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气节

山西,太原府祁县。

此际已是四月末的天,从东南山地卷来的风吹入了县城,把云雾一气吹散,蓝天之下一片清朗。

城西有座气势恢宏的大屋,形如古老的殿宇,虽已颇旧,但无半丝暮气,不多矫饰的建筑予人极稳重的感觉。

此屋正门顶上的牌匾写着“毅社”二字,门前左右一对石雕的插翅飞虎,一看即知乃是武家。

这儿正是名动四方,当今天下“九大派”之一——山西心意门的总馆。心意门拳法刀枪为人所仰慕的名门正宗,自祁县立道至今已传七代,开枝散叶,分馆传人远布至河南、河间府及陕西等各地。

这些外省支系的弟子,长年络绎不绝到来总馆深造,“毅社”大门天天也有人进出。有的只求来“朝圣”,沾染一下总馆传习心意正宗的浓厚气氛;也有人拼上性命都想跻身为掌门亲传的总馆“内弟子”,但“毅社”的考核甚为严谨,目前得入门墙的“内弟子”不足八十人。

进了“毅社”前门,可见宽阔的前院全铺成平整沙土地,辟作一个广阔的练武场。这练武场只教习心意门功法基础,真正的堂奥之秘,当然都在外人难以窥见的馆内传授。

换作平日这个时候,天气又这么好,练武场上早该整齐排满了近百门人,一同练习站桩,场面好不鼎盛。可是今天众门人并无练功,而是分开左右列在练武场两侧,全体双膝跪地俯伏,迎向中间的通道。

下跪的众多子弟里,包括了资历最深的“内弟子”之一、当今总馆助教戴魁。他铁青着满是胡须的方脸,垂头向着地上,眼睛却暗地瞄向练武场后面大厅中门前。

他的师尊,当今心意掌门“晋中神拳”严世邦,也跟众多弟子一样恭敬跪伏着。

戴魁看见师父此刻模样,心里很是不甘。

外表清癯高瘦的严世邦,乃是名震山西三十年的一代名宿。这祁县是驿道要冲,来往商旅甚繁,贼匪自也不少,严世邦年轻时就曾义助官府剿贼,与同门共四人斩匪百余,一战成名;如今严世邦已艺成的弟子里,许多都担当本地的镖师护院,俨然成为一方的治安武力,当地官府必要时也得借重于他,故此对他甚为尊崇,别说是县令,就算是见着太原知府大人也可免下跪之礼。

可是此刻,他不得不低头。

跪在戴魁身旁的是与他同期的师兄李文玉,正是在西安牺牲战死的李文琼之亲兄长。李文玉敬伏低头,朝着沙地的脸却颇兴奋。

“得到这个殊荣,我们就此洗脱去年的霉气了。”李文玉悄声跟戴魁说。

去年在西安群雄会战里,心意门损兵折将不说,门人颜清桐卑鄙下毒之事被当众揭破,更教心意门颜面大失,这一段日子都不敢再在武林里活跃;加上武当派的威胁仍在,犹如悬头的一柄利剑,“毅社”内一直都士气消沉。

戴魁听了李文玉这话,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但并未有说话。

因为他们等待的人终于进来了。

太监冯正高高捧着一个铺了锦织的木盒,上面盛着一面刻有“忠勇武集”四字的御赐铁牌,在几名卫士拱护下步入大门,走过练武场。

严世邦与众多心意门人的头伏得更低了。

区区民间的武门,得到皇家如此封赐,实为历代前所未有之事,这光荣恐怕心意门的开山先祖们做梦也没有想过。

——不过心意门人亦知道,近日接到这“御武令”的绝不止他们一个门派。沧州秘宗门、徽州八卦门以至许多规模名声较次的门派,都已一一得到封赏。

冯正一直走到大厅门外。严世邦在这太监跟前,脸面不敢略抬一点点。

“山西太原府祁县心意门严氏,接赏!”冯正高声宣布。

严世邦这才爬起来,双手将木盘接下,头仍不敢抬起来,面向着冯正后退了数步,入了大厅后才转身,恭敬地将那铁牌拿到堂中,安稳放在关王爷的神像之前。

好不容易完成了仪式,众人这才站起。严世邦迎请冯公公与众卫士入厅内喝茶,并召戴魁、李文玉等几个资深弟子及他师弟莫希贤入内相陪。

谈了一轮之后,严世邦叫门人拿来一个小布包,亲手送给冯正:“公公远道而来宣旨,辛苦了。这是本门的一点心意。”另外也打点了各名卫士。

冯正接过装着银两的布包来,掂一掂重量,满意地笑着收起来。戴魁看见难掩一脸嫌恶:这太监昨天来宣读圣旨时已经收过一次银子,他故意又分开另一天才来颁这面铁牌,显然只为了多敲一笔。

等到把冯正和卫士都送走后,严世邦说了一句:“今天,不练了。”就吩咐弟子遣去门人,厅里只余他与莫希贤、李文玉和戴魁。

两位长辈一直坐着喝茶没说话,戴魁和李文玉则站在师父身边。严世邦默默瞧着那个“忠勇武集”的铁牌,脸上并无应有的得意之色。

“魁儿。”他忽然说:“我知道,你对这事情很不高兴。”

戴魁本就是直性汉子,此刻不回答,也就是默认了。

“这是圣旨,抗拒得了吗?”师叔莫希贤不满地瞧着戴魁:“这可是流传后世的殊荣,又有什么不好?”

“我们练武,是用自己的血汗去换的。”戴魁回答:“心意门名扬天下,就靠这实力,靠先祖们冒着性命打回来。他皇帝老子怎么看我们,给我们个什么封号,根本就没有关系。”

“戴魁,自从你出去走一圈之后,说话就越来越狂了。学了些不正统的武功,回来就教训起长辈来啦?”莫希贤愤怒地说。戴魁与荆裂话别回到“毅社”后,这大半年常常将游历里学到的派外武功,诸如虎玲兰的双手倭刀法、练飞虹的快手、荆裂兵器腿击夹杂运用等法门,都融入了自己的心意门武技里,教给馆内的师弟。此事师父严世邦并没有说什么,但莫师叔却很不满意,认为戴魁这么做是打乱了心意门的传统,对正宗的心意武艺不敬。除了他之外,李文玉等几个比较保守的师兄弟也有微言。

“武当派都快临门了,要来拆心意门的招牌,哪还有工夫理会什么正统不正统?”戴魁反驳说。

“师弟……”李文玉在旁相劝:“现在我们得到朝廷的眷顾,御赐了这铁牌,武当派的人再狂妄,也不敢乱来了吧?这不是正好解决事情了吗?而且半滴血也不用流啊。”说到这里他想起被姚莲舟所杀的弟弟,不免神伤。

戴魁冷哼:“人家来挑战,我们不是靠自己的武功去抵抗,倒要靠朝廷的威权来保护吗?那我们不要再练武,干脆去当官好了。”

戴魁看着师父。严世邦的瘦脸,两边颧骨格外高隆,平时甚有威严,但此刻却像被磨去了棱角。

“魁儿,我明白你所想。可是为了保存我们的基业,这是不得已的事。”

戴魁无言。虽然他对刚才那一幕很讨厌,但毕竟也过去了。心意门受个封赏也不是什么天大坏事,他也就不再争辩。

可是戴魁看见师父脸容紧皱,似乎还为另一事情烦扰,这才留他在馆里谈话。他跟随严世邦已近二十年,师父的情绪自走不出他眼睛。

“师父,是不是还有事?……”

严世邦叹息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

“那‘御武令’还附带一个诏令,要我们……不,要各个受封的门派去讨伐这帮‘破门六剑’。”

戴魁远在山西,又早跟荆裂他们分别,没有听闻“破门六剑”这个在江西才起的名号。他一看那张名单,立时背冒冷汗。

“这不是……荆兄他们……怎么会……”戴魁震惊地说:“师父,万万不可!我跟他们相交了好一段时日,这里所写的罪行都是假的!”

“师弟……”李文玉皱眉说:“你不可因为交情……”

“在西安,就是因为有荆裂他们这几位朋友力战武当派,才挽回了我们几个门派的声誉!他们可是一起对抗武当的战友啊!难道我们为了得到朝廷的保护,就反过来追杀他们吗?”戴魁说得激动,两只拳头紧紧捏住。

李文玉和莫希贤听了他这么说,不禁有些羞愧。莫希贤昨天已得知要讨伐“破门六剑”一事,辩说:“这个……也不是我们的错。谁叫他们得罪朝廷呀?……”

“魁儿你放心……”严世邦说:“我已经决定了,这讨伐之事我只会虚与委蛇,随便派几个弟子出去走一趟就算了。朝廷要是发觉,怪罪下来才再作打算。”

戴魁听了马上松一口气。

“可是……”严世邦这时却又说:“不是每一个收到‘御武令’的门派都会这么做。也难保没有人争相竞逐这个功劳,期望得到朝廷更大赏赐。”

戴魁想到接收这个“御武令”的门派,少说也有几十个,总计的武人成千上万,遍布各省——也就是说,荆裂等六人在外头,无论走到哪里也随时会遭遇敌人!

——何况还有武当派!他们跟荆兄他们本来就是仇敌,极可能就此撕毁那个五年的“不战之约”……

戴魁在严世邦跟前下跪。

“弟子不肖。师父这次要派人出门,请让我去。”

戴魁说时,眼目闪出焦急神色。

——必须尽快将这危机告知他们。

严世邦的手掌按在戴魁肩头上。

师徒俩心意一样。


武当山“遇真宫”前聚集弟子的大广场,相当于心意门“毅社”那练武场五倍之广,气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烈日当空的正午时分,太监程扬捧着那个盛了御赐铁牌的木盒,站在广场青石板地中央,耐性已经达到极限。

尽管身边的小太监已经为他打起伞子,程扬仍是满头大汗,只因站得太久,手里那个盒子也实在太沉重。围在他四周的几个卫士满身披挂,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的遮阳帽下都在流汗。

可是那些早该出来接受赏赐的人,却仍然窝在前头那座雄伟的“真仙殿”里不出来。

——搞什么鬼?

程扬心中在咒骂。堂堂一个奉有圣命的宣旨太监,竟然被人如此无礼对待,这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程扬得到这个差事,是花了不少银子才从钱宁大人处买来的。但凡太监受皇命出外办事都是优差,沿途所到之处,地方官全都不敢待慢,好酒好菜招呼之余,送礼也自然少不了;到得目的地,接旨的不管是官是民,也例行要贿赂打赏他这位宣旨的公公,否则他回京复命说几句坏话,随时教接旨者头颅不保。

程扬得知自己这次要前赴当今武林泰山北斗武当派时,心里早有期待;到得武当山来,看见那豪华气派的殿宇,心里就更想:这个红包定然小不了!

但别说是贿金了。直到这一刻,武当派的人就连一杯茶也没有请他喝。

然而程扬半声也不敢发作,仍是忍耐着站在原地。

只因在这广场两旁,站着数十名身穿玄黑或墨绿制服的武当弟子,许多身带刀剑兵刃,一双双眼睛正在盯着他。

那姿态有如一群野狼。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们没有一个下跪?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吗?知道我带着什么到来吗?

——简直就像山里一群未受王化的蛮子……

程扬在宫中已二十余年,什么王公将相没见识过?一眼就看得出谁得罪不起。而眼前这群布衣武夫,却给他同样危险的直觉,因此还是耐心静静地等待下去。

终于那“真仙殿”大门打开来,出现一条人影,拾级从崇台的石阶步下。

程扬松了口气,再仔细看去,见到正是刚才负责通传的那个满头雄狮般鬈发、身材圆壮的武当弟子。

穿着“镇龟道”墨绿武服的桂丹雷一步一步走向程扬,神色沉重,皱得脸上那行咒文刺青也都扭曲了。

桂丹雷到了程扬面前,只是冷冷地说一句:“请回吧。”

程扬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你……再说一次……”

桂丹雷再次说:“姚掌门感谢皇上隆恩,但这名位我武当派不能要。请公公带回去。”

“你你你……”程扬的嘴唇在颤抖:“你们不是听不明白,这是当今圣上的旨令吧?”

“我派师星昊副掌门,去年就曾上京面圣,讲述过我武当派不求世俗名位的立场。他相信皇上会明白的。”

程扬就如突然无法思考。这事情实在出乎他常识之外。他一边跌步后退,一边喃喃地说:“疯子……疯子……”接着一个失足跄踉,手上的木盒脱手跌破,内里那面“忠勇武集”的铁牌摔出来,在石板地上碰得响亮,鸣音在沉静的“遇真宫”广场上回荡不止。


“真仙殿”的巨大神像之下,武当派当今最顶尖三人围成品字,盘膝坐在木板道场里,中间放着一张纸。

姚莲舟仍像平日静坐一般脸容宁谧,垂眼看着那张“乱匪破门六剑”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

他心里顿时回忆起那几个教他印象深刻的敌人:那个跟他一样,执念追求最强的“武当猎人”荆裂;见过他使“武当形剑”一次就偷学到“追形截脉”的少女童静;还有在“盈花馆”的房间里,重要关头却没有向他下手的青城派少年剑士燕横……

——你们果然走得这么远……甚至连朝廷都得罪了。我那天没有看错。

姚莲舟想着这群心腹大敌时,嘴角却不自禁露出微笑来。

另一边的叶辰渊也在看着这名单。其中最令他注目的是“青城剑派”四个字。那天他剿灭青城派,确知有个年少的“道传弟子”被“武当猎人”救了。他还以为这小子经此大劫,只会从此埋剑隐居,后来才听姚掌门说他仍然矢志向武当复仇。叶辰渊对燕横无甚印象,但心里一直想着此人。

——何自圣毕竟仍有一个有出色的弟子吗?……小子,快点变得更强,欢迎你随时来找我。

师星昊则把双拳拢在衣袖里,蒙着脸巾的嘴巴不发一言,但显然是在想着朝廷的事情。

去年姚掌门在西安被围攻后,师星昊早已分析过,武当派必然受到锦衣卫的监视,西安之事也定有权势之士在背后搞局。如今皇帝开始发“御武令”管起武林来,对他并不意外。

“师叔。”私下只有他们两、三人时,姚莲舟仍然会以昔日辈分称呼师、叶两人。尤其是在问他们意见的时候:“我这么决定,是不是错了?”

“假如是武当以外的人,任谁都会觉得大错特错。”师星昊说:“受皇帝封衔,也不是什么要事。上次他也御准我们管有‘遇真宫’,又赏赐了财帛,再多一个虚衔并没有什么。”

他指一指面前的名单,继续以那带有奇特风声的语音说:“然而掌门竟为了这干死敌而得罪当今皇上,外人看了必定笑你是傻瓜。”

“掌门是不愿毁弃当着天下武林立下的那五年之约吗?”叶辰渊问。

“这个多少有一点。”姚莲舟承认:“不过要是我认为有必要,下一刻就随时撕破那约定,派出全体‘兵鸦道’去追杀他们,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他瞧一瞧二人,又说:“重要的是,那必须是我自己的意志。武当派的武力要怎么用,天下间无人可以指挥。否则我们就不过成为他人豢养的门犬而已。”

“不为利诱,不受威逼,自求道于天地间。”叶辰渊不禁念起武当戒律来。

姚莲舟看着师星昊:“当年师叔反对商师兄接任掌门,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师星昊想起那人那事,不愿多提,只是露出脸巾的目光满有深意地瞧着姚莲舟,然后重重点了点头。

叶辰渊又说:“其实掌门大可以照样答应朝廷。擒杀这‘破门六剑’的事,做做样子就行。”

姚莲舟神情肃穆地回答:“即使最后我们连一只手指头也没有抬过,在答应那一刻就已经等于被降伏了。师父生前曾经教过我:不管什么时候对着任何人,都不要说谎。你对一个人说谎,就是输了给他,因为你在他面前当不了真正的自己。这绝不是武当派的作风。”

叶辰渊满意地微笑。这答案早就预料了。他自己也没有忘记公孙清这个教诲。

姚莲舟用手掌撑地,身体仿佛轻如纸扎般升起,双腿一屈一伸就瞬间站起来,挺立在玄武神像面前。

“当天你们反对商师兄,就是认为他会引导武当派走向追求世俗权欲的道路,毁掉了我们。”

姚莲舟仰首瞧着神像上三丰祖师的鎏金脸孔。

“可是很可笑:今天带领武当走向毁灭的人,也许会是我。”


武当派谢绝了皇帝赐封的七天之后,如常有负责杂务的伤残弟子,送饭往“遇真宫”后面凤凰山的洞穴禁地。

今天负责的正是独眼跛足、一只手也伤残的姜宁二。这是他常干的工作——不过这个“时常”,一个月里也不过三、四天。这是师星昊的安排,不让个别弟子太频繁接触那囚徒。

姜宁二提着盒子走进山洞,在牢房铁枝前面打开来,内里饭菜颇是丰富,更有一条鸡腿,姜宁二将之逐一捧出。

姜宁二知道自己每次进出这山洞,随时都可能被樊宗等“首蛇道”弟子暗中监视。所以他由始至终没有跟囚禁在内里的“商师兄”说半句话,把东西都放下之后就连一句“慢用”也不说,收拾好昨天的吃完的食器就离去。

“商师兄”在铁枝后一直面壁而坐,直到姜宁二已离开良久,他才收起功法,像一头走兽般手足并用爬向前面,用手抓起饭菜塞进嘴巴。

正在吃那条鸡腿时,“商师兄”突然停下来。

曾经苦练“太极”的他,全身触觉都极度敏锐。即连嘴巴舌头也不例外。

他察觉:那鸡腿的骨头,比往常格外松动地离开腿肉。似乎有人曾将这根骨头小心地取拔出来,之后又在原位插回去。

他只顿了一顿,然后又狼吞虎咽,直至将鸡腿都啃光。

他拿着那根骨头不放,在牢房的黑暗角落里缓缓用指头抚摸它。

果然,他摸出来了。骨上有人工雕刻过的痕印。

他再集中精神仔细去摸,想要分辨那是什么印记。

是一个字。他反复用指头在捺,那字体在他脑海里逐渐浮现。

是一个“巫”字。

“商师兄”如云的长长乱发底下,露出了狂气的笑容。

在山洞里回响的笑声,犹如野兽泣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