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转眼过了数天,已是中秋。这日午后,胡斐带同程灵素、蔡威、姬晓峰三人,径去福康安府中,参与天下武林掌门人大会。
胡斐这一次的化装,与日前虬髯满腮又自不同。他修短了胡子,又用药染成黄色,脸皮也涂成了淡黄,倒似生了黄疽病一般,满身锦衣灿烂,翡翠奥烟壶、碧玉扳指、泥金大花折扇,打扮得又豪阔又俗气。程灵素却扮成个中年妇人,弓背弯腰,满脸皱纹,手里拿枝短杆烟袋,抽一口烟,咳嗽几声,谁又瞧得出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胡斐对蔡威说是奉了师父之命,不得在掌门人大会中露了真面目。蔡威唯唯而应,也不多问。
到得福康安府大门口,只见卫士尽撤,只有八名知客站在门边迎宾。胡斐递上邀请赴会的文书。那知客恭而敬之地迎了进去,请他四人在东首一席上就坐。
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一请问,原来是猴拳大圣门的。程灵素见那掌门老者高顶尖嘴,红腮长臂,确是带着三分猴儿相,不由得暗暗好笑。
这时厅中宾客已到了一大半,门外尚陆续进来。厅中迎宾的知客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大员,只消出了福府,哪一个不是声威煊赫的高官大将,但在大帅府中,却不过是清客随员一般,比之童仆厮养也高不了多少。
胡斐一瞥之间,只见周铁鹪和汪铁鹗并肩走来。两人喜气洋洋,服色顶戴都已换过,显已升了官。周汪二人走过胡斐和程灵素身前,自没认出他们。
只听另外两个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喀喀地道:“恭喜周大哥、汪大哥,那晚这场功劳实在不小。”汪铁鹗高兴得咧开了大嘴,笑道:“那也只是碰巧罢啦,算得什么本领?”又有一个武官走了过来,说道:“一位是记名总兵,一位是实授副将,嘿嘿,了不起,了不起。福大帅手下的红人,要算你两位升官最快了。”周铁鹪淡淡一笑,道:“平大人取笑了。咱兄弟无功受禄,怎比得上平大人在疆场上挣来的功名?”那武官正色道:“周大哥勇救相国夫人,汪大哥力护公主。万岁爷亲口御封,小弟如何比得?”
但见周汪二人所到之处,众武官都要恭贺奉承几句。各家掌门人听到了,有的好奇心起,问起二人如何立功护主。众武官便加油添酱、有声有色地说了起来。胡斐隔得远了,只隐约听到个大概(原来那一晚胡斐夜闯福府,勇劫双童,周铁鹪老谋深算,不但将一场祸事消饵于无形,反因先得讯息,装腔作势,从胡斐手中夺回相国夫人,又叫汪铁鹗抢先去保护公主。相国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和嘉公主是皇帝爱女,事后论功行赏,他二人这场功劳立得轻易之极。
但在皇帝眼中,却比战阵中的冲锋陷阵胜过百倍,因此偏殿召见,温勉有加,将他二人连升数级。相国夫人、和嘉公主、福康安又赏了不少珠宝金银。一晚之间,周汪二人大红而特红。人人都说数百名刺客夜袭福大帅府,若非周汪二人力战,相国夫人和公主性命不保。众卫士为了掩饰自己无能,将刺客的人数越说越多,倒似是众卫士以寡敌众,舍命抵挡,才保得福康安无恙。结果人人无过有功。福康安虽失了两个儿子,大为烦恼,但想起十年前自己落入红花会手中的危难,这一晚有惊无险,刺客全数杀退,反而大赏卫士。官场惯例原是如此,瞒上不瞒下,皆大欢喜。
胡斐和程灵素对望几眼,都不禁暗暗好笑。他二人都算饶有智计,但决想不到周铁鹪竟会出此一着,平白无端得了一场富贵。胡斐心想:“此人计谋深远,手段毒辣,将来飞黄腾达,在官场中前程无限。我可得小心,不能落入他手里。”
纷扰间,数十席已渐渐坐满。胡斐暗中一点数,共是六十二桌,每桌两派八人,前来赴会的共是一百二十四家掌门人,寻思:“天下武功门派,竟如此繁多,而拒邀不来赴会的,恐怕也必不少。”又见有数席只坐着四人,又有数席一人也无,不自禁地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今日来是不来?”
程灵素见他若有所思,目光中露出温柔神色,早猜到他是想起了袁紫衣,心中徽微一酸,忽见他颊边肌肉牵动,脸色大变,双眼中充满了怒火,顺着他目光瞧去时,只见西首第四席上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手中握着两枚铁胆,晶光闪亮,滴溜溜地转动,正是五虎门掌门人凤天南。
程灵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袖。胡斐登时省悟,回过头来,心道:“你既来此处,终须逃不出我手心。嘿,凤天南你这恶贼,你道我大闹大帅府后,决不敢到这掌门人大会中来,岂知我偏偏来了。”
午时已届,各席上均已坐齐。胡斐游目四顾,见大厅正中悬着一个锦幛,钉着八个大金字:“以武会友,群英毕至。”锦幛下并列四席,每席都只设一张桌椅,上铺虎皮,却尚无人入座,想来是为王公贵人所设。
程灵素道:“她还没来。”胡斐明知她说的是袁紫衣,却顺口道:“谁没来?”程灵素不答,自言自语:“既当了九家半总掌门,总不能不来。”
又过片时,只见一位二品顶戴的将军站起身来,声若洪钟地说道:“请四大掌门人入席。”众卫士一路传呼出去:“请四大掌门人入席!”“请四大掌门人人席!”“请四大掌门人入席!”
厅中群豪心中均各不解:“这里与会的,除了随伴弟子、主方迎宾知客的人员之外,个个都是掌门人,怎地还分什么四大四小?”
大厅中一片肃静,只见两名三品武官引着四个人走进厅来,一直走到锦幛下的虎皮椅旁,分请四人入座。
当先一人是个白眉老僧,手撑一根黄杨木禅杖,面目慈祥,看来没一百岁,也有九十岁。第二人是个年近古稀的道人,脸上黑黝勘的,双目似开似闭,形容颇为委琐。这一僧一道,貌相判若云泥,老和尚高大威严,一望而知是个有道高僧。那道人却似个寻常施法化缘、画符骗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门人”之一?
第三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六十余岁年纪,双目炯炯闪光,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功深厚。他一进厅来,便含笑抱拳,和这一个、那一个点头招呼,一百多个掌门人中,看来倒有八九十人跟他相识,真算得交游遍天下。各人不是叫“汤大爷”,便是称“汤大侠”,只有几位年岁甚高的武林名宿,才叫他一声“甘霖兄”!
胡斐心想:“这一位便是号称‘甘霖惠七省’的汤沛了。袁姑娘的妈妈便曾蒙他收容过。此人侠名四播,武林中都说他仁义过人,不想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笼络。”
但见他不即就坐,走到每一席上,与相识之人寒暄几句,拉手拍肩,透着极是亲热。待走到胡斐这一桌时,一把拉住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笑道:“老猴儿,你也来啦?嘿嘿,怎么席上不给预备一盆蟠桃儿?”那掌门人妨他甚是恭敬,笑道:“汤大侠,有七八年没见您老人家啦。一直没来跟您老人家请安问好,实在该打。您越老越健旺,可真难得。”汤沛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花果山水帘洞的猴子猴孙、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那掌门人道:“托汤大侠的福,大伙儿都安健。”
汤沛哈哈一笑,向姬晓峰道:“姬老三行走不便吗?”姬晓峰俯身请了个安,说道:“家严没来。家严每日里记挂汤大侠,常说服了汤大侠赏赐的人参养荣丸后,精神好得多了。”汤沛道:“你是住在云侍郎府上吗?明儿我再给你送些来。”姬晓峰哈腰相谢。汤沛向胡斐、程灵素、蔡威三人点点头,走到别桌去了。
那猴拳大圣门的掌门人道:“汤大侠的外号叫做‘甘霖惠七省’,其实呢,岂只是七省而已?那一年俺保的一支十八万两银子的丝绸镖在甘凉道上失落了,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不是汤大侠挺身而出,又软又硬,既挨面子,又动刀子,‘酒泉三虎’怎肯交还这一支镖呢?”跟着便口沫横飞,说起了当年之事。他受了汤沛的大恩,没齿不忘,一有机会,便宣扬他的好处。
这汤沛一走进大厅,真便似“大将军八面威风”,人人的眼光都望着他。那“四大掌门人”的其余三人登时黯然无光。
第四人作武官打扮,穿着四品顶戴,在这大厅之中,官爵高于他的武官有的是,但他步履沉稳,气度威严,隐然是一派大宗师身份。只见他约莫五十岁年纪,方面大耳,双眉飞扬有棱,不声不响地走到第四席上一坐,如渊之停,如岳之峙,凝神守中,对身周的扰攘宛似不闻不见。胡斐心道:“这也是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
他初来掌门人大会之时,满腔雄心,没将谁放在眼中,待得一见这四大举门人,便大增戒惧:“汤大侠和那武官任谁一人,我都未必抵敌得过。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二人之上,自然也非庸手。今日我的身份万万泄漏不得,别说一百多个掌门人个个都是顶尖儿的高手,只消这‘僧、道、侠、官’四人齐上,制服我便绰绰有余。”他惧意一生,当下只抓瓜子慢馒嗑着,不敢再东张西望,生怕给福康安手下的卫士们察觉了。
过了好一会儿,汤沛才和众人招呼完毕,回到自己座上。却又有许多后生晚辈,一个个赶去跟他磕头请安。汤沛家资豪富,随来的门人弟子带着大批红封包,凡是从未见过的晚辈向他通了名磕个头,便给四两银子做见面礼。又乱了一阵,才见礼已毕。
只听得一位二品武官喝道:“斟酒!”在各席伺候的仆役提壶给各人斟满了酒。那武官举起杯来,朗声说道:“各派掌门的前辈武师,远道来到京城,福大帅极为欢迎。现下兄弟先敬各位一杯,待会福大帅亲自来向各位敬酒。”说着举杯一饮而尽。众人也均干杯。
那武官又道:“今日到来的,全是武林中的英雄豪杰。自古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盛事。福大帅最高兴的,是居然请到了四大掌门人一齐光临,现下给各位引见。”他指着第一席的白眉老僧道:“这位是河南嵩山少林寺方丈大智禅师。千余年来,少林派一直是天下武学之源。今日的天下掌门人大会,自当推大智禅师坐个首席。”群豪一齐鼓掌。少林派分支庞大,此日与会的各门派中,几有三分之一源出少林,众人见那武官尊崇少林寺的高僧,尽皆欢喜。
那武官指着第二席的道人说道:“除了少林派,自该推武当为尊了。这一位是武当山太和宫观主无青子道长。”武当派威名甚盛,为内家拳剑之祖。群豪见这道人委靡不振,形貌庸俗,都暗暗奇怪。有些见闻广博的名宿更想:“自从十年前武当派掌门人马真逝世,武当高手火手判官张召重又死在回疆,没听说武当派立了谁做掌门人啊。这太和宫观主无青子的名头,可没听见过。”
第三位汤沛汤大侠的名头人人皆知,用不着他来介绍,但那武官还是说道:“这位甘霖惠七省汤大侠,是三才剑的掌门人。汤大侠侠名震动天下,仁义盖世,无人不知,不用小弟多饶舌了。”他说了这几句话,众人齐声起哄,都给汤沛捧场。这情景比之引见无青子时众人默不作声固大大不同,便少林寺方丈大智禅师,也似有所不及。
胡斐听得邻桌上的一个老者说道:“武林之中,有的是门派抬高了人,有的是人抬高了门派。那位青什么道长,只因是武当山太和宫的观主,便算是天下四大掌门人之一,我看未必便有什么真才实学吧?至于‘三才剑’一门呢,若不是出了汤大侠这样一位百世难逢的人物,在武林中又能占到什么席位呢?”一个壮汉接口道:“师叔说得是。”胡斐听了也暗暗点头。
众人乱了一阵,目光都移到了那端坐第四席的武官身上。唱名引见的那武官说道:“这一位是我们满洲的英雄。这位海兰弼海大人,是御林军镶黄旗骁骑营的佐领,辽东黑龙门的掌门人。”海兰弼的官职比他低,当那二品武官说这番话时,他避席肃立,状甚恭谨。
胡斐邻桌那老者又和同桌的人窃窃私议起来:“这一位哪,却是官职抬高门派了。辽东黑龙门,嘿嘿,在武林中名不见经传,算哪一回子的四大掌门?只不过四大掌门人倘若个个都是汉人,没安插一个满人,福大帅的脸上须不好看。这一位海大人最多不过有几百斤蛮力,怎能跟中原各大门派的名家高手较量?”那壮汉又道:“师叔说得是。”这一次胡斐心中却颇不以为然,暗想:“你莫小觑了这位满洲好汉,此人英华内敛,稳凝端重,比你这糟老头儿可强得太多了。”
那四大掌门人逐一站起来向群豪敬酒,各自说了几句谦逊的话。大智禅师气度雍然,确有领袖群伦之风。汤沛妙语如珠,只说了短短一小段话,便引起三次哄堂大笑。无青子和海兰弼都不善辞令。无青子一口湖北乡下土话,尖声尖气,倒有一大半人不懂他说些什么。胡斐暗自奇怪:“这位道长说话中气不足,怎能为武当派这等大派的掌门,多半他武艺虽低,辈分却高,又有人望,为门下众弟子所推重。”
仆役送莱上来,福大帅府宴客,端是非比寻常,单是那一坛坛二十年的状元红陈绍,便是极难尝到的美酒。胡斐酒到杯干,一口气喝了二十余杯。程灵素见他酒兴甚豪,只抿嘴微笑,自己在烟袋中抽一两口旱烟,偶尔回头,便望凤天南一眼,生怕他走得没了影踪。
吃了七八道菜,忽听得众侍卫高声传呼:“福大帅到!”猛听得呼呼数声,大厅上众武官一齐离席肃立,霎时之间,这些武官都似变成了一尊尊石像,一动也不动了。各门派的与会之人都是武林豪士,没见过这等军纪肃穆的神态,都不由得吃了一惊,三三两两地站起只听得靴声橐橐,几个人走进厅来。众武官齐声喝道:“参见大帅!”一齐俯身,半膝跪了下去。福康安将手一摆,说道:“罢了!请起!”众武官道:“谢大帅!”啪啪数声,各自站起。
胡斐心道:“福康安治军严整,确非平庸之辈。无怪他数次出征,每一次都打胜仗。”但见他满脸春风,神色甚喜,又想:“这人全无心肝,害死了心上人,两个儿子给人抢了去,竟满不在乎。”随即转念:“这人当真厉害之极,家里出了这等大事,脸上却半点不露。”
福康安命人斟了一杯酒,说道:“各位武师来京,本部给各位接风,干杯!”说着举杯而尽。群豪一齐干杯。
这一次胡斐只将酒杯在唇边碰了一碰,并不饮酒。他恼恨福康安心肠毒辣,明知母亲对马春花下毒,却不相救,不愿跟他干杯。
福康安说道:“咱们这个天下掌门人大会,万岁爷也知道了。刚才皇上召见,赐了二十四只杯子,命本部转赐给二十四位掌门人。”他手一挥,从人捧上三只锦盒,在桌上铺了锦缎,从盒中取出杯来。
只见第一只盒中盛的是八只玉杯,第二只盒中是八只金杯,第三只盒中取出的是八只银杯,分成三列放在桌上。玉气晶莹、金色灿烂、银光辉煌。杯上凹凹凸凸地刻满了花纹,远远瞧去,只觉甚是考究精细,大内高手匠人的手艺,果是了得。
福康安道:“这玉杯上刻的是蟠龙之形,叫做玉龙杯,最是珍贵。金杯上刻的是飞凤之形,叫做金凤杯。银杯上刻的是跃鲤之形,叫做银鲤杯。”众人望着二十四只御杯,均想:“这里与会的掌门人共有一百余人,御杯却只二十四只,却赐给谁好?难道是拈阄抽签不成?再说,那玉龙杯自比银鲤贵重得多,却又是谁得玉的,谁得银的?”
福康安指着玉杯,说道:“四位掌门是武林首领,待会每位领玉龙杯一只。”大智禅师等躬身道谢。福康安又道:“此外尚余下二十只御杯,本部想请诸位各献绝艺,武功最强的四位分得四只玉杯,可与少林、武当、三才剑、黑龙门四门合称‘玉龙八门’,是天下第一等大门派。其次八位掌门人分得八只金杯,那是‘金凤八门’。再其次八位分得八只银杯,那是‘银鲤八门’。从此各门各派分了等级次第,武林中便可少了许多纷争。至于大智禅师、无青子道长、汤大侠、海佐领四位,则是品定武功高下的公证,各位可有异议没有?”
许多有见识的掌门人均想:“这哪里是少了许多纷争?各门各派一分等级次第,武林中立时便惹出无穷祸患。这二十四只御杯势必你争我夺。天下武人从此为名位而争斗,自相残杀,刀光血影,再也没宁日了。”
可是福大帅既如此说,又有谁敢异议?早有人随声附和,纷纷喝彩。
福康安又道:“得了这二十四只御杯的,自然须得好好地看管着。倘若给别门别派抢了去、偷了去,那玉龙八门、金凤八门、银鲤八门,跟今日会中所定,却又不同了哇!”这番话说得又明白了一层,却仍有不少武人附和哄笑。
胡斐听了福康安的一番说话,又想起袁紫衣日前所述他召开这天下掌门人大会的用意,心道:“初时我还道他只是延揽天下英雄豪杰,收为己用,哪知他的用意更要毒辣得多。他存心挑起武林中各门派的纷争,要天下武学之士,只为了一点儿虚名,便自相残杀,再也没余力来反抗满清。”正想到这里,只见程灵素伸出食指,沾了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个“二”,又写了个“桃”宇,写后随即用手指抹去。
胡斐点了点头,这“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他曾听人说过的,心道:“据说古时晏婴使‘二桃杀三士’的奇计,只用两枚桃子,便使三个桀鸯不驯的勇士自杀而死。其实晏子乃是大贤,岂有这等毒辣心肠?今日福康安便摆明要学一学矮相国晏婴,只不过为显得他气魄更大得多,要以二十四只杯子,害尽天下武人。”他环顾四周,只见少壮的武人大都兴高采烈,急欲一显身手,但也有少数中年和老年的掌门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料来也想到了争杯之事,后患非小。
大厅上各人纷纷议论,一时声音极为嘈杂,只听邻桌有人说道:“王老爷子,你神拳门武功出类拔萃,天下少有人比,定可夺得一只玉龙杯了。”那人谦道:“玉龙杯是不敢想的,倘若能捧得一只金凤杯回家,也可以向孩子们交差啦!”又有人低声冷笑道:“就怕连银鲤杯也摸不着一点边儿,那可就丢人啦。”那姓王的老者怒目而视,说风凉话的人却泰然自若,不予理会。一时之间,数百人交头接耳,谈论的都是那二十四只御杯。
忽听得福康安身旁随从击了三下掌,说道:“各位请静一静,福大帅尚有话说。”大厅上嘈杂之声,渐渐止歇,只因群豪素来不受约束,不似军伍之中令出即从,隔了好一阵,才寂静无声。
福康安道:“各位再喝几杯,待会酒醉饭饱,各献绝艺。至于比试武艺的方法,大家听安提督说一说。”站在他身旁的安提督腰粗膀宽,貌相威武,说道:“请各位宽量多用酒饭,筵席过后,兄弟再向各位解说。请,请,兄弟敬各位一杯。”说着在大杯中斟了一满杯,一饮而尽。
与会的群雄本来大都豪于酒量,但这时想到饭后便有一场剧斗,人人都不敢多喝,除了一些决意不出手夺杯的高手耆宿之外,都是举杯沾唇,作个意思,便放下了酒杯。
酒筵丰盛无比,可是人人心有挂怀,谁也没心绪来细尝满桌山珍海味,只是想到待会便要动手,饭却非吃饱不可,因此一干武师,十之八九都是酒不醉而饭饱。
待得筵席撤去,安提督击掌三下。府中仆役在大厅正中并排放了八张太师椅,东厅和西厅也各摆八张。大厅的八张太师椅上铺了金丝绣的乳白色缎垫,东厅椅上铺了金色缎垫,西厅椅上铺了银色缎垫。三名卫士捧了玉龙杯、金凤杯、银鲤杯,分别放在大厅、东厅和西厅的三张茶几上。
安提督见安排已毕,朗声道:“咱们今日以武会友,讲究点到为止,最好是别伤人流血。不过动手过招的当中,刀枪没眼,也保不定有什么失手。福大帅吩咐了,哪一位受轻伤的,送五十两汤药费,重伤的送三百两,不幸丧命的,福大帅恩典,抚恤家属纹银一千两。在会上失手伤人的,不负罪责。”
众人一听,心下都是一凉:“这不是明着让咱们拼命么?”
安提督顿了一顿,又道:“现下比武开始,请四大掌门人入座。”
四名卫士走到大智禅师、无青子、汤沛、海兰弼跟前,引着四人在大厅的太师椅上居中坐下。八张椅上坐了四人,左右两边各空出两个座位。
安提督微微一笑,说道:“现下请天下各家各派的掌门高手,在福大帅面前各显绝艺。哪一位自忖有能耐领得银鲤杯的,请到西厅就坐;能领得金凤杯的,请到东厅就坐。若是自信确能艺压当场,可和四大掌门人并列的,请到大厅正中就坐。二十位掌门人入坐之后,余下的掌门人哪一位不服,可向就座的挑战,败者告退,胜者就位,直到没人出来挑战为止。各位看这法儿合适么?”
众人心想:“这不是摆下了二十座擂台吗?”虽觉大混战之下死伤必多,但力强者胜,倒也公平。许多武师便大声说好,没人异议。
这时福康安坐在左上首一张大椅中。两边分站着十六名高手卫士,周铁鹪和王剑英都在其内,严密卫护,生怕众武师龙蛇混杂,其中隐藏了刺客。
程灵素伸手肘在胡斐臂上轻轻一敲,嘴角向上一努,胡斐顺着她眼光向上看去,只见屋顶一排排地站满了卫士,都手握兵刃。看来今日福康安府中戒备之严,只怕还胜过了皇宫内院,府第周围,自也是布满了精兵锐士。胡斐心想:“今日能找到凤天南那恶贼的踪迹,心愿已了,无论如何不可泄漏了形迹,否则多半性命难保。待会若能为华拳门夺到一只银鲤杯,也算对得起这位姬兄了。不过我越迟出手越好,免得多引人注目。”
哪知他这么打算,旁人竟也都是这个主意。只不过胡斐怕的是为人识破乔装,其余武师却均盼望旁人斗个筋疲力尽,自己最后出手,便坐收渔人之利,是以安提督连说几遍:“请各位就座!”那二十张空椅始终空荡荡的,竟没一个武师出来坐入。
俗语说得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凡是文人,从没一个自以为文章诗词天下第一,但学武之士,除了修养特深的高手之外,决不肯甘居人后。何况此日与会之人都是一派之长,平素均自尊自大愤了的,就说自己名心淡泊,不喜和人争竟,但所执掌的这门派的威望却决不能堕了。只要这晚在会中失手,本门中成千成百的弟子今后在江湖上都要抬不起头来,自己回到本门之中,又怎有面目见人?只怕这掌门人也当不下去了。当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意:“我若不出手,将来尚可推托交代。倘若出手,非夺得玉龙杯不可。要一只金凤杯、银鲤杯,又有何用?”因此众武师的眼光,个个都注视着大厅上那四张铺了乳白锻塾的空太师椅,至于东厅和西厅的金凤杯和银鲤杯,谁都不在意下。
僵持了片刻,安提督干笑道:“各位竟都这么谦虚?还是想让别个儿累垮了,再来捡个现成便宜?那可不合武学大师的身份啊。”这几句话似是说笑,其实是道破了各人心事,以言相激。
果然他这句话刚说完,人丛中同时走出两个人来,分别在大厅上一左一右两张椅中坐落。一个大汉身如铁塔,一言不发,却把一张紫檀木的太脉椅坐得格格直响。另一个中等身材,颏上长着一部黄胡子,笑道:“老兄,咱哥儿俩那是抛砖引玉,冲着眼前这许多老师父、大高手,咱哥儿难道还真能把两只玉龙杯捧回家去吗?你可别把椅子坐烂了,须得留给旁人来坐呢。”那黑大汉“嘿”的一声,脸色难看,显然对他的玩笑颇不以为然。
一个穿着四品顶戴的武官走上前来,指着那大汉朗声道:“这位是二郎拳掌门人黄希节黄老师。”指着黄胡子道:“这位是燕青拳掌门人欧阳公政欧阳老师。”
胡斐听得邻桌那老者低声道:“好哇,连‘千里独行侠’欧阳公政,居然也想来取玉龙杯。”胡斐心中微微一震。那欧阳公政自己安上个外号叫做“千里独行侠”,其实“独行”倒也不错,跟这“侠”字可沾不上边了,空有侠盗之名,并无其实,名头虽响,声誉却极不佳,胡斐也曾听到过他的名字。
这两人一坐下,跟着一个道人上去坐落,那是“昆仑刀”掌门人西灵道人。他脸含微笑,身上不带兵刃,似乎成竹在胸,极有把握,众人都有些奇怪:“这道士是‘昆仑刀’的掌门人,怎地不带单刀?”
厅上各人正眼睁睁地望着那余下的一张空椅,不知还有谁挺身而出。
安提督说道:“还有一只玉杯,没谁要了么?”
人丛中一人叫道:“好吧!留下给我酒鬼装酒喝!”一个身材高瘦的汉子踉踉跄跄而出,一手拿酒壶,一手拿酒杯,走到厅心,晕头转向地绕了两个围子,突然倒转身子,向后摔入了那张空椅,身法轻灵,显得是高明武功。大厅中不乏识货之人,有人叫了起来:“好招‘张果老倒骑驴,摔在高桥上’!”这人是“醉八仙”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他衣衫褴褛,满脸酒气,模样令人莫测高深。
安提督道:“四位老师胆识过人,可敬可佩。还有哪一位老师,自信武功胜得过这四位中任何一位的,便请出来挑战。若没人挑战,那么二郎拳、燕青拳、昆仑刀、醉八仙四门,便得归于玉龙八门之列了。”
东首一人抢步而上,说道:“小人周隆,愿意会一会‘千里独行侠’欧阳老师。”这人满脸肌肉处起,身材矮壮,便如一头牯牛相似。
胡斐对一干武林人物都不相识,全仗旁听邻座的老者对人解说。好在那老者颇以见多识广自喜,他不等那四品武官通名,便抢先说道:“这位周老师是金刚拳的掌门人,又是山西大同府兴隆镖局的总镖头。听说欧阳公政劫过他的镖,他二人很有过节。我看这位周老师下场,其意倒不一定是在玉龙杯。”
胡斐心想:“武林中恩恩怨怨,牵缠纠葛,就像我自己,这一趟全是为凤天南那恶贼而来。各门各派之间,只怕累世成仇数百年的也有不少。难道都能在今日会中了断么?”想到这里,不自禁地望了凤天南一眼,只见他右手不住手地转动两枚铁胆,却不发出半点声息,神色宁定。
周隆这么一挑战,欧阳公政笑嘻嘻地走下座位,笑道:“周总镖头,近来发财?。生意兴隆?”周隆年前所保的十万两银子一支镖给他劫了,始终追不回来,赔得倾家荡产,数十年的积蓄一旦而尽,如何不恨得牙痒痒的?更不打话,一招“双劈双撞”直击出去。欧阳公政还了一招燕青拳的“脱靴转身”,两人便即激斗。
周隆胜在力大招沉,下盘稳固,欧阳公政却以拳招灵动、身法轻捷见长。周隆一身横练功夫,对敌人来招竟不大闪避,肩头胸口接连中了三拳,竟哼也没哼一声,突然呼的一拳打出,是“金刚拳”中的“迎风打”。欧阳公政一笑闪开,飞脚踹出,踢在他腿上。周隆“抢背大三拍”就地翻滚,摔了一跤,却又站起。
两人拆到四五十招,周隆身上已中了十余下拳脚,冷不防鼻上又中了一拳,登时鼻血长流,衣襟上全是鲜血。欧阳公政笑道:“周老师,我只不过抢了你镖银,又没抢你老婆,说不上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就算了吧!”周隆一言不发,扑上发招。欧阳公政仗着轻功了得,侧身避开,嘴里轻薄言语不断,意图激怒对方。
酣战中周隆小腹上又给踢中了一脚,他左手按腹,满脸痛苦之色,突然之间,右手“金钩挂玉”,抢进一步,一招“没遮拦”,结结实实地捶中在敌人胸口。但听得喀喇一响,欧阳公政断了几根肋骨,摇摇晃晃,一口鲜血喷出。
他知周隆恨己入骨,一招得胜,跟着势必再下毒手,这时自己已无力抵御,强忍疼痛,闪身退下,苦笑道:“是你胜了……”周隆待要追击,汤沛说道:“周老师,胜负已分,不能再动手了。你请坐吧。”周隆听得是汤沛出言,不敢违逆,抱拳道:“小人武艺平常,不敢争这玉龙杯!”转身回入原座。
众武师大都瞧不起欧阳公政的为人,见周隆苦战获胜,纷纷过来慰问道贺。欧阳公政满脸惭色,却不敢离座出府,他自知冤家太多,这时身受重伤,只要一出福大帅府,立时便有人跟出来下手,周隆第一个便要出来,只得取出伤药和酒吞服,强忍疼痛,坐着不动,对旁人的冷嘲热讽,只作不闻。
胡斐心道:“这周隆看似戆直,其实甚为聪明,凭他功夫,那玉龙杯是决计夺不到的,一战得胜,全名而退。金刚拳虽不能列名为玉龙八门,在江湖上却谁也不能小看了。”
只听汤沛道:“周老师既然志不在杯,有哪一位老师上来坐这椅子?”
这一只空椅是不战而得,倒省了一番力气,早有人瞧出便宜,两条汉子分从左右抢了过去。眼看两人和太师椅相距的远近都是一般,谁的脚下快一步,谁便可以抢到。哪知两人来势都急,奔到椅前,双肩一撞,各自退了两步。便在此时,呼的一声,一人从人丛中窜了出来,双臂一振,如大鸟般飞起,轻轻巧巧地落入椅中。他后发而先至,竟抢在那两条汉子之前,这一份轻功耍得漂亮。人丛中轰雷价响起彩声。
那互相碰撞的两个汉子见有人抢先坐入椅中,向他一看,齐声叫道:“啊,是你!”不约而同地向他攻去。那人坐在椅中,却不起身,左足碎的一下踢出,将左边那汉子踢了个筋斗,右手一长,扭住右边汉子的后领,一转一甩,将他摔了一跤。他身不离椅,随手打倒两人。众人都是一惊:“这人武功恁地了得!”
安提督不识此人,走上两步,问道:“阁下尊姓大名?是何门何派的掌门人?”
那人尚未回答,地下摔倒的两个汉子已爬起身来,一个哇哇大叫,一个破口乱骂,抡拳又向他打去。从二人大叫大嚷的言语中听来,似乎这人一路上侮弄戏耍,二人已很吃了他的苦头。那人借力引力,左举在左边汉子的背心上一推,右足弯转,啪的一声,在右边汉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两人身不由主地向前疾冲。幸好两人变势也快,不等相互撞头,四只手已伸出互扭,只去势急了,站不住脚,同时摔倒。
左边那汉子叫道:“齐老二,咱们自己的账日后再算,今日并肩子上,先料理了这厮再说。”右边的汉子道:“不错!”跃起身来,从腰间抽出了一柄匕首。
胡斐听得邻座那老者自言自语:“鸭形门翻江凫一死,传下的两个弟子挺不成器。”叹息了一声,不再往下解释。
胡斐见两个汉子身法古怪,好奇心起,走过去拱一拱手,说道:“请问前辈,这两位是鸭形门的么?”那老者笑了笑,道:“阁下面生得紧啊。请教尊姓大名?”胡斐还未回答,蔡威已站起身来,说道:“我给两位引见。这是敝门新任掌门人程灵胡程老师,这位是先天拳掌门人郭玉堂郭老师。你们两位多亲近亲近。”
郭玉堂识得蔡威,知道华拳门人才辈出,是北方拳家的一大门派,不由得对胡斐肃然起敬,忙起立让座,说道:“程老师,我这席上只有四人,要不要到这边坐?”胡斐道:“甚好!”向大圣门的猴形老儿告了罪,和程灵素、姬晓峰、蔡威三人将杯筷挪到郭玉堂席上,坐了下来。
“先天拳”一派来历甚古,创于唐代,历代拳师传技时各自留招,千余年来又没出什么出类拔萃的英杰,到得清代,已趋式微。郭玉堂自知武功不足以与别派的高手争胜,也没起争夺御杯之意,心安理得地坐在一旁,饮酒观斗,这时听胡斐问起,说道:“鸭形拳的模样很不中瞧,但马步低,下盘稳,水面上的功夫尤其了得。当年翻江鬼在世之日,河套一带是由他称霸了。翻江凫一死,传下了两个弟子,这拿匕首的叫齐伯涛,那拿破甲锥的叫陈高波。两人争做掌门人已争了十年,谁也不服谁。这次福大帅请各家各派的掌门人赴会,嘿,好家伙,师兄弟俩老了脸皮,可一起来啦!”
只见齐伯涛和陈高波各持一柄短兵刃,左右分进,坐在椅中那人却仍不站起,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我在兰州叫你们别上北京,却偏偏要来。”这人头尖脸小,拿着一根小小旱烟管,呼噜呼噜地吸着,留着两撇黄黄的鼠须,约莫五十来岁年纪。
安提督接连问他姓名门派,他始终不理。胡斐见他手脚甚长,随随便便地东劈一掌,西踢一腿,便将齐陈二人的招数化解了去,武功似乎并不甚高,招数却甚怪异,问郭玉堂道:“郭老师,这位前辈是谁啊?”郭玉堂敏眉道:“这个……这个……”他可也不认识,不由得脸上有些讪讪的,旁人以武功落败自惭,他却以识不出旁人的来历为羞。
只听那吸旱烟的老者骂道:“下流胚子,若不是瞧在我那过世的兄弟翻江凫脸上,我才不来理你们的事呢。翻江凫一世英雄,收的徒弟却贪图功名利禄,来赶这趟混水。你们到底回不回去?”陈高波挺锥直戳,喝道:“我师父几时有你这个臭朋友了?我在师父门下七八年,从来没见过你这糟老头子!”那老者骂道:“翻江凫是我小时玩泥沙、捉虫蚁的朋友,你这娃娃知道什么?”突然左手伸出,啪的一下,打了他个耳刮子。这时齐伯涛已攻到他的右侧,那老者抬腿一踹,正好踹中他面门,喝道:“你师父死了,我来代他教训。”
大厅上群雄见三人斗得滑稽,无不失笑。但齐伯涛和陈高波当真是大浑人两个,谁都早瞧出来他们决不是老者的对手,二人还是苦苦纠缠。那老者说道:“福大帅叫你们来,难道当真安着好心么?他是要挑得你们自相残杀,为了几只喝酒嫌小、装尿不够的杯子,大家拼个你死我活!”这句话明着是教训齐陈二人,但声音响朗,大厅上人人都听见了。胡斐暗暗点头,心想:“这位前辈倒颇有见识,也亏得他有这副胆子,说出这几句话来。”
果然安提督听了他这话,怒声喝道:“你到底是谁?在这里胡说八道地拽乱?”总算他还碍着群雄的面子,尊重他是邀来的宾客,否则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
那老者咧嘴一笑,说道:“我自管教我的两个后辈,又碍着你什么了?”旱烟管伸出,叮叮两响,将齐陈手中的匕首和破甲锥打落,旱烟管往腰带中一插,右手扭住齐伯涛的左耳,左手扭住陈高波的右耳,扬长而出。说也奇怪,两人竟服服帖帖的一声不做,只是歪嘴闭眼,忍着疼痛,神情极是可笑。原来那老者两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扭住耳朵,另外三指却分扣两人脑后的强间、风府两穴,令他们手足俱软,反抗不得。
胡斐心道:“这位前辈见事明白,武功高强,他日江湖上相逢,倒可和他交个朋友。齐陈二人若能得他调教,将来也不会如此没出息了。”
安提督骂道:“混账王八羔子,到大帅府来胡闹,当真活得不耐烦了……”忽然波的一声,人丛中飞出一个肉丸,正好送入他嘴里。安提督一惊之下,骨碌一下吞人了肚中,登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虽然牙齿间沾到一些肉味,却不清楚到底吞了什么怪东西下肚,又不知这物事之中是否有毒,自更不知这肉丸是何人所掷。这一下谁也没瞧明白,只见他张大了口,满脸惊惶之色,一句话没骂完,却没再骂下去。
汤沛向着安提督的背心,没见到他口吞肉丸,说道:“江湖上山林隐逸之士,所在多有,原也不足为奇。这位前辈很清高,不愿跟咱们俗人为伍,那也罢了。这里有一张椅子空着,却有哪一位老师上来坐一坐?”
这时天色渐暗,府中侍仆纷纷端出点着的灯烛,照耀得大厅上一片光亮。
人丛中一人叫道:“我来!”众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人丛中挤出一个矮子来。这人不过三尺六七寸高,满脸虬髯,模样凶横。有些年轻武师见他矮得古怪,不禁笑出声来。那矮子回过头来,怒目而视,眼光炯炯,自有一股威严,那些人便不敢笑了。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门人黄希节身前,向着他从头至脚地打量。黄希节身形魁梧,坐在椅上,犹似一座铁塔,比那矮子站着还高出半个头。那矮子对他自上看到下,又自下看到上,却不说话。黄希节道:“看什么?要跟我较量一下么!”那矮子哼了一声,绕到椅子背后,又去打量他后脑。黄希节恐他在身后突施暗算,跟着转过头去,那矮子却又绕到他正面,仍侧了头,瞪眼而视。那四品武官说道:“这位老师是陕西地堂拳掌门人,宗雄宗老师!”
黄希节给他瞧得发毛,霍地站起,说道:“宗老师,在下领教领教你的地堂拳绝招。”哪知宗雄双足一登,坐进了他身旁空着的椅中。黄希节哈哈一笑,说道:“你不愿跟我过招,那也好!”坐回原座。宗雄却又纵身离座,走到他跟前,将一颗冬瓜般的脑袋转到左边,又转到右边,只是瞧他。
黄希节怒喝道:“你瞧什么?”宗雄道:“适才饮酒之时,你干吗瞧了我一眼,又笑了起来?你笑我身材矮小,是不是?”黄希节笑道:“你身材矮小,跟我有什么相干?”宗雄大怒,喝道:“你还讨我便宜!”黄希节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宗雄道:“你说我身材矮小,跟你有什么相干?嘿嘿,我生得矮小,只跟我老子相干,你不是来混充我老子吗?”此言一出,大厅中登时哄堂大笑。
福康安正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喷了出来。程灵素伏在桌上,笑得揉着肚子。胡斐却怕大笑之下,黏着的胡子落了下来,只得强自忍住。
黄希节笑道:“不对!我儿子比宗老师的模样儿俊得多了。”宗雄一言不发,呼的一拳便往他小腹上击去。黄希节早有提防,他身材虽大,行动却颇敏捷,跃起跳在一旁。只听喀喇一响,宗雄已将一张紫植木的椅子打得碎裂。这一拳打出,大厅上笑声立止,众人见他虽模样丑陋,言语可笑,但神力惊人,倒不可小觑了。
宗雄一拳不中,身子后仰,反脚踢出。黄希节左脚缩起,“英雄独立”,跟着还了一招“打八式跺子脚”。宗雄就地滚倒,使了地堂拳出来,手足齐施,专攻对方下三路。黄希节连使“扫堂腿”、“退步跨虎势”、“跳箭步”数招,攻守兼备。但他“二郎拳”的长处是在拳掌而非腿法,若与常人搏击,给他使出“二郎担山掌”、“盖马三拳”等绝招来,凭着他拳快力沉,原不易抵挡,而他所练腿法,也是窝心腿、撩阴腿等用以踢人上盘中盘,这时遇到宗雄在地下滚来滚去,生平所练的功夫尽数变了无用武之地,不但拳头打人不着,踢腿也无用处,只是跳跃闪避。过不多时,膝弯里已给宗雄接连踢中数腿,又痛又酸之际,宗雄双腿盘绞,黄希节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宗雄纵身扑上,哪知黄希节身子跌倒,反有施展之机,右拳击出,正中对方肩头,将宗雄击出丈余。宗雄一个打滚,又攻了回来。黄希节跪在地下,瞧准来势,左掌右拳,同时击出,宗雄斜身滚开。两人着地而斗,只听得砰砰之声不绝,身上各自不断中招。但两人都皮粗肉厚,很挨得起打击,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脚,一时竟分不出胜负,这般搏击,宗雄已占不到多大便宜,蓦地里黄希节卖个破绽,让宗雄滚过身来,拼着胸口重重挨上一拳,双手齐出,抓住他膀子,一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双手使力收紧。宗雄伸拳猛击黄希节胁下,但黄希节好容易抓住敌人要害,如何肯放?宗雄透不过气来,满脸涨成紫酱,击出去的拳头也渐渐无力了。
群雄见二人蛮打烂拼,宛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哪还有丝毫掌门人的身份,都摇头窃笑。
眼见宗雄渐渐不支,人丛中忽然跳出一个汉子,擂拳往黄希节背上击去。安提督喝道:“退下,不得两个打一个。”但那人拳头已打到了黄希节背心。黄希节吃痛,手一松,宗雄翻身跳起。人丛中又有一人跳出,长臂抡拳,没头没脑地向那汉子打去。这两人一个是宗雄的大弟子,一个是黄希节的儿子,各自出来助拳,大厅上登时变成两对儿相殴。
旁观众人呐喊助威,拍手叫好。一场武林中掌门人的比武较艺,竟变成了耍把戏一般,庄严之意,荡然无存。
宗雄吃了一次亏,不再侥幸求胜,严守门户,和黄希节斗了个旗鼓相当。黄希节的儿子临敌经验不足,接连给对方踢了几个筋斗。他狂怒之下,从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刀,向对手剁去。宗雄的弟子没携兵刃,抢过汤沛身旁空着的太师椅,舞动招架。
这场比武越来越不成模样。安提督喝道:“这成什么样子?四个人通统给我退下。”但宗雄等四人打得兴起,全没听到他说话。
海兰弼站起身来,喝道:“提督大人的话,你们没听到么?”黄希节的儿子挺刀向对手剁去,却剁了个空。海兰弼一伸手,抓住他胸口,顺手向外掷出,跟着回手抓住宗雄弟子,也掷人了天井。众人一呆,但见海兰弼一手一个,又已抓住宗雄和黄希节,同时掷出。四人跌成一团,头晕脑涨之下,乱扭乱打,直到几名卫士奔过去拆开,方才罢手。但四人均已目肿鼻青,兀自互相叫骂不休。
海兰弼这一显身手,旁观群雄无不惕然心惊,均想:“这人身列四大掌门,果然有极高的武功,这么随手一抓一掷,就将宗黄二人如稻草般抛了出去。”宗雄和黄希节虽斗得狼狈,但两人确有真实本领,在江湖上也都颇有声望,实非等闲之辈。
海兰弼掷出四人后,回归座位。汤沛赞道:“海大人好身手,令人好生佩服。”海兰弼笑道:“可叫汤大侠见笑了,这几个家伙可实在闹得太不成话。”
这时侍仆搬开破椅,换了一张太师椅上来,铺上缎垫。“昆仑刀”掌门人西灵道人本来一直脸含微笑,待见海兰弼露了这手功夫,自觉难以和他并列,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那一旁“醉八仙”掌门人千杯居士文醉翁,却仍自斟自饮,醉眼模糊,对眼前之事恍若不闻不见。
安提督说道:“福大帅请各位来此,是为较量武功,以定技艺高下,可千万别像适才这几位这般乱打一气,不免貽笑大方。”只听宗雄在廊下喝道:“什么贻笑大方?贻哭小方?你懂武功不懂?咱们来较量较量。”安提督只作没听见,不去睬他,说道:“这里还有两个座位,哪一位真英雄、真好汉上来乘坐?”
宗雄大怒,叫道:“你这么说,是骂我不是真英雄了?难道我是狗熊?”他不理会适才曾遭海兰弼掷跌,从廊下纵了出来,向安提督奔去,突然脚步娘跄,跌了个筋斗。原来一名卫士伸足一绊,摔了他一跤。宗雄大怒,转过身来找寻暗算之人时,那卫士早已躲开。宗雄喃喃咒骂,不知是谁暗中绊他。
这时众人都望着中间的两张太师椅,没谁再去理会宗雄。原来一张空椅上坐着一个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唱名武官报称是蒙古哈赤大师,另一张空椅上却挤着坐了两人。
这两人相貌全然一模一样,倒挂眉,斗鸡眼,一对眼珠拥挤在鼻梁之旁,约莫四十来岁年纪,服饰打扮没半丝分别,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这两人容貌也没什么特异,但这双斗鸡眼却衬得形相甚是诡奇。唱名武官说道:“这两位是责州双子门的掌门人倪不大、倪不小愧氏双雄。”
众人一听他俩的名字,登时都乐了,再瞧二人容貌身形,真的再也没半分差异,也不知倪不大是哥哥呢,还是倪不小是哥哥。如果一个叫倪大,一个倪小,那自是分了长幼,但“不大”似乎是小,“不小”似乎是大,却又未必尽然。只见两人双手都拢在衣袖之中,好像怕冷一般。众人指指点点地议论,有的更打起赌来,有的说俛不大居长,有的说倪不小为大,但到底哪一个是倪不大,哪一个是倪不小,却又谁也弄不清楚。两兄弟神色木然,四目向前直视,二人都非瘦削,但并排坐在一张椅中,丝毫不见挤迫,想来自幼便这么坐惯了的。福康安凝目瞧着二人,脸含微笑,也大感兴味。
众人正议论间,忽地眼前一亮,人丛中走出一个女子来。这女子身穿淡黄罗衫,下身系着葱绿裙子,二十一二岁年纪,肤色白嫩,颇有风韵。唱名武官报道:“凤阳府五湖门的掌门人桑飞虹姑娘。”众武师突然见到一个美貌姑娘出场,都精神一振。
郭玉堂对胡斐道:“五湖门的弟子都是做江湖卖解的营生,世代相传,掌门人一定是女子。便有武艺甚高、本领颇大的男弟子,也不能当掌门人。只这位桑姑娘年纪这样轻,恐怕不见得有什么真实功夫吧?”
桑飞虹走到倪氏昆仲面前,双手叉腰,笑道:“请问两位倪爷,哪一位是老大?”两人摇了摇头,并不回答,桑飞虹笑道:“便是双生兄弟,也有个早生迟生,老大老二。”倪氏昆仲仍摇了摇头。桑飞虹道:“咦,这可奇啦!”指着左首那人道:“你是老大?”那人摇了摇头。她又指着右首那人道:“那么你是老大了?”那人也摇了摇头。桑飞虹皱眉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说话不打诳语。”右首那人道:“谁打诳了?我不是他哥哥,他也不是我哥哥。”桑飞虹道:“你二位可总是双生兄弟吧?”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这几下摇头,大厅上登时群情耸动,他二人相貌如此相似,决不能不是双生兄弟。
桑飞虹哼了一声道:“这还不是打诳?你们若不是双生兄弟,杀了我头也不信。那么谁是倪不大?”左首那人道:“我是倪不大。”桑飞虹道:“好,是你先出世呢,还是他先出世?”倪不大皱眉道:“你这位姑娘缠夹不清,你又不是跟咱兄弟攀亲,问这个干吗!”桑飞虹走惯江湖,对他这句意含轻薄之言也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啦,你自己招认是兄弟啦!”倪不大道:“咱们是兄弟,可不是双生兄弟。”桑飞虹伸食指点住腮边,摇头:“我不信。”倪不大道:“你不信就算了。谁要你相信?”
桑飞虹甚是固执,说道:“你们是双生兄弟,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肯认?”倪不小道:“你一定要知道其中缘由,跟你说了,那也不妨。但咱兄弟有个规矩,知道了我们出身的秘密之后,须得挨咱兄弟三掌,倘若自知挨不起,便得向咱兄弟磕三个响头。”
桑飞虹实在好奇心起,暗想:“他们要打我三掌,未必便打得到了,我先听听这秘密再说。”点头道:“好,你们说吧!”
倪氏兄弟忽地站起,两人这一站,竟没分毫先后迟速之差,真如是一个人一般。桑飞虹得意洋洋地道:“这还不是双生兄弟?当真骗鬼也不相信!”只见他二人双手伸出袖筒,眼前金光闪了几闪,二人十根手指上都套着又尖又长的金套。倪氏兄弟身形晃动,伸出手指,便向桑飞虹抓去。
桑飞虹吃了一惊,急忙纵身跃开,喝道:“干什么?”
倪不大站在东南角,倪不小站西北角,两人手臂伸开,每根手指上加了尖利的金套,都有七八寸长,登时将桑飞虹围在中间。
安提督忙道:“今日会中规矩,只能单打独斗,不得倚多为胜。”
倪不小那双斗鸡眼的两颗眼珠本来聚在鼻梁之旁,忽然横向左右一分,朝安提督白了一眼,冷冷地道:“安大人,你可知咱哥儿俩是哪一门哪一派啊?”安提督道:“你两位是贵州双子门吧?”倪不大的眼珠也倏地分开,说道:“咱双子门自来相传,所收的弟子不是双生兄弟,便是双生姊妹,跟人动手,从来就没单打独斗的。”
安提督尚未答话,桑飞虹抢着道:“照啊,你们刚才说不是双生兄弟,这会儿自己又承认了。”倪不小道:“我们不是双生兄弟!”
众人听了他二人反反复复的说话,都觉得这对宝贝儿兄弟有些儿痴呆。桑飞虹咯咯一笑,说道:“不跟你们歪缠啦,反正我又不配要这玉龙杯!”说着便要退开。倪不小双手一拦,说道:“你已问过我们的身世了,是受我们三掌呢,还是向咱兄弟磕三个头?”桑飞虹秀眉微蹙,说道:“你们始终说不明白,又说是兄弟,又说不是双生兄弟。天下英雄都在此,倒请大家评评这个理看。”
倪不大道:“好,你既一定要听,便跟你说了。”倪不小道:“我们两个一母同胞。”倪不大道:“一母同胞共有三人。”倪不小道:“我两人是三胞胎中的两个。”倪不大道:“所以说虽是兄弟,却不是双生兄弟。”倪不小道:“大哥哥生下娘胎就一命呜呼。”倪不大道:“我们二人同时生下,不分先后。”倪不小道:“双头并肩,身子相连。”倪不大道:“一位名医巧施神术,将我兄弟二人用刀剖开。”倪不小道:“因此上我二人分不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倪不大道:“我既不大,他也不小。”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口气地说将下来,中间没分毫停顿,语气连贯,音调相同,若有人在隔壁听来,决计不信这是出于二人之口。大厅上众人只听得又诧异,又好笑,均想这事虽然奇妙,却也非事理所无,不由得尽皆惊叹。
桑飞虹笑道:“原来如此,这种天下奇闻,我今日还是第一次听到。”倪不小道:“你磕不碴头?”桑飞虹道:“头是不磕的。你们要打,便动手吧,我可没答允你们不还手。”
倪不大、倪不小两兄弟互不招呼,突然金光晃动,二十根套着尖利金套的手指疾抓而至。桑飞虹身法灵便,从二十根长长的手爪之间闪避开去。倪氏兄弟自出娘胎,从未分开过一个时辰,所学武功也纯是分进合击之术,两个人和一个人绝无分别,便如是一个四手四足二十根手指的单人一般。两人出手配合得丝丝入扣,倪不大左手甫伸,倪不小的右手已自侧方包抄了过来。桑飞虹身法虽滑溜之极,但十余招内,竟还不得一招,眼见情势危急,没法长久撑持,只要稍有疏神,终须伤在他两兄弟爪下。
厅上旁观群雄之中,许多人忍不住呼喝:“两个打一个,算是英雄呢还是狗熊?”“两个大男人合斗一个年轻姑娘,可真是要脸得紧!”“人家姑娘是空手,这两位爷们手指上可带着兵刃呀!”“小兄弟,你上去相助一臂之力,说不定人家大姑娘对你由感生情呢,哈哈!”
正嘈闹间,倪不大和倪不小突然同时“咦”的一声呼叫,并肩跃在左首,凝目望向福康安,脸上充满惊喜的神色。众人一齐顺着他二人目光瞧去,但见福康安笑吟吟地坐在椅中,一手拉着一个孩儿,低声跟两人说话。这两个孩儿生得玉雪可爱,相貌全然相同,显然也是一对双生兄弟,但与倪不大、倪不小兄弟相比,二俊二丑,衬托得加倍分明。众人看了,又都乐了。
胡斐和程灵素却同时心头大震,这两个孩儿正是马春花的儿子,不知如何又给福康安夺了回来?胡程二人跟着便想:“孩儿既给他夺回,那么我们的行藏也早便给他识破了。”程灵素向胡斐使个眼色,示意须当及早溜走。胡斐点了点头,心想:“对方若已识破,自然暗中早有布置,此时已走不脱了。只能随机应变,再作道理。”
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仔细打量那两个孩儿,如痴如狂,直似神不守舍。桑飞虹笑道:“这两个孩儿很好,你们可要收他们做弟子么?”这两句话,正说中了倪氏兄弟的心事。
武林之中,徒固择师,师亦择徒。要遇上一位武学深湛的明师固是不易,但要收一个聪明颖悟、勤勉好学的徒弟,也非有极好的机缘不可。“双子门”的技艺武功必须两人同练同使,虽然可收两个年龄身材、性情资质都差不多的徒儿共学,但总是以双生兄弟最为佳妙。因双生兄弟往往神智身体一模一样,同时心意隐隐相通,临敌之时,自然而然能发出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威力。因此“双子门”的武师要收一对得意弟子,可比常人要难上百倍。这时傥氏兄弟见到福康安这对双生儿子,看来资质根骨,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当真心痒难搔,说不出的又欢喜,又难过。
福康安笑嘻嘻地低声道:“看这两位师父,他们也是双生的同胞兄弟。他两位的相貌,不是完全相同么?你们猜,这二人之中,哪一位是哥哥?”原来福康安夺回这对孩子后,心下甚喜,忽然见到倪氏兄弟的模样,忍不住便叫了孩子俩出来瞧瞧。
两个孩儿凝视着倪氏兄弟,他二人本身是双生兄弟,另具一种旁人所无的特异感觉,本来极易分辨倪氏兄弟谁大谁小,但这二人同时出世,连体而分,两个孩儿却也无法辨别。群雄瞧瞧大的一对,又瞧瞧小的一对,都笑嘻嘻地低声谈论。
突然之间,倪氏兄弟大喝一声,猛地里分从左右向福康安迎面抓来。福康安大吃一惊,尚未想到闪避,站在身旁的两名卫士早扑了上去迎敌。哪知倪氏兄弟的身法极为怪异,奔到中途,本在左首的倪不大转而向右,右首的倪不小转而向左,交叉易位,霎眼间便将两名卫士抛在身后。他二人袭击福康安只是虚招,一人伸出左脚,一人伸出右脚,双足齐飞,砰的一响,踢在福康安座椅的椅脚上,座椅向后仰跌,福康安便摔了出去。众卫士惊叱之下,有的抢上拦截,有的奔过来挡在福康安身前,更有的伸手过去相扶。倪氏兄弟却一手一个,已将两个孩子挟在胁下,返身跃出。
大厅上登时大乱,只听得砰砰评砰,啊哟啊哟数声,四名抢过来拦截的卫士已给倪氏兄弟踢翻。眼见他二人挟着一对孩儿正要奔到厅口,忽然间人影晃动,两个人快步抢到,伸手袭向二人后心。
这二人所出招数週不相同。海兰弼一手抓向倪不小的后颈,又快又准,汤沛却是向倪不大的后腰拍出一掌绵掌。这两招刚柔有别,却均是十分厉害的招数,正是攻敌之不得不救。倪氏兄弟听得背后风声劲急,急忙回掌招架,啪啪两声,倪不小身子一晃,倪不大脚下一个踉跄,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两人同时放下了手中孩儿。
便这么缓得一缓,王剑英和周铁鹪双双抢到,抱起孩儿。王周二人的武功远在倪氏兄弟之上,这对孩儿一人二人之手,倪氏兄弟再也没法抢去了。
福康安惊魂略定,怒喝:“大胆狂徒,抓下了。”海兰弼和汤沛同时抢上两步,一出擒拿手,一使锁骨法,分别将倪氏兄弟扣住。倪氏兄弟适才跟他们一交拳掌,均已受了内伤,此时已无法抗拒。
海汤二人拿住倪氏兄弟,正要转身,忽见檐头人影一晃,飘下两个人来。大厅中绪烛点得明晃晃的,无异白昼,但众人一见这两人,无不背上感到一阵寒意,宛似黑夜独行,在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一般。
这二人身材极瘦极高,双眉斜斜垂下,脸颊又瘦又长,正似传说中勾魂拘魄的无常鬼一般,说也奇怪,二人相貌也是一模一样,竟然又出现了一对双生兄弟。
他二人出手极快,一个挥掌击向海兰弼,另一个击向汤沛。海汤二人各自出掌相迎。但听得波波两声轻响过去,海兰弼全身骨节格格乱响,汤沛却晃了几晃。
群雄正自万分错愕,一直稳坐太师椅中的醉八仙掌门人文醉翁猛地跃起,尖声惊叫:“黑无常,白无常!”
那双瘦子手掌和海汤二人相接,目光如电,射到文醉翁脸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文醉翁登时全身颤抖,牙齿互击,格格作响。那双瘦子猛地里掌力急吐,海汤二人各退一步,这对瘦子已抢起倪氏兄弟。右首那人说道:“这二人跟咱兄弟无亲无故,瞧在大家都是双生兄弟份上,救了他们性命。”左首那人抱拳团团一拱手,朗声道:“红花会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向众位英雄问好!”
海兰弼和汤沛跟二人对了一掌,均感胸口气血翻涌,暗自骇异,微一调息,正欲上前再战,忽听到“常赫志、常伯志”的姓名,都不禁“咦”的一声,停了脚步。
常氏兄弟头一点,抓起倪氏兄弟,上了屋檐,但听得“啊哟!”“哼!”“哎!”之声,一路响将过去,渐去渐远,终于隐没无声,那自是守在屋顶的众卫士一路上给他兄弟驱退,或摔下屋来。
海兰弼和汤沛都觉手掌上有麻辣之感,提起看时,忍不住又都“啊”的一声,低低惊呼。原来两人手掌均已紫黑,这才想起西川双侠“黑无常、白无常”常氏兄弟的黑沙掌天下驰名,知闻已久,今日一会,果然非同小可。
福康安召开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用意之一,本是在对付红花会群雄,岂知众目睽睽之下,常氏兄弟倏来倏去,如入无人之境。他极是恼怒,沉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向居中的几只太师椅一瞥去,只见少林寺大智禅师垂眉低目,不改平时神态;武当派无青子脸带惶惑,似有惧色。那文醉翁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也不动,双目向前瞪视,常氏兄弟早已去远,他兀自吓得魂不附体,却已不再发抖。
这一幕胡斐瞧得清清楚楚,他听到“红花会”三字,心已是评评而跳,待见常氏兄弟说来便来,说去便去,将满厅武师视如无物,更是心神俱醉,心中只有一句话:“这才是英雄豪杰!”
桑飞虹一直在旁瞧着热闹,见到这当口文醉翁还吓成这般模样,她少年好事,伸手在他臂上轻轻一推,笑道:“坐下吧,一对无常鬼早去啦!”哪知她这么一推,文醉翁应手而倒,再不起来。桑飞虹大惊,俯身看时,但见他满脸青紫之色,已胆裂而死,忙叫道:“死啦,死啦,这人吓死啦!”
大厅上群雄一阵骚动,这文醉翁先前坐在太师椅中自斟自饮,将谁都不瞧在眼里,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概,想不到常氏兄弟一到,只瞪了他一眼,便活生生地将他吓死。
郭玉堂叹道:“死有余辜,死有余辜!”胡斐问道:“郭前辈,这姓文的生平品行不佳么?”郭玉堂摇头道:“岂单是品行不佳而已,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我本不该说死人的坏话,但事实俱在,那也难以讳言。我早料到他决不得善终,只是竟会给黑白无常一下子吓死,可真意想不到。”另一人插口道:“想是常氏兄弟曾寻他多时,今日冤家狭路,却在这里撞见。”郭玉堂道:“这姓文的以前一定曾给常氏兄弟逮住过,说不定还发下过什么重誓。”那人摇头道:“自作孽,不可活。”郭玉堂道:“这叫做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他只消稍有自知之明,不去想得什么玉龙御杯,躲在人群之中,西川双侠也不会见到他啊。”
说话之际,人丛中走出一个老者来,腰间插着一根黑黝黝的大烟袋,走到文醉翁尸身之旁,哭道:“文二弟,想不到你今日命丧鼠辈之手,”胡斐听得他骂“西川双侠”为鼠辈,心下大怒,低声道:“郭前辈,这老儿是谁?”郭玉堂道:“这是凉州府玄指门掌门人,叫做上官铁生,自己封了个外号,叫什么‘烟霞散人’。他和文醉翁一鼻孔出气,自称烟酒二仙!”胡斐见他一件大褂上光滑晶亮,满是烟油,腰间的烟筒甚是奇特,装烟的窝儿几乎有拳头大小,想是他烟瘾奇重,哼了一声道:“一这种烟鬼,还称得上是个‘仙’字?”
上官铁生抱着文醉翁的尸身干号了几声,站起身来,瞪着桑飞虹怒道:“你干吗毛手毛脚,将我文二弟推死了?”桑飞虹大出意外,道:“他明明是吓死的,怎地是我推死的?”上官铁生道:“嘿嘿,好端端一个人,怎会吓死?定是你暗下阴毒手段,害了我文二弟性命。”
他见文醉翁一吓而死,江湖上传扬开来,声名不好,醉八仙这一门,只怕从此再无抬头之日。但武林人物为人害死,便事属寻常,不至于声名有碍,因此硬栽是桑飞虹暗下毒手。桑飞虹年岁尚轻,不懂对方嫁祸于己的用意,惊怒之下,辩道:“我跟他素不相识,何必害他?这里千百对眼睛都瞧见了,他明明是吓死的。”
坐在太师椅中的蒙古哈赤大师一直愣头愣脑地默不作声,这时突然插口:“这位姑娘没下毒手,我瞧得清清楚楚。那两个恶鬼一来,这位文爷便吓死了。我听得他叫道:‘黑无常、白无常!’”他声音宏大,说到“黑无常、白无常”这六字时,学着文醉翁的语调,更十分古怪。众人一愣之下,哄堂大笑。
哈赤却不知众人因何而笑,大声道:“难道我说错了么?这两个无常鬼生得这般丑恶,怪模怪样的,吓死人也不稀奇。你可别错怪了这位姑娘。”
桑飞虹道:“是吧?这位大师也这么说。他是自己吓死的,关我什么事了?”
上官铁生从腰间拔出旱烟筒,装上一大袋烟丝,打火点着了,吸了两口,徒然间一股白烟迎面向她喷去,喝道:“贱婢,你明明是杀人凶手,却还要赖?”
桑飞虹见白烟喷到,急忙闪避,但为时不及,鼻中已吸了一些白烟进去,头脑中微微发晕,听他出口伤人,再也忍耐不住,回骂道:“老鬼缠夹不清,你硬要说是我杀的,胡乱赖人,不讲道理!”左掌虚拍,右足便往他腰间里踢去。
哈赤和尚大声道:“老头儿,你别冤枉好人,我亲眼目睹,这文爷明明是给那两个恶鬼吓死的……”
胡斐见这和尚傻里傻气,性子倒也正直,只是他开口“恶鬼”,闭口“恶鬼”,听来极不顺耳,不由得心中有气,要待想个法儿,给他一点小小苦头吃吃,忽见西首厅中走出一个青年书生来,笔直向哈赤和尚走去。这人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瘦小,打扮得颇为俊雅,右手摇着一柄折扇,走到哈赤跟前,说道:“大和尚,你有一句话说错了,得改一改口。”哈赤瞪目道:“什么话说错了?”
那书生道:“那两位不是‘恶鬼’,乃是赫赫有名的西川双侠常氏昆仲,相貌虽然特异,但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江湖之上,人人钦仰。”胡斐听得大悦,心道:“这位书生相公能说得出这样几句来,人品大是不凡,倒要跟他结交结交。”
哈赤道:“那文爷不是叫他们‘黑无常、白无常’吗?黑无常、白无常又怎么不是恶鬼?”那书生道:“他二位姓常,名字之中,又是一位有个‘赫’字,一位有个‘伯’字,因此前辈的朋友们,开玩笑叫他二位为黑无常、白无常。这外号儿若非有身份的前辈名宿,却也不是随便称呼得的。”
他二人一个瞪着眼睛大呼小叫,一个斯斯文文地给他解说,那一边上官铁生和桑飞虹却已动上了手。莫看桑飞虹适才给倪氏兄弟逼得只有招架闪避,全无还手之力,只因双子门的武功两人合使,太过怪异,这时她一对一地和上官铁生过招,便丝毫不落下风。那上官铁生看似空手,其实手中那支旱烟管乃镔铁打就,竟当作了点穴橛使。他玄指门原擅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但桑飞虹身法过于滑溜,始终打不到她穴道,有几次过于托大,险些还让她飞足踢中。
但听得他嗤溜溜地不停吸烟,吞烟吐雾,那根烟管竟给他吸得渐渐地由黑转红,原来那大烟斗之中藏着精炭,他一吸一吹,将镔铁烟斗渐渐烧红。这么一来,一根寻常烟管变成了一件极厉害的利器,离得稍近,桑飞虹便感手烫面热,衣带裙角更给烟斗炙焦了。她心中一慌,手脚稍慢,蓦地里上官铁生一口白烟直喷到她脸上,桑飞虹只感头脑一阵晕眩,登时天旋地转,站立不定,晃身摔倒。
那书生站在一旁跟哈赤和尚说话,没理会身旁的打斗,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其中竟混有黑道中所使的迷香在内,不禁大怒。一瞥眼间,见上官铁生的烟管已点向桑飞虹膝弯穴道,嗤的一声响,烟焰飞扬,焦气触鼻,她裙子已烧穿了一个洞。桑飞虹受伤,大叫一声,上官铁生第二下又打向她腰间。
那书生怒喝:“住手!”上官铁生一怔之间,那书生一弯腰,已除下哈赤和尚的一对鞋子,返身向上官铁生烧红了的烟斗上夹去。那书生这几下出手迅捷异常,哈赤和尚一怔,大叫:“你……你脱了我鞋子干么?”喊叫声中,那书生已用两只鞋子的鞋底挟住了那烧得通红的镔铁烟斗,快步绕到上官铁生身后,将烧红了的烟斗往他后心烫去。
嗤嗤几声响,上官铁生衣袖烧焦,他右臂吃痛,只得撒手。那书生连鞋带烟管往外摔出,抢步去看桑飞虹时,只见她双目紧闭,昏迷不醒。
啪啪两响,哈赤的一对鞋子跌在酒席之上,汤水四溅,那烟管却对准了郭玉堂飞去,力劲势急。郭玉堂叫声:“啊哟!”急欲闪避,但烟管来得太快,又出其不意,一时不及躲让,眼见那通红灸热的铁烟斗便要撞上他面门。胡斐伸手抓起一双筷子,半空中将烟管夹住了。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化莫测,大厅上群豪一呆,这才齐声喝彩。那书生向胡斐点头一笑,谢他相助,免致无意伤人,转过头来,皱眉望着桑飞虹,不知如何解救,一顿之下,向上官铁生喝道:“这里大伙儿比武较艺,你怎地用起迷药来啦?快取解药出来!”
上官铁生给他夺去烟管,知这书生出手敏捷,自己又没了兵刃,不敢再硬,只阴阴地道:“谁用迷药啦?这丫头定力太差,转了几个圈子便晕倒了,又怪得谁来?”旁观众人不明真相,倒也难以编派谁的不是。
却见西厅席上走出一个腰弯弓背的中年妇人,手中拿着一只酒杯,含了一口酒,便往桑飞虹脸上喷去。那书生道:“啊,这……这是解药么?”那妇人不答,又喷了一口酒,喷到第三口时,桑飞虹睁开眼来,一时不明所以。
上官铁生道:“哈,这丫头可不是自己醒了?怎地胡说八道,说我使迷药?堂堂福大帅府中,说话可得检点些。”那书生反手一记耳光,喝道:“先打你这下三烂的奸徒。”上官铁生疾忙低头,这掌居然没打中。那书生打得巧妙,这“烟霞散人”却也躲得灵动。
桑飞虹伸手揉了揉眼睛,已然醒悟,跃起身子,左掌探出,拍向上官铁生胸口,骂道:“你使迷药喷人!”上官铁生斜身闪开,向那中年妇人瞪了一眼,又惊又怒:“此人怎能解我的独门迷药?我跟你无冤无仇,何以来多管闲事?”
桑飞虹向那书生点了点头,道:“多谢相公援手。”那书生指着那妇人道:“是这位女侠救醒你的。”那妇人冷冷地道:“我不会救人。”转身接过胡斐手中的筷子,夹着那根铁烟管,交在上官铁生手里,仍嘶哑着嗓子道:“这次可得拿稳了。”
这一来,那书生、桑飞虹、上官铁生全都糊涂了,不知这妇人是什么路道,她救醒了桑飞虹,却又将烟管还给上官铁生,难道她是个滥好人,不分是非的专做好事么?只见她头发花白,脸色蜡黄,体质衰弱,不似身有武功模样,待要仔细打量,那妇人已转过身子,回归席上。这妇人正是程灵素所乔装改扮。若不是毒手药王的高徒,也决不能在顷刻之间,便解了上官铁生所使的独门迷药。
哈赤一直不停口地大叫:“还我鞋子来,还我鞋子来!”但各人心有旁骛,谁也没有理他。哈赤大恼,伸手往那书生背心扭去,喝道:“还我鞋子不还?”那书生身子一侧,让了开去,笑道:“大和尚,鞋子烧焦啦?”哈赤足下无鞋,甚是狼狈,奔到酒席上去捡起,但一对鞋子酒水淋漓,里里外外都是油腻,怎能再穿?可是不穿又不成,只得勉强套在脚上,转头去找那书生的晦气时,却已寻不到他踪影。
但见上官铁生和桑飞虹又已斗在一起。哈赤转了几个圈子,不见书生,只得回去坐在太师椅中,喃喃道:“直娘贼,今日也真晦气,撞见一对无常鬼,又遇上个秀才鬼。”他千贼万贼地骂了一阵,见上官铁生和桑飞虹越斗越快,一时也分不出高下,无聊起来,便住了口,却觉脚上油腻腻的十分难受,忍不住又骂了出来。
突然间只听得众人哈哈大笑,哈赤瞪目而视,不见有何可笑之处,却见众人的目光一齐望着自己,哈赤摸了摸脸,低头瞧瞧身上衣服,除了一双鞋子之外,并无什么特异,怒道:“笑什么?有什么好笑?”众人却笑得更加厉害了。哈赤心道:“好吧,龟儿子,你们笑你们的,老子可不来理会。”一本正经地坐在椅中,岂知大厅中笑声越来越响。桑飞虹虽在恶斗,偶一回头,也忍不住抿嘴嫣然。
哈赤目瞪口呆,心慌意乱,实不知众人笑些什么,东张西望,情状更加滑稽。桑飞虹终于耐不得了,笑道:“大和尚,你背后是什么啊?”哈赤急跃离椅,回过头来,只见那书生稳稳地坐在他椅背之上,指手画脚,做着哑剧,逗引众人发笑。原来他在椅背上已坐了甚久,默不作声地做出各种怪模怪样。
哈赤怒喝:“秀才鬼,你干吗作弄我?”那书生耸耸肩做个手势,意谓:“我没作弄你啊。”哈赤喝道:“那你干吗坐在这里?”那书生指指茶几上的八只玉龙杯,做个取而藏之怀内的手势,意思说:“我想取这玉龙杯。”哈赤又道:“你要争夺御杯?”那书生点了点头。哈赤道:“这里还有空着的座位,干吗不坐?”那书生指指厅上的群豪,左手连摇,右手握拳虚击己头,跟着缩肩抱头,做极度害怕状。众人轰笑声中,哈赤道:“你怕人打,不敢坐,又为什么坐在我椅背上?”那书生虚踢一脚,双手虚击拍掌,身子滑下,坐人椅中,意思说:“我将你一脚踢开,占了你的椅子。”他一滑下,登时笑声哄堂。
福康安、安提督等见这场比武闹得怪态百出,与原意大相径庭,都感不快,但见这书生刁钻古怪,哈赤和尚偏又忠厚老实,两人竟似事先串通了来演一出双簧戏一般,也禁不住微笑。这时那对双生孩儿已由王剑英、王剑杰兄弟护送到了后院,倘若尚在大厅,孩子们喜欢热闹,更要哈哈大笑了。
程灵素低声对胡斐道:“这人的轻功巧妙之极。”胡斐道:“是啊,他身法奇灵,另成一派,倒似乎……”程灵素道:“似乎存心捣蛋来着。”胡斐缓缓点头。
这时会中有识之士也都已看出,这书生明着是跟哈赤玩闹,实则是在搅扰福康安这天下掌门人大会,要令他一个庄严肃穆的英豪聚会,变成百戏杂陈的胡闹之场。
只见那书生从怀中取出一柄折扇指着哈赤,说道:“哈赤和尚,你不可对我无礼。此扇之中,藏着你的老祖宗。”哈赤侧过了头,瞧瞧折扇,不见其中有何异状,摇头道:“不信你瞎说!”那书生突然打开折扇,向着他一扬,一本正经地道:“你不信?那就清清楚楚地瞧一瞧。”众人一看他的折扇,无不笑得打跌,原来白纸扇面上画着一只极大的乌龟。这只乌龟肚皮朝天,伸出长长的头颈,努力要翻转身来,但看样子偏又翻不转,神情十分滑稽。
胡斐忍笑望程灵素一眼,两人更加确定无疑,这书生乃有备而来,存心捣乱。不由得对他都暗自佩服,在这龙潭虎穴之中,天下英豪之前,这般搅局,实具过人胆识。
哈赤大怒,吼声如雷,喝道:“你骂我是乌龟?臭秀才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那书生不动声色,说道:“做乌龟有什么不好?龟鹤延龄,我说你长命百岁啊。”哈赤道:“呸,乌龟是骂人的话。老婆偷汉子,便是做乌龟了。”那书生道:“哈哈!原来大和尚还娶得有老婆!不知娶了几个?”
汤沛见福康安的脸色越来越不善,正要出来干预,突见哈赤怒吼一声,伸手便往那书生背心抓去。这一次那书生竟然没能避开,给他提起身子,重重地往地下一摔。原来哈赤是蒙古的摔跤高手,蒙古摔跤之技,共分大抓、中抓、小抓三门,各有厉害绝技。哈赤是中抓门的掌门人,最擅长腰腿之劲,抓人胸背,百发百中。
那书生为他一抓一摔,眼看要吃个小亏,不料明明见到他是背脊向下,落地时却双脚先着。他腿上如同装上机括,一着地立刻弹起,笑嘻嘻地站着,说道:“你摔我不倒。”哈赤道:“再来!”那书生道:“好,再来!”走近身去,突然伸出双手,扭住他胸口。众人都大为奇怪,哈赤魁梧奇伟,那书生却瘦瘦小小,何况哈赤擅于摔跤,人人亲见,那书生和他相斗,若不施展轻功,便当以巧妙拳招取胜,怎地竟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哈赤当即伸手抓书生肩头,出脚横扫。那书生向前一跌,搂住了哈赤粗大的脖子,双足足尖同时往哈赤膝盖里踢去。哈赤双腿一软,向前跪倒。但他虽败不乱,反手抓住那书生背心,将他扭过来压在身下。那书生大叫:“不得了,不得了!”从他腋窝底下探头出来,伸伸舌头,装个鬼脸。
此时大智禅呵、胡斐、汤沛、海兰弼等高手心下都已雪亮,这书生精于点穴打穴,哈赤绝非对手,而且这书生于摔跤之术也甚娴熟,虽膂力不及哈赤,可是手脚滑溜,扭斗时每每能脱困而出。他所以不打倒哈赤,显是对他不存敌意,只是借着他玩闹笑乐,要令福康安和四大掌门人脸上无光。
另一边桑飞虹展开小巧功夫,和上官铁生游斗不休。她凤阳府五湖门最擅长的武功乃是“铁莲功”,鞋尖上包以尖铁,只要踢中要害,立可取人性命。上官铁生浪荡江湖数十年,如何不省得厉害?每见她鞋尖踢来,急忙引身闪避。他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和这年轻姑娘斗了近百招,竟丝毫不占上风,眼见她鸳鸯腿、拐子腿、圈弹腿、钩扫腿、穿心腿、撞心腿、单飞腿、双飞腿,层出不穷,越来越快,心下焦躁,看来若要取胜,须得重施故伎,老气横秋地哈哈一笑,说道:“横踢竖踢,有什么用?”装作满不在乎,凑口到烟管上去深深吸了一下。
桑飞虹见他吸烟,已自提防,忙抢到上风,防他喷烟。
上官铁生吸了这口烟后,又拆得数招,渐渐双目圆瞪,向前直视,眼中露出疯狗般的凶光,突然“胡胡”大叫,向桑飞虹扑了过去。桑飞虹见了这般神情,心里怕了,不敢正面与斗,闪身避开。上官铁生足不停步地向前直冲,“胡”的一声大叫,却向福康安扑了过去。站在福康安身边最近的卫士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忽见上官铁生犯上,急忙抢上勾住他手腕,向外猛甩。上官铁生一个踉跄,跌了出去,眼睛发直,向东首席上冲了过去,乱抓乱打,竟似疯了。
胡斐斜限瞧着程灵素,见她似笑非笑,方始明白她适才还烟管的用意,原来她于顷刻之间,在烟斗之中装上了另一种厉害迷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这一生以迷药害人的上官铁生,在自己的烟管中吸进迷药。这迷药人脑,登时神志迷乱,如癫如狂,他口中本来所含的解药全不管用。
东首席上的好手见他冲到,自即出手将他赶开。上官铁生在地下打了个滚,忽然抱住一张桌子的桌腿,张口乱啃乱咬。众人见了这等情景,都暗暗惊怖,谁也笑不出来,不知他何以会突然如此。
众人一时默不做声,大厅之上,只听得哈赤在“小畜生、贼秀才”地骂不绝口。那书生道:“我劝你别骂了吧。”哈赤怒道:“我骂你便怎样?贼秀才!”那书生道:“谅你也不敢骂福大帅,你有种的,便骂一声贼大帅。”
哈赤气恼头上,不加考虑,随口便大声骂道:“贼大帅!”话一出口,才知不妙,但已经收不回转,急得只道:“我……我不是骂他,是……是……骂你!”那书生笑道:“我又不是大帅,你骂我贼大帅干吗?”哈赤上了这个当,生怕福康安见责,只急得额头青筋暴现,满脸通红,和身扑落。那书生乘他心神恍惚,侧身让过,揪着他右臂借力外送,哈赤一个肥大的身躯飞了出去。
上官铁生正抱住桌腿狂咬,哈赤摔将下来,腾的一响,恰好压在他背上。上官铁生“胡胡”大叫,抱牢他双臂,一口往他的光头大脑袋上咬落。哈赤吃痛,振臂欲将他摔开。哪知一个人神志糊涂之后,竟会生出平素所无的巨力出来,哈赤的膂力本来比他强得多,这时却脱不出他搂抱,只给他咬得满头鲜血淋漓,痛得哇哇急叫。
那书生哈哈大笑,叫道:“妙极,妙极!”他一面鼓掌,一面慢慢退向放着八只玉龙杯的茶几,突然间衣袖一拂,抓起两只玉龙杯,对桑飞虹道:“御杯已得,咱们走吧!”桑飞虹一怔,她和这书生素不相识,但见他对自己一直甚是亲切,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随着他飞奔出外。福康安身旁的六七名卫士大呼:“捉奸细!捉奸细!”“拿住了!”“拿住偷御杯的贼!”一齐蜂拥着追了出来。
群豪见这少年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尔大胆抢杯欲逃,无不惊骇,早有人跟着众卫士喝了起来:“放下玉杯!”“什么人,这般胡闹?”“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混账东西?”
适才常赫志、常伯志兄弟从屋顶上冲入,救去了贵州双子门愧氏兄弟,福康安府中卫士在大门外又增添人员,这时听见大厅中一片吆喝之声,门外的卫士立时将门堵住。安提督一声令下,数十名卫士将那少年书生和桑飞虹前后围住。
那书生笑道:“谁敢上来,我就将玉杯一摔,瞧它碎是不碎。”众卫士倒也不敢贸然上前,生怕他当真豁出了性命胡来,将御赐的玉杯摔破了。各人手执兵刃,将二人包围了个密不通风。桑飞虹受邀来参与这掌门人大会,只是来赶个热闹,并无别意,突然间闯出这个大祸来,只吓得脸色惨白,一颗心几乎要跳出了腔子。
胡斐对程灵素对望一眼,程灵素缓缓地摇了摇头。两人虽对那少年书生甚有好感,但这时身陷重围之中,如出手相救,只不过白饶上两条性命,于事无补。眼看这局势没法长久僵持,海兰弼正大踏步走将过去,他一出手,那书生和桑飞虹定然抵挡不住。
那书生高举玉杯,笑吟吟地道:“桑姑娘,这一次咱们可得改个主意啦,你倘若将玉杯往地下摔去,说不定还没碰到地上,已有快手快脚的家伙抢着接了去。咱们不如这样吧,你听我叫一二三,叫到‘三’字,喀喇一响,就在手中捏碎了。”桑飞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在暗骂自己,为什么跟他索不相识,却事事听他指使。
海兰弼走上前去,原是打算在他摔出玉杯时快手接过,听他这几句话一说,登时停住了脚步。
汤沛哈哈一笑,走到书生跟前,说道:“小兄弟,你贵姓大名啊?今日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的露了一下脸,当真是耸动武林。你不留下个名儿,那怎么成?”那书生笑道:“在下一不为名,二不为利,只觉这玉杯儿好玩,想拿回家去玩玩,玩得厌了,便即奉还。”
汤沛笑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很特异,老哥哥用心瞧了半天,也瞧不出一个门道来。尊师是哪一位啊?说起来或许大家都有交情。年轻人开个小玩笑,也没什么大不了,冲着老哥哥这点小面子,福大帅也不能怪罪,还是入席再喝酒吧。”说着侧头向众卫士道:“大伙儿退开些!这位兄弟是好朋友,他开个玩笑,却来这么兴师动众的,不让人家笑话咱们太过小气么?”众卫士听他这么说,都退开了两步。
那书生笑道:“姓汤的,我可不上你这笑面老虎的圈套。你再走近一步,我便把玉杯捏碎了。你要是真有担当,便让我把玉杯借回家去,把玩三天。三日之后,一准奉还。”众人心想:“你拿了玉杯一出大门,却到哪里再去找你?什么三日之后一定奉还,谁来信你?”各人一齐望着汤沛,瞧他如何回答。
只见他又是哈哈一笑,说道:“那又有什么打紧?小兄弟,你手里这只玉杯嘛,主儿的名分还没定。老哥哥却蒙福大帅的恩典先赏了一只。这样吧,我自己的那只借给你,你爱玩到几时便几时,什么时候玩得厌了,带个信来,我再来取回就是了。”说着走到放玉杯的几前,先取过一块铺在桌上的大锦缎,兜在左手之上,然后取过一只玉龙杯,放在锦缎上,郑而重之地走到那书生跟前,说道:“你拿去吧!”
这一着大出人人的意料之外。众人只道他嘴里说得漂亮,实则是在想乘机夺回书生手中的玉杯,哪知他借杯之言并非虚话,反而又送一只玉杯过去。
那书生也颇为该异,笑道:“你外号儿叫做‘甘霖惠七省’,果然慷慨得紧。两只玉杯一模一样,也不用掉了。桑姑娘的玉杯,就算是向这位海大人借的。汤大侠,烦你做个中保。海大人,请你放心,三日之后桑姑娘倘若不交还玉杯,你惟汤大侠是问。”汤沛笑道:“好吧!把事儿都揽在我身上,姓汤的一力承当。桑姑娘,你总不该叫我为难吧?”说着向桑飞虹走近了一步。
桑飞虹嗫嚅着道:“我……我……”眼望那少年书生,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汤沛左肘突然一抖,一个肘锥,撞在她右腕腕底。桑飞虹“啊”的一声惊呼,玉杯脱手向上飞出,便在此时,汤沛右手抓起锦缎上玉杯,左手锦缎挥出,已将那少年上身裹住。右手食指连动,隔着锦缎点中了他云门、曲池、合谷三处穴道,跟着伸手接住空中落下的玉杯,左足飞出,踢倒了桑飞虹,足尖顺势在她膝弯里一点。那云门穴是在肩头,曲池穴在肘弯,合谷穴在大拇指与食指之间,三穴遭点,那书生自肩至指,一条肩膀软瘫无力,再也不能捏碎玉杯了。
这几下兔起鹘落,直如变戏法一般,众人还没有看清楚怎地,汤沛已打倒二人,手捧三只玉龙杯,放回几上。待他笑吟吟地坐回太师椅中,大厅上这才彩声雷动。
郭玉堂摸着胡须,不住价连声赞叹:“这一瞬之间打倒两人,已极为不易,更难的是三个人手里都有一只玉杯,只要分寸拿捏差了厘毫,任谁一只玉杯都会损伤,那么这一次大会便不免美中不足,更难得的是这一副胆识。程老弟,你说是不是?”
胡斐点头道:“难得,难得。”他见了适才犹如雷轰电闪般的幕,不由得雄心顿起,暗想:“这姓汤的果是艺业不凡,如有机缘,倒要跟他较量较量。”又想:“那少年书生和桑姑娘失手被擒,就算保得性命,也要受尽折磨,怎生想个法儿相救才好。”
这时众卫士已取过绳索,将那书生和桑飞虹绑了,推到福康安跟前,听由发落。福康安将手一挥,说道:“押在一旁,慢慢再问,休得阻了各位英雄的兴头。安提督,你让大家比下去吧!”安提督道:“是!”当即传下号令,命群豪继续比试。
胡斐见这些人斗来斗去,没人有杰出的本领,心中栗六,念着马春花的两个儿子不知如何又遭夺回,马春花不知是否又遭危难,更有那九家半掌门人来是不来?也无心绪去看各人争斗。
来来去去比试了十多人,忽听得门外卫士大声叫道:“圣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