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苍天有意磨英骨 青眼何人识使君
幸亏陈石星练了三个月的上乘内功,这迷香虽然厉害,一时之间却也未能令他昏迷。此时他咬破舌尖,疼痛的感觉登时驱散了渴睡之意。陈石星摸出一颗解毒的药丸放入口中,心想:“老人家常说钱财不可露眼,贼人想必是因为看见我这‘穷小子’能够拿出金豆,故此就来暗算我了。”想至此处,蓦然一省:“路过贼人怎会知道我有金豆?看来十九就是这间客栈的住客。”
心念未已,果然便听得一好似熟人的声音道:“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其实用不着花这许多心思,我看行了。”另一个贼人道:“还是小心一点的好,这小子是懂武功的,多待会儿。”他们说话的声音很轻,而且捏着嗓子说话,陈石星不敢断定是否就是帮忙他的那两个客人。
过了一会,大概那两个贼人以为陈石星定已昏迷,大着胆子,推开窗子,便跳进来,落地无声,似乎轻功也还不弱。
陈石星本来是枕着云浩给他的那柄宝刀睡觉的,假如他用宝刀对付贼人,出其不意,要杀这两个贼人也是不难。但他心地仁慈,怎会胡乱杀人,反而把行囊推到床后,暗自想道:“倘若真是那两个客人,他们曾帮过我的忙,我把他们吓走也就是了。”
说时迟那时快,贼人已走到床前,向他抓下,一抓抓空,陈石星霍地坐了起来,说道:“朋友,你要钱用,这里有几颗金豆,你拿去吧。”口中说话,便即用敏捷的手法,把三颗金豆,塞入那贼人手心,跟着将他一掌推开。
不料他心地仁慈,贼人对他可并不仁慈。另一个贼人扑将上来,五指如钩,倏地便来叉他喉咙。给他推开的那个贼人更狠,竟然拔出刀来便斫。
陈石星大怒。听声辨器,腾的飞起一脚,黑暗之中竟是不差毫黍,踢着那人手腕,当的一声,钢刀飞出窗外,跌在地上。
另一个贼人没叉住他的喉咙,变招抓他肩头的琵琶骨,琵琶骨是人身要害,倘给抓碎,多好的武功,气力也是使不出来。陈石星此时已是从床上跳下,一个侧身,用了一招“铁门闩”的招数,拗他手臂。这个徒手的贼人可比那个持刀的贼人高得多,一个沉肩缩肘,反手擒拿,只听得“嗤”的一声,陈石星衣裳给他抓破。失了刀那个贼人退而复上,呼的一拳,从他背后击来。陈石星同时应付两个贼人,可就有点难以兼顾了。正在吃紧,武功高的那个贼人忽地“哎哟”一声,好像是受了伤。
陈石星反手一拳,打着另一个贼人,正中他的胸膛。贼人闷哼一声,“砰”的一脚踢开房门,和那个受伤的贼人不约而同的逃了出去。陈石星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心里好生纳罕,“头一个贼人本领平常,后来那个贼人,武功可是在我之上。奇怪,我相信我并没有打伤他,难道是有人暗中帮了我的忙了?”
他本来只想赶跑贼人,目的已达,当然也就不去追了。当下连忙点燃灯火察看,看看有否失掉东西。
灯火一燃,首先发现的是跌在地上的一个盒子。正是云浩用以收藏剑谱的那个盒子。这盒子是有机关的,不懂开法,盒盖一触便会弹开,里面立即伸出六把小刀,交叉穿插,织成一片刀网。此时这盒子是打开的,但小刀已缩回去了。陈石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盒子帮了我的忙。”料想定是那个贼人,偷了他的盒子,却给盒子里暗藏的小刀割伤了他的手指。
张丹枫手录的那几页无名剑法和云浩所留的拳经刀谱都还藏在盒中,并没有失去。陈石星松了口气,盖了盒盖,放入怀中。再提灯察看,一看床上,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
他的行囊不见了!
行囊里的一套破衣服算不了什么,但云浩那柄宝刀也在行囊之中,可是不能失掉的。刚才他把行囊推入靠床的一边,用被窝盖住,就是恐防照顾不周,给贼人顺手牵羊。哪知虽加小心,还是给人偷走。还好,传家之宝的那张古琴并没有失掉。
店主和住客闻声惊起,此时方始陆续来到他的房中。这间小客栈总共不过五个住客,连同店主和他,也不过七个人,已是把他的小房间挤得满满的了。
客人七嘴八舌的向他发问,陈石星哪有心思和他们细说,简单的答了几句,一面敷衍他们,一面却是暗中注意那两个帮过他的忙的客人。
一加留意,果然有所发现。只见那个勾鼻深目的虬髯大汉,中指用纱布包裹,血渍隐约可见,短小精悍那个汉子说话时好似上气不接下气,每说几句,咳嗽一声,不时揉搓胸口。
陈石星疑心大起,想道:“那两个贼人声音和他们相似,身材也是一高一矮,看来准是他们无疑。”
客人们听说他只失了一个行囊,行囊只有一套破旧衣服和一些零星用品,都不以为意,笑道:“这小偷也算是倒霉了,我还以为你失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言下之意,好像还在责怪陈石星不应大惊小怪。店主人冷笑道:“我们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小偷,小店开张几十年,也从未发生过窃案。想不到一有小偷,第一个就光顾你。不过这小偷也真奇怪,为什么他不拣有钱的客人下手,却要偷你的破衣!”有一个好心的客人道:“或许是外来的小偷,黑夜中摸进店来,也不知哪个客人有钱。小哥,你再仔细看看,可有失掉银钱没有?”
店主人冷笑道:“他身上若有银钱,也用不着别人替他付帐了。”那两个客人替陈石星付帐之事,有的人还未知道,店主人就告诉他们。
陈石星得那好心的客人提醒,想起那包金豆,把手一摸,那包金豆果然业已不见。料想是给贼人撕破衣裳之际偷了去的。不觉“啊呀”一声叫了起来:“我的金豆不见了!”
那好心的客人诧道:“什么,你有金豆?有多少?”看他穿得破破烂烂,心里实在不敢相信。陈石星道:“大概有二三十颗。”
那客人道:“怎么只是大概?”
陈石星道:“我没仔细数过。”
那客人皱了皱眉头,说道:“如此说来,你这位小哥倒是真人不露相了。这样豪阔的气派,我可还当真没有见过!”当然是越发不敢相信陈石星的说话了。
店主人冷笑道:“你听他说,他哪里有什么真的金豆?不过。他是曾拿出一颗黄澄澄的豆子,说是金豆子,给我当作房钱。嘿嘿,给我一看,那只是黄铜!”
陈石星怒道:“反正已经失去了,你定要说是黄铜,我也没法和你分辩!”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道:“你失了这许多金子,要不要报官?”
陈石星盯了他一眼,说道:“我不想惊动官府,只盼偷了我的东西的人,能够偷偷还给我。金豆不要也罢,只要他肯交回我的行囊。”
店主人大怒道:“好呀,我忍无可忍,非得揭破你不可,你这穷小子假报失窃,是不是想要讹诈我?”
陈石星又气又恼,说道:“我又不是要向你讨!”
店主人哼了一声,说道:“你有这许多金子在小店失窃,告到官府,我怎能卸脱关系?这件事情非要弄得个水落石出不可!”
陈石星道:“我已经说过,我并不想惊官动府!”
那好心的客人只道陈石星当真是个骗子,此时亦已不满他的所为,冷冷说道:“听你刚才的口气,你好像是怀疑住在这店子里的人偷你的东西,你不妨直说,你怀疑哪一个?”
陈石星道:“不敢。不过说不定贼人匆匆逃跑,不便携带赃物,会把它藏在这店子里的什么地方。要是你们哪位发现,送回来给我,我是感激不尽!”
陈石星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少不更事,自以为这番说话很是得体,可以保全贼人的面子,私下和解。哪知却是引起了公愤。
客人们纷纷斥骂:“好呀,你这样说,那是怀疑我们每个人了,是不是要来搜查我们的房间?”“好呀,你这穷小子,你是穷得发了疯啦,讹诈店主不成,又要来讹诈我们吗?”“把这穷小子送官究治,不能让他在这里行骗!”只有那两个汉子,倒是没有参加他们对陈石星的斥骂。
陈石星忽地面向那勾鼻深目的虬髯大汉说道:“请问你的手指是怎么受伤的?”
虬髯大汉变了面色,说道:“我伤了手指,关你何事?”
陈石星道:“没什么,随便问问,你不肯说,也就算了。何须动怒?”
虬髯大汉怒道:“好呀,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是不是怀疑我偷你的东西?”他的汉语说得生硬,但一些民间俗语,却是运用得相当纯熟。
陈石星道:“偷我东西的人,自己心里明白。我可不是说你!”
虬髯大汉气得面色铁青,说道:“你这分明是说我了!真是岂有此理,我和友人见你穷得可怜,帮你付帐,你反而诬赖我作贼!”
众人都在帮他斥责陈石星,店主人说:“这种恩将仇报的小无赖,和他多说作甚,送他进县衙去吧!”
那个短小精悍的汉子作好作歹,拦阻众人报官,说道:“他未必是骗子,只怕是穷得糊涂了。咱们何必与一个乳臭未干的穷小子一般见识,待我和他说个明白。”回过头来,咳了两声,对陈石星道:“我的朋友是削梨子误伤了手指的,你为什么想要知道?”
陈石星忍耐不住,说道:“我和两个贼人扭打,其中一个给我伤了手指。你的朋友既然是削梨子受的伤,那就当然不是他了,请莫多心。”他叫别人不要多心,其实等于是指着和尚骂秃子。众人都动了怒,店主人道:“你瞧他像疯狗一样乱咬人,给他东西吃的人也咬,还能和他说什么道理?”
那汉子道:“他不讲理是他的事,咱们是大人,应该原谅他年幼无知。小兄弟,我和这位朋友是住一间房的,你怀疑他,是不是也怀疑我呢?”
陈石星道:“还有一个贼人,给我在胸口打了一拳。”说话之时,正好那个汉子搓着胸口,咳了两声。
那汉子不由得也变了面色,说道:“我伤风咳嗽,原来你也怀疑我了。好,请各位做个见证,叫这小子到我们的房间搜查,看他能否搜出赃物?”那心地善良的客人说道:“对,我本来同情这孩子的,如今也觉得真是可恶了。要是搜不出赃物来,咱们是该惩戒惩戒他才好。但也莫要太难为他,送官究治一层,我看是可以免了。”
陈石星情知他敢让自己去搜,宝刀决不会藏在房间,冷笑说道:“失了的东西哪里还能找得回来,我认命罢啦!”
店主人道:“他不敢去,分明是作贼心虚!”
众人纷纷起哄,有的说道非送官究治不可,有的说可怜他穷得发疯,赶他出去就算了。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说道:“这孩子穷得一个钱也没有,也真是可怜。我当如做好事,你把这张烂琴给我,我给你十两银子,让你作盘缠回家。”众人听了,纷纷称赞这汉子是世上少有的好人。
店主人道:“你这穷小子倒是好造化,还不快快多谢恩人。”
陈石星道:“我穷死了也不卖这张琴!”
那心地好的客人道:“你真是不识好歹,你难道要人家平白送你银子吗?”
陈石星道:“谁要他可怜,我这张家传的古琴,也不能落在坏人的手里!”
此言一出,旁观的人也都为那汉子不平,那客人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还不曾见过你这样的浑小子!”
店主人道:“其实这位客人已经替他付了一两银子的房饭钱,他这烂琴最多值十几个铜钱,这位客人有道理拿他的琴抵债!”
陈石星退后一步,抱着古琴,冷冷道:“谁敢抢我的琴,我和他拼命!”店主人怒道:“你这臭小子穷得发了疯啦,白食白住,对待恩人,还要这样凶横!哼,我瞧他要吃了苦头才会舒服,送他到衙门打几十大板!”说罢,摩拳擦掌,作势就要上前抓他。陈石星咬牙说道:“好,我倒要看你能给我吃些什么苦头,你来试试!”
陈石星发了怒,那短小精悍的汉子不觉颇有怯意,劝道:“算了,算了,我也不稀罕他的烂琴。由他去吧。一两银子,当作是施舍乞儿。”
店主人其实也不愿意惊动官府,当下喝道:“难得这位客官如此宽宏大量,看在他的份上,我不追究你行骗之罪。你这患了失心疯的穷小子给我滚!”陈石星道:“走就走!”指着那两个客人道:“你们留下姓名地址给我!”那短小精悍的汉子道:“干什么?”
陈石星道:“你们给我付了一两银子的房饭钱,他日我一定加倍奉还!”那汉子哈哈一笑,说道:“谁要你还?我已经说过我当作——”陈石星圆睁双目,说道:“当作什么?”气得几乎炸了心肺。
那汉子有点害怕,“当如施舍乞儿”的话不敢再说,讷讷说道:“没什么。你不知道,我的为人是施恩不望报的。你走吧!”
众人起了公愤,纷纷道:“你这小子当真是穷得发了疯啦,你再胡闹,这两位善长仁翁不和你计较,我们也非打你不可。”
陈石星不怕和那两人打架,可怎能和不懂武功的一些闲人打架?只好恨恨的抱着古琴,从人丛中挤出去,出了店门,回头说道:“哼,什么施恩不望报,我记着你们的恩惠了!”后面发出一片哄笑声和喝骂声。
陈石星情知在这小镇立不着足,只好在官道上等那两个客人出来,心里想道:“钱财不打紧,云大侠的宝刀可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哪知左等右等,却不见那两个人出来,不知不觉已是近午的时分,陈石星的肚子已饿得难受了。
陈石星瞿然一省:“想必他们是从另一条路走了。”大着胆子回去一看,那小客栈的门外,果然已不见那两个客人的坐骑。店主人又跑出来赶他了。陈石星一气离开这个小镇,走了一程,越走越是饿得难受。
走了一程,又到一个市镇。这个市镇,比他昨晚居留的那个小镇,似乎兴旺得多。陈石星经过一问饭店,闻得酒香肉香,饥火如焚,不知不觉,便踏进去。
饭店里有四五桌客人,其中一桌,坐在上首的是个军官,主人是个富商。作陪的几个本地的绅士。这桌客人正在猜枚行令,高谈阔论,旁若无人。
衣衫褴楼的陈石星走了进来,一个客人皱眉头斥道:“你小叫化懂不懂讨饭的规矩?站在门外等候!”
陈石星面上一红,说道:“我不是叫化子!”那客人道:“哦,你不是叫化子,难道你是来喝酒的客人吗?”这个人是读过一点书的绅士,否则早已大声喝他滚开了。但这几句调侃陈石星的话一说出来,登时也引起哄堂大笑了。陈石星忍着怒火和饥火,说道:“我没有钱喝酒吃饭,但我并不是讨饭的,我是卖艺的。”
那大腹贾模样的主人酒醉饭饱,正想寻开心,笑道:“失敬,失敬,原来你是个艺人。你会的是什么玩意?”
陈石星道:“我会弹琴。”
那军官道:“哦,你这小子居然还会弹琴吗?弹来听听。”说罢回过头对那大腹贾道:“我虽然不懂弹琴这个玩意,但我们知府大人的二公子正在省城请来一个琴师教他弹琴,每个月要花好几十两银子。看来这是公子哥儿才有闲情逸致学的东西,我不相信这个穷小子也会弹琴。”那绅士道:“听他一弹,就知道了。喂,你的琴呢?还不拿出来弹?”其实这个绅士虽然读过点书,对琴棋诗画,却是一窍也不通的。冒充内行,不过是维持他的绅士的面子而已。
陈石星把匣子打开,取出古琴,说道:“请给我一张小几。”众人见了他这张琴古色斑斓,不觉又笑了起来。那大腹贾道:“也不知是在哪里拾破烂得来的一张烂琴。”
陈石星忍着气说道:“我这张琴虽然不好,也还能够将就弹奏。只要你们大老爷听得喜欢,随便赏几个钱吧。”不知是饿坏了还是气坏了,调理琴弦,指头微微颤抖。
饭馆的老板倒是好心,说道:“小哥儿,你先喝一碗热汤,暖暖肚子吧。”他的饭馆里有早已熬好一大锅猪廛骨汤,五个铜钱一碗,卖给一般过路的贩夫走卒的。是廉价的肉汤。
陈石星喝了肉汤,饥火稍煞,重理琴弦,叮叮咚咚的便弹起来。一面弹一面唱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这是诗经魏风“伐檀”篇中的一段。“檀”是一种木材,“坎坎”是伐木的声音。“河之干”即河岸。“廛”是“束”之意。“三百廛”言其数量之多,不一定是确数。“胡瞻”是“为什么会看到”的意思。“县”古文同“悬”,“挂着”之意。“貆”是一种野兽,今名猪獾,在这首诗里泛指一般野兽。“不素餐”犹言“不白吃饭”,但在诗中却是作为反话,刺讽那些“君子”的。
“伐檀”是一篇嘲骂封建社会那些大老爷们不劳而食的诗。说你们这些“君子”不种庄稼,为什么拿的粮食特别多?你们又不打猎,为什么院子里悬挂有野兽?你们这些“君子”呀?原来都是不干活儿白吃饭的。那军官向那读过一点书的绅士道:“李翁,这小子弹唱的是什么调调?”
那绅士作了个鄙视的神色,说道:“我只懂诗文,谁知道他哼的是什么莲花落?”“莲花落”是一种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小调名称,通常是叫化子在讨饭的时候,随口编出来唱,讨好施主的。
那军官摇了摇头,说道:“叫化子唱的莲花落可比他好听得多。”
那大腹贾道:“真是难听死啦,远不如苗家姑娘跳月时吹的芦笙。”陈石星几乎气得炸了肚皮,心里想道:“弹给这些俗不可耐的人来听,当真是辱没了我的古琴。哼,我宁可饿死,也不能这样糟蹋了自己了。”正待拿起古琴离开,忽听得一个人说道:“我听他倒还弹得不错嘛!”陈石星抬头一看,只见说话的人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少年,这个书生并无朋友作陪,坐在靠窗的座头,自斟自酌。他称赞了陈石星之后,掏出一块约莫一两多重的银子,叫店小二拿去给陈石星。
那个自命懂得诗文的绅士,摇了摇头,说道:“龙相公,你是可怜这穷小子吧?你是一位秀才,难道当真会欣赏这种下里巴人的曲调?”
那秀才本来想说:“你自己不识货,以为是下里巴人,在我听来,却是阳春白雪呢。”但因不愿和当地的大绅顶撞,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他小小年纪,也应该算是弹不得错的了。似乎比一般琴师还高明呢。”
那绅士道:“龙相公宅心仁厚,佩服,佩服。既然是龙相公给他说好话,咱们也赏他一点银钱吧。”当下和那大腹贾各自掏几钱碎银,那个军官也送了陈石星几十文铜钱。
陈石星欲待不要,又怕扫了这些人的面子,惹出事来。正在踌躇,那书生道:“难得相逢,请过来喝杯酒吧。”
陈石星把银子留在几上,过去向那秀才道谢。绅士、军官、大腹贾等人见他只是向秀才道谢,心里都是不觉有气。只是恐怕有失风度,不便在这秀才面前发作。那姓龙的秀才道:“小兄弟,你的琴技是哪位名师教的?”陈石星道:“我哪里请得起什么名师,是小时候胡乱跟我爷爷学的。”那姓龙的秀才道:“啊,令祖一定是位高人了?”陈石星道:“爷爷除了弹琴,只会捕鱼,我一出生就跟爷爷在山沟里住,我也不知他是高人还是矮人。”
那秀才道:“小兄弟,你怀才不遇,也难怪你有这许多牢骚。趁热吃了这只鸡腿,再喝一杯。若不嫌弃,我倒想和你交个朋友。”
那绅士不觉摇了摇头,暗自想道:“怪不得人家都说这位龙大少爷行事怪诞,以秀才的身份,居然要和一个小叫化做朋友,真是荒唐透顶。”
陈石星喝了两杯,牢骚满腹,站起来道:“多谢你看得起我,我给你弹奏一曲。至于说到做朋友的话,我是不敢高攀的。”
这次陈石星弹奏的是一首唐人绝句,沈彬写的《结客少年场行》。诗道:
片心惆怅清平世,酒市无人问布衣。
这首诗不啻为他而写,虽然只是寥寥四句,却已包括了他的遭遇、心事和眼前的情景。他一面弹唱,一面心里想道:“我虽有决心重义轻生,但云大侠给我的宝刀却已失了,也不知是否有‘白虹贯日报仇归’的日子呢?至于‘酒市无人问布衣’,那是我早就情愿如此过这一生的了。”诗与心通,寄意琴音,不知不觉弹出自己的真感情来。那书生开头不住口的称赞,不知不觉也就听得出了神了。
那绅士道:“似乎比刚才弹的好听一些。”那大腹贾道:“虽然好听一些,也还是比不上苗家姑娘吹的芦和笙。”
这支曲调还没有弹完,又来了一个客人。他见陈石星在弹琴,现出颇为诧异的神色,和那大腹贾打了个招呼,说道:“刘翁,你怎的有这雅兴听琴?”那大腹贾笑道:“不是我爱听,是这位龙秀才要听的。老何,相请不如偶遇,过来和我们喝一杯吧。”跟着对那军官介绍这个“老何”,也是“黑石镇有名的无事忙,又是包打听”。“喂,有什么新鲜的事儿没有?”
那老何坐了下来,悄悄说道:“黑石镇昨晚发生了一桩古怪的事情,一个衣衫褴楼的少年,在东门的那间云来客栈投宿,没钱交房租,还是好心的客人给他付的,他半夜里却报失窃。那少年也是背着一张烂琴的。”
那绅士看了陈石星一眼,说道:“哪有这种道理,我瞧那穷小子多半是想讹诈云来客栈吧?”
那老何道:“李翁高见,一猜便中,那穷小子非但想讹诈客栈主人,还想讹诈施舍银子给他的恩人呢。”当下把听来的事情,加油添酱,说给这班人知道。
那绅士哼了一声,说道:“真是人心不古,世道日非。小小年纪,如此无赖!你认得那小骗子吗?”
老何说道:“可惜那两个好心的客人放他走了。当时要是我在场,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往县衙送去。不过我虽然没有见着,却已打听得清清楚楚,那小骗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衣衫褴楼,拿着一张烂琴到处招摇。嘿嘿,我瞧,只怕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那绅士道:“你们黑石镇的人没上他的当,只怕世上还有些书呆子容易受骗。”眼睛看着那龙秀才。
那军官道:“可惜老何没见着他,要是有人指证的话,我立即亲手拿他!”
老何小声说道:“我瞧也是错不哪儿的了。先把他拿下来审问吧。”
那龙秀才正在听得出神,对他们的窃窃私语,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那军官道:“待他弹完再说。”
就在这时,忽地听得蹄声得得,有两骑马从饭店门前经过,听得琴声,停下马来。那老何叫道:“刚说曹操,曹操就到,证人来了!”原来这两个人,正是昨晚帮忙陈石星的两个客人。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喝道:“好呀!原来你这小无赖又在这里行骗!列位,这小无赖昨晚在黑石镇讹诈云来栈客的主人,我们也给他骗了一两银子”那老何道:“此事我们都已知道了,你也不用细说啦。好在本县的王守备就在这儿。守备大人定会替你们主持公道。”那军官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说道:“不错,这里是有王法的地方,我是维持地方治安的守备,决不容许骗子胡来,来人哪——”
这位守备老爷平日作威作福惯了,拿一个“小贼”自然用不着他亲自动手,是以他不知不觉就按照平日的习惯唤人,话到口边才省起自己现在是赴宴,并非是在衙门,身边又没亲兵随待,总不能叫这些绅士客人去替自己拿人?
那秀才皱了皱眉,劝道:“我瞧这位小兄弟不像是个骗子,似乎应该问清楚了再说。”
那军官怒道:“人证俱在,还问什么?龙秀才,你没有做官,回家念你的书去吧。衙门的公事用不着你这书呆子来管!哼,你这小无赖还敢瞪着眼睛看我,待我亲自拿你!”
陈石星忍无可忍,陡的抓起几上的碎银,一把向那两个客人撒去,喝道:“昨晚你替我付了一两银子,如今我连本带利,归还给你!你偷了我的那把宝刀,快还给我!”说罢,回过头来,倏的又抓起了剩下的铜钱,喝道:“你们这些臭钱,我也不要!”这把铜钱,是向军官那张桌子撒去的。
那勾鼻深目的虬髯汉子本领不在陈石星之下,把手一招,将陈石星打向他的一块最大的银子接到手中,冷笑说道:“你还债是天公地道,可不能诬赖我偷你的宝刀!”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本领可就差得多了,给陈石星撒过来的碎银,打得满是鲜血。那老何叫道:“不得了,好凶的小贼的,伤了人了!”忽地觉得不对,周围静悄悄的并没人随他呼叫,回头一看,不禁呆了!
原来陈石星撒向桌子的那把铜钱,每一枚铜钱都是竖直的嵌在桌上,露出上半边,吓得那军官面如土色。几个胆小的绅士,更是吓得钻入桌子底下。
陈石星背起古琴立即向站在门外那两个客人冲去,喝道:“你们才是骗子,你还不还我的宝刀?”
那虬髯汉子本来想和陈石星动手的,抬眼看见单独坐在靠窗那边座上的龙秀才似笑非笑的盯着他。
虬髯汉子心头一凛,慌忙上马,叫道:“这小子穷得发疯了,咱们不能和疯子计较,走吧,走吧!”那短小精悍的汉子接连两次吃了陈石星的亏,更是害怕陈石星跑来和他拼命,用不着虬髯汉子提醒,早已跨上马背,跑在前头了。
那军官见这“凶恶的小贼”跑得远了,惊魂稍定,方才松了口气,拍案骂道:“岂有此理,当真是无法无天!哼,我马上回衙发兵追他,看他能够跑到哪里?”他说是“马上”,两条腿还在发抖,生怕陈石星还会回来,哪敢出去?
陈石星的轻功不过比普通的壮汉跑得快些,焉能追得上骏马?追到郊外,那两人两骑早已连影子也看不见了。陈石星泄了气,“看来我是给冤枉定了,如今又得罪了那个什么守备老爷,他若当真带领兵马跑来捉我,可是不好对付。”当下只好不走官道,往山上跑。
幸好并没追兵,陈石星兼程赶路,离开这个小镇越来越远,天色也越来越暗。不知不觉又是一个白天过去,黑夜来临。
陈石星喝的一碗肉汤,吃的一条鸡腿,早已化为乌有,肚子又饿了起来。陈石星定了定神,暗自后悔,想道:“那个姓龙的秀才倒是个好人,他是诚心和我交朋友的。我不该把他给我的一锭银子也都扔掉。身上一个钱也没有,我怎能走到石林?要我弹琴给些俗人来听,那我宁愿饿死。”天色已黑,陈石星亦疲倦不堪,便在树林里选一棵枝繁叶茂,可以遮蔽风雨的大树,躺下来歇息。
肚子饿得越发难受,陈石星心头苦笑:“莫说走到石林,要是没有东西填塞肚子,再过两个时辰,恐怕我就走不动了。唉,大仇未报,难道我竟然就这样糊里糊涂的饿死异乡?”一阵风吹来,饿得发软的陈石星不由得打一个寒颤。
幸亏他随身携带的火石昨晚没给那个贼人顺手牵羊拿去,陈石星拾了一些枯枝败叶,擦燃火石,烧起一堆簧火。忽地眼睛一亮,发现地上似有什么物事,扒开泥土一看,找到几个山药蛋(一种野生薯类)。
陈石星吃了这几个山药蛋,当真欢喜得如同拾到了宝贝,“天无绝人之路,最少我不会今天饿死了!”烧熟山药蛋,吃下肚子,精神一振。
可是今后怎么办呢?难道就躲在荒山野岭里做个野人,靠山药蛋充饥么?陈石星越想越是烦恼,拿出古琴,在大树底下弹起来。不知不觉弹的正是他和爷爷诀别之时弹的那半曲广陵散。
想起爷爷的惨死,爷爷生前珍惜如命的这张古琴,自己几乎都保不住。陈石星不禁悲从中来,难以断绝。满腹凄凉情绪,尽都付托哀弦,借这琴声倾吐。
忽听得有人赞道:“弹的好琴!”陈石星吃一惊,跳起来看,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四个人,站在那棵大树底下。
前面两个老头,相貌非常怪异。两个老头长得一模一样,肤色却刚好相反。一个穿着白衣,一个穿着黑衣。白衣老者肌肤如雪,黑衣老者肤色如墨,和他们的衣裳颜色正好相配,一黑一白,相映成趣。两个老头都是卷发深目、湛蓝的眼珠,一看就知,倘若不是西域的胡人,就一定是外国人了。这两个老头手上都拿着一根发绿色光华的拐杖,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
但更令陈石星既惊且怒的还是站在后面的那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冤枉他行骗的那两个贼人!
那个虬髯大汉对黑白两老者叽哩咕噜的说了几句话,陈石星一点也听不懂。但见他们指着古琴说话,料想还是想要谋夺自己的家传宝物。那短小精悍的汉子笑道:“这可真是巧极了,想不到你这小子竟也躲在这儿。”陈石星大怒喝道:“我正要找你们算帐,我还了你们银子,你们为何不还我的宝刀?”
那汉子笑道:“你还想要讨还宝刀?胆子可也真是不小!告诉你,我们还想要你这张古琴呢!不过我们也不会亏待你的——”
陈石星满肚皮没好气,哪有耐性听他把话说完?冲上去就骂:“岂有此理,你们这班强盗!偷我的宝刀,还要抢我的古琴!”
那白衣老者把手一挥,说道:“且慢打架,我们也不是强盗!”
这刹那间,陈石星只觉一股极为柔和的力道,就像有一只隐形的手掌向自己推来一样,力道虽然柔和,却是难以抗拒,不由得噔、噔、噔的接连退了几步。
白衣老者说罢,回过头来,哼了一声,斥责那个汉子:“你们帮我做买卖,我不是曾经告诉你们?咱们只能在买卖上占人家的便宜,可不能强抢人家的东西?你们是不是欺负这个孩子了?”他说的汉语甚为流利,比起那个虬髯汉子要好得多。
那虬髯汉子忙替同伴辩护:“我们不是抢他的,我们是拿钱买的。”陈石星骂道:“胡说八道!你们假装好人,替我付钱,谁说要把东西卖给你呀!”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一脸孔谄媚的神情对那两个老者说道:“你们两位老人家什么古董宝玩都有,就只缺少一张古琴,是以我想把它弄到手中,送给你们当作寿礼。你老请瞧,这古琴可好?”
黑衣老者缓缓说道:“好是好,可也不能强要人家的。不过这把宝刀嘛——”
虬髯大汉生怕黑衣老者要把这柄宝刀还给陈石星,连忙问道:“这把宝刀怎样?”
黑衣老者说道:“这把宝刀我倒是难以处置,待我问清楚了再说。”
虬髯大汉心里想道:“习武之人,谁不喜爱名马宝刀?”只道黑衣老者已经意动,并不坚持他一向做买卖的“规矩”了,于是说道:“老爹子,抢人家的东西当然不好,不过、不过——”
黑衣老者盯着他道:“不过什么?”
虬髯大汉说道:“我记得老爹子似乎说过,黑吃黑是可以的。不知我有没有记错?”
黑衣老者道:“你说这小子的宝物也是抢来的吗?你怎么知道?”
那短小精悍的汉子得到同伴的提示,紧接便即说道:“这小子是什么来历,我们虽然并不知道,但他穷得连一件破衣都买不起,焉能藏有两件宝物?”
黑衣老者点了点头,“你这话也说得是,这孩子的来历是有点可疑。”
陈石星怒道:“我的来历,你管不着。但你的这两个手下,却是捏造谎话。”白衣老者奇道:“哦,他们怎样捏造谎话?”
陈石星道:“他说我穷,不错,我的确不是富人,但在昨天晚上,我身上还有几十颗金豆。是他们在偷我这把宝刀的同时,把金豆也偷了去的。”
短小精悍的汉子哈哈笑道:“你这话骗得了谁?——”话犹未了,只见金光闪耀,黑衣老者把手掌摊开,几十颗金豆已是全在他的掌中。那短小精悍的汉子把金豆藏在贴肉的内衣袋子,竟然给他迅捷无伦的手法一下子就掏了出来,外衣依然没有解开。莫说这汉子惊恐,连陈石星也看得呆了。
那汉子浑身发抖,说道:“我只是想弄点你们喜欢的礼物,孝敬你们两位老人家,可并不是为了自己。这小子不肯卖给我们,只能行此下策,叫他一个铜钱都没有,或许他才会卖给我们。”只听劈啪两声,虬髯大汉和这汉子都给打了一记嘴巴!
陈石星见黑衣老者惩罚他的手下,心想:“这两个胡人相貌可怖,心地似乎还不坏,这柄宝刀大概他们会还给我了。”不料那黑衣老者拔出宝刀,弹了两弹,忽地说道:“我不包庇手下,但你也要说句实话。这把宝刀你是怎样得来的?”
陈石星如何能够把云浩的事情告诉陌生的胡人?他又不擅于编造谎言,只好说道:“总之是我的东西,怎样得来的,用不着你来多管!”
黑衣老者道:“别的闲事我可以不管,这把宝刀的来历我是非管不可,快说实话,云浩的宝刀,为什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陈石星大吃一惊,奇怪之极,暗自思忖:“难道他们是云大侠的朋友?哼,人心险恶,焉知这两个胡人老头不是假装好人,想要套出云大侠说给我听的秘密。”黑衣老者道:“你是云大侠的弟子吗?”陈石星道:“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云大侠、雨大侠。”
黑衣老者忽地倒转刀柄,递过去道:“接下!”
陈石星呆了一呆,想不到黑衣老者如此轻易就肯把宝刀交到他的手中。正想向他再讨刀鞘,黑衣老者已是把那根绿玉杖交给白衣老者,喝道:“你得回宝刀,朝我斫来吧!”
陈石星不禁又是一呆,半晌说道:“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用刀斫你?”要知道这把宝刀有断金截铁之能,吹毛立断之利,陈石星怎敢用它来对付一个空着双手的老头。
黑衣老者冷笑道:“你莫以为你拿的是一把宝刀,谅你也伤不了我的一根毫毛!老实告诉你,我要你用刀斫我,因为我立有一条规矩,只有别人向我动武的时候,我才能够抢人家的东西!不过,现在我已经说给你听,你斫不斫我,我也是要你这张古琴的了!”
眼看黑衣老者张开蒲扇般的大手,扑将过去,一抓就要抓住他的这张古琴。陈石星只怕他会毁坏这张古琴,焉能不怒。心想:“原来他刚才说得好听,却也分明乃是强盗!”无暇思索,一刀就劈过去。
黑衣老者哈哈笑道:“你中计了,你既然动了我,我就可以问心无愧拿你的宝物了!”陈石星这一刀本来还是只想吓他住手的,黑衣老者反手一弹,刚好弹着刀背,登时震得陈石星虎口一麻,宝刀都几乎拿捏不牢。大笑声中,黑衣老者又再向那古琴抓下!
陈石星喝道:“你要得到这张古琴,除非将我杀了!”他气得红了眼睛,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挥动宝刀,便向黑衣老者伸向古琴的右臂斩去!
此时陈石星已经知道对方本领胜过自己不知多少,如何还敢手下留情?这一刀劈下,正是云浩刀谱中的杀手绝招,刀光俨若长虹,威猛之极!黑衣老者哈哈一笑,道:“好小子,当真要拼命么?”说也奇怪,他的手臂就像会拐弯似的,陈石星一刀劈空,只听得“乓”的一声,左肩已着了他一拳。这一拳看来似乎打得很重,但陈石星却并不感到怎么疼痛。
这刹那间,陈石星不禁怔了一怔。要知黑衣老者这一拳突然打着他的肩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他本来以为自己非给对方击得倒下不可的,哪知却是没事。虎口的酸麻反而止了。
“难道我只练了两个月的内功,就有如此神奇的功效?”陈石星心想。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老者双臂箕张,又扑过来,作势竟是要抢他的宝刀。陈石星无暇思索究竟是自己的内功功效还是对方手下留情,连忙一招“横云断峰”,阻挡对方攻势。接着“三羊开泰”“跨虎登山”“龙跃深渊”,一连三招,反守为攻。这三招当然也都是云家的刀法。黑衣老者左面一飘,右面一闪,就像和他戏耍似的,陈石星一口气劈了十几刀,连他的衣角都没沾着。黑衣老者笑道:“你拼命也没有用,乖乖的将宝刀和古琴双手奉上吧,我不杀你。”
陈石星抱着“人在琴在,人亡琴亡”的决死之心,咬紧牙龈,一声不响,只是把宝刀向对方斫去。将自己在云浩的刀谱上所学得的刀法,全部施展出来。
转眼间,黑衣老者又和他游斗了数十招,陈石星依然是连他的衣角都没斫着。黑衣老者忽地笑道:“你这招铁门闩可是使得有点不对,这一招应该全取守势,下一招倒骑驴方始反击敌手下盘,你却守中带攻,这就错了。你看你的这招倒骑驴不是露出空门了吗?要是我掌拍你的风府穴,你怎么办?”他喝破陈石星下一招招数的时候,果然陈石星正是刚刚在使出“倒骑驴”。
陈石星吃了一惊,奇怪这黑衣老者怎的如此熟悉云浩的刀法?但想“风府穴”在背心,他与我正面交锋,如何能攻击我背后的空门?云家刀法本是沉雄轻捷兼而有之,陈石星远远未到收发随心之境,急速之间,焉能变招,加以他断定对方无法攻击他背后的“空门”,于是这一招“倒骑驴”就仍然按照刀谱,唰的挥刀斩劈黑衣老者的双腿。
突然间面前消失了黑衣老者的影子,原来黑衣老者已经从他的胯下钻过去了。黑衣老者这个身法古怪之极,而且快得非常,陈石星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子钻到了自己的背后。
其实黑衣老者这个古怪的身法,岂只是出陈石星意料之外,即使有个武学造诣比陈石星高明十倍的人,只怕也是难以想到。要知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岂肯甘受胯下之辱,是以任何中土的门派都没有这种身法的。原来这黑衣老者是天竺人,他这身法是从瑜伽术变化出来的。天竺人和中国人的观念不同,并不认为从对方胯下钻过是什么耻辱。陈石星的武学造诣远远未到收发随心的境界,黑衣老者的影子突然在他面前消失,他这一刀仍然劈将过去,“当”的一声,斫着了地上一块石头。
就在这一瞬间,陈石星只觉背后的“风府穴”一麻,黑衣老者手掌一拍他的背心,就轻轻的将他推开了。
“风府穴”本是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之一,倘给敌人用重手法点着这个穴道,不死也重伤。但陈石星只是感到片间酸麻,向前踉踉跄跄的冲出几步,脚步一稳,这酸麻之感也就顿然消失。连穴道都未被封,依然能够纵跃挥刀。
黑衣老者又是哈哈一笑,说道:“我已经提醒了你,你却不信,现在你心服了么?”
陈石星喝道:“你要杀便杀,我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你抢我的东西!”
黑衣老者微笑道:“好倔强的小子!好,你还有十八招刀法尚未使完,你使完了我再杀你,让你死得眼闭!”
陈石星此时哪里还再理会自己的死活,挥刀再战,不知不觉,把云家刀法最后的十八招也使完了。
黑衣老者忽地头下脚上,一个“蜻蜓倒竖”,足尖向上一挑,“当”的一声,把陈石星手里的宝刀,踢得飞上半空!又是一个陈石星做梦也想不到的古怪打法!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老者已是一跃而起,抢在陈石星前面,接下了半空中落下来的宝刀。
他一接下宝刀,突然又是倒转刀柄,塞到陈石星手中,笑道:“以后你可要更加小心,不可让这柄宝刀再失掉了。”陈石星还在发呆。这黑衣老者说过待他使完十八招刀法就杀他的,岂知非但不杀,反而还他宝刀。正是: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