪,但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拱手还礼,说道:“幸会,幸会。”胡斐笑道:“小弟这次到佛山来,带了一万两银子,想办一批货,只人地生疏,好生为难。今日与两位巧遇,再好也没有了,正好请两位帮忙。”二人听到“一万两银子”五字,登时从心窝里笑了出来,虽见他衣着不似有钱人,但“一万两银子”非同小可,岂能失之交臂?齐道:“那是该当的,请过来共饮一杯,慢慢细谈如何?”

胡斐正要他二人说这句话,哪里还有客气,走过去打横里坐了,开门见山地问道:“适才听两位言道,什么活生生地逼死了一条人命,倒要请教。”那二人脸上微微变色,正欲推搪,胡斐伸出左手,在桌底自左至右地移过,已将每人一只手腕抓住,握在手掌之中,略加劲力,二人“啊”的一声叫,立时脸色惨白。楼头的伙计与众酒客听到叫声,都回头过来。胡斐低声道:“不许出声!”二人不敢违拗,只得同时苦笑。旁人见无别事,就没再看。

这二人手腕给胡斐抓在掌中,宛如给铁箍牢牢箍住了一般,哪里还动弹得半分?胡斐低声道:“我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现下改邪归正,学做生意,要一万两银子办货,可是短了本钱,只得向二位各借五千两。”二人大吃一惊,齐声道:“我……我没有啊。”胡斐道:“好,你们把凤老爷逼死人命的事,说给我听。哪一位说得明白仔细,我便不向他借钱。这一万两银子,只好着落在另一位身上。”二人忙道:“我来说,我来说。”先前谁都不肯说,这时生怕独力负担,做了单头债主,竟争先恐后起来。

胡斐见这比赛的法儿收效,微微一笑,听那胖子说北方话口音较正,便指着他道:“胖的先说,待会再叫瘦的说。哪一位说得不清楚,便是我的债主老爷了。”说着放脱了二人手腕,取下背上包裹,打了开来,露出一柄明晃晃的钢刀,拿起桌上一双象牙筷子,在刀门轻轻一掠,筷子登时断为四截。这二人面面相觑,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两颗心评怦跳个不住。胡斐伸出双手,在二人后颈摸了摸,好似在寻找下刀的部位一般,将二人更吓得面如土色。胡斐点点头,自言自语地道:“好,好!”又将包裹包上。

那胖商人忙道:“小爷,我说,保管比……比他说得明白……”那瘦商人抢着道:“那也不见得,让我先说吧。”胡斐脸一沉,道:“我说过要先听他说,你忙什么?”那瘦商人忙道:“是,是。”胡斐道:“你不遵我吩咐,要罚!”那瘦商人吓得魂不附体。胡斐道:“酒微菜薄,怎是敬客的道理?快叫一桌上等酒席来。”瘦商人忙叫伙计过来,吩咐他即刻做一席最上等酒菜。那伙计见胡斐跟他们坐在一起,甚是诧异,听到有大买卖,眉开眼笑地连声答应。

胡斐在窗口探头,见那钟四嫂披头散发地坐在对街地下,抬头望天,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那胖商人道:“小爷,这件事我说便说了,可不能让人知道是我说的。”胡斐眉头一皱,道:“你不说也罢,那就让他说。”转头向瘦商人。胖商人忙道:“我说,我说。小爷,这位风老爷名字叫做风天南,乃是佛山镇上的大财主,有一个绰号,叫做……”瘦商人接口道:“叫做南霸天。”胡斐喝道:“又不是说相声,你插口干吗?”瘦商人低下了头,不敢再言语了。

那胖商人道:“凤老爷在佛山镇上开了一家大典当,叫做英雄当铺;一家酒楼,便是这家英雄楼;又有一家大赌场,叫做英雄会馆。他武艺算得全广东第一,财雄势大,交游广阔,别说东省城,就京城直隶、湖南湖北,不少大官也都是他好朋友。镇上的人私下里还说,每个月有人从粤东、粤西、藝北三处送银子来孝敬他,听说他是什么五虎派的掌门人,凡是五虎派的弟兄们在各处发财,便得抽个份儿给他。这些江湖上的事,小的也弄不明白。”胡斐点头道:“是了,他是大财主,又是坐地分赃的大强盗。”二人向他望了一眼,心想:“那你跟他是同行哪。”

胡斐早明白他们心意,笑道:“常言道同行是冤家。我跟这位凤老爷不是朋友。你们有好说好,有歹说歹,不必隐瞒。”那胖商人道:“这凤老爷的宅子一连五进,本来已够大啦,可是他新近娶了一房七姨太太,又要在后进旁边起一座什么七凤楼,给这位新姨太太住。他看中的地皮,便是钟四嫂家传的菜园。这块地只两亩几分,但钟阿四种菜为生,一家五口全靠着这菜园子吃饭。风老爷把钟阿四叫去,说给五两银子买他的地。钟阿四自然不肯。风老爷加到十两。钟阿四还是不肯,说道便是一百两银子,也吃得完,可是在这菜园子扒扒土、浇浇水,只要力气花上去,一家几门便饿不死了。凤老爷恼了,将他赶了出来,昨天便起了这偷鹅的事儿。”

胡斐点点头,那胖商人跟着说下去广凤老爷后院中养了十只肥鹅,昨天忽然不见了一只。家丁说是钟家的小二子、小三子兄弟俩偷了,寻到他菜园子里,果然见菜地里有不少鹅毛。钟四嫂叫起屈来,说她两个儿子向来规矩,决不会偷人家东西,这鹅毛准是旁人丢在菜园子里的。家丁们找小二小三去问,两个都说没偷。凤老爷问道:‘今儿早晨你们吃了什么?’小三子道:‘吃我,吃我。’凤老爷拍桌大骂,说:‘小三子自己都招了,还说没偷?’叫人到巡检衙门去告了一状,差役便来将钟阿四锁了去。

“钟四嫂知道自己家里虽穷,两个儿子却乖,平时一家又惧怕凤家,决不会去偷他们的鹅吃,便到风家去理论,却给凤老爷的家丁踢了出来。她赶到巡检衙门去叫冤,也给差役轰出。巡检老爷受了风老爷的嘱托,又是板子,又是夹棍,早将钟阿四整治得奄奄一息。钟四嫂去探监,见丈夫满身血肉模糊,话也说不出了,只糊里糊涂地叫嚷:‘不卖地,不卖地!没有偷,没有偷。’

“钟四嫂心里一急,便横了心。她赶回家里,一手拖了小三子,一手拿了柄菜刀,叫了左右乡邻,一齐上祖庙去。乡邻们只道她要在神前发誓,便同去做个见证。小人和她住得近,也跟去瞧瞧热闹。钟四嫂在北帝爷爷座前磕了儿个响头,说道:‘北帝爷爷,我孩子决不会偷人家的鹅。他今年还只五岁,刁嘴拗舌,说不清楚,在财主爷面前说什么吃我,吃我!小妇人一家横遭不内,赃官受了贿,断事不明,只有请北帝爷爷伸冤!’说着提起刀来,便将小三子的肚子剖开了!”

胡斐一路听下来,早已目眦欲裂,听到此处,不禁大叫一声,霍地站起,砰的一掌,打得桌上碗盏跃起,汤汁飞溅,叫道:“竟有此事?”

胖瘦二商人见他神威凛凛,一齐颤声道:“此事千真万确!”胡斐右足踏在长凳之上,从包袱中抽出单刀,插在桌上,叫道:“快说下去!”胖商人道:“这……这不关我事。”酒楼上的酒客伙计见胡斐凶神恶煞一般,个个胆战心惊。胆小的酒客不等吃完,一个个便溜下楼去。众伙计远远站着,谁都不敢过来。

胡斐叫道:“快说,小三子肚中可有鹅肉?”那胖商人道:“没有鹅肉,没有鹅肉。他肚腹之中,全是一颗颗螺肉。原来钟家家中贫寒,没什么东西裹腹,小二小三哥儿俩就到田里摸田螺吃。螺肉很硬,小三子咬不烂,一颗颗都囫囵地吞了下去,因此隔了大半天还没化。他说:‘吃我,吃我!’其实说的是‘吃螺!’喚,好好一个孩子,便这么惨死在祖庙之中。钟四嫂也就此疯了。”(按:吃螺误为吃鹅,祖庙破儿腹明冤,确有其事,佛山镇老人无一不知。今日广东佛山祖庙之中,北帝神像之前地下有血印石一方,尚有隐隐血迹,即为此千古奇冤之见证。作者曾亲眼见到。读者如赴佛山,可往参观。唯此事之年代及人物姓名,年久失传。作者当时向佛山镇上文化界人士详加打听,已无人知悉,因此书中人名及其他故事均属虚构。)

胡斐拔起单刀,叫道:“这姓凤的住在哪里?”那胖商人还未回答,忽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犬吠之声,瘦商人叹道:“作孽,作孽!”胡斐道:“还有什么事?”瘦商人道:“那是凤老爷的家丁带了恶狗,正在追拿钟家的小二子。”胡斐怒道:“冤枉已然辨明,还拿人干什么?”瘦商人道:“凤老爷言道:小三子既没吃,定是小二子吃了,因此要拿他去追问。邻居知道凤老爷老羞成怒,非把这件冤枉套在小二子头上不可,暗暗叫小二子逃走。今日凤老爷的家丁已到处搜拿了半天呢。”

胡斐反抑怒气,笑道:“好好,两位说得明白,这一万两银子,我便向凤老爷借去。”说着提起酒壶就口便喝,将三壶酒喝得涓滴不剩,一叠声催伙计拿酒来。


但听得狗吠声、吆喝声越来越近,响到了街头。胡斐靠到窗口,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从转角处没命价奔来。他赤着双足,衣裤已被恶狗的爪牙撕得稀烂,身后一路滴着鲜血,不知他与众恶犬如何厮斗,方能逃到这里。他身后七八丈远处,十余条豺狼般的猛犬狂叫着追来,眼见再过须臾,便要扑到钟小二身上。

钟小二此时已筋疲力尽,突然见到母亲,叫一声:“妈!”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钟四嫂虽神志糊涂,却认得儿子,猛地站起,冲了过去,挡在众恶犬之前,护住儿子。众恶犬登时一齐站定,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呜呜发威。

这些恶犬只只凶猛异常,平时跟着凤老爷打猎,连老虎大熊也敢与之搏斗,但见了钟四嫂这股拼死护子的神态,竟不敢逼近。众家丁大声吆喝,催促恶犬。只听得呜呜几声,两头凶狼般的大犬跃起身来,向爬在地下的钟小二咬去。

钟四嫂扑在儿子身上。第一头大犬张开利口,咬住她肩头。第二头恶犬却咬中她左腿。双犬用力拉扯,就似打猎时擒着白兔花鹿一般。众家丁呼喝助阵。钟四嫂不顾自身疼痛,仍拼命护住儿子,不让他受恶犬侵袭。钟小二从母亲身下爬出,一面哭喊,一面和众恶犬厮打,救护母亲。霎时之间,十余条恶犬从四面八方扑了上去。

街头看热闹的闲人虽众,但迫于凤老爷的威势,个个敢怒而不敢言。当此情景,只要有谁稍惹恼了这些家丁,一个手势之下,众恶犬立时扑上身来。有的不忍卒睹惨剧,掩面避开。众家丁却兴高采烈,犹似捕获到了大猎物一般。

胡斐在洒楼上瞧得清楚,他迟迟不出手救人,是要亲眼看个分明,那风天南是否真如这两个商人所说的那么歹毒,以免误信人言,冤枉无辜。初时他听胖商人述说这件惨事,极其恼怒,后来听说那风天南既已平內无端地逼死了一条人命,还派恶犬追捕另一个孩子,觉得世上纵有狠恶之人,亦不该如此过分,反有些将信将疑,直到亲见恶犬扑咬钟氏母子,便更无怀疑,眼见慈母孝子血溅街头,再迟得片刻,一双母子不免死于当场,抓起桌上三双筷子,劲透右臂,一枚枚地掷了下去。

但听得汪汪汪、呜呜呜连声惨叫,六头恶犬均遭筷子插入脑门,伏地而死,其余恶犬呆在当地,不知该当继续扑咬,还是转身逃去。胡斐又拿起桌上的酒杯,飞掷下街,差不失寸,劲力透骨,每只酒杯杯底都击中一头恶犬的鼻子。三头大狗叫也没叫一声,便翻身而死。余下几条恶犬后腿夹住了尾巴,转眼逃得不知去向。

带狗的家丁共有六人,仗着风天南的威势,在佛山镇上一向凶横惯了的,眼见胡斐施展绝技杀狗,竟不知死活,一齐怒喝:“什么人到佛山镇来撒野?打死了风老爷的狗,要你这小子偿命。”各人身上都带着单刀铁链,纷纷取出,蜂拥着抢上楼来。

众酒客见到这副阵仗,登时一阵大乱。那英雄楼是凤天南的产业,掌柜的、站堂的、送菜的、大厨二厨,一见凤府家丁上楼拿人,各自抄起火叉、菜刀、铁棒,都要相帮动手。胡斐瞧在眼里,只微微冷笑。

六名家丁奔到身前,为首一人铁链呛啷啷一抖,喝道:“臭小子,跟老爷走吧。”胡斐心想:“一个乡绅的家丁,也敢拿铁链锁人,姓凤的家里,难道就是佛山镇衙门?”他也不站起,反手一掌,正中那家丁左脸,手掌缩回时,顺手在他前颈紫宫、后脑风府两穴各点一指。那家丁登时呆呆站着,动弹不得。

其时第二、第三个家丁尚未瞧得明,各挺单刀从左右袭上。胡斐见二人双刀砍来时颇有劲力,显是练过几年武功,倒非寻常狐假虎威的恶奴可比,也正如此,更可想见那凤天南的凶横,当下一般施为,啪啪两记巴掌,打得那两名家丁愣愣地站着。

余下三名家丁瞧出势头不对,一个转身欲走,另一个叫道:“凤七爷,你来瞧瞧这是什么邪门。”那凤七是风天南的远房族弟,就在这英雄酒楼当寧柜,武功倒没什么,为人却极机灵,这时已站在楼头,瞧出胡斐武功甚是了得,当即抢上两步,抱拳说道:“原来今闩英雄驾到,怒凤某有眼不识泰山……”

胡斐见三名家丁慢慢向楼头移步,想乘机溜走,当即从身边站着不动的家丁手中取过铁链,着地卷去,卷住三名家丁六只脚,回劲扯动,但听得“啊哟,啊哟”声中,三人横倒在地,跌成一堆,一齐给他拖将过来。胡斐拿起铁链两端,打了一个死结,对风七毫不理睬,自斟自饮。英雄楼众伙计虽见胡斐出手厉害,但想好汉敌不过人多,各执家伙,布成阵势,只待风七爷一声令下,便即拥上。

胡斐喝了一杯酒,问道:“凤天南是你什么人?”凤七笑道:“凤老爷是在下的族兄,尊驾可认得他么?”胡斐道:“不认得,你去叫他来见我。”凤七心中有气,暗道:“凭你这小子也请得动凤老爷?便是你登门磕头,也不知他老人家见不见呢?”脸上仍笑嘻嘻地道:“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好得通报。”

胡斐道:“我姓拔,杀鸡拔毛的拔。”凤七暗自嘀咕:“怎么有这个怪姓儿?”赔笑道:“原来是拔爷,物以稀为贵,拔爷的姓氏,南方倒很少有。”胡斐道:“是啊,俗语道物以稀为贵,掉句文便是‘凤毛麟角’,在下的名字便叫做‘凤毛’。”凤七笑道:“高雅,高雅!”突然转念:“不对,他这‘拔风毛’三字,岂不是有意来寻晦气,找岔子?”脸色一变,厉声道:“尊驾到底是谁?到佛山镇有何贵干?”胡斐笑道:“早就听说佛山镇有几只恶凤凰,我既名叫拔凤毛,便得来拔几根毛儿耍耍。”

风七退后一步,呛啷一响,从腰间取出一条软鞭,左手一摆,叫手下众人小心,软鞭势挟劲风,向胡斐头上猛击下来。

胡斐盘算已定:“单凭风天南一人,也不能如此作恶多端。他手下的帮凶,个个死有余辜。今口下手不必容情。”反手回带,抓住鞭头,轻轻一扯。凤七立足不住,向前冲来。胡斐左手在他肩头一拍,风七不由(!主地双膝酸软,跪倒在地。胡斐笑道:“不敢当!”顺手将软鞭往他身上一卷,已将他缚在一张八仙桌桌脚上。

酒楼众伙计正要扑上动手,突见如此变故,吓得一齐停步。

胡斐指着一个肥肥的厨子叫道:“喂,将菜刀拿来。”那肥厨子张大了嘴,不敢违拗,将手中握着的菜刀递了过去。胡斐道:“炒里脊用什么材料?”肥厨子道:“用猪背上脊骨两旁的上好精肉。你是要吃糖醋、椒盐、油炸,还是清炒?”胡斐伸手一扯,嗤的一响,将凤七背上的衣服撕破,露出肥肥白白的背脊来,摸摸他脊梁,道:“是不是这里下刀?”那肥厨子的大口张得更大,哪敢回答?凤七连连磕头,叫道:“英雄饶命!”胡斐心想:“饶你性命可以,但不给你吃些苦头,岂不是作恶没有报应?”菜刀落下,在他脊骨旁划了一条长长的伤口,问道:“半斤够了么?”

厨子呆头呆脑地道:“一个人吃,已经够啦!”风七吓得魂飞天外,但觉背上剧痛,只道真的已给他割了半斤里脊肉去,只听胡斐又问:“炒猪肝用什么作料?清蒸猪脑用什么作料?”凤七心想:“炒里脊那还罢了,这炒猪肝、蒸猪脑,可做不得!”拼命磕头,把楼板磕得咚咚直响,叫道:“英雄有事便请吩咐,只求饶了小人一命。”

胡斐见吓得他也够了,喝道:“你还敢帮那凤天南作恶么?”风七忙道:“小人不敢。”胡斐道:“好,快赶走楼上与雅座的客人,大堂与楼下的客人,却一个也不许走。”凤七叫道:“伙计,快遵照这位好汉爷的吩咐。快!快!”

楼上众酒客不是财主,便是富商,个个怕事,这时也不用人赶,早心急慌忙地走了。楼下大堂的客人都是穷汉,十个中倒有七八个吃过凤七的亏,见有人上门寻事,说不出的痛快,都要留下来瞧瞧热闹。

胡斐叫道:“今日我请客,朋友们的酒饭钱,都算在我账上,不许收客人一文钱。快抬酒坛子出来,做最好的菜肴敬客。快把街上九只恶狗洗剥了,烧狗肉请大家吃。”他吩咐一句,凤七答应一句。众伙计行动稍迟,胡斐便扬起菜刀,问那肥厨子:“红烧大肠用什么作料?炒腰花用什么作料?”那厨子据实回答,用的是大肠一副,腰子两枚。只把凤七惊得脸无人色,不住口地催促。

那六名家丁见胡斐如此凶狠,不知他要如何对付自己,向胡斐偷瞧一眼,又互相对望一眼,心中焦急万状:“凤老爷怎地还不过来救人?再迟片刻,这凶神便要来对付我们了。”

胡斐见众伙汁已照自己吩咐,一一办理不误,大步走到楼下,倒了一大碗酒,说道:“今。小弟请客,各位放量饮酒,想吃什么,便叫什么,酒楼上若有丝毫怠慢,回头我一把火把它烧了。”众酒客欢然吃喝,只在凤家积威之下,谁也不敢接口,自也没人敢叫菜要酒。

胡斐回到楼上,解开三名家丁穴道,将铁链分别套在各人颈里,连着另外三名家丁,将六人拉下楼来,问道:“凤天南开的当铺在哪里?我要当六只恶狗。”便有酒客指点途径,说道:“向东再过三条横街,那一堵高墙便是。”胡斐说声:“多谢!”牵了六人便走。一群瞧热闹的人远远跟着,要瞧当活人如何当法。


胡斐一手拉住六根铁链,来到“英雄典当”之前,大声喝道:“英雄当狗来啦!”牵了六名家丁,走到高高的柜台之前,说道:“朝奉,当六条恶狗,每条一千两银子。”坐柜的朝奉大吃一惊,佛山镇上人人知道,这“英雄典当”是凤老爷所开,向来谁也不敢前来胡混,怎么竟有个失心疯的汉子来当人?凝神看时,认出那六个给他牵着的竟是凤府家丁,这一来更加惊讶,说道:“你……你……你当什么?”

胡斐喝道:“你生不生耳朵?我当六条恶狗,每条一千两,一共六千两银子。这笔生意便宜你啦。”那朝奉知他有意前来混闹,悄声向旁边的朝奉说了,命他快去呼唤护院武师来打发这疯子,一面向胡斐客客气气地道:“典当的行规,活东西是不能当的,清尊驾原谅。”胡斐道:“好,活狗你们不收,那我便当死狗。”六名家丁大惊,齐声叫道:“俞师爷,你快收下来,救命要紧。”

但典当的朝奉做事何等精明把细,岂肯随随便便地送六千两银子出去,不住赔笑道:“你老请坐啊,用杯茶不用?”胡斐道:“先把活狗弄成死狗,再喝你的茶。”四下一瞧,心下已有了计较,两步走到大门旁,抓住门缘向上一托,将一扇黑漆大门抬了下来。那俞朝奉见事情越加不对,叫道:“喂,喂,你这位客人干什么啊?”胡斐不去理他,左一腿,右一腿,将六名家丁踢倒在地,横转门板,压在六人身上。俞朝奉叫道:“唉,别胡闹,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这典当是谁的产业?”

胡斐心想:“瞧你这副尖酸刻薄的样儿,佛山镇上定有不少穷人吃过你苦头。”走到柜台之前,夹手一把抓住他后领,从高高的柜台后面揪将出来,也压在门板之下,接着走到门口,抱起门边那只又高又大的石鼓,砰的一声,摔上了门板。

这石鼓何止五百斤重,这一摔上去,门板下七人齐声惨呼,有的更痛得屎尿齐流。门外闲人与柜台内的众朝奉也同声惊叫。

胡斐又抱起另一只石鼓,叫道:“恶狗还没死,得再加个石鼓!”奋力将石鼓往空中抛去,眼看又要往门板上摔落,听得众人齐声大叫,他双手环抱,倏地将石鼓抱住,又压上门板。这时门板上已压广一千余斤,虽由七人分担,但人人已压得筋骨欲断。俞朝奉大叫道:“好汉爷饶命!快……快取银子出来!”胡斐道:“什么?你还要我快取银子出来?”俞朝奉身子瘦弱,早给压得上气不接下气,忙道:“不……不……我是叫当里取银子出来……”

典当里众朝奉见情势险恶,只得将一封封银子捧了出来,一百两一封,共是六十封,胡斐将银子都堆在门板之上,说道:“六条恶狗当六千两,还有一个朝奉呢?难道堂堂英雄典当的一位大朝奉,还不及一条恶犬呵?至少得当三千两。”这六千两银子,足足有三百七十余斤,又压在门板上,下面七人更加抵受不住。

正乱间,忽然门外有人叫道:“哪一个杂种吃了豹子胆,来凤老爷的铺子混闹?”人群往两旁一分,闯进来两条汉子。两人一般的高大魁伟,黑衣黑裤,密排白色扣子,武师打扮。胡斐身形一晃,窜到两人背后,一手一个,已抓住了两人后颈。那两人正是英雄典当的护院,闲着无事,正在赌场赌博,听得当铺中有人混闹,忙匆匆赶回,还没瞧清楚对手的身形面目,已让人抓住后颈,提了起来。

胡斐双手一抖,一个身上落下七八张天九牌,另一个手中却掉下两粒骰子。胡斐笑道:“好啊,原来是两个赌鬼!”将两人头对头一撞,腾腾两声,将两人摔上门板。这两名护院武师武功虽然平平,身子的重量却是足斤加三。门板上又加了四百来斤,只压得下面七人想呻吟一句也有气无声。

典当的大掌柜只怕闹出人命,忙命伙计又捧出三千两银子米,放在桌七,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赔笑说好话,心下纳闷:“怎地风老爷还不亲来料理?”

胡斐在酒楼中命人烹狗,到典当中来当人,用意本是要激凤天南出来。他自从少年时在商家堡铁厅遇险之后,行事小心谨慎,心想这风天南既号称“南霸天”,家中的布置只怕比商家堡更为厉害,常言道:“强龙不斗地头蛇。”倘若上门去与他为难,只怕中了他毒计。是以先闹酒楼,再闹当铺,哪知风天南始终不露面,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他见又有三千两银子搬到,头一摆,喝道:“都放在门板上。”众伙计明知一放上去,又加上一百八九十斤,但不敢违拗,只得一包包轻轻地放了上去。……

胡斐叫道:“你们这典当是皇帝老子开的么?怎么做事这等横法?”大掌柜赔笑道:“不敢,不敢。好汉爷还有什么吩咐?”胡斐道:“当东西的没当票么?大清朝没王法了吗?”那大掌柜心想这六个家丁皮粗肉厚,压一会儿还不怎样,这俞朝奉只怕转眼就要一命呜呼,一叠连声地叫道:“快写当票。”

柜面的朝奉不知如何落笔,见大掌柜催得紧,只得提笔写道:“今押到风府家丁六名,俞朝奉一名,皮破肉烂,手足残缺,当足色纹银九千两正。年息二分,凭票取赎。虫蚁鼠咬,兵火损失,各安天命,不得争论。半年为期,不赎断当。”天下当铺的规矩,就算你当的是全新完整之物,他也要写上“残缺破烂”的字样,以免赎当时有所争执。当铺当活人,那是从所未有之事,那朝奉写得惯了,也给加上“皮破肉烂,手足残缺”八字评语。

大掌柜将当票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胡斐一笑收下,提起两名武师,喝道:“将石鼓取下来。”两名武师兀自头晕眼花,却自知一人搬一个石鼓不够力气,当下二人合力,一个个地抬了下来。胡斐道:“好,咱们到赌场去逛逛。你两条大汉,抬着本钱跟我来。”两名武师给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前一后用门板抬了九千两纹银,跟在胡斐后面。

看热闹的闲人见他只手空拳,斗赢了佛山镇上第一家大典当,无不兴高采烈,但怕凤老爷见怪,却不敢走近和他说话,听他说还要去大闹赌场,更加人人精神百倍,跟在后面的人越来越多。


那赌场开设在佛山镇头一座破败的庙宇里,大门上写着“英雄会馆”四个大字。胡斐大踏步走进门去,只见大殿上围着黑压压一堆人,正在掷骰子押大小。

开宝的宝官浓眉大眼,穿着佛山镇的名产胶绸衫裤,敞开胸膛,露出黑毵毵的两丛长毛,见胡斐进来,后面跟着两名武师,抬着一块大门板,放着近百封银子,心里一怔,叫道:“蛇皮张,你做什么?”那姓张的武师努一努嘴,道:“这位好汉爷要来玩一手。”那宝官听蛇皮张说得恭敬,素知凤老爷交游广阔,眼前这人年纪虽轻,多半是他老人家的朋友,心想:“好哇,你抬了银子给我们场里送来啦。开饭店的不怕大肚汉,开赌场的岂怕财主爷?再抬了两门板来也不嫌多。”咧嘴一笑,说道:“这位朋友贵姓?请坐请坐。”

胡斐大刺刺地坐了下来,说道:“我姓拔,名字叫做凤毛。”那宝官一愣,心道:“啊,你是存心来跟我们过不去了。”拿起骰盅摇了几下,放下来合在桌上,四周数十名赌客纷纷下注,有的押“大”,有的押“小”。

胡斐有意要延挨时刻,等那风天南亲自出来,好与他相斗,当下笑嘻嘻地坐着观肴,并不下注。宝官揭开盅来,三枚骰子相加共十一点,买“大”的赌客纷纷欢呼,买“小”的垂头丧气。那宝官连开三次,都是“大”。

胡斐心想:“十赌九骗,这凤天南既然如此横法,所开的赌场鬼花样必多,待我查出弊端,大闹他一场。”注目看那骰盅,又倾听骰子落下的声音,要查究骰中是否灌铅,听了片刻,觉得骰子倒无花巧。他练过暗器听风术,耳音极精,纵在黑暗之中,若有暗器来袭,一听声音,立知暗器来势方位,是何种类,手劲如何。如赵半山这等大行家,当日在商家堡中一听到身后暗器射到,即料到对方是嵩山少林寺不疑大师的弟子,暗器听风之术,一精至斯。胡斐的耳音较之赵半山尚有不及,但听了一阵,已听出三枚骰子向天的是什么点数。骰子共有六面,每面点数不同,一点的一面与六点的一面落下之时,声音略有差别,虽所差微细之极,但在内力精深、暗器功夫极佳之人听来,自能分辨。

胡斐又让他开了几盅,试得无误,笑道:“宝官,限注么?”那宝官大声道:“广东通省都知,南霸天的赌场决不限注,否则还能叫英雄会馆么?”胡斐微微一笑,伸出大拇指一翘,道:“是啊,倘若限注,岂不成了狗熊会馆?”听他骰子落定,乃是十六点,回头叫道:“蛇皮张,押一千两‘大’。”

那宝官虽在赌场中混了数十年,但骰子到底开大开小,也要到揭盅才知,见他一押便一千两,不由得一怔,揭开盅来,只见三枚骰子两枚六点,一枚四点,不由得脸都白了,由下手赔了一千两。接下去摇骰时声音错落,胡斐听不明白,袖手不下,开出来是个八点“小”。跟着他押了二千两“小”,盅子揭起,果然是四点“小”。

如此只押得五六次,场中已赔了一万一千两。那宝官满手是汗,举起骰盅猛摇。胡斐听得明白,盅中正是十四点,说道:“蛇皮张,把二万两都给押上‘大’!”两名武师将门板上的银子一封封地尽往桌上送。宝官掀起骰盅一边,眼角一张,已看到骰子共是十四点。他手脚也真利落,小指在盅边轻轻一推,盅边在骰子上一碰,一枚六点的骰子翻了一转,十四点变成九点,那是“小”了。这一记手法,若不是数十年苦功,也真不能练成,比之于武功,可算得是厉害之极的绝招。

那宝官见他浑然不觉,心想这次胜定你了,得意洋洋地道:“大家下定注了?”胡斐左手将一大堆银子往桌子中心一推,说道:“这里是二万两银子,是‘小’你便尽数吃去。”宝官叫道:“好!好!吃了!”揭开宝盅,不禁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只见三枚骰子共是一一一盘。

众赌客早已罢手不赌,望着桌上这数十封银两,无不惊心动魄,突见开出来的是“大”,不约而同地齐声惊呼:“啊!”这声音中又惊奇,又艳羡。他们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大赌。

胡斐哈哈大笑,一只脚提起来踏在凳上,叫道:“二万两银子,快赔来!”

原来那宝官作弊之时,手脚虽快,却又怎瞒得过胡斐的眼光?他虽瞧不出那宝官如何捣鬼,但料定三枚骰子定是给他从“大”换成了“小”,他左手推动银两之际,右手伸到桌底,隔着桌面在盅底轻轻一弹。三枚骰子本来一枚是三,一枚是一,一枚是五,合共九点。他这一弹力道恰到好处。三枚骰子一一齐翻了个身,变成四点、六点、两点,合成十二点“大”。

那宝官脸如土色,伸手在桌上一拍,喝道:“蛇皮张,这人是什么路数?到凤老爷的场子来搅局?”蛇皮张哭丧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啊。”胡斐道:“快赔,快赔,二万两银子,老爷赢得够了,收手不赌啦!”

那宝官在桌上砰的一击,骂道:“契弟,你搞鬼出老千,当老子不知道么?”胡斐虽不明白他骂人的言语,料想决非好话,笑道:“好,你爱拍桌子,咱们赌拍桌子也成!”右手在桌子角上一拍,桌子角儿应手而落,跟着左手一拍,另一只角又掉在地下。

这一手惊人武功显了出来,这宝官哪里还敢凶横?突然飞起右脚,要想将桌子踢翻,乘乱溜走。几个地痞赌客跟着起哄:“抢银子啊!”胡斐右手伸出,已将宝官踢出的右脚抓住,倒提起来,顺手将他头顶往桌面撞落,力道好重,桌面登时给他脑门撞破一洞,脑袋插到了桌面之下,肩膀以上的身子却倒栽在桌上,手脚乱舞,蔚为奇观。

众赌客齐声惊叫,纷纷退开。突然大门中抢进一个青年,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蓝绸长衫,右手摇着折扇,叫道:“是哪一个好朋友光降,小可未曾远迎,要请恕罪啊!”胡斐见这人步履轻捷,脸上英气勃勃,显是武功不弱,不觉微微一征。

那少年收拢折扇,向胡斐一揖,说道:“尊兄贵姓大名?”胡斐见他彬彬有礼,便还了一揖,道:“没请教阁下尊姓。”那少年道:“小弟姓凤。”胡斐双眉一竖,哈哈笑道:“如此说来,在下的姓名未免失敬了。我姓拔,名叫凤毛。老兄与风天南怎生称呼?”那少年道:“那是家父。家父听说尊驾光临,本该亲来迎接,不巧恰有要务缠身,特命小弟前来屈驾,请到舍下喝一杯水酒。”

他转头向英雄当铺的两名护院喝道:“定是你们对拔爷无礼,惹得他老人家生气,还不快赔罪?”那两位护院喏喏连声,一齐打躬请安,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胡斐微微冷笑,心想:“瞧你们闹些什么玄虚。”

那宝官的脑袋插在赌桌上,兀自双脚乱舞,啊啊大叫。那少年抓住他背心,向上提起,然后将他倒过身来,那桌子却仍连在他项颈之中,只是四只桌脚向天,犹似颈中戴了一个大枷。那宝官双手托住桌子,这情状当真十分滑稽,十分狼狈,向那少年道:“大爷,你来得正好,他……他……”眼望胡斐,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胡斐道:“你不赌了,是不是?那也成,我赢的钱呢?英雄会馆想赖账么?”

那少年骂宝官道:“拔爷赢了多少银子,快取出来!慢吞吞地干什么?”说着抓住桌子两角,双手向外力分,喀的一响,桌面竟给他掰成了两半。这一手功夫干净利落,赌场中各人一齐喝彩。

那宝官有少主撑腰,胆子又大了起来,向胡斐恶狠狠地望了一眼,道:“这人出老千。”那少年叱道:“胡说!人家是英雄好汉,怎会出老千?馆里银子够么?要是不够,快叫人往当铺取去。”胡斐不懂“出老千”三字是何意思,但想来多半是“欺骗作弊”之意,心想:“这少年武功不弱,行事也有担当,我可不能丝毫大意了。”只听那少年道:“拔爷的银子,决不敢短了半文。这些市井小人目光如豆,从来没见过真好汉大英雄的气概,拔爷不必理会。现下便请拔爷移玉舍下如何?”

他明知“拔凤毛”三字决非真名,乃是存心来向凤家寻事生非,但还是拔爷前,拔爷后,丝毫不以为意。胡斐道:“你们这里凤凰太多,不知大爷的尊号如何称呼?”那少年似乎没听出他言语中意含讥讽,连说:“不敢,不敢。小弟名叫一鸣。”胡斐道:“在下赌得兴起,还要在这里玩几个时辰,不如请你爸爸到这里会面吧。”

那宝官听他说还要赌,吓得面如土色,忙道:“不,不……赔不起了……”

凤一鸣脸一沉,叱道:“我们在说话,也有你插嘴的份儿?”转头向胡斐赔笑道:“家父对朋友从来不敢失礼,得知拔爷光临佛山,欢喜得了不得,恨不得立时过来相见,只是恰好今日京中来了两位御前侍卫,家父须得陪伴,实是分身不开。请拔爷包涵原谅。”胡斐冷笑一声,道:“御前侍卫,果然是好大的官儿。一鸣兄,小弟在江湖上有个外号,你想必知道。”凤一鸣正自嘀咕:“不知此人真姓名究是什么,若能摸清他几分底细,对付起来就容易得多了。”听他提起外号,忙道:“小弟孤陋寡闻,请拔爷告知。”胡斐“哼”的一声,道:“亏你也是武林中人,怎地连大名鼎鼎的‘杀宵殴吏拔风毛’也不知道?”凤一鸣一怔,道:“取笑了。”

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的衣襟,喝道:“咦,好大胆子!你怎敢将我的一块凤凰肉吃下了肚中。”凤一鸣再也忍耐不住,右手虚出一掌,左手便来拿他手腕。胡斐手掌疾翻,当真快如电火,叫人猝不及防,啪的一声,凤一鸣左颊已吃了一记巴掌,胡斐顺手再将他右手拿住,喝道:“还我的凤凰肉来。”

凤一鸣家学渊源,武功颇为了得,只觉自己右掌宛似落入了一双铁钳之中,筋骨都欲碎裂,急忙飞起右足,向胡斐小腹匕踢去。胡斐提起脚来,从空高高踏落,正好踏住了他的足背。凤一鸣脚上又如为铁锤一击,忍不住“啊”的一声大叫。胡斐左手反手击出,凤一鸣右颊早着,这两下劲力卜足,他双颊就如猪肝般又红又肿。

胡斐大声叫道:“各位好朋友听着,我千里迢迢地从北方来到佛山,向这里的钟阿四钟老兄买到一块凤凰肉,却让这厮一口偷吃了。你们说该打不该打?”赌场中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心中都知他是为给冤屈逼死的钟小三出气伸冤。

凤一鸣给他踏住一足,握住一手,已全身没法动弹。

人丛中转出一个老者,手中拿着一根短烟袋,正是英雄当铺的大掌柜。他给胡斐逼去了九千两银子,哪里便肯罢休?一面命人急报风天南,一面悄悄跟到英雄会馆来瞧他动静,这时见小主人被擒,忙上前赔笑道:“好汉爷,这是我们凤老爷的独生爱子,凤老爷当他犹如性命一般。好汉爷要银子使用,尽管吩咐,可请快放了我们少主人。”胡斐道:“谁叫他偷吃了我的凤凰肉?是凤老爷的独生爱子,便能偷吃人家东西么?”

大掌柜笑道:“好汉爷取笑了。天下哪有什么凤凰肉?便算有,我们小主人也决不会偷吃。”胡斐喝道:“这凤凰肉乃大补之剂,真是无价之宝,一吃下肚,立时满面通红,肥胖起来。你们大家看,他的脸是否比平时红了胖了?还说没偷吃我凤凰肉么?”大掌柜赔笑道:“这是好汉爷下手打肿的,不与凤凰肉相干。”胡斐道:“大家来评个理,这小子可偷吃了我的风凰肉么?”

在赌场中胡混之人,一小半是凤天南的手下,另一半不是地痞流氓,便是破落户子弟,人人畏惧凤天南的威势,听胡斐如此询问,七嘴八舌地说道:“没见到你有什么凤凰肉。”“凤大爷决不能偷你东西吃。”“凤老爷府上的东西还怕少了么?怎能偷人东西?”“笑话,笑话!”“好汉快放了他,别闹出大事来。”

胡斐道:“好,你们大家说他没偷吃,我难道赖了他?咱们到北帝庙评个理去。”

众人一怔,立时想起钟四嫂在北帝庙中刀剖儿腹之事。那大掌柜暗暗吃惊,心想:“一到北帝庙,那可要闹得不可收拾了。”不住向胡斐打躬作揖,道:“好汉爷说得对,我们都错了。少主人吃了好汉的凤凰肉,好汉要怎么赔,便怎样赔就是。”胡斐冷笑道:“你倒说得容易。这里人人不服,不到北帝庙评个明白,我今后还有脸见人么?”说着将凤一鸣挟在腋下,银子也不要了,走出赌场,向途人问了路,径向北帝庙而去。


那北帝庙建构宏伟,好大一座神祠,进门院子中一个大水塘,塘边石龟石蛇,昂然盘踞。佛山当地人都称之为“祖庙”。

胡斐拉着凤一鸣来到大殿,只见神像前石板上血迹殷然,想起钟四嫂被逼切剖儿腹的惨事,胸间热血上冲,将凤一鸣往地下一推,抬头向着北帝神像,朗声说道:“北帝爷,北帝爷,你威灵显赫,替小民有冤伸冤,有仇报仇。这贼厮鸟偷吃了我的凤凰肉,但旁人都说他没吃……”

他话未说完,猛觉背后风声飒然,左右有人双双来袭。他低头缩身,那二人已然扑空。他双手分别在二人背上一推,砰的一声,二人脸对脸互相猛地碰撞,登时晕去。只听得一人高声怒吼,又扑了上。

胡斐听他脚步沉重,来势威猛,心想:“这人功夫倒挺不错。”一侧身间,乘势掠带,刀光闪动,一条肥水牯似的粗壮大汉已在身旁掠过,挥刀径向凤一鸣头顷砍落。总算他武功不低,危急之际手臂疾偏,钢刀砍上地下青砖,砖屑纷飞。胡斐叫道:“妙极!”左足伸出,已踏住他的手肘。

那大汉狂吼一声,放手撒刀。胡斐右足一挑,单刀飞起,顺手接过,笑道:“我正愁没刀剖他肚子,你巴巴地赶来送刀,当真有劳了。”

那大汉怒极,使力挣扎,胡斐左腿一松,让他翻身跃起。这大汉蛮力过人,他右足力撑,双手十指如钩,在空中径向胡斐扑到。胡斐转过身来,绕到他身后,左手搭在他肥臀之上,借力送出,喝道:“上天吧!”这一送有八成倒是借了他本身纵跃之势。那大汉身不由主,向上疾飞,旁观众人大叫声中,眼见要穿破庙顶而出。他忙伸出双手,抱住了大殿止中的横梁,总算没撞破脑门,但就这么挂在半空,向下望去,离地着实不近。他没练过轻功,身子又重,外家硬功虽然不弱,却不敢跃下。这大汉在五虎门中位居第三,外号“岭南飞虎”,乃是风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镇上人人惧怕,这时挂在梁上,上不得,下不来,甚为狼狈,算得上是半只飞虎。

胡斐拉住凤一鸣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响,露出肚腹肌肤,横过刀锋,向挤在殿上的众人叫道:“他是不是吃了凤凰肉,大家睁大眼睛瞧个明白,别说我冤枉了好人。”

旁边四五个乡绅模样的人一齐来劝,都道:“好汉爷高抬贵手,若是剖了肚子,人死不能复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想:“这些人鬼鬼祟祟,定与凤天南一鼻孔出气。”回炙怒喝:“那钟四嫂剖孩子肚子,你们何以便不劝了?有钱子弟的性命值钱,穷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们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儿子送一个来,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门找寻。我的凤凰肉若不是他吃的,便是你们儿子吃了,我一个个剖开肚子来,查个明白。”这几句话直把那几个乡绅吓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开口。


正乱间,庙门外一阵喧哗,抢进一群人来。当先一人身材高大,穿一件占铜色缎袍,双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两旁跌出数尺。

胡斐见了他这等气派威势,又是如此横法,心想:“啊哈,正点子终于到了。”眼光从他头上瞧到脚卩,又从脚下看到头上。只阽他上唇留着两撇花白小髭,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右腕戴一只汉玉镯,左手拿着个翡翠鼻烟壶,俨然是个养尊处优的大乡绅模样,实不似个坐地分赃的武林恶霸,只脚步凝稳,双。有威,多华武功高强。

这人正是五虎门掌门人南簕天风天南,他陪着京里来的两名侍卫在府内饮宴,听得下人一连串来报,有人混闹酒楼、当铺、赌场。他不愿在御前侍卫跟前失了气派,一直置之不理,心想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发,直听到儿子遭擒,给拿到北帝庙中要开膛剖肚,这才匆匆赶来。他还道是极厉害的对头来到寻仇,哪知一看胡斐,竟是个素不相识的乡下少年,当下更不打话,俯身便要扶起儿子。

胡斐心想:“这老家伙好狂,竟将我视如无物。”待他弯腰俯身,一掌贺往他腰间拍落。风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将他手掌格开。胡斐掌力加重,啪的一声,双掌相交,凤天南身子一晃,险些跌在儿子身上,才知这乡下少年原来是个劲敌。心厂微惊,顾不得去扶儿子,右手横拳,猛击胡斐腰眼。

胡斐见他变招迅捷,拳来如风,果是名家身手,挥刀往他拳头上疾砍下去。这一力虽然凶猛,凤天南也只须一缩手便能避过,但凤一鸣横卧在地,他缩手不打紧,儿子却要受了这一刀。当此危急之际,他应变倒也奇速,一扯神坛前的桌披,倒卷上来,格开了这一刀。胡斐叫道:“好!”心想:“此人会随机应变,武功不低。”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两人同时向外拉扯,啪啦一响,桌披从中断为两截。

此时凤天南哪里还有半点小觑之心?向后跃开半丈,早有弟子将他的兵刃黄金棍送在手中。这金棍长达七尺,径一寸有半,通体钢铁铸成,外镀黄金,金光灿然,算得是武林中第一豪阔富丽的沉重兵器。他将金棍一抖,指着胡斐说道:“阁下是哪一位老师门下?凤某什么地方得罪了阁下,却要请教。”

胡斐道:“我一块凤凰肉给你儿子偷吃了,非剖开他肚子瞧个明白不可。”

风天南凭一条镀金铁棍打遍岭南无敌手,这才手创五虎门,在佛山镇定居。武家所用之棍,以齐眉最为寻常,依身材伸缩,短者五尺不足,长者六尺有余,凤天南这条棍却长达七尺,仗着他膂力过人,使开来两丈之内一团黄光,端的厉害非常。

他听了胡斐之言,金棍起处,手腕抖了两抖,棍端将神坛上两点烛火点熄了,叫道:“在下素来爱交朋友,与尊驾素不相识,何苦为一个穷家小子伤了江湖义气?”他见胡斐武功了得,估计不卖他个面子,不能善罢,转头吩咐当铺的掌柜,去佛山镇巡检衙门向巡检头儿讨情,将钟阿四先放了出来,闷胡斐道:“冲着尊驾的面子,那个钟阿四,在下已命人去放了出来,交于尊驾。他儿子死了,可不是我杀的,我再赔他五百两银子,作为赔礼,尊驾以为如何?”

这金棍虽是纯钢镀金,仍极沉重,他一抖棍花而打灭烛火,妙在不碰损半点蜡烛,烛台毫不摇晃,手法之准,可说是罕见功夫。他言语中软里带硬,要胡斐不必多管闲事,同时允赔钟阿四银子,已给足了胡斐面子。胡斐笑道:“是啊,你的话再对也没有,你只须割一块风凰肉赔我,我立即拍拍灰尘走路,你看对好?”风天南脸一沉,喝道:“既是如此,咱们兵刃上分高下便了。”说着提棍跃向院子。

胡斐提起一鸣,往地下重重摔落,将单刀插在他身旁,喝道:“你如逃走,便剖你老子的肚皮作抵!”空手走出,大声道:“老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杀官殴吏拔凤毛’便是。凤毛拔不到,臭鸡臭鸭的屁股毛拔几根也是好的。大家瞧清楚了。”一言甫中,突然左手探出,径来抓对方棍头。

凤天南知他武功厉害,心想你自己托大,不用兵刃,那可怿不得我,见他出手便夺兵刃,竟对自己藐视已极,棍尾抖起,一招“驱云扫月”,向他头颈横扫过来。这一招虽以横扫为主,但后着中有点有打,有缠有挑,所谓“单头双头缠头,头头是道;正面侧面背面,面面皆灵”,确是极上乘的棍法。胡斐身随棍转,还了一掌。

众人凝神屏息,注视二人激斗。风天南手下人数虽众,但不得他示意,淮也不敢插手相助,何况二人纵跃如风,旁人武功远远不及,便要相助,也是无从着手。

二人恶斗正酣,庙门中闯进两个人来。当先一个妇人乱发披身,满身血污,正是钟四嫂。她一路磕头,一路爬着进来,身后跟着是姓儿子钟小二。钟四嫂跪在地下,不住向凤天南磕头,哈哈大笑,叫道:“凤老爷你大仁大义,北帝爷爷保佑你多福多寿,保佑你金玉满堂,四季发财。我小三子在阎王爷面前已告了你一状,阎王爷说你大富大贵,后福无穷哪。”她疯疯癫癫地不住跪拜,又哭又笑。

凤天南与胡斐拆了十余招,早已全落下风,金棍挥成的圈子越缩越小,见钟四嫂似疯非疯地向着自己跪拜,更加心神不宁,情知再斗下去定将一败不可收拾,当下劲贯双臂,使一招“扬眉吐气”,往胡斐下颚挑去。胡斐却不闪不缩,伸手竟来硬夺他金棍。风天南又惊又喜,心想:“你这只手爪子就算是铁铸的,也打折了你。”内力送臂,臂运手腕,急挑之力更大。胡斐手掌与棍头一搭着,轻轻向后一缩,已将他挑力卸去,手指弯过,抓住棍头。总算凤天南在这条棍上已下了三尸余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着一招“翻天彻地”,以极刚猛的外劲硬夺回去。

胡斐叫道:“拔臭鸡毛了!”双手自外向内圈转,却来捏他咽喉,也不知他如何移动身形,竟在这一抓一夺之际,顺势攻进了门户。凤天南的佥棍反在外档,已然打他不着。凤天南大骇之下,急忙低头,同时仲出手护颈。胡斐左手在他天灵盖丄轻轻一拍,除下他帽子,右手已抓住他辫子尾端,叫道:“这一掌暂不杀你!”左手已然抓住辫根,双手向外一分,嘣的一声,一条辫子断成广两截。凤天南吓得面如土色,急忙跃开。胡斐右手扬处,凤天南帽子飞出,刚好套在石蛇头上,胡斐踏上两步,一掌击在石龟昴起的头顶,砰的一响,水花四溅,石龟之头齐颈而断,落入水塘。胡斐哈哈一笑,将风天南那条长辫绕在石龟颈中,双手弹一弹身上灰尘,笑道:“还打么?”

旁观众人见他显了这手功夫,人人脸上变色。风天南知他适才这一掌确是手下留情,否则以掌击石龟之力击在自己头顶,哪串。还有命在?但断辫绕龟,飞帽戴蛇,如此的奇耻大辱如何忍耐得了?舞动金棍,一招“育龙卷尾”,猛扫而至。这时他已然性命相拼,再非以掌门人身份跟人比武过招。

胡斐心想:“此人平素横得可以,今日若不扫尽他颜面,佛山一镇之人冤气难出。”见他金棍上威力虽增,棍法却已不如适才灵动,空手拆了几招,见他使一招“铁牛耕地”,着地卷到,当下看准棍端,右足一脚踹落,棍头着地,给他踏在脚下。风天南急忙运劲后夺,胡斐出脚奇快,刚觉右脚下有些松动,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往卩一蹬。凤天南再也拿捏不住,双手一松,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两根小骨登时断折。

这一下痛得他脸如金纸,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哼,双手反在背后,朗声说道:“我学艺不精,无话可说。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钟四嫂还是不住向他磕头,哭叫:“多谢凤老爷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他真是偷吃了你家的鹅么?”

这时一个衣衫破烂的乡下汉子一跛一拐地走向庙来,正是刚从巡检衙门中放出来的钟阿四。他过去扶起妻子,铁青着脸,怒目瞪视凤天南,一声不作。

胡斐见凤天南败得如此狼狈,实不想再折辱于他。但见到钟四嫂发疯的惨状,神坛前石板上的血迹,心想这南霸天除了此事之外,这许多年来定是更有不少恶行,既撞在我手里,岂能轻饶?大踏步过去一把将凤一鸣提起,拔起插在地下的单刀,转头向凤天南道:“凤老爷,我跟你无冤无仇,可是令郎偷吃了我的凤凰肉,实在太不讲理。这里佛山镇的人都护着你,我冤屈难明,只好剖开令郎肚子,让列位瞧瞧。”说着单刀刀头在凤一鸣肚子上轻轻一拖,雪內的肌肤上登时现出一条血痕。

风天南虽作恶多端,却颇有江湖汉子气概,败在胡斐手下之后,仍十分刚硬,不失掌门人身份,但眼见独生爱子即要惨被他开膛剖腹,叫道:“且慢!”从身旁手下人手中,抢过一柄单刀,见胡斐年纪甚轻,脸上尚有稚气,心想:“这等乳臭未干之人,不能力敌,当可智取。”。胡斐笑道:“你还不服气,要待再打一场?”凤天南惨然道:“一身做事一身当,凤某行事不当,惹得尊驾打这个抱不平,这与小儿可不相干。凤某不敢再活,何求饶了小儿性命。”说着横过单刀,假意便往颈中刎去。忽听得屋梁上一人大叫:“凤大哥,使不得!”原来那“岭南飞虎”兀自双手抱住横梁,悬身半空。

凤天南脸露苦笑,挥刀回砍。众人大惊之下,谁也不敢阻拦,眼见他单刀横颈,立时要血溅当场、尸横祖庙,忽听得嗤嗤声响,一件暗器从殿门外自高而下地飞射过来,铮的一声,在单刀上一碰。凤天南手一荡,单刀立时歪了,但还是在左肩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迸流。

这一下倒大出凤天南意料之外,不禁一怔。胡斐定睛看去,只见射下的暗器是一枚女子手上所戴的指环。凤天南膂力甚强,这小小一枚首饰,居然能将他手中单刀荡开,那投掷指环之人的武功,只怕不在自己之下。他心中惊诧,纵身抢到天井,跃上屋顶,但见西南角上人影一闪,倏忽间失了踪迹。胡斐疾向西南角抢去,暮色苍茫之中,四顾悄然,竟没人影。他心中嘀咕:“这背影小巧苗条,似是女子模样,难道世间女子之中,竟有这等高手?”

他生怕凤天南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顶久耽,随即转身回殿,只见凤天南父子搂抱在一起,风天南脸上老泪纵横。

胡斐见了这副情景,倒起了饶恕他父子之意,只一时不知如何发落,若要杀了二人,委实不忍下手,但如给他父子俩这么一哭,便即饶恕,又未免太便宜了他们。正自踌躇,钟阿四突然走上前来,向胡斐道:“好汉爷救了小人的妻儿,又给小人一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粉身难报。”说着扑翻在地,咚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胡斐连忙扶起。

钟阿四转过身来,脸色铁青,望着凤天南道:“凤老爷,今日在北帝爷爷神前,你凭良心说一句,我家小三子有没偷你的鹅吃?”凤天鹵为胡斐的威势所慑,低头道:“没有。是……是我弄错了。”钟阿四又道:“凤老爷,你再凭良心说,你叫官府打我关我,逼死我儿子,全是为了要占我的菜园,是不是?”

凤天南向他脸上望了一眼,只见这个平时忠厚老实的菜农,咬紧牙关,目喷怒火,神情可怕,不由得低下了头,不敢回答。钟阿四道:“你快说,是也不是?”凤天南抬起头来,道:“不错,我是要出价买你菜园,你说什么也不卖,杀人偿命,你杀我便了。”

胡斐转过身来,对凤天南道:“风老爷,你在这佛山镇上,狠得也够了。钟小三虽不是你杀的,却是你逼死的。我也不要你偿命,就照你的意思,你拿五百两银子出来,向钟老四大哥赔罪……”凤天南喜出望外,忙道:“该当的,该当的。钟四哥,是我不对,冤枉了你家小三,我即刻赔银子,你的菜园子我永远不买了。”

胡斐转念又想:“我这一走,他再为非作歹,无人制他。他如又来欺侮钟阿四,谁也奈何他不得。”朗声道:“凤老爷,我限你三天之内,从此退出佛山镇,连同你的虾兵蟹将,谁也不许回来。什么英雄当铺、英雄洒楼、英雄会馆,全数收档,哪一个回来再干恶事,我见一个,杀一个,第一个先杀你儿子……”风天南道:“好,就是这句话,三天之内,我姓凤的退出佛山镇,终身不再回来。阁下尊姓大名,我交了你这个朋友!”心想暂且不妨使个缓兵之计,挨过眼前危机,再做计较。

忽听庙门外一人高声叫道:“自称拔凤毛的小贼,你敢不敢出来斗三百回合?你在北帝庙中缩头缩颈,干吗不敢出来啊?”

这几句话极是响亮,大殿上人人愕然,听那声音粗鲁重浊,满是无赖地痞的口气。胡斐一怔之下,抢出庙门,只见前面三骑马向西急驰,马上一人回头叫道:“缩头乌龟,料你也不敢跟老子动手。”胡斐大怒,见庙门旁一株大红棉树下系着两匹马,纵身过去跃上马背,拉断缰绳,双腿一夹,催动坐骑,向那三人急追下去。

远远望见三乘马向西沿着河岸急奔,瞧那三人坐在马背上的姿式,手脚笨拙,骑术更劣,不知是否有意做作,但胯下所乘却是良马,胡斐赶出里许,始终没能追上。听那三人不时高声叫骂,肆无忌惮,对自己毫不畏惧,实似背后有极厉害之人撑腰,他焦躁起来,俯身在地下抓起几块石子,手腕抖处,五六块石子飞了出去,只听得“啊哟”“妈呀”之声不绝,三个汉子分别给打中了,一一摔下马来。两个人一跌下来,肌在地上大叫,第三人却左足套在马镫之中,被马拖着直奔,霎时之间已转入柳荫深处。

胡斐跳下马来,见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地叫痛。胡斐在一人身上踢广一脚,喝道:“你说要和我斗三百回合,怎不起身来斗?”那人爬起身来,说道:“欠了赌债不还,还这么横!总有一日凤老爷亲自收拾你。”胡斐一怔,问道:“谁欠了赌债不还?”

另一人猛地里跳起,迎面出拳往胡斐击去。这一拳虽有几斤蛮力,但出拳不成章法,显是全无武功。胡斐微微一笑,挥手轻带。那人一拳打偏,砰的一声,正好打中同伴的鼻子,登时鼻血长流。出拳之人吓了一跳,抚着拳头发呆。受击之人大怒,喝道:“狗娘养的,打起老子来啦!”飞起一腿,踢在他腰里。那人回手相殴,砰砰嘭嘭,登时打得十分热闹,不再理会胡斐。

胡斐见这二人确实不会武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阵,其中大有蹊跷,双手分别抓住两人头颈,往后一扯,将两人分开。但两人打得眼红了,不住口地污言秽语互相辱骂,一个骂对方专偷人家萝卜,另一个说对方是佛山的偷鸡好手,看来两人都是市井无赖,心中越加起疑,大声喝道:“谁叫你们来骂我的?”说着双手合拢,砰的一下,将两人额角对额角地一撞,登时变了两条怒目相向的独角龙。

那偷鸡贼胆子甚小,一吃到苦头,连声:“爷爷,公公,我是你老人家的灰孙子。”胡斐喝道:“呸,我有你这等贱孙子?快说。”那偷鸡贼道:“英雄会馆开宝的邝宝官说,你欠了会馆里的赌债不还,叫我们三个引你出来打一顿。他给了我们每人五钱银子,这坐骑也是他借的。你赌债还不还,不关我事……”

胡斐听到这处,“啊”的一声大叫,心道:“糟啦,糟啦!我恁地糊涂,竟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双手往外一送,将两名无赖双双跌了个狗吃屎,飞身上马,急往来路驰回,心想:“凤天南父子定然躲了起来,偌大一座佛山镇,我却往哪里找去?好在他搜刮霸占的产业甚多,我一处处地闹将过去,搅他个天翻地覆,瞧他躲得到几时?”

不多时已凹到北帝庙前,庙外本有许多人围着瞧热闹,这时已走得干干净净,连孩子也没留下一个。胡斐心想:“那风天南果真走了。”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庙中,一步跨进大殿,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胸口呼吸登时凝住,只吓得身子摇摇摆摆,险些要坐倒在地。

北帝庙大殿上满地鲜血,血泊中三具尸身,正是钟阿四、钟四嫂、钟小二三人。钟阿四脑浆迸裂,显是给凤天鹵用金棍打碎了头颅。钟四嫂与钟小二两人身上都是乱刀砍斩的伤口,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胡斐呆了半晌,一股热血从胸间直冲上来,禁不住伏在大殿地上,放声大哭,叫道:“钟四哥、四嫂、钟家兄弟,我胡斐无能,竟害了你们性命。”见三人虽死,眼睛不闭,脸上充满愤怒之色。他站起身来,指着北帝神像说道:“北帝爷爷,今日要你做个见证,我胡斐若不杀凤天南父子给钟家满门报仇,我回来在你座前自刎。”

他定神一想,到庙门外牵进马匹,将三具尸身都放上马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无知,不明江湖上的鬼蜮伎俩,却来出头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条人命。那姓凤的家中便是布满了刀山油锅,今日也要闯迸去杀他个落花流水。”牵了马匹,往大街而去。

但见家家店铺都关上了大门,街上静悄悄的竟没一个人影,只听得马蹄嗬嗬,在石板路上一路响将过去。

胡斐来到英雄当铺和英雄酒楼,逐一踢开大门,里面均寂然无人,似乎雾时之间,佛山镇上数万人忽地尽数消失,只当铺与酒楼各处堆满柴草,不知是何用意。再去赌场,也是一个人也不见,成万两银子却兀自放在门板之上,竟无人敢动。

胡斐随手取了儿亩两放入包袱,暗自惊讶:“这凤天南定然摆下诡计,对付于我,彼众我寡,莫要再上他的当。”他步步留神,沿街走去,转了几个弯,只见一座白墙黑瓦的大宅第,门上悬着一面大匾,写着“南海凤第”四个大字。那宅第一连五进,气象宏伟。大门、中门一扇扇都门板大开,宅中空空荡荡的似乎也没一人。

胡斐心道:“就算你机关万千,我一把火烧了你的龟洞,瞧你出不出来。”正要去觅柴草放火,忽见屋子后进和两侧都有烟火冒将上来,一怔之间,已明其理:“这风天南好厉害的手段,竟然舍却家业不要,自己一把火烧个干净。如此着来,他定要高飞远走。若不急速追赶,只怕给他躲得无影无踪。”

将马匹牵到凤宅旁钟家菜园,找了柄锄头,将钟阿四夫妇父子三人葬了。只见菜园中萝卜白菜长得肥美,菜畦旁丢着一顶小孩帽子、一个粗陶娃娃。胡斐越看越伤心恼怒,伏地拜了几拜,暗暗祝祷:“钟家兄嫂,你若在天有灵,务须助我,不能让那凶手走脱了。”

忽听得街上脚步声响,数十人齐声呐喊:“捉拿杀人放火的凶手!”“莫走了无法无天的江洋大盗!”“那小强盗便在这里。”

胡斐绕到一株大树之后,向外张去,只见二三十名衙役兵丁,手执弓箭刀枪、铁尺铁链,在凤宅外虚张声势地叫喊。他凝神看时,人群中并无凤家父子在内,心道:“这凤天南惊动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却要挡我一阵。”当下纵身上马,向荒僻处疾驰而去。

出得镇来,回头望时,只见风宅的火焰越蹿越高,同时当铺、酒楼、赌场各处也均冒上火头。看来凤天南决意将佛山镇上的基业尽数毁却,那是永远不再回头了。胡斐心中恼恨,却也不禁佩服这人阴鸷狠辣,勇断勇决,竟然不惜将十来年的经营付之一炬,心想:“此人这般工于心计,定有藏身避祸的妙策,该当到何处找他才是?”立马佛山镇外,一时自责自悔,彷徨不定,自觉若论计谋筹策,自己与凤天南差得甚远,万万不及。

远远听得人声嘈杂,救火水龙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驰,胡斐心想:“适才追那三个无赖,来去不到半个时辰。这凤天南家大业大,岂能在片刻之间料理清楚?他今晚若不亲自回来分断,定有心腹亲信去他藏身的所在请示。我只守住路口便了。”

料想白日定然无人露面,于是在僻静处找了株大树,爬上树去闭目养神,想到钟家四口被害的惨状,悲愤难平,心中翻来覆去起誓:“若不杀那凤贼全家,我胡斐枉自生于天地之间。”又想:“世事变化百端,实在难办得紧。我只是个一勇之夫,单凭武功,岂能事事顺利?”等到暮色苍茫,他走到大路旁,伏在长草中守候,睁大眼四下观望,几个时辰过去,竟没半点动静,直到天色大明,除了卖菜挑粪的乡农外,没人进出佛山。

正感气沮,忽听马蹄声响,两乘快马从镇上奔出,马上乘客穿着武官服色,是京中侍卫打扮。胡斐心中一动,记起凤一鸣曾道,他父亲因要陪伴御前侍卫,不能分身来见,这两名侍卫定与风天南有干连。心念甫起,两骑马已掠过他伏身之所,当即捡起一块小石,伸指弹出,波的一声轻响,一匹马的后腿早着。石子正好打中那马后腿的关节,那马奔跑正速,突然后腿一曲,向后坐倒,那腿登时断折。

马上乘客骑术甚精,这一下变故突起,他提身跃起,轻轻落在道旁,见马匹断了后腿,连声哀鸣,不由得皱起眉头,叫道:“糟糕,糟糕。”

胡斐离着他有七八丈远,只见另一名侍卫勒马回头,问道:“怎么啦?”那侍卫道:“这畜牲忽然失蹄,折断了腿,只怕不中用啦。”胡斐听了他说话的声音,猛然想起这个侍卫,数年前在商家堡中曾经见过。

另一名侍卫道:“咱们回佛山去,另要一头牲口。”那坐骑断腿的侍卫正是当年和徐铮打过一架的何思豪,说道:“风天南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镇上乱成一团,没人理事,还是去向南海县要马吧。”拔出短剑,在马脑袋中一剑插进,免得那马多受痛苦。

那侍卫道:“咱们合骑一匹马吧,慢慢到南海县去。何大哥,你说凤天南当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他毁家避祸,怎能回去?”那侍卫道:“这次南来,不但白辛苦一趟,还害死了你一匹好马。”何思豪跨上马背,说道:“也不一定是白辛苦。福大帅府里的天下掌门人大会,是何等盛事,风天南是五虎门掌门,未必不到。”说着伸手在马臀上一拍。那马背上乘了两人,不能快跑,只迈步缓行。

胡斐听了“福大帅府里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这几字,心里一喜:“天下掌门人聚会,那可热闹得紧哪。凤天南便算不去,他落脚何方,多少也能在会中打听到些讯息。但不知那福大帅邀聚各派掌门人,却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