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箫心剑气

檀羽冲道:“你空手和我对刀,万一,我、我——”

车缭道:“你怕失手伤了我么?”

檀羽冲点了点头,说道:“这把刀是很锋利的,你瞧!”刀光一起,就劈断一枝树枝。车缭哈哈大笑。

褚岩说道:“孩子无知,车大人你莫怪他。鄂冲,还不快向车大人陪个不是。”

檀羽冲莫名其妙,道:“我说错了话么?”

褚岩笑道:“凭你怎么伤得了车大人,莫说一把钢刀,就是在刀枪剑戟丛中,车大人也是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你这把钢刀,在车大人眼中,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木刀而已。”檀羽冲伸出舌头,说道:“真有这样厉害?”

车缭笑道:“你不信可以试试,尽管放胆向我刺来。”

檀羽冲展开六合刀法,第一招“童子拜观音”,钢刀举过头顶,直劈下去。

车缭斜身一闪,却故意反手一撩,让他的刀锋碰着手臂。檀羽冲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啊呀,不好!”

车缭笑道:“有什么不好,你瞧我这条手臂不是好好的吗?”

檀羽冲定睛一瞧,只见他这条手臂果然是一如原状,连血迹都没一点。非但没有受伤,甚至衣裳都没有裂痕。

车缭道:“这孩子也算不错了,居然能够令我的衣袖起一道皱痕。好,再来,再来。”

檀羽冲道:“车大人,你的功夫真好。但我不懂,为什么我的刀砍在你的身上,会自己滑过一边的?”

车缭道:“这是一种卸力的功夫。其实,只要有人指点你,你现在就可以运用这种功夫的。”

这话,连褚岩都觉得奇怪,心里想道:“武学中的卸字诀,必须有上乘的内功做基础才能运用的。车缭为何这样说呢?若说只是对孩子的夸奖吧,这样的夸奖也未免太过份了。”

车缭道:“你放心和我拆招吧,瞧,我这样攻你,你如何遮拦?”

檀羽冲去了顾忌,认真按照六合刀法和他对拆,车缭为了要仔细观察他的武功究竟有多深浅,不再让他砍中了,刀光掌影,转眼过了数十招,檀羽冲的钢刀连他的衣裳都没沾着。

车缭一声长啸,掌风过处,咔嚓一声,劈断一枝粗如儿臂的树枝。削口有如刀砍。车缭喝道:“我的掌刀锋利还是你的钢刀锋利?”

檀羽冲心悦诚服,说道:“车大人,是你的掌刀厉害。我这套六合刀法已经用完了,请你指点我吧!”

车缭忽地冷笑道:“你的师父比我高明得多,何须求我指点?”

此言一出,檀羽冲固然莫名其妙,褚岩听了,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颤声说道:“车大人,我,我可没有什么得罪你老人家吧?你,你这话——”只道车缭此言乃是针对他的。

车缭不理会他,也不待他把话说完,陡地又是一声大喝:“你这小鬼头太过可恶,连我都几乎着了你的骗!今日你再不说实话,我就毙了你!”大喝声中,双掌齐飞,掌风恍若狂飚,周围十数丈内,沙飞石走,树叶纷纷落下。

檀羽冲只觉对方的掌力排山倒海而来,他是连呼吸都几乎窒息了,哪里还能递得出招?“当”的一声,钢刀坠地,说时迟,哪时快,车缭已经一把揪住了他,右掌向他胸膛劈下!

褚岩吓得“啊呀”一声跳起,叫道:“车大人,手下——”

“手下留情”这四个字只说得一半,车缭那一掌已是重重的打在檀羽冲的胸膛上。

这样刚猛的掌力足可裂石开碑,一个小孩子如何能禁得起?褚岩闭上了眼睛不敢观看,只道檀羽冲在他这一掌重击之下,立即便是开膛剖腹之灾。

他闭上眼睛,却听不见檀羽冲的惨叫声,“难道这孩子已经变成一团肉吗?”忽听得车缭笑道:“老褚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看来这小鬼头的胆子似乎比你还大得多。”

褚岩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檀羽冲虽然已被车缭抓住,但似乎并没受伤,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车缭。神情虽然显得惊慌,却不如他想象之甚。

檀羽冲惊魂稍定,说道:“车大人,你为什么要打死我?”

车缭道:“因为我不能让一个小孩子骗我!你听着,我现在问你一椿事情,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你的师父是谁?”檀羽冲道:“就是这位褚叔叔呀。车大人,你不是早已知道的吗?”

车缭道:“我是问你以前的师父?”

檀羽冲说道:“以前的师父,最早教我武功的也就是这位褚叔叔呀!还有霍侍卫,刘侍卫、韩侍卫也差不多是同一个时候教我练武的。”

车缭喝道:“你别装蒜,我问的不是这些人,是在你未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师父。”

檀羽冲道:“我没师父。”

车缭冷笑道:“你没师父?你以为你还能骗得过我?”檀羽冲道:“我没骗你。说老实话,我是很希望找到一个好师父,可惜没找到。”这几句话倒的确是他的老实话。车缭冷笑道:“哦,你还没有找到师父吗?那么你的内功是谁教的。”

檀羽冲道:“内功,什么内功?”

车缭道:“难道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内功?”

檀羽冲道:“内功这两个字我是听过的,但没练过。不信你可以问褚叔叔。”

褚岩道:“不错,我的确没教过他内功。不过内功和外功的分别,我是和他说过的。”

车缭淡淡说道:“我知道不是你教他内功。老褚,我不怕得罪你,你所学的少林派内功虽然是各大门派之冠,但你却似乎尚未得到少林派内功的上乘心法。”

褚岩满面通红,说道:“车大人说得不错。这点自知之明我也还是有的。我所学的少林内功只不过是略得皮毛而已。”

车缭道:“你有自知之明,那就最好。我审问这小鬼,你不必揽在自己身上了。”

褚岩尴尬之极,喏喏连声,退过一旁。

车缭可能也觉得自己说得过份了些,放宽面色,对褚岩笑了一笑,说道:“老褚,你不知道,你着了这小鬼的骗了。不过,也怪不得你,我也是刚刚才试出他内功的深浅的。”

褚岩惊奇之极,禁不住问道:“这孩子不过十岁多点,他当真懂得内功?”

车缭道:“你要我说真话吗?说出来你可不要难过,这小鬼所学内功比你高明得多,只不过他火候未够,功力不足而已,内功的上乘心法已是得了。我那一掌假意取他性命,这才试出来的。”

原来檀羽冲学的虽然是上乘的内功心法,自己还不知道怎样运用的。不过,学过上乘内功的人,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自然而然就会生出反应。车缭正是从他的反应中测出他的内功深浅的。

车缭揭破檀羽冲学过内功的“秘密”之后,回过头来,把声调放得较为柔和,对他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你是瞒不过我的了,我劝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你说了实话,我非但不会杀你,我还可以收你做徒弟。好孩子,告诉我吧,教给你内功的那个人是谁?”

檀羽冲道:“真的没人教过我的内功,我怎能说谎?”

车缭盯着他看了半晌,心里想道:“哈大人要找的那个孩子不知是不是他,但总之他是极其可疑的,且试他一试。”主意打定,盯着檀羽冲忽地问道:“檀公直是你的什么人?”

檀羽冲脸上现出一派迷惘的神色,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车缭一个字一个字地缓缓吐出:“我说的是檀公直!”

檀羽冲摇摇头,说道:“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车缭不觉疑惑起来,心想:“按说一个孩子是不会这样镇定的,莫非真是我猜错了?”

他哪知道,檀羽冲这份镇定功夫得来不易,是经过许多沉痛的教训,甚至是他的母亲用血和泪训练出来的。

他的母亲自毁容颜,为的就是以身作则,教他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

今日之事,对他来说,乃是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说是“意料之外”,是因为在他上山之时是做梦也想不到车缭会这样对待他的;但这样的事情,终有一日发生,则是早已在他母亲意料之中。在他母亲意料之中,亦即是他早已有了应付这种“意外”的心理准备了。

“倘有一天,有人盘问你的身世,你可千万不能说出你爷爷的名字。”这句话是母亲不知对他说过多少遍的!

所谓“意外”,不过是没想到盘问他的人会是车缭,而又来得这样快而已。

现在,他爷爷的名字已经由车缭口中说出来了,这和母亲的估计不同,但要盘问他的身世则是一样。

檀羽冲神色不变,倒是褚岩听了“檀公直”这个名字,不由得大吃一惊了。

“檀公直?是不是廿多年前突然失踪的那位檀贝勒?”褚岩问道。车缭冷冷说道:“不错,二十年前,他是咱们金国的贝勒,如今他已经是皇上所要缉拿的钦犯了!”

褚岩道:“但这孩子的母亲不过是个女仆,他,他怎能和曾贵为贝勒的檀公直有什么关系?”

车缭冷笑道:“你知道什么,说不定这小鬼还是檀公直的孙儿呢!”

褚岩吓得不敢说话了。

车缭拿出一条皮鞭,喝道:“小贼,你不说实话,我打死你!我再问你一遍,檀公直是你的什么人?”

檀羽冲咬着牙根对他怒目而视。车缭唰的一鞭打下去,他用的力度“恰到好处”,打得檀羽冲皮开肉裂,却不至于伤及他的性命。

他打一鞭就喝问一句:“你说不说?”一鞭、两鞭、三鞭……檀羽冲已是满身伤痕,但始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褚岩看不过眼,说道:“这孩子的脾气一向非常倔强,再打恐怕真的要打死他了,不如另外想个法子盘问他吧!”车缭道:“你少操心,我不会这样便宜他的。不把他折磨个够,我肯让他死吗?”

不过褚岩那句“不如另外想个法子盘问”,倒是提醒了他。他心念一动,突然冷笑道:“好,我姑且相信你和檀公直没有关系,但你既然和他没有关系,那就不怕骂他了。我骂一句,你跟我骂一句,骂完了我就放过你。檀公直是老乌龟王八蛋!”

他知道越是性情倔强的孩子,越是不能忍受别人的侮辱,果然他看见檀羽冲脸色变了。

车缭一声冷笑,说道:“小杂种,你没听见我骂檀公直是乌龟王八蛋吗?你不跟我骂,你一定是这老杂种养下来的小杂种再养下来的小小杂种!”

他用这种泼妇骂街的方式盘问口供,看似儿嬉,但用来对付一个孩子却是当真有效。檀羽冲果然只能忍受肉体的侮辱,却不能忍受精神的侮辱。

“你才是狗娘养的杂种,你才是乌龟王八蛋!”檀羽冲忍不住和他对骂了,车缭一听,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小杂种,这你可泄了底了吧?你还敢说你和檀公直没有关系——”

话犹未了,忽听得有人冷笑,笑声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音细而清,宛若游丝袅空,若断若续,听到耳朵里却是不禁心旌摇摇,车缭吃了一惊,喝道:“什么人?”

笑声突然一变,变得清峻之极,震得车缭的耳鼓嗡嗡作响,只一眨眼,那个人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了。

是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管玉箫,丰神俊秀,气态潇洒。他的一双眼睛盯着车缭,目光有如寒冰,冷峻之中隐隐含有鄙视之意。

檀羽冲刚刚爬起来,和这人打了一个照面,不觉也是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咦,这人好像我在哪里见过似的。”这人开口了,他冷笑说道:“金国的一等巴图鲁,当真是好威风好煞气啊!”车缭正是具有一等巴图鲁衔头的人。车缭喝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话!”

中年书生道:“你问我什么?”车缭喝道:“没听见吗?我问你,你是什么人?”

中年书生说道:“我已经回答你了,你怎么这样蠢,还要问我。我是特地来瞧瞧金国的一等巴图鲁是如何威风的人!嘿,嘿,我如今已经瞧见了,原来一等巴图鲁的威风,就是会欺侮孩子!”

车缭冷笑道:“原来阁下是为这孩子打抱不平来的,你是他的什么人?”

檀羽冲突然想起来了,这个中年书生,正是在他和母亲为了避难而离开盘龙山那天,隔着一个山头,看见的那个大杀金兵的人!

他不禁惊喜交集,冲口而出,叫道:“师父,师父,我找得你好苦!”车缭大感意外,说道:“原来你就是他的师父吗?”

那书生说道:“不错,我虽然没有教过他的武功,但他早已是我的记名弟子!”

车缭喝道:“好,那么我正要找你!快说出檀公直的下落,否则就拿出你的本领让我瞧瞧!”

那书生淡淡说道:“第一,檀公直的下落我正要问;第二,你要看我的本领,我可没有什么本领拿得出来见人,只能吹个曲子给你听听!”

车缭只当他是存心戏弄,哼了一声,说道:“你的曲子最好是留到阎王殿上吹奏,我可没有这个雅兴!”张开蒲扇般的大手,立即向那书生抓去。

那书生道:“你不想听也得听,因为你必定比我先见阎王。今日不听,你就没有机会听了。”

车缭练的是大力鹰爪功,这一抓有开碑裂石之能。那书生竟然既不闪避,也不招架。眼看这一抓已是抓向他的脑门,他双手还是握着玉箫,而且把玉箫凑近唇边,当真吹起来了。

在这生死关头,他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吹箫,这不是把性命交到对方手上吗?檀羽冲都吓得跳起来了。

“呜”的一声,箫声响起,车缭五指如钩,距离他的脑门已不到三寸。忽地只觉一股热风迎风吹来,虎口热辣辣的顿时使不出气力,关元穴也忽地一麻,那感觉有几分像是给人点着穴道,又像是给香火灼着一般。但书生的双手还是握着玉箫,连一根小指头都没伸出。

车缭这一惊非同小可,不知他这玉箫有什么古怪,生怕还有什么暗器之类从箫管中吹出来,一抓抓下去?急忙斜身倒纵,书生淡淡道:“我早说过,这支曲子你是非听不可的!”

车缭斜跃出一丈开外,脚跟刚刚着地,只见那书生已是挡在他的面前。

车缭毕竟是个武学的大行家,突然想起一种极为厉害的武功,据说内功练到最高的境界时,可以练成伤人于无形的罡气,只须吹一口气,就可以克敌制胜。但这种功夫,只是见于传说,从没听过有谁真正练成功的。“难道这酸丁从玉箫中吹出来,就是传说中可以伤人于无形的罡气?”车缭没有猜错,这书生手中的玉箫乃是一件稀世之宝,用西昆仑的暖玉造成的,名字就叫“暖玉箫”,书生的罡气其实还未练得成功,只是具有几分功力而已。但借助这暖玉箫之力,吹出来的罡气却已是可以伤人的了。

不过车缭也非等闲之辈,他的内力受了影响,身体并没受伤,脚跟刚一着地,业已把真气纳入丹田,穴道的痒麻之感,亦已解了。

好在那书生仍是自顾自地吹箫,并未还击。车缭避开正面,立即展开绕身游斗的打法。罡气不从正面袭来,他的内功所受的影响就减轻了许多。

车缭的武功是内外兼修的,不但掌力刚猛,身法也很轻灵。

他避开正面和罡气接触,为的就是想乘暇抵隙,一击得手。

但他展开迅捷的身法和对方游斗,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沾上。

那书生好似闲庭信步,随随便便踏上一步,就恰好避开了他的攻击。

车缭心头一凛,说道:“你这是天罗步法?”

书生说道:“想不到你倒识货。”

天罗步法就像“罡气”一般,是只见之于传说中的一门上乘武功,据说练到最高境界,可以在百万军中来去自如,别人休想碰着他一根汗毛。

这书生虽未练到最高境界,但用来对付车缭的游斗,却已绰绰有余。

车缭的心不由得一沉,心想这书生若真的练成了天罗步法,岂非业已立于不败之地。

但他已是欲罢不能。

那书生仍然没有出手,继续吹箫。

箫声高亢,响遏行云,吹到急处,宛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

车缭听得热血沸腾,不知不觉跑得越快越急。挥拳踢足,虽然明知打不中对方,却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越来越是用力,这情形就好像一个精力过剩的小伙子,做一些无聊的动作,只求发泄一般。

但车缭早已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武学大行家。

突然他觉得有点不对了。若还控制不住自己,这样浪费气力下去,不必对方还手,他自己就要倒下。

心头一清醒,他急忙跃出圈子,和那书生保持三丈开外的距离,绕身游斗的打法虽没改变,但只是跟着对方的身形移动了。

书生的箫声忽又一变,从高亢变为低沉,曲调越来越凄怆,宛如三峡猿啼,鲛人夜泣。

车缭听得心中如坠铅块,跟着节拍,脚步也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旁观者清,褚岩失声叫道:“车大人,你怎么啦?”

车缭瞿然一省,这书生还没出手,他的心灵已受控制,他是情知打不过对方的了。但他可不甘心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败给对方。

他滴溜溜一个转身,手中倏地多了一把精芒耀目的长刀。

这把刀形式十分古怪,刀身细长,刀锋薄得透明,刀柄和刀身相比,短得不成比例,若是拿来和普通的钢刀相比,甚至根本不能说是“刀柄”,只是用两块小小的铁片镶嵌在“应该是刀柄”的部位。原来这是一把用百炼精钢打成的“缅刀”——当时铸造刀剑的技术,以缅甸最为优良,质量最佳的宝刀,是当真可以把百炼钢化成绕指柔的。车缭这把缅刀就正是最好的一种,不用之时,他是当成腰带卷在腰间的。

初时他见这书生手中只有一支玉箫,他以金国一等巴图鲁的身份,自是不能倚仗这种宝刀取胜。而且他原来的计划,也只是想把这书生活捉,以求逼出他的口供的,他有大力鹰爪功,以为已是可以稳操胜券了。

此时他已经知道对方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当然是不论什么手段都要使用了。

他把缅刀一抖,倏地变成了一把三尺多长的软刀,大喝道:“你这些邪门歪道,收起来吧。有本领的和我见个正章。”刀光霍霍,俨如一道银虹盘旋飞舞,转眼之间,已把这书生的身形笼罩在刀光之下,但那书生仍是意态悠闲,自顾自地吹箫,他的天罗步法展开,随意所之,有如行云流水,车缭的缅刀仍是砍他不中。

车缭越发慌了,忽地心生一计,喝道:“老褚,你闲着双手干什么,还不快把那小杂种给我拿下。”只要褚岩帮他把檀羽冲拿来当作人质,那就可以要胁这个书生了。

他以为褚岩一定懂得他的用意的,哪知褚岩也不知是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他听了车缭的话,露出一脸愕然的神色,却没有立即动手。

这个时候,书生的一支曲子也恰好奏完了。

他停止吹箫,忽地朗声吟道:“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周。”歇了一歇,玉箫朝着檀羽冲一指,说道:“冲儿,后面两句你给我念出来!”

他开始朗吟的时候,檀羽冲的脸上已经现出非常奇怪的表情,似是又惊又喜。

褚岩更是诧异,心想:“这人也真是莫名其妙,在刀光笼罩之下,居然还有心念诗?这孩子不过是个仆人的孩子,我从没见他手中捧过书本,他又懂得什么诗书?”哪知他心念未已,檀羽冲已经接下去念道:“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书生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好孩子,你果然是我的徒弟!”

褚岩又是莫名其妙,不懂因何要凭着这两句诗他们才能师徒相认。“这书生一出现的时候,早已说明自己的身份是这孩子的师父了,为何又要他念出两句诗才能确定他是自己的徒弟呢?”他想。

原来这书生在答应檀公直的请求,收他的孙儿做徒弟之时,为了预防有意外事故发生,曾留下一把扇子,作为他日师徒相认的信物,扇上题有一首诗,就正是他们现在所念的这首诗。这其中原委,褚岩当然不会知道。

这书生曾经历过无数险恶的风波,误中别人陷阱的事情也曾有过。因此他虽然相信檀羽冲就是他要找的徒弟,但这只是“相信”而已,还必须得到确实的凭据,他才能决定以后的事情怎样去做。

檀羽冲比他还更欢喜,跳起来叫道:“师父,师父,你果然是我的师父!”车缭喝道:“褚岩,你聋了吗?我吩咐你把这小杂种拿下,为何还不动手?”

但此时动手已经迟了。

书生在大笑声中,玉箫倏地挥出!

缅刀与玉箫碰个正着,当的一声,溅起点点火花。玉箫无损,缅刀已有缺口。

车缭大吃一惊,正想收回缅刀,忽觉虎口一麻,缅刀坠地,人也倒了下去。书生出手如闪电,他来不及招架,就已给点了穴道。

褚岩见车缭倒下,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抓檀羽冲。此时他才去抓檀羽冲,已不是为了车缭的缘故,而是为了替自己找“护身符”了。

书生脚尖一挑,把跌在地上那柄缅刀挑起,缅刀化作一道银虹,向褚岩飞去。

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快过飞刀的了。飞刀来势急劲,要躲也来不及。他心头一凛,闭上眼睛,心中暗叫,我命休矣。

檀羽冲吓得呆了一呆,连忙叫道:“师父,手下留——”一个“情”字还未说得出来,褚岩也倒下去了。

褚岩只道必死无疑,哪知只觉肩头一麻,便即倒在地上。

他虽然不能动弹,但却已知道他只是被点了穴道,并没受伤。

原来书生飞刀的手法妙到毫巅,飞到褚岩背后的时候,突然转了方向,只是“刀柄”的部分撞着他的肩井穴。这把缅刀的“刀柄”是用两块薄薄的铁片包着的,虽然铁片很薄,已经起了保护的作用,连他的皮肉都没伤着。

书生微笑道:“我知道这人对你还算不错,我没伤他。这把缅刀弃之可惜,你收下来就当作是师父给你的见面礼吧。”

檀羽冲一看,褚岩身上并没鲜血流出,这才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他拾起缅刀,那书生也已来到他的面前了。

檀羽冲叫道:“师父,我找得你好苦,想不到今天能够见得着你。”他扑入书生怀中,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不知不觉流出眼泪。

书生说道:“别哭,别哭。你爷爷不是常说,好孩子流血不流泪的吗?”

檀羽冲道:“咦,你怎么知道?”

书生道:“我是你爷爷的好朋友,他平日的习惯用语,我当然知道。唉,二十多年前,他也曾对我说过这句话的。”

“那把扇子呢?”书生见檀羽冲已经抹干了眼泪,便即问他。“在妈妈手里。”檀羽冲道。

“你爷爷呢?”书生问道。

檀羽冲道:“爷爷已经死了!”

书生大吃一惊,叫道:“死了?怎么死的?”

檀羽冲道:“给坏人害死的。”

书生道:“你爹爹呢?”

檀羽冲道:“爹爹也死了,还有,外公也死了!他们都是给坏人害死的,死得好惨。”

书生道:“你可知道那些坏人是谁吗?”

檀羽冲道:“我不知道,但听妈妈说,那些坏人有金国皇帝派来的,也有宋国皇帝派来的。”

书生道:“那么你妈妈还活着吧?快告诉我,你妈妈在哪里?”檀羽冲道:“她在商州节度使衙门。”

书生怔了一怔,说道:“商州节度使衙门?”

檀羽冲道:“不错,这几年我和妈妈都是住在那里。”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孩子,知道师父一定是因为听见他们母子住在节度使衙门而感觉奇怪,他想和师父解释,但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书生也知“说来话长”,心里想道:“待我见了他的母亲再问不迟。”

他悼念好友之死,情绪激动之极,悲声吟道:“掩泣空相向,风尘何所期。檀公,檀公当时我在扇上题这首诗,想不到竟成诗谶,但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他忽然转过身踢了车缭一脚。

这一脚踢得并不重,但车缭已是像杀猪般号叫起来。不但号叫,而且在地上打滚,好像正在受着酷刑,有一条无形鞭子,不断鞭打他。

褚岩和车缭一样,都是被点了穴道,但尚未失掉知觉的!褚岩见车缭如此惨状,又是吃惊,又是有点奇怪,车缭的内功甚是不弱,而且他的脾气又是十分倔强的,怎的这一脚都捱不起。

他哪知道,原来这书生的一踢,乃是用独门的点穴功夫,踢着了车缭“大椎穴”,这大椎穴的部分正当背脊骨的神经末梢,车缭的“大椎穴”受了书生内功的冲击,登时全身八万四千个毛孔都好像有一根利针在钻刺一般,痛苦的感觉,难以形容。岂只像受无形鞭打,简直是超过天下的任何一种酷刑。

书生冷笑道:“你会折磨孩子,如今我叫你尝尝惨受折磨的滋味!”车缭叫道:“你,你杀了我吧!”

书生冷冷说道:“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车缭呻吟道:“你、你划出道儿吧。”

书生道:“你绝不会无缘无故怀疑这孩子是檀公直的孙儿,是谁告诉你的?”

车缭道:“是哈必图。”

书生似乎吃了一惊,喝问:“哈必图已经来了商州?”

车缭正在忍受着难以形容的痛苦,好像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只“嗯”了一声。

书生道:“哈必图已经见过了这孩子么?”

车缭摇了摇头。

书生道:“既然没见过,何以你说是他告诉你的?”车缭道:“这、这、这……”在地上打了两个滚,上气不接下气的呻吟道:“我、我要死啦!”

书生飞起一脚,这一脚踢在他的尾樵骨上,踢得很重。但说也奇怪,这重重的一脚踢过之后,车缭身上所感受的那种有如给无数利针钻刺之苦,却是顿然消失了。书生淡淡说道:“你老老实实回答我,我可以让你保全一条性命,否则我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江湖上习惯的说话,所谓“可以让你保存一条性命”,那就是要废掉他的武功的意思。

书生一时间没有详加考虑,不知不觉,用了这句江湖上的惯语,本来已经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车缭的面孔,登时又变得苍白如纸了。书生还没觉察,喝道:“说下去呀!我已经替你解了穴道,你还在赖死么?”

车缭忽地冷笑道:“你已经没有什么手段可以强加于我了!”冷笑声中,只见他眼耳口鼻都流出血来,就像一棵枯萎的树似的,慢慢地倒了下去。

原来他趁着自己还可以运用内功的时候,已经自己震断了自己的心脉了。

书生呆了片刻,心里想道:“这人虽然可恶,倒还算得是一条硬汉。”为了让车缭在断气之前免受痛苦,给他补上一掌。

车缭断断续续的说道:“你是我平生见过的武功最好的人,死在你的手上,也不算冤枉了。”说了这几句话,方始真的死了。书生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来,解开褚岩的穴道。

书生说道:“你是不是商州节度使完颜鉴的手下?”

褚岩道:“不错,我是他的卫士。你若要灭口,尽管杀我。”书生哈哈笑,说道:“你还有别的身份呢,你忘记了?”

褚岩怔了一怔,道:“我的身份瞒不过令徒,你对我有什么怀疑,大可问你的徒弟。”

书生笑道:“你忘记了你也是冲儿的师父么,你替我教他几年,我还未曾向你道谢呢,怎会将你为难。不过,我希望你也把我当作朋友看待。”

褚岩道:“好,你要知道什么,你尽管问。但我可得有言在先,能说的我才说,不能说的你杀了我也不说。”书生说道:“哈必图走了没有?”

褚岩道:“没有。我离开衙门的时候,完颜将军正在园中设宴,请他赏牡丹花。”

书生道:“哦,请他赏牡丹!”不知怎的,当他说到“牡丹”二字之时,声音竟是微微颤抖,似乎颇有什么感触似的。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府衙陪客?”书生为了掩饰自己“失态”,笑问褚岩。褚岩未答。

书生接着又问道:“听说车缭本是哈必图的人,由哈必图保荐他外调商州的,是吗?”

褚岩道:“你知道的比我还更清楚,你叫我还能说些什么?”

书生道:“如此说来,车缭完全是为了盘查这孩子的来历,这才宁可放弃伺候旧日上司的机会的。但他说哈必图还没有见过这孩子,是真的吗?”褚岩道:“是真的。”他知道书生担心的是什么,跟着加以解释:“哈必图知道檀贝勒的媳妇和孙儿当日并未遇难,尚在逃亡。想必是哈必图告诉了车缭,车缭想起了这孩子来历不明,年龄和檀贝勒的孙儿又相符,而且练武又这么进境神速,这许多疑点加起来,他这才怀疑到令徒身上的。但据我所知,他今天也还没有见过哈必图,所以你大可放心,哈必图想必还没有知道他们母子竟是和他一同住在节度使的衙门。”这书生的确是在为檀羽冲的母亲目前的处境担忧,听了褚岩的话,方始稍稍宽心。

书生脸上似乎露出一点奇怪的神色,说道:“你为什么自动告诉我这么多事情?”

褚岩叹了口气,说道:“我不知道檀贝勒犯了什么大罪,我只知道他做的事情是对的,不管他是否犯了罪,他都是我心中佩服的人!”

书生道:“因此,你也同情檀室的孤儿寡妇?”

褚岩点了点头,却苦笑道:“但我身为完颜将军的卫士,倘若是完颜将军下令要我捉拿他们,我还是不能不从。所以你若是为了预防有这样的事情,你杀了我我也死而无怨。”

书生道:“看来你不像是完颜鉴的心腹卫士。”

褚岩道:“的确不是。不过,他是我的主人,并且我曾受过他的恩惠。不管他是否把我当作心腹,我还是要忠心于他的。”

书生笑道:“我知道你的心事。但第一,完颜鉴未必会把这件差事交给你,第二,我也有办法叫你避过这件差事。所以目前你不必为此担心,我想再问你一件事情。”

褚岩道:“何事?”

书生道:“完颜鉴的夫人是否也在商州?”

他突然问起完颜鉴的妻子已是一奇,而对完颜鉴直呼其名,对他的妻子则尊为夫人,也是不大合乎常理的。褚岩莫名其妙,但想这件事说给他听也是无妨,便道:“完颜将军是和夫人一同上任的,据我所知,他们夫妇恩爱非常,完颜将军以前领兵出外征战,他的夫人也都随行的。”书生说道:“完颜鉴花园中那些牡丹,是夫人要种的吧?”褚岩道:“咦,你怎么知道?”

书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哈必图在商州,完颜鉴在商州,完颜夫人也在商州,好,好,好!”

褚岩不懂他连声叫“好”是什么意思,睁大眼睛看他。

只见这书生忽地朗声道:“十年磨一剑,有日快恩仇!倘能在一日之间了结恩仇,实是人生一大快事。不管商州节度使的衙门是龙潭还是虎穴我都要去闯一闯的了!”褚岩吃一惊道:“完颜将军和你有仇?你要去杀他吗?”

书生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我不知道。”

武林中人讲究的是恩怨分明,有仇就是有仇,没仇就是没仇,但他的回答竟是“我不知道”。这一回答,令褚岩不觉为之一愕。

“那么哈必图呢?”褚岩再问。

书生说道:“哈必图是我最好的朋友的仇人之一,亦是我的仇人。不过他不是害死我那位朋友的主凶,要不要杀他,如今我还未知道。看他怎样,到时再说。”虽然他没有说出他那位“最好朋友”的名字,褚岩亦已知道他说的是檀公直了。

褚岩说道:“你杀哈必图我可不管,但你若要杀完颜将军,我虽不堪你的一击,我、我……”

书生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笑道:“褚兄,你已经太累了,不应该为这些事操心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褚岩本来想说的是:“我虽不堪你的一击,也非得和你拚命不可的。”说到“我”字之时,突然便觉得昏昏欲睡,待到书生说到一个“睡”字,他果然就倒在地上,而且很快就打起鼾来。真的像是熟睡了。

檀羽冲看得好像傻了,半晌说道:“师父,褚叔叔不是死了吧?”

书生微笑道:“他当然没有死,我只是点了他的晕睡穴,而且是用最轻的一种手法点他的晕睡穴,只须过了三个时辰之后,他就会自己醒来了。”

檀羽冲松了口气,说道:“师父,我知道你不会杀他的,因为他是好人。”

书生说道:“不错,师父是从来不杀好人的。不过三个时辰我可以去做许多事情了。”

“师父,你去哪里?”

“我去替你的爷爷报仇,同时也是去接你的妈妈。”

“师父,你等一等!”

“什么事?”

“师父,你的大名我还未知道呢。”

“我复姓耶律,名叫玄元。”由于玄元同音,这书生口中说话,指头在地上写出这两个字来。写完了这两个字,他站起来摸摸檀羽冲的头,说道:“好孩子,你在这里等我。我走了。”檀羽冲忽地又叫道:“师父,你等一等!”

“哦,还有什么事吗?”耶律玄元问道。

“师父,那位完颜夫人,那位完颜夫人,她、她……”檀羽冲似乎很难开口似的,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够说出来。耶律玄元心头一凛,抬起眼睛望着他道:“那位完颜夫人怎么样?”

檀羽冲道:“师父,她、她是好人,我希望你不要杀她!”耶律玄元怔了一怔道:“你怎知道她是好人?”檀羽冲道:“我和妈妈的性命是她救的,我妈妈替她种牡丹,她并没有将我们当作仆人看待。她对我的妹妹更是好得不得了。”说至此处,心里稍微有点不大自然的感觉,好像自己说了谎话一般。

他说的当然不是谎话,完颜夫人的确是对他的妹妹好到不得了的,节度使衙门的婢仆都说,夫人简直是把他的妹妹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不过他的母亲却不愿意接受夫人这种“好意”,她私底下也曾对儿子说过,夫人样样都好,就是这件事“不好”,因为夫人把她的女儿搬到内堂抚养,她想见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困难了。

他也因为很难见到妹妹而觉得“不好”,但现在他担心师父一到节度使衙门,以师父的武功,只怕就要弄成“玉石俱焚”,因此他不能不尽量说完颜夫人的好话,连他本来觉得是“不好”的,也要说成“好”了。

耶律玄元冷涩地笑了一笑,说道:“她的丈夫怎样?”

檀羽冲道:“完颜将军对我们不好也不坏,他的眼睛里好像没有我们母子存在,说老实话,我是有点讨厌这个人。他常常说要去打宋国,喜欢打仗的人,大概也不会是好人吧?不过他的妻子和他并不一样,他的妻子是不喜欢打仗的,对人也很和气,完全不像将军那样冷酷。所以你杀她的丈夫不打紧,但不要杀她,因为她是好人!”他重说一遍“她是好人!”以求加强语气。

孩子的“好”“坏”标准很简单,但檀羽冲对完颜鉴的夫妻的“评论”却好像说到了耶律玄元的心里去,令得他的眼睛都有点潮湿了。

他又一次冷涩地笑了笑,说道:“孩子,你说得很对。其实,也用不着你告诉我,我早已知道她是好人了!”说罢,忽地凄然吟道:“故侣故园都不见,河山非旧我重来!”

凄吟声中,耶律玄元走了。走得很快,转眼就不见踪迹。

檀羽冲不懂他吟的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心里只在想道:“奇怪,师父怎么早就知道完颜夫人是好人?”

“哦,皇上也要忌惮他吗?这个人名叫什么?”

“耶律玄元!”

“耶律玄元?耶律玄元!”

此时完颜鉴正在和妻子在卧室中密谈。

他是因为“兰姑”母子的事情担着心事,故此回到房中问他的妻子的。

他把哈必图的话告诉妻子。

“我已经替他们母子遮掩了。不过,这两母子的确是有许多可疑之处,那孩子的年龄也相符,说不定真的就是檀公直的媳妇和孙儿。”

完颜夫人对“兰姑”母子的事情却好像毫无“兴趣”,她只告诉丈夫她并没有发现这两母子有什么“异状”,她说:“不会的,不会的。兰姑是金人,夫家姓鄂,她怎会是檀贝勒的汉人儿媳张雪波?”完颜鉴忽地心念一动,说道:“不错,鄂是咱们金人的姓氏,汉人是没有这个姓的。但鄂字和岳字不正是同音。张雪波当然要改换姓,她外公是岳飞,说不定,说不定——”

完颜夫人表现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打断他的话道:“你真是太过想入非非了!好啦,好啦,我替你多留意他们母子就是,倘若发现他们有甚可疑之处我再告诉你吧。”

“但那孩子——”完颜鉴道。

“那孩子一回来,我就叫兰姑带去见你。”

“不是,是要见哈必图!”

“随便你喜欢叫他去见谁就见谁,好了,别再把下人的事情烦我了。我只想听你讲一讲皇上最忌惮的那两个人。”

她对“兰姑”母子没“兴趣”,对这两个人却很有“兴趣”,尤其对耶律玄元的名字极为注意。

“哦,你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完颜鉴不觉起了一点疑心,问他妻子。

“没有。”完颜夫人素来不喜欢多话,只答了两个字。

“但你听见他的名字好像有点惊诧?”完颜鉴道。他装作漫不经意问他的妻子,但已有点掩饰不住了。

完颜夫人淡淡说道:“能令得咱们皇上顾忌的人,我怎能不感觉惊诧?”

完颜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会知道这个人呢。”完颜夫人道:“为什么你会这样以为?”

完颜鉴道:“这个人是辽国最后一个皇帝耶律延禧的私生子。耶律延禧在未被立为太子之前,是为他的父王镇守陪都的。所以他这个私生子耶律玄元也是在陪都长大的。辽国的陪都当时称为‘南京’,又称‘燕京’,如今则已是咱们金国的京城了。”

完颜夫人道:“这又怎样?”

完颜鉴道:“后来耶律延禧做了皇帝之后,把他这私生子从燕京接回去,这件事虽然做得秘密,但其实亦已等于是公开的秘密了。据说还是当年轰动一时的新闻的。当时你们一家好像也是住在辽国的燕京?”

完颜夫人道:“什么好像,我们一直都是住在燕京。”

完颜鉴道:“所以我以为你或者会听过这件三十年前辽国王室的秘闻。”

完颜夫人道:“我家虽然住在燕京,但我和你一样,都是女真族人,和辽国的契丹贵族是极少往来的。我又是一个脚步不出闺门的女孩子,怎知道外面的新闻?”

完颜鉴道:“不知道就算了。但如今可又有他的新闻了。”

完颜夫人道:“什么新闻?”

完颜鉴道:“这个耶律玄元三年前逃到宋国去,如今已经回来了。而且可能正是在我所辖下的商州境内!”

完颜夫人心头剧跳,极力抑制自己,不在神色上表露出来,故意说道:“将军,那不正是给了你一个可以立功的机会吗?”完颜鉴苦笑道:“这个人的武功高强之极,说老实话,我还有点担心,他会跑来这里替他的好友檀公直报仇呢。据我所知,檀公直十之八九已经死了。”

完颜夫人道:“檀公直又不是你害死的!”

完颜鉴道:“前两天来的这位钦差大人哈必图可正是杀害檀公直的人之一。”

完颜夫人道:“将军,那你可要小心一点才好。”声音不知不觉已是抖颤,跟着再问:“你以为这个人一定会来吗?”

完颜鉴见妻子如此关心自己,心里甜丝丝地说道:“夫人,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不错,他的武功是很高强,但我手下能人也很不少。如今我不是怕他要来,只是怕他不来,早来比迟来更好!”

完颜夫人颤声道:“为什么?”

完颜鉴道:“因为有哈必图在这里。哈必图是大内第二高手,武功仅次于大内总管鄂尔泰,虽然他未必胜得过耶律玄元,大概也相差不了多少。我的手下,武功足以和一等巴图鲁相当的有十数人之多,耶律玄元本领再强,他也绝对讨不了好去。此人一日不除,总是我的心腹之患,因此我倒巴不得他今日就来,早早作个了结。”完颜夫人吃了一惊,说道:“不会来得这样快吧?”

完颜鉴道:“除非他不在商州,否则他即使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的。因为他和檀公直是生死之交,他也想趁着哈必图还在这里,赶来为他的好朋友报仇。”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说道:“哈必图还在天香亭那边等我,我是抽空回来问你关于兰姑的事的,我可要走了。”

完颜夫人道:“将军——”

完颜鉴道:“夫人,什么事?”

完颜夫人说道:“没,没什么,我只是心里有点害怕。你,你有正事在身,你走吧!”

完颜鉴安慰她道:“你放心,我现在就是去和哈必图布置怎样加强防卫,耶律玄元除非不来,来了定必自投罗网。”

完颜夫人呆呆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完颜鉴心里可是十分欢喜,暗自想道:“她平时对我冷冷淡淡,却原来还是对我如此关心的。唉,她对我冷淡,其实也怪不得她。我平日忙于公务,很少和她共享闺房之乐,她哪能不怨我呢。待这件事情过去,我可要多抽一点时间陪伴她了。”他轻轻吻了妻子一下,重复说道:“夫人,你放心。他绝计伤害不了我,更伤害不了你。你的精神似乎不大好,你抛开忧虑,放心先睡一个午觉吧。”

完颜夫人苦笑道:“我怎么睡得着?”

完颜鉴道:“你睡不着,那就在这里等我。你若觉得无聊,可以叫兰姑来伴你,顺便你也可以套问她的口供。”完颜夫人说道:“兰姑的事我没心情管了。将军,你要很晚才回来吧?”

完颜鉴道:“晚饭我不回来吃了,不过晚上我会回来陪你的。”

完颜夫人道:“你不是说他、他今天就会来么?”

完颜鉴道:“只是有此可能而已,但依我看,他最早恐怕还得到明天晚上才来。”

完颜夫人道:“为什么?”

完颜鉴道:“因为据我接到的消息,他昨天才出大散关,即使走得快,今天也才能踏入商州境内。他总得有点准备,才敢跑来我这节度使的衙门。夜行人当然是必定选择晚上的,所以我估计他最早也得等到明天晚上才来。”说罢又轻轻吻了妻子一下,笑道:“但我知道你心里害怕,所以今晚我必定回来陪你。”

完颜鉴走了,完颜夫人还在独自呆呆地出神。

她的眼角沁出一颗泪珠,这是她忍了好久的泪水,在丈夫走了之后,才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她没拭眼泪,动也不动,好像一尊石像。

外表是一尊石像,心中却是翻滚的波涛。

不错,她是在想心事。

她并不是害怕耶律玄元会来伤害她,甚至也不是为丈夫担心,虽然耶律玄元并非没有可能伤害她的丈夫,但她认为这个可能性并不很大。

她最担心的是,耶律玄元来了,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正因为结果难以预料,她才担心。

不错,她也担心耶律玄元来“自投罗网”,说不定有性命之忧,但这个担心还在其次。因为他知道耶律玄元的武功之高,还在她丈夫的估计之上。但也正因为斗成两败俱伤的局面也有可能出现,她必须防止这个局面的出现。

“但我又不能出面去劝阻他,怎样办呢?”她想。

为什么她会这样想?因为只有她知道,耶律玄元假如真的跑来府衙,那就恐怕不仅是为了找哈必图替好友报仇,更大的原因是为了找她!但她现在是节度使夫人,又怎能和他见面呢?因此她最担心的就正是这一点,怕他来了,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他小时候的性格是很容易冲动的,隔了三十年,不知他还是不是像以前那样?唉,古语有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他还是像以前那样!”

时光倒流,回到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家住燕京,燕京即今日的北京。(按:北京在公元二千年前是号称“战国七雄”之一的燕国国都,当时的正式名称叫做“蓟”。唐末,残唐五代中的后晋石敬塘割燕云十六州与契丹,蓟城包括在内。契丹以蓟城为陪都,号称“南京”,也称燕京。并改国号为“辽”。金灭辽后,正式建都燕京,号称“中都”。)

燕京虽然是辽国的陪都,但居民却以女真族最多,其次是汉族,契丹人反而较少,只能排到第三。她这一家是女真族中颇有名望的世家。

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但她并不是如她对丈夫所说那样,是一个足迹不出闺门的少女。

她的父亲很希望有个儿子,可惜没有。因此她自小就是给父亲当作男孩子抚养的,穿男孩子的衣服,也像男孩子一样,喜欢在外面乱跑。

和她同在一条胡同居住的有一家人家,这家人家有个大花园,花园里种的都是牡丹。

这家人家只有母子两人,有人说女主人是寡妇,也有人说她的丈夫其实还在,只是她已经被丈夫抛弃了。到底是寡妇还是弃妇,真相不得而知,没人见过她的丈夫,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什么身份。知道的只是女主人是从江南来的汉人,给她料理牡丹的两个花王也是从江南用重金请来的名匠。这家人家以牡丹出名,不过她却并不是被这家人家的牡丹所吸引,而是被那个男孩子的箫声所吸引的。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她在花园外听到有如黄莺出谷的箫声,不知不觉就走进园子去了。园门是虚掩的。

那个男孩子好像没有看见她,仍然自顾自地吹箫。

牡丹盛开,蝴蝶在花丛飞舞。

那个男孩子吹了一支曲子,忽然收起玉箫,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沙。

她正在奇怪,心想,他已经是个大孩子了,看来是应该比我还要大两三岁吧,怎么还像几岁大的小孩子一样喜欢玩泥沙?

心念未已,那大孩子已是把随手抓起的泥沙向树上洒去,蝴蝶纷纷坠地,她禁不住尖声叫了起来!

“什么人在这里大呼小叫,给我出来!”那大孩子用玉箫指着她躲藏的方向。

她知道已经给对方发现,难以躲藏,索性跑出来骂那孩子。

“这些粉蝶儿采花,又碍了你什么事么?你干嘛把它们打死?哼,我真是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残忍的野蛮人!”

那大孩子道:“你怎知道这些蝴蝶已经死了?”

她怔了一怔,说道:“它们从空中跌下来,如今都是动也不会一动了,难道还不是死了吗?”

那大孩子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瞧清楚,我变个戏法给你瞧瞧!”

他把手一扬,一眨眼间只见那些她以为是已经“死了”的蝴蝶,又再重新展翅,纷纷飞起。

她看得呆了,不禁失声叫道:“你这戏法果然变得神奇!”

“可笑我当时什么也不懂,还以为他真的是变什么戏法。”

现在她当然懂了,这是一门上乘的武功,那些蝴蝶只是给他的泥沙打晕的。但他洒出的这一把泥沙,竟然能够同时打中几十只蝴蝶,用的力度又能够这样恰到好处,直到现在,她还是觉得简直真是匪夷所思!弄不懂这样神奇的武功他是怎么练成功的。

“他只比我大三岁,当时也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罢了,当时他已经有了这样神奇的武功,如今又过了三十年,他的武功更不知已经练到什么境界了。哈必图这些人怎能是他的对手?”

她叹了口气,不敢再想眼前之事。在她眼前“出现”的又是当年那个大孩子了。

那大孩子哈哈大笑过后,忽然一把抓住了她。

她吃了一惊,大声叫道:“你干什么?”

“我要打你的屁股!”那大孩子板着脸孔说道。

“岂有此理,你怎能这样欺负我!”她在挣扎,但却怎能挣脱对方的掌握。

那大孩子冷冷说道:“你偷偷跑进我的花园,还敢骂我。哼,你不是刚刚说过我是野蛮人吗,野蛮人用的就是野蛮手段,如今只打你的屁股,已经是对你手下留情了!”他把右手高高举起,作势真的要打她屁股。她吓得尖声大叫道:“就算我骂错了你,你也不能打我屁股!”

“为什么不能打你屁股?”

“因为我、我、我……”她说不下去,粉脸儿都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了。

那大孩子忽地噗嗤一笑,说道:“你是女孩子是不是?不错,女孩子是不能被人打屁股的!”把她放开了。

她又羞又恼,红着脸骂道:“你坏透了!”转身就走。

那大孩子却不让她走,拦住她笑道:“我不打你也不骂你,还说我坏?喂,喂,咱们交个朋友好不好。我叫耶律玄元,我知道你是齐家那个野丫头。告诉你实话吧,我早已注意你了。你喜欢扮男孩子,我觉得你很有趣。嘿、嘿,我是野蛮人,你是野丫头,咱们不正好是一对吗?”

她给那大孩子揭穿,已是甚感尴尬,“无趣”极了。说道:“我不是野丫头,我也不想和你交朋友。”

“哦,你不想和我交朋友,那你为何不请自来?”

她没有回答,也不知怎样回答。

耶律玄元作状想了一想:“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偷摘我家的牡丹,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

耶律玄元道:“好,那么让我再猜。你是在我吹箫的时候进来的,——她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已发现了她了,她的脸也更加红了。——敢情你喜欢听我吹箫?”

她虽然有时候也说谎,但这一次却不想说谎了,她点了点头。

“你和我做朋友,我教你吹箫。”

惊慌已过,她也觉得这大孩子“有趣”了,说道:“我还想你教我变那套戏法。”

耶律玄元笑道:“那套戏法可不是容易学的,不过,我也可以教你另外一些有趣的玩意儿。慢慢再教你学那套戏法。”

就这样,他们交上了朋友。

耶律玄元果然没有食言,不但教她吹箫,还教她读汉人的诗书,教她一些比较容易学的武功,教她欣赏牡丹的“学问”。不知不觉她也养成了喜欢牡丹的僻好了。

她也曾问过他,为什么园子里只种牡丹。

“因为我的爹爹最喜欢牡丹,他说只有牡丹才配得上他的身份。”

“哦?你的爹爹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他喜欢牡丹,我只是从妈妈口中知道的。妈妈也似乎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我想你的爹爹一定是个富贵双全的人。”

“为什么你这样想?”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前两天我念过的一篇文章就有这么一句话,你爹爹喜欢牡丹,因此,我猜他一定是富贵中人。”

耶律玄元默然不语,半晌忽然问道:“你不嫌弃牡丹俗气?”

“不嫌。因为你也是爱牡丹的人,你一点也不俗气。”

“多谢你因为我这个人而喜欢牡丹。”耶律玄元笑了,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开心。

“其实牡丹也是花中品种最多的一种花,说牡丹俗气的人,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名种牡丹的缘故。正如从没见过美人的人,就信口雌黄,说天下女人都是庸脂俗粉一样。这些人又怎知有西子王嫱之美?”耶律玄元说道。她也笑了,“我没有你这样聪明,懂得拿花来比女人。我只觉得牡丹花开得好看,我就喜欢。”

耶律玄元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笑。

她不笑了,故意板着脸孔道:“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只是因为你喜欢牡丹,我才喜欢的吗?”

“只要你有一半原因是为了我,我已经开心死了!”耶律玄元说道。

“一半也没有!”

“真的吗?”耶律玄元忽然靠近她,盯着她发问,眼睛都几乎贴到她的脸上。

“你干什么?”她赶忙推开他。

“我要看你心里的那句话!”他的一双眼睛,当真就好似可以看穿她的内心似的。

她怪叫躲避,耶律玄元如影随形地追她。

两小无猜,这些甜蜜的回忆如今已是如梦如烟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想道:“那时我只猜得到他的父亲是富贵中人,却怎知他的父亲竟然是贵为一国之主的辽国皇帝。”

她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是在她和耶律玄元结交三年之后的事情了。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已足以令她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一个情窦初开的“大姑娘”了。

十六岁,这也正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年龄;对爱情说懂不懂,说不懂又懂的年龄。

这天晚上,她正准备卸装睡觉的时候,窗子忽然无风自开,耶律玄元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你还来做什么?”她怕父亲听见,小声说道。

“那两株魏紫、姚黄都已开了,我是请你过去赏花的。这两株上品牡丹最适宜在月下欣赏。”耶律玄元说道。过去,她与耶律玄元同游,总是在日间的,晚上就很少在一起了。

虽说父亲一向都是不大管束她的,但她总是女孩子啊!

而今耶律玄元竟然深夜来请她去赏牡丹,这也实在是太过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尽管她有点不羁的性格,但这样的事情,她还是觉得似乎有点“荒诞不经”。

深夜,陪一个男孩子去赏牡丹,要是给爹爹知道——

耶律玄元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你放心,你爹爹已经熟睡了,我敢担保,他这一觉,一定要睡到明天天亮才能醒来。”

她知道耶律玄元“神通广大”,也相信他有这种可以叫她爹爹一觉睡到大天亮的本领,但她还是不能不有顾虑。

“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吗?”

“明天晚上未必还有这么好的月光。”

“明天也不行吗?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在晚上。白天赏花,纵然情调稍差,但名种牡丹总还是名种牡丹。”

“你知道我是喜欢追求完美的境界的,除非办不到,那又另当别论。何况天有不测之风云,说不定明天突然来了一场风暴,把牡丹都摧残了呢?”耶律玄元黯然说道。

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户。但从耶律玄元那两颗漆黑发亮的眼珠,看得出他是充满急切的期待的。

她本来不想去的,终于还是去了。

那两株名种牡丹,果然开得非常好看,在月光下赏花,更是另有一种神秘的美感。但耶律玄元却似乎并不是怎么开心,相反,还似乎带有几分忧郁。

“你好像有点心事,是吗?”她问。

“没,没什么。我吹箫给你听,好吗?”

“好呀,我正是最喜欢听你吹箫!”

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说道:“是吗?实不相瞒,我请你来我家,固然是为了赏花,但也是为了想要多得一个机会,吹箫给你听的。”

吹箫也要讲“机会”吗?这三年来,她几乎每天都听见他的箫声的。

她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不过,也只是隔了一晚,第二天她就懂了。)但为了想早一点听到他那美妙的箫声,她也没有再问下去了。

“我给你吹一阙从南朝流传到北方的新词,词寄鹧鸪天,曲子是我自己谱的。”

玉宇无垠,银河皎洁,月光下,牡丹旁,他开始吹起玉箫来了。

月下花前,听自己喜欢的人吹箫,对她来说,也还是第一次。本来应是赏心乐事,但可惜他的箫声也像他的心情一样,带有几分忧郁。

这一首新词,她也曾读过,当下接着节拍,漫声吟咏:

洛浦风光烂漫时,千金开宴醉为期。
花方著雨犹含笑,蝶不禁寒总是痴。
檀晕吐,玉华滋,不随桃李竞春菲。
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

箫声初起,倒是相当轻快,当真好像带来了一片明媚的春光。但渐渐就有了凄凉的意味了,不过在凄凉之中,也还是有着“期待”的。

唉,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东君”是谁,“花枝”是谁?她那时候年纪太小,还未真正懂得这两句词的含义。但也隐隐感觉得到,他是借词寓意,暗示可能会有什么风波来到了。

“你一定有什么心事,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她禁不住再次追问。他忽然似笑非笑的望着她说道:“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

“这句话,你好像问过我不知多少次了,我也答过你不只一次。”不答自答。“现在喜欢,将来也喜欢吗?因为我要知道的不仅是现在,还有将来。”十六岁,这正是对爱情说懂不懂,说不懂又懂的年龄。但这两句话的意思,她总还是懂的。

她低下了头,粉脸儿红得简直像那株名种的牡丹“秦红”了。

耶律玄元道:“你问我有什么心事,我是有着一桩心事。心事就是,只盼能够和你永远在一起!”

她的头俯得更低,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了。

耶律玄元继续说道:“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万一有什么不测的风波,咱们暂时分手的话,我想问你,你愿不愿意等我回来?”

她无法抗拒他那种充满期待的目光,她轻轻点了点头。

“但我所说的‘暂时’,可能是半年,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三年五载,甚至十年八年的!”

“不管你去多久,总之我等你回来。”她的声音像蚊叫,但耶律玄元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了。

他大喜如狂,突然来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动作,将她拥入怀中,吻了她的颊,吻了她的脸,吻了她的唇!一个吻比一个热烈,吻得她几乎透不过气了!

这三年来,她虽然几乎天天和他在一起,但可还没有想到,这就是爱情的。

爱情突然来了,来将得有如狂风骤雨!(唉,想不到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还是她第一次尝到的初吻,初吻就像这样热烈!(唉,她又怎想得到她尝到的竟是爱情的苦杯,一吻之后,就是生离!)

她的心在狂跳,不知是喜欢,还是害怕。——害怕他的狂热,害怕再留下去,不知他还会做出什么令她心跳的事情。

月影已西斜,她推开了他,说道:“我该走了!”

他幽幽叹道:“不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走吧!你走了,我也该走了!”

可惜她当时心慌意乱,未能领会他的话中之意。第二天她才知道,他是真的“走”了。

她是在将近天明的时候,方始朦胧入梦的。

她的父亲今天起床虽然已是比较平时迟了半个时辰,但还是醒得比她早。

她是给父亲唤醒的。

“昨天晚上,你做了什么事情?”父亲一开口就这样问。

她吃了一惊,说道:“没,没,我没做什么呀!”父亲道:“那你为何睡到日上三竿还未起来,平时你比我起得早的。”

听见父亲这样说,她方始放下了心上一块石头,“原来爹爹并不知道昨晚我去了他的家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睡得这样熟。爹,你有什么事吗?”她开始注意到父亲的面色好像和平时有点两样了。父亲说道:“有。而且这件事和你也多少有点关系的。”

她不禁又吃了一惊,“什么事和我有关?”

“那位耶律大娘的儿子,他是叫耶律玄元吧,你和他很要好,几乎是天天在一起的,是吗?”

她红着脸道:“我喜欢他家里的牡丹,他又很会吹箫,因此我是时常去他家里的。他不但教我吹箫,还教我念诗呢。爹,我记得我也曾告诉过你的,你也并没有说是不能去找他的呀!”父亲摆了摆手,说道:“我并没禁止你和他来往。但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她呆了一呆,“不知道。他、他是什么身份?”

“你们这么要好,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吗?”

“没有,真的没有!”

父亲笑道:“你别慌张,我当然相信你是不会对我说谎的。”接着说道:“好在你以往一直是扮作男孩子和他游玩,别人也不会注意你们孩子的事情。从今天起,我要你恢复闺女的身份,不准你到外面乱跑了。还有,你这位小朋友,你最好忘记了他!”

“为什么?”她更加吃惊了。

“因为他有一个非常特殊的身份!”

“究竟是什么身份?”

“他是辽国的王子——”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叫道:“王子,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他们母子之所以住在民间,那是因为他的母亲还没有名份。”

“什么叫做还没有名份?”

他父亲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他是辽国皇帝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未入宫的。”她吃惊问道:“爹,你怎么知道?”

父亲道:“今天一早,有一辆四匹白马拉的金马车接他们母子去了。护送的八个人是御林军的军官。我虽然不在官场,也有官场上的朋友,这个秘密,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了。这是我刚刚打听到的。”

想不到昨晚的一吻定情,今早醒来,已是变成诀别?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耶律玄元昨晚的咏叹还留在她耳边,他的人却已远离她了!

昨晚那些不可解的话语,如今也全都明白了!

她懂得了什么是耶律玄元所说的“不可测的风波”了,“唉,昨晚他说这个话的时候,是加上‘万一’这两个字的,但我还以为他是杞人忧天呢。谁知不是‘万一’,而是已成的事实!昨晚在他的约会之时,这个风波是早已来到的!”

她心乱如麻,对着她的父亲,也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了。

父亲好像亦已懂得女儿的心事,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咱们女真族自从在东北崛起以来,日益强盛,如今已是定了国号为‘金’,不甘再做辽国的属领了。(按:女真族即满族的前身,五代时居于混同江,即今之松花江以北。自哈尔滨以东地方者名‘生女真’,混同江以南者名‘熟女真’,均先后成为辽的属领。至北宋神宗时期,女真族酋长阿骨打统一各部落,公元一一一五年阿骨打即帝位,国号‘金’。即位不过十年,至公元一一二五年,便即灭辽。)依我看这个形势,金国和辽国迟早必定要打一场大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大仗!咱们是女真族的名门显姓,当然是希望金国得胜的!就形势而言,我相信咱们金国也一定能够打胜。但耶律玄元是辽国的王子,所以你和他的这段交情,最好是忘记得干干净净的好!否则不但累了你的终身,恐怕还要带给咱们全家以莫测之祸,你明白吗?”

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父亲又说得这样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又焉能不明?

不过,要她“忘记得干干净净”,那却是她绝计做不到的。只是她又怎能把心事都向父亲说了?在父亲充满爱意,充满恳求的目光注视之下,她也只能违心地点一点头了。

父亲松了口气,说道:“好,那么从今天起,你就给我安安份份地留在家中做我的闺女吧,耶律一家和咱们是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你可以当作根本就不认识他们这一家人!”

但“可惜”这段深情却不是说抹去就能抹去的,两家的关系也不能从此消灭无痕。

就在她的父亲说这个话的时候,有耶律这家的家人找上门来了。

来的是他家的那两个花王。

他们带来了耶律玄元亲笔写的信,要求她收留这两个花王。他说这两个花王可以为她种出名种牡丹,要是“万一”他十年八载都还未能回来的话,她在赏牡丹之时,也会感觉得到他是陪伴在她的身旁。

耶律玄元走了,还要在她的家中种下“情花”,这件事情,她父亲当然是很不愿意的。但当时的燕京还是辽国的陪都,辽国王子的请求,她的父亲仍是不能不允。

除了耶律玄元那封亲笔写的信,他们还带来了耶律玄元平日所吹的那管玉箫。

此际,完颜夫人拿起这管玉箫,倚窗遥望,她心情的烦乱,比起当日收到这管玉箫的时候更甚。

不是她不肯等他,而是被形势所逼,她不能够等他!

他们分手不过三年,辽国就给金国灭了。辽国的陪都成了金国的国都。燕京改名中都,在中都,除了金国的皇帝之外,最有势力的人是统率御林军的一字并肩王完颜长之。

完颜长之亲自为他的侄儿完颜鉴向齐家求婚。

她的父亲怎能不答应呢?就这样她变成了完颜夫人。夫婿少年得志,如今他才不到四十多岁,就做到了商州的节度使,谁家的姑娘不羡慕她的“福气”,但却又有谁知道她心中的苦情!

耶律玄元生死不知,尽管她还存着“万一”希望,但她也知道这希望是极其渺茫,不敢相信耶律玄元还有生还之日。但想不到这一次的“万一”却是真的实现了,她亲耳亲见丈夫所说的有关耶律玄元的消息。他没有死,他还活在人间!而且如今已是回到商州,说不定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他就有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啊,但他的回来是太迟了!

分手之时,他所估计的“万一”也不过是十年八载而已,但如今已是将近三个十年过去了。和他相识之时,她是十二、三岁的“野丫头”,如今已是四十三岁的将军夫人了!她的丈夫是节度使,而他则已是变成了她的丈夫所要捉拿的钦犯了!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当年耶律玄元为了要恢复王子的身份,和她分手,已经是注定了他们今天的命运了。

以她现在的身份,她还怎能见他?

但只是不见他也还不能了事的,她知道随他而来的必有难以预测的灾祸,她不愿他受到伤害,同样,也不愿意丈夫受到伤害。而这种“伤害”,很可能是严重到“性命不保”的。

她还没有把自己受到的“伤害”计算在内,不过她是知道她将受到何种伤害的。

“伤害”有许多种,“身败名裂”的“伤害”,往往比死亡还更可怕。而这也正是她可能受到的伤害。

为了耶律玄元,为了丈夫,也为了她自己(虽然她没有计算在内),她都必须设法消弭那“难以预测的灾祸!”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她的心情乱极了,不知不觉,拿起耶律玄元留给他的那管玉箫吹了起来。

万万花中第一流,残霞轻染嫩银瓯。
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侯。
朝日照开携酒看,暮风吹落绕栏收。
诗书满架尘埃扑,尽日无人略举头。

这是唐代诗人徐夤的咏牡丹诗,她第一次偷入耶律玄元的花园时,听到他吹奏的那支曲子,就是用这首诗来谱曲的。

诗中有欢乐也有感叹,耶律玄元将她比作“能狂紫陌千金子,也感朱门万户侯”的“万万花中第一流”的牡丹花。但“暮风吹落绕栏收”,不也是正成“诗谶”么?

郁闷难排,她又吹起别离那晚,耶律玄元最后给她吹的那支曲了。吹到“东君自有回天力,看把花枝带月归”这两句曲辞的时候,她心中苦笑,眼角已是流出晶莹的泪珠。

“夫人,何事心中不乐?婢子陪你去看牡丹好吗?”

进来的是她的一个贴身丫环,曾经听过她不知多少次吹这支曲子的。

她忽地心中一动,得到了一个主意,说道:“没什么,我不想去看牡丹。我只想你替我办一件事情。”

“请夫人吩咐。”小丫环道。

“你叫他们给我准备一辆马车,但不必给将军知道。”

小丫环吃了一惊,说道:“夫人,你要上哪里?”

完颜夫人道:“不用你管,但你还要替我做一些事。唉,如今恐怕也只有你才能帮忙我了。”

小丫环受宠若惊,跪下去道:“夫人,你这样说,婢子可担当不起。夫人尽管吩咐。”

完颜夫人把她拉起来,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她越听越是吃惊,但还是接受了夫人的命令。

最后,完颜夫人把那支玉箫也交给了小丫环,说道:“我刚才吹的那支曲子,我知道你也已经会吹了,是吗?”

“婢子吹得不好,恐怕是勉强可成曲调。”

“能成曲调就好,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吧。现在你先去找老佟和兰姑。”

丫头走后,她走过邻房,兰姑的那个三岁大的小女儿就是睡在这间房间的。睡得正酣,苹果般的小脸好像藏着无穷欢乐,令她一看就忘记心底的愁烦。

她抱起了这小女孩,吻了吻她苹果般的脸庞,将她放下,但看了一看,又将她抱起。

抱起、放下、放下、抱起。——

终于她下了决心:“真想不到这女娃儿竟然是檀贝勒的孙女,而她的母亲,又是岳飞的孙女儿!如今哈必图已在怀疑兰姑的身份了,但愿她能躲过这场灾祸。但也只怕事情未必能如我所愿,她的儿子如今不在家,最少我也应给她保全她这小女儿的性命。”

化名兰姑的张雪波还在老佟的屋子里。老佟就是那个年纪较大的花王。老佟似乎开始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了,他望着张雪波问道:“兰姑,你为什么急于找你的儿子回来?”张雪波道:“我是怕他在外面闹事。”

老佟道:“他是和车缭、褚岩一起出去的,多半是到山上练武,怎会闹事?”张雪波说道:“我就是不喜欢他练武,我倒是宁愿他多些时候在我身边,今天我还没有见过他呢!”老佟忽道:“兰姑!咱们虽然不是亲人,但也像亲人一样,你说是吗?”

张雪波说道:“佟师父,我们母子得有今日,都是全凭你的爱护,你比我们的亲人还要亲。”

老佟说道:“你若是把我当作亲人,你心里有什么为难之事,对我说吧!”

张雪波道:“没、没有啊!”

老佟盯着她道:“你不要瞒我,我看得出来。”

张雪波在他的锐利目光之下,心里发慌,暗自想道:“佟师父我是信得过他不会出卖我的,但我的身世之痛,关系太大,又怎能说给他听?他知道了,只怕反而连累了他。”

“夫人对我这样好,我怎会有为难之事?”张雪波说道。

老佟摇了摇头,说道:“夫人对你好是一件事,你有没有为难之事,又是另一件事。”

张雪波道:“多谢你老人家关心我,但我真的没有为难之事。”

老佟道:“真的没有,那我就放心了,那么,你在这里,已经觉得很满足了么?”

张雪波道:“是的。”老佟再问:“一辈子都愿意在这里么?”

张雪波道:“夫人到哪里,我就跟她到哪里,除非她不要我。”

老佟道:“夫人最喜欢牡丹,我已经不能为她料理牡丹,有你得我的衣钵,我也希望你能够代替我的职务,一辈子跟随夫人,但,一来天有不测之风云,世事往往是人难料;二来这样做也未免太委屈了你了!”

张雪波听得“委屈”二字,不觉心头一跳,不知道老花王究竟知道了她的一些什么,连忙说道:“我两母子本是无依无靠的难民,全仗夫人收留,才得立足。我真的是愿意为夫人种一辈子牡丹。”

老佟说:“夫人的确是好人,唉,但不过!”不过什么呢?他在长叹一声之后,却并没有说下去。

张雪波也不敢问他,半晌,老佟忽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最初我并不是为夫人种牡丹的。”张雪波仍然只是听他说,不敢插嘴。

老佟突然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兰姑你是哪里人氏?”从谈种牡丹而忽然问到她的籍贯,这一问也未免来得太突兀了。

“我本是本州的山地人呀,你不是早已知道了的么?”张雪波惊疑不定,说道。

老佟道:“不错,我知道你是在商州长大的,你的口音和本地人完全一样。但我觉得你的体态有点像是江南的汉人,或者是从江南移居来此的吧?你别介意,我只是随便问问。”

张雪波道:“不,不,我姓鄂,我的确是金国人。”自从她变成完颜夫人的女仆,她一直是这样编造自己的身世。但此刻面对这个好像是她长辈亲人的老师父继续说谎,她却是不禁有点内愧于心了。

“在这里,或者有一些人把汉人当作仇敌,但我的看法和他们不一样。”老佟意味深长的说道:“我认为:是哪一国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想,即使你是汉人,夫人也不会歧视你的。”他顿了一顿,接下去说道:“我就是汉人,是在江南长大的汉人。”

老佟本是汉人,这是张雪波早已知道的,所不知的只是他生长的地方而已。“原来他是在江南长大的汉人,我的父母也都是江南的汉人,怪不得他能够在我的身上看出来。大概我的体态和一般常见的江南汉人相差不远。”张雪波心想。

但老佟再说下去,她就不能不大为惊诧了。

“我第一个主人也不是金国的女真族人,他是辽国的契丹人。而且是和金国皇帝作对的辽国人!”

“和金国皇帝作对的辽国人!”莫非、莫非——

张雪波想起了刚才偷听到的哈必图和完颜鉴的密谈——“莫非他的第一个主人,就是哈必图说的那个能令金国顾忌的辽国王子?”

老佟为什么敢于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呢?

难道老佟已经知道她也正是想要寻找这个契丹人?

她的心怦怦地跳,但这件事情关系太大了。她可不敢向他发问。

她只能旁敲侧击:“夫人,知、知道吗?”

老佟说道:“我就是原来的主人将我送给夫人的,这个秘密也只有夫人知道。”

“将军也不知道吗?”

“夫人和将军虽然是夫妇之亲,但我想夫人也不会告诉将军的!”张雪波更加吃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