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毁家逃难

檀公直道:“你们先走一步,待养好了伤,再去寻找你们。”其实他虽然得了张炎的解药,也还是活不过明天,只是他不想给儿子和媳妇知道而已。

张雪波不知真相,说道:“公公,你不是说过,难保那些人还会再来么,你怎可冒险留下?”

檀公直道:“我一个人总比较容易隐藏一些,再说我的伤虽然不算太重,但恐怕也是走不动的了。”

张雪波道:“我们可以照顾你。”

檀公直苦笑道:“你的爹爹和你的丈夫也都是受了伤的啊,他们或许勉强走得动,也还是需要你的照料的。更紧要的是,冲儿是咱们两家唯一的幼苗,他更加需要你的照料,难道我还能要你扶我下山么?”

张炎道:“亲家,我和你说老实话,我也是走不动了,我陪你在此养伤。”檀道成道:“我也留下。雪妹,好在你没受伤,你携带冲儿下山。”

张雪波心乱如麻,说道:“要走大家走,不走,大家都不走。成哥,离开你,我还能独自活下去么?”

檀道成道:“为了孩子,你一定要活下去!”

张炎缓缓道:“雪儿,你公公说的话是对的,冲儿是咱们两家唯一的幼苗,你一定要扶养他成人。雪儿,我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勉强过你做任何事情,如今就算是我求你吧!”张雪波哭了出来,说道:“爹爹,别这样说,我只是舍不得离开你们。”

正自争持不下,檀公直忽道:“噤声,好像又有人来了!”

果然是又有人来了!

这次来的不是金国的武士了,是四个汉人。他们未曾踏入屋内,就先听见其中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了。

“哈必图虽然说他们都已受了伤,但咱们还是小心一点的好。”张炎怔了一怔,心道:“这人像是熟人,他是谁呢?”

谜底马上揭开,那个人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人哈哈一笑,说道:“张炎,你想不到我会找到这里来吧?”张炎说道:“甘必胜,听说岳少保归天之后,你在秦桧手下做事,很得意啊,你来这里干什么?”

原来这个甘必胜本是岳飞的部下,曾经到过张宪的家里的。

甘必胜道:“张兄,多谢你还记得我。老段也是到过张家的,不过他只去过一次,你不认识他了吧?”

张炎说道:“我没工夫和你们叙旧,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甘必胜道:“实不相瞒,我是奉命来捉拿犯人的家属的。本来你也脱不了关系,不过咱们是老朋友,只要你懂得转风使舵,我当然不会难为老朋友的。”

张炎拍案而起:“犯人,谁是犯人?”

甘必胜道:“这位娘子是张宪的女儿吧?”

张炎喝道:“是又怎样?”张雪波道:“好,你们把我拿去好了,可别伤害我爹爹。”

甘必胜不理会她,说道:“岳飞和张宪犯了谋反之罪,早已明正典刑,张宪的女儿不是犯人的家属是什么?”张炎怒道:“你这叛主求荣的奸贼,竟敢说出这样丧尽天良的话。我说,秦桧才是犯人!”

甘必胜冷冷说道:“你说的不算数,要皇上说的才算数。岳飞、张宪犯了谋反之罪,是皇上定案的。秦相公可是一直受到皇上重用的宰相。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我只知道皇上是我的主子。不像你眼中只知有岳飞张宪,不知有皇上。叛主求荣这四个字,请你收回去自用吧!”

岳飞的冤狱尚未得到平反,他说的这番话倒也不能算是强词夺理。张炎不敢骂皇帝,也就不能针锋相对地反驳他了。只好移转矛头,说道:“秦桧之奸,天下共见。但秦桧已经死了,你何必还做他的爪牙,来残害忠良之后。”

那姓段的皮笑肉不笑的打了个哈哈,说道:“张炎,你错了,甘大哥如今是大内侍卫,他是奉了皇上之命来拿钦犯。我和他一样,也是早已由秦相公保荐给皇上,当上了大内侍卫了。”

张炎亢声说道:“岳少保精忠报国,他的外孙女儿在他受害之时刚满周岁,更是根本就不可能犯罪。我不管你们是否奉了圣旨,我绝不许你们伤害她!”

那姓段的冷笑道:“张炎,你别摆出一副维护忠良的面孔了,你口口声声说甚忠奸,我问你,你是忠是奸?”张炎怒道:“我是忠于宋国的老百姓!”

那姓段的指着檀公直道:“这人是你的亲家吧,据我所知,他也是金国王爷,对吗?”

张炎道:“是又怎样?”

姓段的冷笑道:“张宪的女儿认你为父,你把她许配给金国的王爷之子,亏你还敢说个‘忠’字。”

张炎气得大骂:“他是反对金国的皇帝侵宋的,要说不忠,只能说他是对金国的皇帝不忠。你们根本就不配和他相比!”

檀公直淡淡说道:“我的身份是哈必图告诉你们的吧?”甘必胜道:“你知道就好。你们自己人说的当然不会是假话。”

檀公直道:“他说我的身份一点不假,但有桩事情,你却说错了。”甘必胜道:“什么事?”

檀公直道:“哈必图肯和你们说真话,似乎你们才称得上和他是自己人!”

甘必胜变了面色,说道:“我没工夫与你胡扯,你们通通都是犯人!怎么样,你想拒捕吗?”在他说话之时,檀公直已经站了起来,双目不怒而威,冷冷地盯着甘必胜,甘必胜虽然知道他受了伤,心中亦是有点恐慌。想道:“金国的三个巴图鲁,在他手下两死一伤,要是他伤得不重,我恐怕未必打得过他。”

那姓段的说:“张炎,我劝你们还是束手就擒的好,免得多受皮肉之苦。得了,你的义女和外孙未必受得了!”

张炎点了点头,道:“多谢你提醒我,不错,人生终有一死,何不死得痛快一些。好,我束手就擒便是!”他走到那姓段的面前,忽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姓段的怔了一怔,说道:“我是段精忠,怎的你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么?”

张炎陡地冷笑喝道:“岳少保才是精忠报国,凭你这奸贼也配用精忠二字么?”大喝声中,整个身体扑了上去。

他和段精忠一打起来,登时除了孩子之外,所有人都打起来了。檀公直早已蓄势待发,一出手当真是动如脱兔,第一招就打中了甘必胜。

甘必胜给他一掌打着胸膛,先是大吃一惊,跟着却是大喜。

原来他虽然觉得有点疼痛,却还不如预料之甚。按说高手拼斗,对方若是用上了内力的话,给打着胸膛,那是非得当场呕血不可的。檀公直当然不会是手下留情,有内力而不使用的。“原来他果然是受了重伤,真气都已涣散了!”

甘必胜在四个人中武功最高,临敌的经验也最丰富,立即拾起了地上的一柄猎叉,当作兵器,不和檀公直比拼拳脚了。

这柄猎叉有七尺多长,檀公直内力消失,夺不了他的猎虎叉。即使他一时间刺不中檀公直,亦已是处于不败之地。另外两名卫士,一个叫李大成,一个叫郑德业。郑德业在四个人中本领最低,他只道女子容易欺负,于是就跑上去抓张雪波。檀道成抓出腰刀,就冲上去,却给李大成拦住。

李大成用的是双股剑,若论真实本领,檀道成本来胜他一筹,但可惜已受了伤,跳跃不灵,被他拦住,却是冲不过去。

四个人中,倒是张雪波可以和对方打成平手。她用张炎的匕首应敌,发挥了“一寸短、一寸险”的威力。

郑德业的双刀几乎遮拦不住。要不是她欠缺临敌经验,早已可以刺伤敌手。

张炎伤势之重,仅次于檀公直,他自知不耐久战,必须速战速决,是以他的打法也与众不同,一上来就是蛮打。

大喝声中,张炎整个身体扑上前去,双臂齐张,好似两把铁钳,将段精忠拦腰箍住,两人都变作了倒地葫芦。段精忠又惊又怒,喝道:“你找死!”他用的是一柄三尺多长的青钢剑,他的身体已经被压在下面,手臂缩不回来,只好尽力弯曲手腕,反手把剑尖插入张炎背心。

剑尖已经刺了进去三寸有多,段精忠正要用力插过他的心脏,不料已是力不从心,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正好在这生死关头,张炎的拇指按住了他的愈气穴。愈气穴乃是三阳经脉汇合之点,一被按住,半点气力也使不出来。

张炎奋起神威,把敌人的头颅往地上猛撞,一面撞一面喝骂:“你这背主求荣的奸贼,也配叫精忠!”段精忠脑袋开花,终于给他打死。张炎松了口气,方始隐隐觉得全身发麻,他的气力亦已用尽了。

郑德业打不过张雪波,恶念陡生,突然向她的孩子扑去。

檀道成一见孩子危险,也奋不顾身的向前猛扑。他本是被李大成拦住的,他硬冲过去眼中只有自己的孩子,李大成在他背后立施杀手。

那孩子跌倒地上,郑德业正要一脚踏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檀道成已是一拳向他打来。郑德业见他势如疯虎,不敢抵挡,慌忙躲闪。但他们是一个跟着一个的,就在此时,李大成的左手剑亦已从檀道成的右肋刺入。檀道成喝道:“我与你拼了!”五指如钩,反手抓破了李大成的咽喉,李大成倒了下去,血流满地。但檀道成的伤口扩大,鲜血亦已在大量流出。檀道成叫道:“冲儿快逃,长大了给爹爹报仇。”他的孩子也不知是否给吓得傻了,此时虽然已爬了起来,却没有逃。张雪波此际眼中也是只见孩子,顾不得防备敌人了。

张雪波向孩子跑去,郑德业舞动双刀,从她背后砍来。孩子叫道:“你敢砍我娘亲,我打死你!”他非但没有逃,反而向郑德业扑去。

张雪波大惊,慌忙斜身窜上,想要抱了孩子逃走。也幸而有这孩子把她引开,她的身法比郑德业快,这才没有给郑德业砍着。

郑德业腾地飞起一脚,孩子并没给他踢中,但却不知是否给吓得慌了,双足站立不稳,又跌倒了。

张雪波喝道:“谁敢伤害我儿,我要他死!”匕首反身刺出,拼命保护亲儿。

但此时她已沉不住气,为了保护儿子,也不能用绕身游斗来发挥她的所长了。匕首只有七寸长,可是抵敌不过郑德业的双刀。

突然,郑德业忽觉剧痛透心,一声惨叫,身躯矮了半截。张雪波匕首插下,登时刺穿了他的头颅。原来那孩子在他胯下一抓,正好符合“神仙摘茄”的手法,把他的阴囊抓破了。

张雪波拔出匕首,只见郑德业后脑穿了个洞,脑浆和鲜血迸流,翻起死鱼一样的眼睛,终于倒了下去。张雪波从来没有杀过人,当的一声,匕首跌在地上。孩子扑入她的怀中,张雪波紧紧将孩子搂住。母子两人,都是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甘必胜一看,自己带来的三个人都已死掉,自是不免心慌。不过对方亦已有两个人——张炎和檀道成受了重伤,还有一个张雪波虽没受伤,显然亦已是无力再战了。此时他正在和檀公直恶斗,已经占到绝对上风,估量不出十招,就可制檀公直死命。只要制住了檀公直,杀张雪波母子易如反掌。

既然是稳操胜券,甘必胜当然是不肯逃走,反而攻得更加急了。

檀公直目光呆滞,好像已经不知道闪躲似的,甘必胜的猎叉刺来,他竟然挺胸迎上,卟的一声响,猎叉刺入他的胸膛。

甘必胜哈哈大笑道:“檀贝勒,谁叫你不接旨,你死了也怨不得我!”忽听得檀公直也在哈哈大笑,笑声嘶哑,难听非常。受了重伤的人,怎么还笑得出?甘必胜给他笑得毛骨悚然,喝道:“你笑什么?”

檀公直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的名字好笑。”

甘必胜道:“有什么好笑?”

檀公直笑道:“凭你这点本领,怎配叫做必胜?我给你改一个名字吧,应该改名必败才对。”

甘必胜冷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

檀公直哼了一声道:“你以为你当真杀得了我?”

甘必胜哈哈笑道:“你想激我动怒,让你死个痛快,我偏不如你所愿!”

他的猎叉已经刺入了檀公直的胸膛,只要再用一点气力,把猎叉插得深些,就可取了檀公直的性命。但因他是奉了金主之命,要把檀公直押往京师的,故此未敢立施杀手。那知檀公直却挺起胸膛,向前踏上一步,故意让那柄猎叉在他的胸膛划深三寸。

甘必胜吃了一惊,给檀公直的冷笑声笑得心里发毛,心想他伤得这样重,料想也救不活了,心里发毛,喝道:“好,你定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吧!”

檀公直道:“对不起,你杀不了我,那我只能杀你了!”陡地一声大喝,把猎叉拔了出来!

甘必胜本来是把猎叉刺入他的胸膛,那知给他一拔,甘必胜所用的力度非但给他抵消,刺不进去,猎叉一拔出来,甘必胜反而给震得几乎摔倒。檀公直大喝一声,就扑上去。

甘必胜这一惊非同小可,抡起猎叉横击,那知仍是阻挡不了。檀公直呼地一掌劈出,猎叉登时断为两截,留在甘必胜手上的半截猎叉,给檀公直这一击之力,反戳回去,虽然只是木杆,也戳入了他的胸膛。甘必胜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倒毙在血泊之中。

檀公直的胸口开了一个洞,鲜血也像箭一样射了出来。他兀是纵声大笑:“我说你是必败,没说错吧!哈哈,哈哈!”

原来他是借甘必胜之力,故意让猎叉刺入胸膛,来施展天魔解体大法的。

四个宋国的大内卫士都已死了,但他们这两家人,除了张雪波母子之外,三个大人也都受了重伤,命在须臾了。

张雪波吓得不知所措,爹爹、公公、丈夫,都是血流不止,先救哪一个呢?他们伤得这样重,恐怕哪一个也救不活了!

张炎忽地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小银瓶,抛给张雪波。

“这是岳少保军中所用的金创药,快,快给你的公公敷药……”张炎嘶声叫道。

张雪波接过金创药,只听得公公也在叫道:“别管我,快给你的爹爹敷药!”张雪波向公公走近两步,略一踌躇,回头看一看张炎。

张炎嘶哑着声音叫道:“我做了错事,亲家,你就让我以死赎罪吧。我是救不活了的,雪儿,你要把孩子抚养成人,我,我就安心去了!”

张雪波大叫:“爹爹!”只是张炎已经闭上眼睛,她跑去探张炎的鼻息,张炎已是断了气了。

张雪波欲哭无泪,这个时候也还不是悲伤的时候,她呆了一呆,拿起那瓶金创药,又向公公跑去。

檀公直沉声说道:“贤媳,你听着,我已经给冲儿找了师父,我的房间里有一把檀香扇是他画的,你要珍重收藏,留作冲儿他日师徒相认的信物。”声音越说越小,张雪波把那瓶金创药倒了一半在他的伤口,檀公直已经闭上的眼睛忽地睁开,叫道:“别糟蹋金创药,那人叫耶、耶律……”张雪波知道公公要告诉她,他的那位好朋友的名字,亦即是她的儿子的师父名字,但公公只能说出这个人的复姓,名字却是说不全了。檀公直细如蚊叫的声音也中断了,张雪波把耳朵贴到他的唇边,只觉他脸上的肌肉都已经变得僵硬冰冷了,当然也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檀道成躺在血泊之中,此时他的头也正在慢慢向下垂,眼睛也在慢慢阖上了。张雪波叫道:“成哥,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檀道成道:“雪,雪妹,请原谅我,这副担子我只能让你独自挑了!”

张雪波心情激动之极,拿起张炎给她的那柄匕首,说道:“成哥,咱们是说过同生共死的,你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她正要把匕首刺入自己的胸口,檀道成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忽地叫道:“你忘了你爹爹的吩咐吗?要死容易,活着抚孤却难!难的留给你做,我要你为了咱们的孩子活下去!”

“当”的一声,张雪波的匕首跌落了。

檀道成脸上绽出一丝笑容,说道:“雪妹,你是我的好妻子,我知道你会答应我的!”眼睛终于闭上了。

孩子大叫“爹爹!”扑到父亲身上。张雪波呆若木鸡,好像灵魂脱离躯壳,也随丈夫去了。

孩子的哭声把她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忍住眼泪,把孩子搂在怀中,说道:“记着爷爷的话,好孩子是不哭的,长大了给爹爹报仇!”

可怜她在这样说的时候,亦已是哽咽不能成声了。眼泪没有流出来,但却倒流在她的心里。

日影西斜,一个黑衣少妇背着孩子从盘龙山上走下来,这个黑衣少妇就是刚刚遭遇家散人亡之痛的张雪波了。

张雪波是忙了一个上午,草草埋葬了公公、爹爹和丈夫之后,含着眼泪,背起她的儿子檀羽冲下山逃难的。

她已经失尽亲人,天地虽大,却不知何处可以容身。

公公遗嘱,要她去找那个答应了收檀羽冲做徒弟的人,但这个人的名字她却还未知道。人海茫茫,又怎知何时可以碰上,说不定永远也碰不上!

她也不知道外面是怎么样一个世界,只知道外面的世界更加荆棘满途。山上的荆棘是有形的还可以避开,山外面的荆棘是无形的,要避也避不过。

但为了孩子,她必须活下去!

心头的创伤还在滴血,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和过去的日子告别,和长眠在这山上的亲人告别,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山。

亲人已经埋葬,感情却不能埋葬。这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在牵动她的愁怀,令她有着依依不舍的情感。她忍不住走几步回一回头。

孩子无知,以为母亲是背着他走得累了,说道:“妈妈,你放我下来,我走得动的。”

张雪波瞿然一省,苦笑道:“好孩子,多谢你提醒我,咱们是应该走得快一点了。”她这才发觉,走了半天下山的路程还未走了一半。虽说山路难行,还是比普通人走得更慢了。

正当她加快脚步之际,忽地听得许多人一齐吆喝的声音,对面的山坡上,出现了一队金兵!她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和孩子藏在高逾人头的乱草丛中。

山上本来没有路,但对面山坡比较平坦,山上的猎户平日都是喜欢从那面山坡下山的,张雪波是为了预防万一,怕万一碰上敌人,这才故意挑选这面荆棘满途的山坡下山的。

她本来以为敌人不会来得这样快,哪知还是来了!

她们母子藏匿之处,和对面的山坡若是拉成直线,距离不过半里路途,那边的情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队金兵,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倘若散开来搜索,她们母子势必难逃魔爪。

但好在那队金兵并没散开来搜索,他们大声吆喝,原来正在追捕一个人。

这个人头戴竹笠,从山上走下来,面貌虽然看得不很清楚,但却可以看得出来,并不是山上的猎户。山上的猎户只有十来家,每一个人张雪波都熟悉的。这人步履如飞,看来武功也似不弱。

“什么人?给我站住!”金兵已经一拥而上,将那人围困在当中了。

那人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因何阻路?”

金兵队长怔了一怔,好像觉得此人此问荒谬之极,怔了一怔,喝道:“你瞎了眼吗?我们是大金国的官兵!”那人冷冷道:“是官兵又怎样?这座山总不是你们的吧?你们走得,我为何走不得?”

金兵队长大怒,正要下令拿他,忽地又有两个军官快马驰来,这两个军官的职位似是在他之上,其中一个叫道:“且慢动手!”一个说道:“你退下去,待我问他。”这军官勒住马头,向那虬髯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道:“你是不是汉人?”

那虬髯汉子道:“是汉人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军官说道:“你若是甘必胜那一伙的汉人,那么咱们就是朋友。”

虬髯汉子道:“甘必胜是什么人?”

军官说道:“朋友,你是装胡涂吧?你莫多疑,我们是已经和哈必图见过面的,甘必胜是宋国的大内卫士,他也是哈大人的新交。”

虬髯汉子冷笑道:“原来金国的什么官儿已经做了一伙吗?我是普通百姓,不论金国的官儿和宋国的官儿,我都高攀不起!”

两个军官面色登时大变!

胖的那个军官喝道:“你既不是甘必胜那一伙,独自一个人跑来盘龙山干什么?”

虬髯汉子“哼”了一声,说道:“我也正想问你们呢,你们这一大堆人又跑来盘龙山干什么?”

瘦的那个军官喝道:“混帐东西,你还要不要性命,要性命的快说实话,你是不是来找檀公直的?”

虬髯汉子哈哈一笑,道:“妙极,妙极,我正愁没处打听檀公直的消息,你们却凑上来了!”

胖的那个军官摇一摇手,示意叫部下不可妄动,问道:“你要打听什么?”虬髯汉子怒道:“实不相瞒,你们不来问我,我也要问你们。我要问你们这班混帐东西,到底把檀公直怎么样了?”

瘦的那个军官喝道:“大胆混蛋,乱刀把他宰了!”

胖的那个军官却道:“别忙,别忙,谅他已是插翼难逃,待我问他,他若然还敢放肆,再杀不迟!”回过头来,阴恻恻地对那虬髯汉子冷笑说道:“朋友,你的胆气我很佩服。但俗语说得好,双拳难敌四手,纵然你的武功不错,也只能白送一条性命。不过,看在你是一条好汉的份上,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倒可以饶你不死。我问你,你是不是檀公直约来的?他的家人躲在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

虬髯汉子怒喝道:“你听着,老子平生从来不惯受人盘问,如今是我盘问你们,你懂不懂?快说实话,檀公直是给你们害了,还是已经给你们押上京师?哼,你们若是不能将檀公直交出来,我叫你们一个个都活不了!”

那个小队长按捺不住,首先冲上前去,喝道:“混帐东西,且看是谁不能活——”

话犹未了,只听得乓的一声,那小队长已是给虬髯汉子抓了起来,一个旋风急舞,摔了出去。

“当然是你不能活命!”虬髯汉子喝道,那小队长给他猛力摔出去,撞到了两名官兵,那两名官兵登时也骨碌碌地滚下山坡,短促的惨叫声一发即止,显然是都已气绝而亡了!

虬髯汉子飞身跃起,乒乓两声,又踢翻了两名官兵,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朝着那个骑在马上的胖军官扑下。

那个胖军官身材虽然肥胖,身手倒很灵活,一个蹬里藏身,宝刀已是出鞘,一招“斜切藕”斩那汉子手臂。

虬髯汉子身子悬空,眼看这一刀就要把他的一条手臂卸下,只听得他陡地一声大喝,不知怎的,却是那个胖军官跌下马来。

胖军官坠马,那匹马受惊,向前一冲,虬髯汉子也未能够落在马鞍,跟着扑下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瘦的那个军官抖起一根长矛已是从马上朝着他猛刺。

虬髯汉子身形一闪,避过矛尖,一抓抓着矛杆,陡地又是一声大喝,瘦军官也给他拖得滚下了马背。

官兵大惊,四面八方围上,虬髯汉子抢了胖军官那把宝刀,“铮”的一弹,哈哈笑道:“好一把宝刀,正合我用!”宝刀挥出,金铁交鸣之声震耳欲聋,两柄钢刀,一杆花枪全都给他这柄宝刀削断。

他刀斫掌劈,高呼酣斗,迅猛有如怒狮。

张雪波从高逾人头的茅草丛中看出去,只见四面八方都是那虬髯汉子的影子,刀光俨若银虹,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看了片刻,只见刀光滚滚,连他的影子也不见了。围攻他的,尽管有二三十人,刀光所到之处,却是如汤泼雪,挡者辟易!

目睹这样惨烈的厮杀,莫说那些和他搏斗的官兵,躲在草丛中偷看的张雪波亦是为之心悸。只听得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围攻他的官兵倒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只剩下那两名军官了。那胖军官见势不妙,转身便逃,虬髯汉子喝道:“哪里跑?你的宝刀,请你受用!”手起刀落,把那胖军官劈为两半。

瘦军官吓得双腿软了,卜地跪倒,叫道:“你、你是耶律……”虬髯汉子道:“想求饶吗?”那瘦军官垂下头瘫作一团,却已发不出声音,原来竟是给他吓死了。

虬髯汉子一声长笑,说道:“我早说过要你们一个都不能活命的,我从来言出必行,如今你们该相信了吧?”大笑声中,他已抢了一匹坐骑,绝尘而去了!

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这虬髯汉子尽歼金兵大笑而去,和岳少保当年在朱仙镇大捷之后仰天长啸的豪情岂不正是相同?

快意恩仇,人生能得几回有?他发泄了心头的悲愤,也抒发了痛快的心情。人已绝尘而去,笑声尚在山谷回旋,好像是要张雪波分享他的痛快。

张雪波像是在恶梦中惊醒过来,但她的心头却是如坠铅块,想笑也笑不出来。

“你,你是耶律……”这是被虬髯汉子吓死的那个军官最后叫出来的,一句尚未说得完全的话。张雪波清醒过来,首先想到的也就是这一句话。

“啊,原来他就是冲儿的师父,是公公要我们去寻找的那个人!”

心念未已,她的孩子亦已跳了起来,叫道:“妈妈,这个人是爷爷的朋友,他是为了替爷爷报仇,把这些强盗都杀光的!哈,他一定是爷爷替我找的那个师父,我有这个师父,真好,真好!”

“我真胡涂,孩子都想得到的事情,我却失之交臂!”张雪波黯然说道:“可惜他已经走了。都是妈妈不好,错过了这次机会。”其实这又怎能怪她,在刚才那样骇人心魄的高呼酣斗之中,她又怎敢出声呼唤。莫说刚才,如今她兀是惊魂未定。孩子反而安慰她道:“妈妈,不要紧的。咱们找不到师父,师父也会来找咱们。”

张雪波微笑道:“你怎么知道?”

檀羽冲说道:“爷爷不是说过,要亲自送我去拜师的么?但师父不待爷爷把我送到他那里,他就回来找爷爷了。我想,一定是他已经知道有坏人要来害爷爷,他放心不下,这才跑回来的。他不怕危险也要来找爷爷,他答应了的事情又怎能不做?我想,他要找咱们,可能比咱们要找他还更心急!”张雪波呆住了,孩子不过七岁,在她的心目中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如今她才发现,她以为什么也不懂的孩子竟然这样聪明,甚至比她还要聪明。他竟然懂得依理推测,而且说得条理分明。

夕阳已经落山了,天边晚霞如血,血腥的气味从那边的山坡随风吹来。

“妈妈,天色已晚,今天恐怕不能下山了。咱们到那边的山坡过一晚好不好?”孩子说道。他们所在的这面山坡满是荆棘,那边的山坡则是比较平坦的。

张雪波皱眉道:“你不怕那堆死尸?”檀羽冲道:“怕什么,他们都已给师父杀了。”张雪波道:“血腥气味也是难闻。”檀羽冲道:“咱们又不是睡在尸首堆中,离远一些也就行了。总比睡在荆棘丛中好。”张雪波拗不过他,只好答允,道:“好吧,咱们到上风处找个干净地方过夜,但那些尸首的形状一定很可怕,你最好闭上眼睛。”她哪知道孩子的好奇心理,他正是要去看他师父的英雄业绩。檀羽冲道:“妈妈,昨天你不是也曾杀过人么,怎的忽然胆子小了。”

张雪波正容道:“杀人是迫不得已的事,你长大了只可以杀欺负你的恶人,绝不可随便杀人。一个人总应该有慈悲之心的,你懂吗?”檀羽冲伸伸舌头,扮了一个鬼脸,道:“爷爷早已教过我了,但爷爷也教我先要学会杀人的本领才不怕恶人欺负,现在我还未学会杀人的本领呢。妈妈,你就让我先学好了本领再教训我吧。”张雪波摇了摇头,说道:“我说的是做人的大道理,唉,你这孩子就爱和妈妈驳嘴。”檀羽冲忽道:“偷东西是不好的,我知道。但坏人的东西可不可以拿?”

张雪波怔了一怔道:“你为什么这样问?”

檀羽冲道:“爹爹只留下一柄匕首给我,妈,你都还没有兵器呢。咱们可不可以捡一把刀或剑留为己用?反正这些撒了满地的刀剑本来就是那班坏人要用来杀咱们的,咱们拿了去将来杀坏人,想必也没什么不好吧?”张雪波道:“不好。”檀羽冲道:“为什么不好?”张雪波道:“拿坏人的刀剑来杀坏人本来是可以的,但却要看情形而定。咱们现在是逃难,你是一个孩子,要是藏了大人的刀剑,很容易给人看得出来。不但是你,我身上藏了刀剑,给人看出,也会惹祸殃的。招惹灾祸,那当然是不好了。唉,冲儿,你年纪小,你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忍辱负重,待妈妈慢慢和你说吧。”

她用孩子听得懂的语言反复申述“忍辱负重”的意义,不过檀羽冲虽然早熟,却还是听得似懂非懂。他只能说道:“妈妈,你只须告诉我杀坏人是可以的那就行了,我当然也不会把杀人当作玩耍的。”

不知不觉已是走到了对面山坡,那惨酷的场面果然是目不忍睹,张雪波苦笑一笑,也就不再和孩子说了。她正想绕道而行,忽地隐隐听得一声呻吟。

张雪波吃了一惊,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呻吟声断断续续听得更清楚了。

她大着胆子走到尸首堆中一找,果然发现了一个活人。这人原来只是受了轻伤,躺下来装死的。他看见张雪波来到他的面前,竟然坐起来了。不过,他虽然伤得不算重,但体力却未恢复,为了骗取张雪波的同情,仍然装作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张雪波吓了一跳,退后两步,颤声道:“你、你还没死?”这句话其实问得极其可笑,死人又怎能够说话?

那人叫道:“救,救命!我,我渴死了!”

张雪波定了定神,走上前去,安慰他道:“别慌,你不会死的,我给你水喝。”她离家的时候,是准备有可供两日之用的干粮和食水的,当下打开那盛满食水的葫芦,叫那人张开口,把水倒入他的口中。

檀羽冲道:“妈妈,他不是坏人吗?你为什么要救坏人?”

张雪波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罪不至死,而且他又受了重伤,不会伤害咱们了。所以,纵然他是坏人,咱们也应该救他。”

那人喝了小半葫芦的水,体力恢复几分,精神一振,说道:“娘子,多谢你啦,你真是一个大慈大悲的女菩萨。”

张雪波见他满身血污,说道:“可怜,可怜,待我瞧瞧,你伤在哪里,我给你敷上金创药。”

那人色心顿起,心里想道:“妙极,妙极,这漂亮的娘儿想必是哪家猎户人家的小媳妇儿,难得她随身还带有金创药,这回我可真是因祸得福了。”他受的只是轻伤,不想给张雪波发现,突然反手一刁,扣着了张雪波的脉门。

张雪波做梦也想不到这人竟会恩将仇报。脉门被他扣住,半边身子酥麻,大惊之下,失声叫道:“你,你干什么?”

那人笑道:“不必劳烦你了,药,我会自己敷的。不过,我是药也要,人也要!”

张雪波气得大骂:“你这畜牲!”

那人哈哈笑道:“好标致的娘儿,我要定你了。你跟我不会吃亏的。来,来,来!咱们先来亲个嘴儿!”檀羽冲喝道:“狗东西,你敢欺侮我的妈妈!”拔出匕首,扑上去刺那金兵。

他扑上去一刀刺着那金兵的小腿,刺是刺着了,可惜他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孩,能有多大气力,那金兵给他的匕首划伤了一点皮肉,怒喝道:“踢死你这小杂种!”一个“虎尾脚”倒蹬踢出,“当”的一声,把檀羽冲的匕首踢飞,幸而檀羽冲还算灵活,身体没有给他踢个正着。

虽说只是伤了一点皮肉,疼痛的感觉还是有的。这刹那间,那个被刺了一刀的金兵,他的一只手本来是抓着张雪波的脉门的,一痛之下,不知不觉也就稍微松了一些,抓得没那么牢了。

张雪波毕竟是练过武功的女子,刚才不过是毫无防备,这才受对方所制而已。此时她情急拼命,一觉有机可乘,武功自然而然的就登时施展出来了。她横肱一撞,挣脱了魔爪。

这金兵不知死活,只道她只不过是有几分气力的女猎人,给她挣脱,暴怒如雷,“贼婆娘,胆敢行凶!我看得起你才要你做小老婆,你若不识抬举,我把你们两母子全都杀了,看你如何逃得出我的掌心!”口中粗言秽语大骂,双臂箕张,扑上来又要抓张雪波。

那柄匕首从半空落下,张雪波抢先一步接了下来,骂道:“畜牲!”那金兵一扑被她闪过,只见白光一闪,那把匕首已刺入了他的咽喉。张雪波松了口气,拨出匕首,叫道:“冲儿,你没事吧?”哪知她还未回过来,已是听得她的儿子一声尖叫。

这一叫非同小可,回头一看,只见她的儿子已是被另外一个满面血污的金兵抓在手中。

这个金兵更加狡猾,他是完全没有受伤装死的。他伏在尸首堆中装死,骗过了那虬髯汉子,在他的同伴和张雪波搏斗之时,他也丝毫不露声息,此时方始突然跃起。

“哼,你还想过来和我拼命吗?乖乖地给我站着,否则我捏死你的儿子!”

张雪波手中拿着匕首,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但却是不能不停下脚步了。

那金兵哈哈笑道:“我没有他那么笨,我早已看出你不是普通的猎妇了。听说檀公直的儿子娶了一个汉女为妻,想必你就是那个汉女吧?”

张雪波道:“我,我不是的。求求你行个好,放了我的儿子吧,你受了伤,我可以用金创药和你交换。”金兵哈哈笑道:“你说谎的本领太差,眼力也太差!”

他嘿嘿冷笑,继续说道:“你以为我受了伤吧,我告诉你,我身上的血只不过是同伴的血。你的金创药留着自己用吧,不过,你要我放过你的孩子,那也不难,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

张雪波咬牙说道:“你想要怎样?”

那金兵笑道:“也没怎样,你长得不错,我只想你做我的老婆。我是尚未娶妻的,不会像那个人一样要委屈你做小老婆。”张雪波忍不住又骂:“畜牲!”

那金兵倒不动怒,冷冷说道:“你不肯答应,那也由你,只是你的儿子我可要拿回京师献给皇上了。嘿嘿,檀贝勒请不到,这孩子纵是杂种,毕竟也还是他的孙儿。我大的功劳捞不到,小小的功劳那是到手了的。”

檀羽冲忽地骂道:“你敢骂我是小杂种,你才是杂种!”突然张口在他肩头一咬。

金兵大怒喝道:“小杂种,你不想活了!”不过他可舍不得这个人质,只能把檀羽冲高高举起,作势要把他摔死。

张雪波恐怕他真要摔死自己的儿子,无暇思索,把手一扬,匕首飞出。

那金兵正在张口大骂,匕首飞来,恰好飞入他的口中,穿过了他的喉咙!那金兵叫也叫不出来,身躯向后倒下,孩子给抛了出去。

张雪波一掠而前,接下儿子,定睛看时,那金兵已是倒在地上,鲜血好似箭一样从口里射出来。

张雪波不敢看这惨状,连忙拔出匕首,拖了孩子,跑到树林里面。檀羽冲道:“妈妈,你真好本领,你教我用飞刀好吗?”

张雪波的暗器功夫是跟张炎偷偷学的,其实还未练成,她想起刚才那样危险的境况,心中犹有余悸,这飞刀一掷,倘若万一失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冲儿,在你未找到师父之前,妈妈会的本领,只要你肯学,妈妈当然教给你。不过,你一定要遵从妈妈的吩咐,否则我宁愿你不懂武功。你答应吗?”

檀羽冲道:“妈妈,你要我答应什么?”

张雪波说道:“冲儿,你很懂事,咱们好好地谈一谈吧,就先拿今天发生的事情来谈一谈。”

檀羽冲道:“妈,我做错了什么吗?”

张雪波道:“孩子,你没错,错的是我。我后悔没有听你的话,也忘记了公公(张炎)常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檀羽冲道:“公公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张雪波道:“对敌人慈悲,就是对自己残忍。不错,敌人也分好几种,有的罪大恶极,有的只是奉命而为,身不由己;有手上拿着刀的敌人,有笑里藏刀的敌人,但也有业已放下屠刀,愿意悔改的敌人。不能一概而论,一味滥杀。但那个假装受了重伤的金兵,为娘的没有仔细察视,就去救他。对敌人毫不提防,这就是大错特错了!”

檀羽冲道:“妈,我也听得公公说过,公公说一个人总是难免犯错的,只要在做错的事情中得到教训,那么坏事也就变成好事了。那两个坏人已经恶有恶报,孩儿也没受伤,妈,你也就不必难过啦。”

张雪波惊奇于孩子的领悟能力之强,说道:“冲儿,你记得公公的教导,比妈还强,真是个好孩子。不过,今天你也做了一件十分鲁莽的事,往往比做错了事的后果更坏,你知道吗?”

檀羽冲道:“我做了什么鲁莽的事?”

张雪波道:“你不应拔刀刺那金兵,你的本领和他差得太远,没有赔上一条小命,那真是天大的侥幸。你试想想,要是他当时一脚踢中了你,你还能够活着和妈妈说话吗?”

檀羽冲道:“妈,当时那个金兵是捉着你的呀,妈,我只是要帮你呀!”

张雪波道:“孩子,我知道你要帮我,你是一片好心。不过,你的帮忙是无补于事的,反而令妈妈要分心照顾你。那个金兵的本领比不上我,我虽然被他捉住,但还是有把握把他杀掉的。”

檀羽冲道:“但当时我给吓慌了,我害怕你打不过他。”

张雪波道:“就是我打不过他,你也不应该帮我。试想想,我若打不过他,你又怎能打得过他?那不是咱们母子都要丧命吗?”

檀羽冲道:“爷爷死了,爹爹死了,外公也死了。妈妈,倘若你也性命不保,孩儿能活下去吗?”

张雪波道:“不,我就是要你不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要活下去。你还记得公公要你长大了学好本领,替他报仇么?”

檀羽冲眼中含泪,点了点头,说道:“记得。”

张雪波道:“记得就好。冲儿,你要知道,那些坏人已经害死了你的爷爷,害死了你的爹爹,又害死了你的外公,坏人还是不肯放过咱们的,你是张家和檀家两家人唯一的幼苗,今后即使碰上比今天更大的灾难,你都要忍受,不能让人看破你的来历。”檀羽冲道:“妈妈,那些坏人为什么要害死爷爷、爹爹和外公?啊,还有一件事,外公临死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也像你刚才对我说的那样,要你活下去。不过,他说是要你为了自己的外公和爹爹也要活下去。他还说他这一生总算对得住你的爹爹,妈妈,你另外还有一个爹爹的吗?”

张雪波擦泪说道:“不错,你是另外还有一位外公。不过这个外公是把我扶养成人的,他对我比亲爹还亲,对你也是比亲外孙更疼爱的。所以你也必须记着这个外公平日对你的教导。”檀羽冲道:“我记得的。我的另外一个外公是什么人,他在哪里?”

张雪波道:“那个外公早已死掉了。孩子,你的祖父和你的外公都不是寻常人,他们的事情,待你长大一些,我会告诉你的。现在你却必须记住,不能给外人知道你的身世,记住你只是一个普通猎人的儿子,爹爹死了,跟妈妈逃荒的。总之妈妈千言万语,就是教你一个‘忍’字,明白么?”檀羽冲道:“妈妈,我答应你。以后你不喜欢我做的,我都不做。”张雪波道:“好,这才是妈妈的好孩子。你也很疲劳了,有话明天再说,睡吧,睡吧。”孩子很快就睡着了。张雪波却是无法入睡。金国的皇帝要捉他们母子,宋国的奸臣也要捉他们母子,如何逃得过他们的魔爪呢?宋国派来的那四个卫士虽然都已死了,金国派来的那三个什么巴图鲁,可还逃了一个哈必图。还有,自己是一个年轻的寡妇,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恐怕还会碰上不知多少次好像今天的事。

她心如乱麻,终于得了一个主意,唯有毁掉自己的容貌,才能在这乱世求生。她咬了咬牙,拔出匕首,在自己脸上,左一刀,右一刀,划了十几道纵横交错的刀痕。她忍着疼痛,不敢惊醒自己的孩子。虽然她知道孩子明天醒来,仍是免不了大大吃惊的。但她不愿让孩子分担自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