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剑气射冰宫 亦真亦幻 柔情联彩笔 宜喜宜嗔
弹的是《诗经·周南》的一章,歌词道: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若译成现代白话诗则是:
汉江女郎水上游,更想追求枉费心。
好比汉水宽又宽,游过难似上青天。
好比江水长又长,要想绕过是枉然。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高傲的少女,任何男子追求她都追不到手,诗中所用的都是比喻和暗示,陈天宇听了,不觉心中一动,想道:“冰川天女为什么弹这首歌词?难道她是自比汉江女郎么?冰川比汉江那可是更要难渡得多!”
抬头一看,红日正在天中,琴声划然而止,园子里静悄悄的,人人心情都觉紧张,冰川天女和白衣少年约会的时刻已经到了,忽闻一阵箫声,远远传来,吹的也是诗经中的一章,歌词道: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若译成现代的白话诗则是:
心上的人儿哪,正在水的那一方。
我逆着水流去找她,绕来绕去道儿长。
我顺着水流去找她,像在四边不着陆的水中央。
这诗是男子觅意中人的情歌,伊人可望而不可即,诗中充满爱慕与惆怅的情怀。箫声一停,只见园中已多了一人,正是那白衣少年,手持玉箫,腰悬长剑,更显得丰神俊秀,只见他收起玉箫,弹剑笑道:“冰川伴奏琴声妙,但愿人间剑气消。姑娘弹得好琴几乎令我忘了比剑之事。”冰川天女淡淡说道:“你也吹得好箫,敬聆雅奏,果是高明,剑法必定更妙,那是要领教的了。”
陈天宇暗暗好笑,他二人琴箫酬唱,哪里像是即将决斗的模佯?只听得白衣少年笑道:“那可不是大煞风景么。”冰川天女道:“你要我下山,那岂不是更煞风景?你若是不愿比剑,我也不愿强人所难。你下山吧,这里实在不是你该到的地方。”白衣少年摇了摇头,笑道:“那么除了比剑,我可是没有办法请你下山了。好,咱们一言为定,若我输了,我就再不来麻烦你,若你输了,你可得助我保护那金本巴瓶!”冰川天女眉头一皱,道:“尘世之事,你争我夺,令人恶心,好吧,你亮剑进招,也落得我耳根清净!”言下之意,似是一来责那少年不够高雅,二来对这场比剑颇有自负之意,好像可以稳胜无疑。
冰川天女长剑出鞘,只见寒光疾射,冷气森森,她所使的也是冰魄寒光剑,但比那些冰宫侍女所使的寒光剑,剑质又自不同,那是采五金之精,在冰窟寒泉中淬炼而成,陈天宇和芝娜虽然早就服下宫中的灵药,可以抵御寒气的阳和丸,仍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战。
白衣少年神色自若,微微一笑,轻弹宝剑,声若龙吟,在下首一站,道:“请赐招!”冰川天女长剑一指,疾如电掣,陡然飞起几朵剑花,陈天宇还未看清,只见那白衣少年已凭空拔起数尺,剑光在他脚下一掠而过,冰川天女微微“噫”了一声,旁人看不出来,原来她这一剑乃是达摩剑法中的一个绝顶怪异的招数,一招之间,分刺敌人三大命门要穴,却不料那白衣少年竟自轻轻闪过。
白衣少年发声长啸,手起剑落,左刺两剑,右刺两剑,中间又疾刺一剑,出手五招,用了五种不同的剑法,式式不同,冰川天女道了个“好”字,冰魄寒光剑横空一掠,剑锋自左而右,中途一变,剑势陡然逆转,出手如此之快,而竟能使剑势随心转换,这在剑术之中,是最最难练的招数!只见那剑光似左反右,横空一掠,向着白衣少年的颈项一绕而过,陈天宇骇叫一声,忽闻那白衣少年笑声又起,赞道:“使得好一招达摩剑法呀!”他竟然在间不容发之间,又避开了冰川天女一剑!
冰川天女更是诧异,这少年竟自知道自己的剑法师承,而自己却不知道他的剑法来历,傲气不由得减了几分。白衣少年一声长啸,身剑合一,来得有如骇电奔雷,轻灵之处又似行云流水。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冰川天女杀得兴起,剑光四展,有如水银泻地,花雨缤纷,只见四面八方,都是冰川天女的影子,白衣少年在剑光之中飘来晃去,有如一叶轻舟,在狂涛骇浪之中挣扎。两人身法越展越快,不一会只见寒光一片,绸带飘飘,已分不出谁是白衣少年,谁是冰川天女。搏斗虽烈,竟自不闻兵刃碰磕之声。双方都以最上乘的武功,避招进招,满园子里,但见剑光缭绕,人影幢幢,此去彼来,眼花缭乱。两人比剑,就如数十百人相斗一般!
白衣少年也是好生骇异,心道:“冰川天女果然名不虚传,她在达摩剑法之中,又掺入许多古怪的变着,真是叫人防不胜防!”原来这些古怪的变着,乃是冰川天女的父母以达摩剑法为基础,又采撷阿剌伯剑术的精华揉合而成,与中土的剑法,截然不同,白衣少年虽是正宗剑派的嫡系传人,也不懂得。
两人斗了半个时辰,兀是不分胜负。冰川天女剑法又变,剑势展开,全是进手的招数。只见她剑锋忽而上指,忽而下戳,脚步踉跄,剑法好似杂乱无章,其中却包含着极复杂的精妙招数。白衣少年心中一凛,突然凝立不动,宝剑展开,化成了一道光幢,护着身躯。冰川天女只觉他的剑光凝重如山,扑攻不进,心中也是一凛,想道:此人功力,只有在我之上,绝不在我之下。冰川天女攻不进他的剑圈,白衣少年也破不了她的剑法,两人自正午斗至将近黄昏,兀是不分胜负。
忽听得一声裂帛,划然而止,冰川天女与白衣少年各自横跃三步,检视自己手中宝剑,双剑相交,亦是各无伤损。白衣少年吁了口气,笑道:“今日可以休战了吧!”冰川天女说道:“今日未决胜负,明日你可再来。”白衣少年笑道:“但损坏了你宫中的美景,我却实在于心不忍。”
此言一出,冰宫中的众侍女这才注意到有好几处假山湖石已被剑光削去了一大片,不禁连叫可惜。白衣少年道:“咱们相斗,殃及山石,这真是何苦来?”冰川天女道:“既然如此,那就不斗也罢。”白衣少年又笑道:“你还未胜我呢,你又不肯随我下山,叫我如何是好?”冰川天女眉头一皱,似是对这少年的歪缠甚不耐烦,道:“你自己不会下山吗?”白衣少年又笑道:“偏偏我又想交你这位朋友,我下了山,怎能再见着你?更何况棋逢对手乃是人生最畅快之事,我下山后,怎能再找得一位似你这样的对手厮杀?”冰川天女道:“那你想怎地?”白衣少年道:“这两日你是主人,我是客人,你虽然对客人不大礼貌,但我也该请你一次,明日中午,你到下面冰谷之中,咱们再决个胜负。你就是把冰峰削平,也无关系,免得在这里相斗,损坏了你宫中的美景。”冰川天女心中一气,说道:“好吧,依你就是!”言出之后,这才觉得被他请出冰宫,视同宾客,倒真的有点像朋友了。
白衣少年看着那些被损坏的假山湖石,忽又笑道:“园林布置,有如少女衣裳,亦宜时常变换。损坏了重新布置也好。”口讲指划,不理冰川天女听是不听,竟大谈其园林布置之道。宫中的布置,都是冰川天女设计,叫侍女所为,那些侍女听他说得有理,竟然都围上来听,冰川天女不欲在人前责骂侍女,发作不得,白衣少年讲了一阵,忽而打了个呵欠,道:“可惜你不肯留客,我今晚又得在冰峰之下,睡一晚了。”冰川天女气道:“你走吧!”白衣少年道:“你对朋友真不客气,好,主人既不留客,那我也就只好走了。明日你可记得践约呵!”一路走,一路又谈论园中的花草树木,说这是香荔,那是薜萝,该如何如何截枝剪叶,宫中的侍女听得出神,竟有几人跟在他的后面,好像替主人送客一般。
冰川天女甚是生气,不自觉的也走上前去,想把侍女唤回,忽见那白衣少年在一块牌坊之前停下,牌坊后有数十丛墨兰,香飘远近,白衣少年笑道:“这里的景色亦甚佳美,何以没有题联?”冰川天女看了他一眼,却不作声,一个侍女道:“这两日就要写上去刻了,公主说……”冰川天女道:“多嘴!”那白衣少年笑道:“原来你还没有拟好,这副题联又要嵌你哪位侍女的名字?”冰川天女又看了他一眼,忽道:“看你跃跃欲试,你又试试代拟如何?”白衣少年笑道:“好,你又来考我了,我这人最不知自量,只好又献丑了。”一个侍女指着先头那侍女说道:“这里的题联要嵌她的名字,她叫慧卿。”白衣少年一想,这个字一是虚字,一是实字,果然难对,那侍女是服侍冰川天女在书房中展纸磨墨的,对诗词联语之道,亦略解一二,笑道:“想不出来么?”白衣少年道:“勉强可以对它一对。这牌坊甚高,需要一副长联。”吟道:
卿云灿银海,飘浮天际,瑶池无路漫低洄!
联中之意,又是影射冰川天女,将她比作空谷幽兰,只有明月有情,为她做伴,徒增怅惘。冰川天女听了,默然不语。那侍女却叫起好来,又指着一处说道:“这里你能不能也拟一联,要嵌我的姐妹幽萍二字。”那处是荷塘上的一个八角亭,荷塘之中莲叶田田,浮萍片片,白衣少年笑道:“幽萍二字,也是一虚一实,更是难以成对,好在有眼前的景色可以借用。”吟道:
萍梗莲叶,雨声滴碎荷声。
幽谷荒山、萍梗莲叶,各自成对,联尾那句则是脱胎古人的诗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与眼前景色甚是符合,仍是影射冰川天女,好像是同情她在冰宫之中的寂寞凄凉。冰川天女心魂动荡,想道:这少年的文才武功都是上上之选,此来却又处处都想说我下山,难道只是为着要我去保护那捞什子的金本巴瓶吗?白衣少年拟了两联,对冰川天女一拱手道:“见笑了。呀,劳你相送,多谢多谢!”冰川天女猛然一省,原来又不自觉地怔怔地跟他走过了白玉长桥,面上一红,淡淡说道:“你留些精神,明日比剑吧!”白衣少年微微一笑,又拱手道:“请留步。”穿花拂叶,径自去了。冰川天女怔怔地站在桥上,凝视着天上飘过的片片浮云。
白衣少年去后,陈天宇想着过了明日,便要离开此地,心中亦是甚为怅惘,回到卧房休息一会,冰川天女忽然遣侍女来请他同进晚餐。
这几日来,陈天宇都是单独进餐,冰川天女根本没有约过他见面,这次得到冰川天女的邀请,颇感奇特。当下随了冰宫侍女,走出花园,转了几个弯,走过一道曲折的长廊,长廊尽头是一个人工开掘的冰湖,念青唐古拉山的冰峰之下,埋有火山,地气温暖,故此宫中景色:甚为奇特,有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青之草,冰湖之中有白藕红莲,有飘散着异香的曼陀罗花,有花开如伞的阇优冬花……湖上还有浮冰片片,晚风吹来,一水皆香。乍见此景,几不知时节是春是秋?是冬是夏?
临湖有亭,通体用白玉建成,晶莹透明,在夕阳返照之下,幻出迷人的光彩,亭上设有酒席,除了冰川天女坐在主席之位,宾席上坐着二人,正是陈天宇师父师娘:铁拐仙和谢云真。
陈天宇进去,在师父侧边坐下,只见师父神情除略见憔悴外,面色已是恢复如常,冰川天女道:“你师傅的难关已经过了。”铁拐仙冷冷说道:“还得多谢你的万年暖玉,要不然我还得在静室中多躺几天。”铁拐仙被冰川天女限期下山,心中自是不说,神情亦觉尴尬。
冰川天女瞧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一些寒气未尽,该用神农草煎汤一服,此草冰峰南面生有,明日我叫侍女伴云真姐姐去采取回来。”谢云真淡淡说了一声:“多谢。”
冰川天女道:“我明日约了人在冰峰下面比剑,可能回来很晚,你们后日一早要走,这席酒便算是饯行酒啦。”铁拐仙夫妇一齐欠身道谢,神色仍是很不自然。冰川天女却是满不在乎,请他们喝了两杯酒,忽道:“铁拐仙,你足迹遍天下,知道各家各派的剑术,有一种剑术,甚为奇怪,如此这般,不知你见过没有?”口讲指划,说了几个特别的招式,说道:“这剑术便是约我比剑的那个少年所使出来的,他还有一种暗器,甚是奇怪,出手便是一道乌金光芒!”铁拐仙道:“我知道啦,云真听你的侍女说过了。”冰川天女道:“那么这又是什么剑法,暗器又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破绽可寻么?”铁拐仙心道:“原来你是向我请教来啦。我且吓你一吓。”便道:“这剑法正是天下闻名的天山剑派,是前辈高僧晦明禅师采各家各派的剑法,融会贯通,加以变化,独创出来的,天下无人能破!”冰川天女“哼”了一声,说道:“原来这便是天山剑法。”要知冰川天女的父亲曾败在天山派的唐晓澜与冯瑛手下,所以独走漠外,要采用西土的剑法揉合达摩剑法另创新招,再与天山剑法一决雌雄。冰川天女自幼即闻天山剑法之名,想不到那白衣少年使的就是天山剑法。铁拐仙又道:“那暗器来头更大,名叫天山神芒,只有天山才有,非金非铁,却坚逾金铁,有各种各样的形式,长者如箭,圆者如珠,想当年凌未风大侠就是以天山神芒而得名,可以想见它的厉害!”
铁拐仙把天山派的剑法暗器,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冰川天女听了淡淡说道:“也未必见得就是天下无敌。”铁拐仙道:“你的武功学兼中外,也许能与他打个平手也说不定。不过在江湖之上,遇好手邀斗,总是未料胜,先防败,你还是小心谨慎的好。”话中之意,分明是说冰川天女不是那白衣少年之敌,冰川天女哼了一声,心里好生不服。
冰川天女本想向铁拐仙请教两事,一是那白衣少年剑法的来历,二是这种剑法的优劣所在。如今前者已经知道,而天山剑法的破绽,据铁拐仙所说,却找不出来。冰川天女好生不悦,道:“天下无不可破的剑法,有一种武功,就自必有另一种克制它的武功。不过我还是要多谢你的指点,现在我敬你们夫妇三杯,一表感谢,二作饯行。”叫侍女斟上酒来,与铁拐仙夫妇接连干了三杯。
谢云真似是不胜酒力,忽然离席而起,未到湖边,就“哇”的一声呕了出来,将酒菜喷得满地都是。冰川天女道:“这酒是我自酿的百花酒,酒性温和,并非烈酒,怎么云真姐姐如此不济?”只见谢云真摇摇晃晃的走了回来,双手捧心,面色泛白。铁拐仙道:“你怎么啦?”谢云真面上一红,却不言语。看形状,又不似是醉酒。冰川天女叫侍女去取冰块和湿手巾来,谢云真连连摇手道:“不必,不必!”冰川天女道:“你不是醉酒吗?以冰块一敷,立刻清醒。”谢云真红生双颊,摇首不语。铁拐仙明白了几分,道:“让我猜猜看。”谢云真怕他直说,小声说道:“不必胡猜,是我,我有了!”冰川天女道:“什么,你有了什么?”谢云真面孔涨红,原来是她有了孩子。冰川天女与陈天宇都还不大懂人事,听得糊里糊涂,铁拐仙却是大喜,他结婚多年,年将半百,如今始有了孩子,一时喜不自禁,把酒杯也摔到地上,幸好那是玉杯,不致摔坏。
冰川天女白了他一眼,说道:“什么事这么欢喜?你还未完全康复,大喜大怒,都该避免。好啦,时不早了。我也该回去啦,你们后日一早下山就是,我不送啦。”
酒席不欢而散。是夜,冰川天女睡不着觉,陈天宇也睡不着觉,想起后日一早便要下山了,颇为怅惘。一忽儿想起明日冰川天女与那白衣少年之会,自己也很想瞧这场热闹,但却不知冰川天女允是不允,一忽儿又想起了那藏族少女芝娜,心中思潮起伏,神思恍惚,索性披衣而起,走到园中,信步所之,不知不觉又走近了那座神秘的屋子,只见月光如水,地如银,忽然听得脚步之声,陈天宇急忙伏在一片假山湖石之后,只见那座屋子的门打开,一个披着白纱的少女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冰川天女。
陈天宇曾听芝娜说过,说这间屋子乃是宫中禁地,任何人都不敢进去。冰川天女每逢朔望之夜,就要独自到这间屋去,耽搁一个时辰,她做什么,谁也不敢问。陈天宇心中想道:“若被冰川天女瞧见我在这儿,定以为我偷窥她的行踪,以她的脾气之古怪,不知道该如何责罚我呢!”伏在假山石后,大气也不敢透。只见冰川天女面容忧郁,缓缓走近了来,陈天宇心头鹿撞,卜卜乱跳。冰川天女走到距离丈余之地,忽然停步,“咦”了一声,陈天宇吓得冷汗直流,只道她已发现,从石隙之中窥出,只见又是一个少女的背影,向着西北方孑然独行,那方向正对着自己的住所,陈天宇怔了一怔,但听得冰川天女叫道:“芝娜,这么夜了,你还出来做什么?”
陈天宇松了口气,心道:“芝娜一定是想去找我,不知她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呀,还有明天一天,后天就见不着她了。”只听得芝娜说道:“天女姐姐,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儿。”陈天宇心道:“这小妮子也会说假话。”
冰川天女问道:“你找我做什么?”芝娜道:“姐姐已有制胜破敌之法没有?”冰川天女道:“原来你是关心这个,你可放心,我纵不能胜,也断不会败给那个少年。”芝娜一笑道:“所以呀……”冰川天女道:“所以什么?”芝娜道:“所以呀,你们明日这场斗剑,一定非常好看,我,我想……”冰川天女道:“你也想去看热闹是不是?”芝娜道:“姐姐真猜对了我的心思,我想明日这场斗剑,若然错过,只恐今生也难再遇。”冰川天女本来心事重重,不大高兴,见芝娜说得如此郑重,对自己的剑法如此钦佩,不觉展颜一笑,说道:“我本来不准任何人去看,现在特别准你例外,好啦,明日你和我的贴身侍女幽萍在西边山头看吧。”芝娜道:“那山头离你们比剑之处不是很远吗?”冰川天女道:“那山头很高,可以看得见的。准你特别破例,你还不心足吗,好啦,你随我回去,我再指点你一路剑法。你此次上山,我答应再教你三日,教完这路剑法之后,功课就算完啦。”
两人在花树丛中冉冉而没,过了好久,陈天宇看得满园子里全无人影,清清寂寂,连鸟儿也似都睡着了,这才敢出来。走了两步,闻得那间屋子所发出的异香,特别有一股吸人的力量,不自觉地走到门前,摸摸那个门环,心道:“这里面不知有什么古怪物事?”那门环转了两转,忽然自动开了,陈天宇吃了一惊,便想逃跑,但却似被什么拉着了后脚一样,少年的好奇心竟使他莫名其妙地身不由己地走了进去。只见里面布置如同神殿,中间贮有一个女子的塑像,面如满月,金发披肩,竟是一个胡女的塑像。陈天宇正在出奇,忽闻得背后有人咳嗽,回头一看,只见冰川天女满面怒容,指着自己!
陈天宇这一惊非同小可,真个是魂飞魄散,一颗心都似乎要从口腔中跳出来!只听得冰川天女冷冷说道:“你好大胆,你来这里来做什么?”陈天宇嗫嗫嚅嚅,说道:“我、我、我、我不知道这里不能进来!”冰川天女哼了一声,道:“你不知道?芝娜未对你说吗?我不相信!若然是她未说,就是她的不对。回头我去问她。我不信芝娜会这样粗心大意,连宫中的禁忌都不向你提起。你快说实话,不要委过于人。”陈天宇本就不惯说谎,这时更怕冰川天女怪责芝娜,要芝娜替自己受过,拼着受责,大了胆子,道:“是我说谎,芝娜在我来第一天就对我说了。”冰川天女大为生气,喝道:“那么你为什么偷偷进来,哼,你们师徒都不是好人,是你的师父教你来的吗?”陈天宇道:“不,是我自己来的,我一时好奇,不知不觉地就走进来了。”
说了之后,心中坦然,反而不似先前害怕,屋子里四角都是点有长明灯,墙上还嵌有夜明珠,光线虽然不强,但已照见冰川天女的怒容,陈天宇来了这几天,还从未见过冰川天女生气,这时被她眼光一射,只觉一股寒意直透心头,猛然间忽觉颈上一紧,浑身酸软,原来已被冰川天女夹领一把提起;陈天宇从萧青峰学了七八年武功,在江湖上也已算得不错,这时被冰川天女一把提起,如捉小鸡,竟是动弹不得。
只听得冰川天女冷冷说道:“你既然要来这儿,那就不必再出去了!”将他在空中转了两转,这一瞬间,陈天宇只觉如腾云驾雾一般,四边墙壁有许多古古怪怪的人形,好像妖魔鬼怪,要飞扑出来,择人而啮。陈天宇被她转了两转,头昏眼花,忽而又似从云端中掉了下来,原来是冰川天女用力将他向地上一摔!
这一摔力度用得恰到好处,陈天宇骇叫一声,魂飞魄散,本以为定被摔死无疑,那知一碰到地面,地面忽然裂了一个大洞,陈天宇跌入洞中,碰得肋骨作痛,却并未受伤,跳起来时,只见洞中漆黑,不辨五指,上面的裂缝,早已复合,隐隐的听到上面传来的轻微的脚步声,大约是冰川天女已经走了。
陈天宇被困在黑洞中,但感一阵阵寒冷潮湿之气袭来,甚是难受,幸而他的内功,已有初步根基,盘膝静坐,试行吐纳,果然好了一些。陈天宇又害怕,又后悔,想起冰川天女所说的“你就不必再出去了!”这一句话,真是不寒而栗,心道:“莫非她真的要罚我在这洞中过一世不成?呀,师父、师娘和父亲都不能见了,芝娜也不能见了。太阳、月亮和一切的美景都不能见了。”陈天宇还是个大孩子,想到伤心之处,不觉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面又隐隐有脚步声,陈天宇忽而想道:“若是冰川天女进来,见我哭泣,岂不笑我?”他对冰川天女本来不敢怨恨,但却不愿对她示弱,立刻收了眼泪,又再盘膝静坐。那脚步声近了又远了,洞中一片漆黑,冰川天女没有进来。陈天宇哪里知道,这正是芝娜和冰川天女那一位贴身侍女幽萍的脚步声。她们武功的根基尚浅,脚程不快,所以天未亮就起来,准备赶到冰峰侧面的山头,看冰川天女与白衣少年中午那一场比剑。
陈天宇好生失望,过了一会,又听得园中啼鸟之声,陈天宇想道:“唐人诗云: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意境何等幽美,但与我现在的境遇却恰恰相反。听这鸟啼之声,想必是天亮了。芝娜昨夜想去找我未遂,她哪知道,我被困在这儿,一夜未睡觉呢!呀,夜来虽无风雨,但对我来说,昨夜之事,也似遇到一场大风暴呵!”
陈天宇胡思乱想,虽觉眼神困倦,却是睡不着觉。枯坐黑洞,度日如年,又不知过了多久,陈天宇心道:“唔,快日中了,他们该在冰峰下面比了,可惜我没这个眼福。”正自胡思乱想,忽然地下传来怪声,愈来愈响,墙壁也似有些震动,陈天宇吃了一惊,忽又觉有一股热气从地底下透上来,陈天宇更是惊奇,怪声更响,不但墙壁震动,连地底的震动也感觉到了,忽地“哗啦”一声,墙壁的砖头震落了几块,一片阳光透了进来,陈天宇也给震倒地上,猛地想道:“这是地震!”西藏的地层,据地质学家的研究,形成较晚,地层下还有许多活火山,所以时时有大小地震,陈天宇也听老人说过,不过却未亲自经历过。这时猛然省起这是地震,比起昨晚骤然间见到冰川天女之时还要吃惊,正想爬起,猛然间一声巨响,有如天崩地陷,陈天宇蒙着耳朵,但觉一阵晕眩,眼前金星乱冒,晕倒地上,人事不知!
过了许久,陈天宇悠悠醒转,从震裂的缺口爬出,只见整个天空布满一层黄色的尘沙,连阳光也是黄色的,看日头的影子,已是第二日的黄昏。陈天宇运了一下气力,站起来行了几步,只见那座尖顶的神秘屋子,墙壁也给震得歪歪斜斜,但却未倒塌。这时,陈天宇也无心再进去看了,跑到园中,但见许多假山都给震得或是倒塌,或是变了形状,有几座宫殿,也给震倒,变成一片瓦砾,但也还有好几座完整。陈天宇大声呼叫,却无人声相应,整座冰宫,死一般的沉寂。陈天宇恍似刚做了场恶梦,骇怕极了,四处奔跑,叫芝娜,唤师父,但什么人也没有见到,飞禽走兽也早已逃命去了,什么声息都没有,只见冰湖中一片黄色的尘埃,只有注入冰湖中的流水还琤琮作响!
猛一抬头,又发现了一桩更令人惊心骇目的奇事:冰宫对面,像一支玉笋,高插云霄的冰峰竟然不见了!好像骤然之间,给人用魔法移去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冰峰日夜发出寒光,乃是念青唐古拉山奇景之一,骤然不见,令陈天宇在惊异之中又带着惋惜。登上宫中高处,再仔细看时,但见满山都是磨盘大的冰块,滚滚而下,宫中也平添了许多巨石,不问可知,这乃是冰峰受地震震塌之时,飞到这儿来的。幸而只有几座宫殿受巨石所压,其他尚未受到波及,得以保存。
目睹这场巨变,陈天宇不禁心胆俱寒,想起冰川天女与那白衣少年,正在冰峰下比剑,突然碰到地震,千丈冰峰倒塌下来,怕不被压成肉饼!陈天宇昨晚虽然受到冰川天女的责骂与处罚,但想起她的绮年玉貌,绝代风华,却遭受如此惨祸,真欲昂首问天:天何太忍!还有芝娜呢!芝娜在侧面的山峰看他们比试,会不会也被波及?这刹那间,陈天宇眼前现出芝娜那恍惚迷离、神秘奇异的笑容,又现出冰川天女雅丽高华的倩影,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陈天宇摘了两枚果子,吃下之后,精神稍振,又大声呼叫,到处找人,偌大一个冰宫,冷冷清清,毫无声息,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死一样的寂寞更令人恐惧的了,陈天宇这时但愿遇着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即算是一只猫一只狗也好,可是却什么都没有。园中的花草还是像昨日一样,发散着缕缕幽香,有各种各样奇丽的色彩,可是此时此际,在陈天宇眼中只感到一片黯淡,陈天宇四处寻觅、呼叫!再无顾忌,穿进各处宫殿,仔细找寻,仍是任何人也没见到,在倒塌了的宫殿旁边寻觅,也没有发现任何尸骸!
这么多的冰宫侍女怎么一下子全都消失了?即算都被压死,也该有些尸体会被发现,但却什么都没有!如果是逃走了,也该有人回来探视,但这时黄昏已逝,月亮也升上来了,仍是毫无人影。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陈天宇真怀疑眼前所见,只是一场幻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幻景!但把指头送进口中一咬,分明又觉疼痛,证明这不是恶梦,不是幻景。陡然间陈天宇觉得周围的空气也似乎凝结起来,人快要窒息了。
一轮明月,挂在天心,冰峰倒塌之时所扬起的尘沙,已渐渐被山风吹散,月光之下,冰宫的夜景仍是那么美丽,但却是一种异样凄清,令人伤感的“美丽”。陈天宇像发了狂般的呼喊,在园子里跑来跑去,人不知疲倦,声音却已嘶哑了。时交午夜,忽然听得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唤道:“是宇儿么?”
陈天宇这时像发现了世上最最宝贵的东西,欢喜得说不出话,急忙循声寻觅,就在身边有一间倒塌的孤独房子,声音从泥土之中发出,陈天宇挖开泥土,只见铁拐仙躺在里面,衣裳上也有些血迹。陈天宇叫道:“师父,是你吗?”铁拐仙道:“不错,是我。给我弄些吃的,拿一碗水来。”陈天宇摘了两枚果子,又用蕉叶编起来盛了冰湖的水给师父喝,铁拐仙歇了一阵,叹了口气道:“咱们师徒总算逃过这场劫难了,除了咱们之外,这宫中还有生人吗?”
陈天宇将所见的情景说了一遍,铁拐仙又叹口气道:“冰川天女说过,要她下山除非冰峰倒塌,现在冰峰已倒,只是恐怕她被埋在山中,再也难以重现人间了。”骤然间想起自己的妻子出外采药,不知生死如何,十分挂念。
陈天宇道:“师父,你受了伤么?”铁拐仙道:“还好,只给石头刮破了一点皮肉。”其实他受伤远不止此,他本来还未完全恢复,受了这一场大地震的震荡,虽然仗着精纯的内功,得以保全,但已耗了十年功力,只能仗着铁拐,勉强行走了。
两师徒在宫中缓缓行走,发声呼唤,又是失望。铁拐仙道:“我在静室之中运功疗伤,只觉地底震动,接着听得宫中侍女的奔走呼唤之声,还似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练功正到紧要关头,怕走火入魔,不敢答应。正想收敛真气,先行散功,再出外打听,哪知巨变突来,我的静室也给震塌了。”陈天宇听师父如此说法,地震来时,宫中分明还有许多侍女,但却怎么全都消失,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两师徒歇了一宵,第二日起来巡视,宫中除了倒塌了几座宫殿之外,“灾情”尚不算严重,禽鸟也渐渐有些回来,只是没有人。宫中贮藏的粮食甚丰,两师徒倒不怕挨饿。陈天宇道:“咱们该怎么办?”铁拐仙苦笑道:“依照冰川天女的命令,咱们本该今日下山,可是以我现在的功夫,非再练十年,是难以下山的了。”陈天宇想起那冰川的奇险,若非有上乘的功夫,或者熟知冰川的水性,确是不能飞渡。只听得铁拐仙又苦笑道:“遇此意料不到的巨变,咱们只好违背冰川天女的命令,在这里住下去了。但愿冰川天女能够生还,救我们下去。”
这希望当然极是渺茫,过了七日,不说冰川天女,就是冰宫侍女,也无一人露面。这七日当中,铁拐仙日日练功,要把体内余寒之气消尽,陈天宇寂寞之极,到处行走,这一日,来到了那座神秘的殿宇之前,这座殿宇,墙壁都给震得歪歪斜斜,却尚未倒塌,陈天宇想起那晚之事,对这屋子虽然极无好感,却忍不住推门进去。
殿宇中所供的那座胡女塑像,仍然完好无缺,歪歪斜斜的墙壁上刻满各种人像图形,有坐像有卧像,还有作持剑相扑之状的各种各式形象,姿势古怪之极,剑法大殊中土,陈天宇心道:“这必是冰川天女父母所合创的新奇剑法,怪不得她不肯让旁人进去。”又再想道:“冰川天女常到这里礼拜,这个塑像定是她的母亲无疑。”对冰川天女的身世,更感离奇莫测。陈天宇不愿偷学人家的剑法,看了一眼,就退出去找师父。
铁拐仙经过七日静养,玄功内运,已把体内余寒之气去尽,虽然功力减损,行动已如常人,不必再倚靠铁拐了。陈天宇找到师父,说出密室所见,铁拐仙沉吟了半晌,忽道:“宇儿,你该多拜一位师父。”陈天宇诧道:“什么,你不要我了么?”铁拐仙道:“不,你听我说,武学无止境,你纵练到我今日的境界,也尚难以抵敌一流高手。不要说像冰川天女或者白衣少年那样的超人武功,即算日前那夜闯冰宫的红衣喇嘛,武功也远在我辈之上。”陈天宇目睹种种,知道师父所说的绝不是客气话,不禁默然。铁拐仙续道:“我功力未复,非过十年,难以下山。在这十年之中,若有强敌前来侵扰,如何抵御,所以我要你多学一些上乘功夫,再拜一位师父。”陈天宇道:“在这冰宫之中,只有咱们二人,还拜何人为师?”铁拐仙道:“冰川天女!”陈天宇怔了一怔,立即明白师父用意,摇头说道:“冰川天女存亡未卜,咱们怎好偷学她的剑法?”铁拐仙道:“正因为她存亡未卜,你才该学。试想她若死了,冰宫侍女也都死了,她这一派武功岂非失传。想冰川天女的父母,合创这套新奇的剑法,耗了多少心力,若然绝传,他们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而且也是武学的一大损失。”
陈天宇被他师父说服,于是与师父同到密室中看那墙上图形,这套武功繁复之极,诡变异常。若非内功有了根底之人,殊难学习。幸而铁拐仙是江南大侠甘凤池的嫡传弟子,所习的正是玄门正宗的内功,武学的流派虽有不同,原理却无多大分别,而且墙上的图像,也列有入门的功夫,铁拐仙在密室中看了三日,已知窍要,便先传授陈天宇内家练气的功夫,陈天宇曾跟萧青峰学了七八年,内功已有底子,再经铁拐仙指点,进境甚是神速,一月之后,学上乘剑法的初步根基已经打好,便同时兼学两派的武功,上半日学铁拐仙这一派的武技,下半日学冰川天女这一派的剑法。时日匆匆,不知不觉的过了三月。
有一晚铁拐仙独自练功,陈天宇在园中散步,只见月华如练,花草飘香,经过了这么多时日,园中景色,渐已恢复旧观,许多不知名的鸟儿也回来了。
陈天宇对此景色,心中怅触,想起三月之前,芝娜带他在宫中游览的情景,如今却只有自己孤伶伶地在这儿。又想起时过三月,冰川天女与一众侍女还未见有一个回来,想必凶多吉少,但对那么多的冰宫侍女突然间一旦失踪,尸体亦无发现,又觉得难以思议。
陈天宇漫步沉思,忽闻得有一股前所未闻的香味从园中一角飘来,陈天宇在宫中三月,对各种花草树木已经熟悉,宫中的奇花异草,有各种不同的清香,但却无一种有这样浓洌的香气,陈天宇好奇心起,不禁走过去看,走到花园的一角,只见一棵大树,挺然独立,奇怪的是,大树上只结有一个果子,其大如碗,颜色鲜红,那股透人的香味就是这个果子发散出来的。陈天宇攀上树去,将果子摘下来,闻了一闻,香透脾腑,忍不住送到口中一咬,只觉又香又甜,且有一股清凉之气,直透丹田,竟是生平从未尝过的佳果。陈天宇把果子吃完,恨不得再找一个,可是宫中就只有这样的一棵树,树上就只有一枚果子。
过了一阵,陈天宇忽觉腹中绞痛,吃了一惊,想道:“莫非这是毒果不成?”忙跑去找师父,刚跑了几步,疼痛难当,只觉腹中浊气下沉,迫不及待,只好拣了一处僻静所在,大泻了一场,泻过之后,疼痛忽止。陈天宇甚觉奇怪,想道:“这果子如此香甜,怎么却是泻药?”
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发现了一个奇迹,只觉轻飘飘的,似乎身子轻了许多,陈天宇试一跳跃,身躯拔空而起,一下子就跃上了一棵大树的树顶,这棵树高达二丈有余,陈天宇平时纵跃,最高不过丈许,而今服了这异果之后,轻身功夫竟然平空强了一倍,不禁又惊又喜。连忙去见师父,铁拐仙听他说后,试他的轻功,果然今非昔比,也不禁喜道:“冰川天女这套武功,胜在轻灵奇诡,我正愁你的轻功根底不好,想不到你却有此奇遇!现在若只论轻身的功夫,你虽然还比不上冰川天女与那白衣少年,但比我却要强得多了。”
一宿无话,第二日陈天宇再练冰川天女的那套剑法,只觉得心应手,果然灵活许多。心下高兴,晚餐过后,又独自到园中练剑,练到酣处,只见银光匝地,招数不假思索地便自然发了出来。忽闻得有人赞道:“好剑法!”抬头看时,却是师父。铁拐仙说道:“你的功力大进,看来或者不必十年,咱们便可下山了。只是你轻功虽突然增强,耳目尚未练得灵敏。我到你的身边,你才知道。”当下又传授陈天宇听风辨器的功夫,练了一阵,铁拐仙道:“现在试你一试,你回转头去,我在你的背后走来,你一闻声息,便反手掷出一粒石子,看看你掷的方位对不对?”
宫中曲径迂迴,铁拐仙走到远处藏躲起来,陈天宇背向而立,静候师父前来试验,过了一阵,忽闻得有轻微的脚步声从侧面传来,陈天宇怔了一怔,心中奇道:“怎么听起来却是两人的走路声,是师父故弄玄虚,还是我的听风之术还未到家?”声音渐近,陈天宇不假思索,反手一掷,将石块向声音来处掷去,忽闻得哈哈怪笑之声,那块石头已给反掷回来,听那破空之声,急锐之极,陈天宇吃了一惊,不解师父何以用如此厉害的手法反掷回来?就在这一瞬间,听得铁拐仙大喝道:“凶僧休得伤我徒弟!”紧接着暗器之声划空而过,听得出是与那石块相撞,一同跌落冰湖去了。
陈天宇回头一望,不禁吓得呆了,从侧面来的竟然不是师父,而是以前曾到过冰宫的那个红衣番僧,在番僧后面,还有一个少年武士。这两人正在龇牙咧嘴地向自己怪笑。师父正从后面匆匆赶来,脸上一派惊骇的神色。
那红衣番僧冷冷一笑,朝着铁拐仙叽哩咕噜他讲了一顿话,铁拐仙一句也听不懂,摇了摇头。陈天宇略解尼泊尔话,叫道:“师父,他是来查问冰川天女的下落。”
陈天宇用尼泊尔话叫出“冰川天女”四字,铁拐仙将拐杖向原来的冰峰方向一指,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大地震之后,冰峰倒塌,冰川天女大概是压死了。”红衣番僧面色愠怒,那少年武士又向铁拐仙指了一指,在番僧耳边说了几句话,那红衣番僧越发恼怒,突然用藏语说出“金本巴瓶”几字,做了一个抢夺的姿势,意思是说:“就是你想抢金本巴瓶吗?”这句藏语和这个手势铁拐仙倒能领悟,他是一代大侠的嫡传弟子,虽知危险,却也不肯乱打谎语,一指心口,傲然说道:“不错,我是想夺金本巴瓶!”
红衣番僧一声怒吼,手腕一翻,禅杖向铁拐仙当头扫下,原来他误解了铁拐仙的手势,以为冰川天女已给他们弄死,又听得那少年武士指证铁拐仙是想抢夺金本巴瓶之人,两恨齐发,所以不分皂白,便和铁拐仙厮拼。铁拐仙以前曾吃过他的亏,这时见他如此横蛮,也是恼怒,铁拐一举,还劲招架,只见双杖相交,挫然有声,铁拐仙跟踉跄跄的倒退几步。
陈天宇这一惊非小,心道:“师父功力未复,如何能是他的对手?”只听得在兵器交击声中,铁拐仙大声叫道:“宇儿,你快逃走,你千万不能跟他们动手,若然你不听话,我就再不认你为徒。”陈天宇知道这是师父要保全他的好意,可是在此紧要关头,他怎忍弃师私逃,呆了一阵,铁拐仙与那红衣番僧已经斗了十余二十招。
那少年倚在树旁,用眼角扫了陈天宇一眼,却不动手。原来他刚才见过陈天宇掷石被番僧反击回来,知他功力甚浅,所以不放在眼内,只是注视着场中的恶斗。
铁拐仙与红衣番僧霎眼间已斗了十余二十招,虽是连连后退,身法步法却并不乱,看来还能招架。陈天宇好生惊异,看了一阵,又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师父踏着五行八卦方位,面色沉重之极,将铁拐舞得呼呼挟风,震得耳鼓都嗡嗡作响,师父使的正是最损耗内家真力的伏魔杖法。陈天宇记得冰川天女说过,上次师父与这番僧作战,伏魔杖法幸喜只使到第九十六招,若然把全部一百零八路杖法使完,必得大病一场。陈天宇心想:“师父现在的功力已大不如前,竟然还使这路杖法,岂不是危险之极?”要想上去相助,只见师父圆睁双眼,又向自己瞪了一眼,铁拐一挥,猛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铁拐仙与红衣番僧都各自斜窜三步。两人一退复进,双杖盘旋飞舞,又再交锋。陈天宇懂得师父的眼色是责他不听话,叫他快走,陈天宇一阵迟疑,场中斗得越发凶险激烈了。
原来铁拐仙自知不敌,拼了性命,使出师门所授最厉害的伏魔杖法,用意是拖延时候,掩护陈天宇逃亡,可是陈天宇爱师心切,却又偏偏不走,铁拐仙心中叹了口气,既深感徒儿天性纯厚,又恼怒他不听话。在这性命相扑的关头,可怜铁拐仙已不能分神说话。
伏魔杖法分为三段,第一段三十六招霎忽使完,第二段的三十六招又相继而至,这三十六招用的全是内家真力,更耗精神,铁拐仙咬着牙根,暗运真气,苦苦支撑。一个人抱了必死拼命之心,力量无形中加强几倍,是以他功力虽然大不如前,却也还勉强支撑得住。
陡听得红衣番僧一声怪笑,禅杖一指,将铁拐顶着,直逼过去,铁拐仙衣裳尽湿,汗如雨下,猛地也大喝一声,铁拐一挺,又将红衣番僧的禅杖荡开,但那碗口般粗大的铁拐,已显得微微变曲,陈天宇见了,更是心惊。
铁拐仙的第二段伏魔杖法又已使完,拐杖慢慢挥动,就如挽着千斤重物一样,东一指,西一划,全无声息,那红衣番僧轻狂之态尽敛,全神贯注,不敢轻视。但听得铁拐仙身子一动,骨头就格格作响,头上红筋毕现,似是在苦苦支撑。那番僧忽地重施故技,使出瑜伽坐功,盘膝一坐,禅杖一带,将铁拐仙慢慢拉近身前。
铁拐仙心中一凉,他已竭尽全力,终因功力不敌,无可抵挡,他心知若然被番僧拉近身边,必立下杀手,欲想摆脱,铁拐却被禅杖粘着,牢牢地往里牵引,摆脱不开,这时他的一百零八路伏魔杖法,已使到第一百零六招了。
那红衣番僧全神注视杖端,用力一带,大声一喝:“倒!”陈天宇只见师父身躯晃了几晃,似是不由自主的给那番僧拉近身边,头向前冲,看看就要倒下地去。陈天宇大吃一惊,陡然飞身一掠,唰的一剑,就向那番僧肋下的“龙藏穴”猛刺。陈天宇自知武功与那番僧差得太远,这一剑只是迫于救师,聊尽人事而已,原不指望能够刺中,哪知就在这一瞬间,忽听得那番僧大叫一声,跌出了三丈开外!
原来红衣番僧与陈天宇相距数丈,他又知陈天宇武功低微,绝不把他放在眼内,而且又有那少年武士在旁监视,更是对他毫无防备。哪知陈天宇功力虽弱,吃了异果之后,轻身的功夫,已及得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这数丈之地,一掠即到,而且又是突如其来,骤然一击,那少年武士出手已来不及,红衣番僧全神贯注,要把铁拐仙击倒,冷不及防,肋下的穴道竟给陈天宇一剑刺个正着!本来以红衣番僧的深湛内功,这一剑尚不足令他重伤,但铁拐仙的伏魔杖法,一招强逾一招,这时正使到第一百零七招,拼尽全身的气力,运劲一戳,红衣番僧给陈天宇刺着,身躯颤了一颤,又被铁拐仙乘虚而入,在他的胸膛上重重的戳了一下,这一来两下夹攻,那番僧纵是铁铸的身子,也抵受不了,还算他武功确是高强,没有当场送命。但亦已呕一摊鲜血,散了内家真气,非再修练三年五载,不能恢复原来的功力了。
陈天宇一招得手,又惊又喜,正想扶起师父,忽听得铁拐仙又是一声叫道:“闪开!”陈天宇本能的向旁边一闪,只见一条黑影,正向自己飞来,说时迟,那时快,铁拐仙猛的脱手一掷,铁拐腾空飞去。这是伏魔杖法的最后一招,名叫“神魔归位”,因为伏魔杖法从无使最后一招的道理,若然要使到最后一招,就是敌人本事委实太强,无可制服,这一招与敌人拼个同归于尽了。这一招名为“神魔归位”,就是这个玉石俱焚的意思。这一招又是铁拐仙拼尽最后的气力,毕生功力之所聚,那少年武士如何禁受得住,只听得一声惨叫,那少年武士给铁拐自前心透过后心,登时死了。
陈天宇有生以来,未曾见过如此惨状,只觉手酸脚软,不敢再望。只听得花树草木间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是那红衣僧已经逃命。忽闻铁拐仙叹了一口长气,道:“宇儿,你过来!”陈天宇转过头来,但见师父面如金纸,倚在树根,就像患了重病的病人一样,神色比前次受伤还更骇人,陈天宇颤声问道:“师父,你怎么啦?”铁拐仙道:“徒儿,今晚是咱们分手之期了!”陈天宇一惊,眼泪簌簌而下。铁拐仙笑道:“天下无百年不散之筵席,这又有什么值得伤心?”
陈天宇道:“师父功力深厚,这宫中丹药甚多,待我每一样都抓一把来给师父看看,看哪一样合用?”铁拐仙凄然笑道:“我在大病之后,又把一百零八路伏魔杖法使完,就算把天下所有的灵丹妙药,都给我搜集了来,也没有用了。时候无多,你还是细心听我说几句话吧。”陈天宇忍住了眼泪,倾听师父遗言。铁拐仙道:“咱们师徒虽只相处三月,我已知你天性纯厚,将来定有大成。我要拜托你一件事。”陈天宇道:“师父吩咐便是。”铁拐仙说道:“若是上天怜悯,不教我夫妻都遭横死,那么日后你若见着师娘,就叫她好好将孩子养大,到孩子十岁之时,叫他拜你为师。”陈天宇怔了一怔,他可从没有听师父说过有孩子,可是此时此际,也不便多问了,只听得铁拐仙续道:“本门的武功口诀,我已尽传了你,拐法你亦熟习,你就将我本门的武功,传与我的孩子便了。这支铁拐,你替我保存,待孩子长成之后,再交与他。叫他继承师祖。至于那个番僧,他今晚纵能逃得性命,亦将残废,叫他们也不必远赴异国替我报仇了。你答应做我孩子的师父吗?”陈天宇道:“只要徒儿有命下山,师父吩咐的事,一定做到。”铁拐仙笑了一笑,又道:“我曾受你师祖与冒川生老前辈的嘱托,找寻桂华生前辈与他的后嗣,如今已确实知道冰川天女便是桂华生的女儿,若然冰川天女未死,你一定要寻着她,说与她知。现下冰峰已倒,她也可以下山寻她的伯父了。”陈天宇又应了一声。铁拐仙气若游丝,声音越来越微弱了,陈天宇扶着他,只听得他又断断续续地说道:“那、那金本巴瓶,我也不知道该帮哪边才是,总之不能让它落在外人手中。那、那白衣少年,说话很有点道理,你,你去找他……”越说声音越弱,这段话好似尚未说完,双脚一伸,就此一瞑不视。
陈天宇号啕痛哭,将师父埋在园中,把那少年武士,也另掘一处埋了,取了铁拐,拭干血迹,抬头一望,只见月亮西沉,残星明灭,黑夜将逝,不久又要黎明了。陈天宇茫然地在宫中乱走,偌大的冰宫,这时只有他一个生人,陈天宇又是悲痛,又是骇怕,任宫中景致如何美妙,他也不愿再在此地逗留了。
待得东方露出曙光,陈天宇带了一些干粮,收拾随身行李,茫然走出冰宫,忽地想道:“以我现在的本领,怎能渡过冰川?”但叫他独自留在冰宫,他心中又实是不愿,正在进退两难,忽听得地下又似隐隐有声,陈天宇大力吃惊,生怕又是一场地震,这声音若断若续,忽又停止,陈天宇心道:“若是地震的征兆,怎么这声音并不加强?”心中发慌,一口气往外跑去,那声音忽然又起,陈天宇再跑一阵,又听不见了。正是:
欲知事后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