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夜之光
高月回来的那天晚上,众人在盖聂住处直热闹到傍晚,相互约定明日再会,这才依依不舍的散去。刘毕、项羽等人离去后,高月与荆天明终得独处,遂缓缓行至城东一处小树林。
此时夜色甫降,夜空中只见繁星如斗、月呈半缺尚未高悬,两人便双双坐在一株枣树之下,任凭月光照耀。月光之中,荆天明半躺半坐听高月一一道来,听从她如何被困城外,如何遇上一位好心的大叔带她入得城来;远至如何被乌断所救如何受逼服毒,又是如何学来一套杳冥掌法云云。在荆天明耳中,高月的声音与从桂陵城街头巷尾家家户户传来的声响渐渐混杂一处,他忽感疲惫,一种旅人经历良久跋涉后,终抵家门的疲惫。高月不解那是自己终于又回到荆天明身边所致,见他眼睛半开半闭,还以为自己说得无趣,遂挤眉弄眼抱拳当胸问道:“天明哥,喔,咳咳,本姑娘如今也会一等一的功夫了,改日你我不妨来切磋切磋,不知荆少侠意下如何?”
荆天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问道:“你怎知乌断传你的乃是一等一的功夫?”高月抗议道:“喂!姑娘我可是吃了不知多少奇怪东西才学来的掌法。”高月掐着指头数道,“什么蛤蟆皮、蜈蚣脚、烂树根、破草菇……的,吃了这么多怪东西,还只学到一套不怎样的掌法的话,岂不是太亏了?”
“哈哈哈!”荆天明不知多久没这样放声大笑了,“说不定你就是这么衰、这么倒霉啊?”
“你说什么!”高月以手握拳在荆天明背上连连捶打,口中喊道:“看我打死你、打死你。”
“唉哟、唉哟,哇!好强的杳冥掌法。快打死我了。”
“这哪是什么杳冥掌?哼哼。叫你见识一下,我这就出招了喔?”高月又想争又不愿打痛了他,便嘟着嘴先出言提醒,这才轻轻使出了一招“百思楚楚”击在荆天明背上。荆天明听她提醒,尚恐乌断所教武艺自有门道,急运内力护住背部,哪知高月一掌拍到,荆天明只感到一阵微乎其微的内力自她掌中传来,其力道较之新学乍练八卦剑法的刘毕尚且不如,反倒是高月的手掌在荆天明内力的反震之下不禁剧痛起来。荆天明虽咬紧牙关强行忍住,却还是笑了出来,“哈哈哈!阿月啊,我看你真的是倒霉到家了。哈哈哈!”
“哼。”高月见荆天明受了一掌,脸不红、气不喘,自己脸上倒先红了,她撇过头去,捂着辣辣生疼的掌心,赌气道:“人家不爱跟你说话了。”
荆天明又笑了一阵,旋又止住,语转怜惜说道:“但是阿月,你可真是吃了不少苦。”
“我不爱跟你说话。”
“那些什么蛤蟆脚、蜈蚣皮的,味道铁定不大好吧?”
“什么蛤蟆脚?是蛤蟆皮!不对,我不爱跟你说话了。”
“喔,原来你的意思是蛤蟆皮的味道尝起来还挺不错的。”
“什么话?难吃死了!我又不像你有红冰蝉百毒不侵,吃了之后,可真难受死了。”
“咦!我百毒不侵?社么红冰蝉?”其实那时荆天明于事后不久,反复思量,早已猜到当初红冰蝉化在自己手中,方能使自己避过一难,但这时他却刻意装作不知,好逗的高月再度开口说话。果然高月不疑有他,兼之又不是真的生气,立时上当,把红冰蝉一事又反反覆覆的说将起来。两人或说或笑,浑然不觉月已行至中天。
荆天明、高月两人刚刚去到小树林的同时间,墨家子弟花升将、杜令飞二人巡城已毕。“令飞,”花升将待巡城的众武林人士离开后,方问道:“时候差不多了吧?”
“嗯。”杜令飞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明月,答道:“差不多了。我们去吧。”花升将点点头,便与杜令飞二人同展轻功,齐向护城墙内新砌的八座箭楼飞奔而去。两人足下不停,一路经过墨家人众层层把守,终于来到第二座箭楼之上。两人到时,只见方更泪、秦照、张京房、元浩仓等墨者跌坐在地。
张京房笑笑道:“花、杜两位老弟来得迟了。幸好尚且比钜子早了一步。不然待会儿受责,做哥哥的可救不了你们。”花升将吐了吐舌头,杜令飞却不敢作怪只是赶紧找个空位坐下。花升将道:“咦?奇了?怎么不见北海叔?”原来墨家人众不分入门先后,各人一律平等,只以年龄长幼互相称呼。“大概去执行钜子的命令了吧?”方更泪冷言冷语的道:“你就是忍不住多扣。说朱岐掌门是草包的也是你吧?等等我告诉钜子有得你好受的。”花升将正想开口,却听元浩仓道:“噤声!钜子来了。”路枕浪平素相待各家武林人士皆极为自谦,但在墨家众人面前,却是万分严肃。此时众人听他脚步不疾不徐的顺梯而上,都是心中凛然。路枕浪站定之后,用眼神在众子弟脸上扫过一圈,便简单说道:“如今便少一位使者,送信前去诱她中计。此事极为危险,恐有性命之忧。”路枕浪环视众人,问道:“不知哪位兄弟原去?”六人听完钜子诱杀白芊红之计后,皆感不可思议。又听钜子要择一个信使独闯敌营,纷纷自告奋勇愿意前去。路枕浪见自己门下众人皆不畏生死,欣慰的点头道:“好。这里六人之中,本来只有花、杜两位兄弟不兼防御诸事,自是……”花升将不待钜子说完,站起身来说道:“那还有什么说的?我去。我比令飞大上两岁,好歹也多活了几年,就算一去不回,那也值了。”张京房等人听花升将一番言语,心想这里只有杜令飞、秦照两人比你小一、两岁,余下之人皆比你大得多了,照这么说来,岂不是更该去死?众人心中想笑,却又不敢在钜子面前造次。
“那好吧。”路枕浪从袖中取出一串竹简,交给了花升将,“你将书信务必亲手送到白芊红手中。”路枕浪又附在花升将耳边,低声嘱咐,显是教他如何诱使白芊红中计。花升将听完,点头道:“钜子放心,我一定不负使命。”
“很好,”路枕浪嘉许道:“事不宜迟,其余众位兄弟,这就帮花兄弟打开中门,送他出城。”
“且慢。”方更泪出言阻止,“花兄弟出发之前,尚有一事未了。”遂将花升将席间戏称丹岳门掌门朱岐为草包一事,大概说了,“此事错在花兄弟,理应责打三十杖。”方更泪又道:“花兄弟此去敌营,未必能活着回来。是否行前受责?请钜子示下。”
“也罢。”路枕浪听完,转头望向花升将,缓缓问道:“花兄弟,此事你可知错?”花升将也不否认,只是低头道:“是我错了。甘受钜子责罚。”
“既然知错,这三十杖暂且先记下了,待得事毕,你若能安然返回桂陵,再由方兄弟监督责罚便是。”方、花二人听钜子如此处置,都是心悦诚服。“事不宜迟,”路枕浪吩咐道:“花兄弟你这就出发吧。”
待花升将走后,路枕浪独自一人留在箭楼,目送着花生酱快马出城的背影,消失在暗夜之中。路枕浪心中深知此番措置乃是行险,万一失败,少则赔上自己的性命,多则将使齐国至此覆灭,但面对白芊红这样一个对手,他已无更好的选择。路枕浪凝视着由墨家子弟层层把守着的桂陵城强,轻轻叹了一口气,在他心中多希望能守住这片城头不让秦国染指。为此,即便是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也在所不辞。但路枕浪不知道的是,此时他殚精竭虑想要守着的这片城墙,在没有多少年后,最终还是被秦国的民夫们一块块的拆下,送到遥远的北方,去修筑万里长城。物换星移,千古风流人物如路枕浪,终究也无法独立撑天。
花升将快马加鞭来至敌营,月已行至中夜,秦军议事大营内,卫士们手执兵刀两侧分立,白芊红端坐主位,春老鱼冉、秋客柳带媚及冬僮束白雨则在旁或坐或站,帐内悄无声息。“禀告白姑娘,”一名秦军匆匆入内说道:“桂陵城路枕浪派来一名信使,言道奉命晋见白姑娘。”
“喔,”夏姬白芊红手里把玩着玉雕的杯盏,心中却正为卫庄心烦不已,便漫不经心的道:“那就请他进来吧。”花升将在秦兵的带领下,通过层层关卡,走了进来。鬼谷四魈与帐内人等紧接望着眼前这名有胆孤身一人来至秦营的黑衣男子。但见他虎背熊腰,双目如铜,一张经过长年日晒的棕皮脸上满是胡渣,身上所穿的粗衣黑布裤更是极为陈旧,但饶是如此,却难掩住他魁梧身形下的勃发英姿。
“在下墨家弟子花升将,奉师命来此。”花升将面对眼前这张绝丽无双的面容,全然不掩饰自己的惊异神色。“嘻。”白芊红见花升将对自己露出与一般世间男子无异的神色,浅笑一声,“你不用通名,我们虽没见过,但我猜得到你是谁。”白芊红又轻叹一声,“好玩啊,原来墨家花升将长得像只黑熊一样。我久坐帐中,真是气闷得紧。”柳带媚斜斜瘫坐一旁塌上,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该感谢你的父母,将你生做这样。若是模样儿长得像你家钜子,呸!今日你难逃我手中此便。”说罢,将手中九龙冥鞭恶狠狠地甩得啪啪作响。“唉。”春老鱼冉痰嗽一声,缓缓说道:“干什么这么凶神恶煞的?人家来者是客,带楣你也尊重人家一些。”
花升将不为他们一搭一唱所动,从怀中取出路枕浪交给自己的书简说道:“我家钜子修书一封,要我面呈白姑娘。”
“哦?取过来我瞧。”白芊红玉手微扬,站在一旁的冬僮束白雨立即上前接过花升将的手中竹简,转交到她手中。白芊红展开竹简,低头读来,两眼顿时透出精光,脸上笑靥如花。她早料到自己分兵二路以逸待劳,路枕浪必定会设计伏击刺杀自己,这才蛰伏于大营内,日夜不离春老、秋客、冬偅三人。路枕浪为求功成,定会千方百计诱骗自己出营受死,此时见路枕浪修书一封,其中只有三言两语,言道邀请自己至桂陵城中喝茶赏枫,不禁笑了出来。“嘻嘻。”白芊红笑不可抑,“你家路大钜子也真是的。就这样?没别的主意了?派一只黑熊来邀我去桂陵城喝茶?嘻嘻嘻。”
“真的吗?”柳带媚闻言精神也来了,上前一把扯过白芊红手上竹简,看了起来。“哈哈哈!好笑啊好笑!你们看!路大钜子还真以为光靠请客吃饭,就能骗倒鬼谷夏姬白芊红。哈哈哈。”春老鱼冉见柳带媚笑得夸张,摆摆手,一排慈祥的说道:“带媚啊,人家又不是请你吃饭喝茶,你在旁边瞎嚷嚷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想想这两个多月以来,我们为了要进桂陵城不知打了多少掌,呵呵,人家说不开门就不开门,可如今,却反倒特地来请我们进去了,呵呵呵呵,奇也妙哉!”鱼冉摸摸一把白髯,对站在下首的花升将笑道:“小兄弟,想来你家钜子只邀请白姑娘一人单身赴宴吗?”
“那倒不是。我家钜子言道,白姑娘如不放心,大可带一位护驾……”
“放屁!”柳带媚抢话说道:“只带一个人进桂陵城,好方便你们宰杀吗?”
“呸!”花升将朝地上吐了吐口水,“我家钜子言出必诺,你不识字?没看到上头写着此行绝不会对白姑娘怎么样吗?”
“你倒大胆。”柳带媚阴恻恻的道:“敢这样跟我说话?”
“好了好了。”白芊红阻止道:“这位黑熊兄弟,你家钜子既然不打算将我骗进桂陵城给杀了。”白芊红以手托腮语带妩媚的道:“那路先生想要见我一面,又为何事?”
花升将谨记路枕浪交代,无论如何绝不能对白芊红口出无礼之言,不然就凭白芊红三番两次说自己是黑熊,他早就翻脸乱骂出声。花升将吸了一大口气,好让自己尽量平静,“我家钜子的意思是,白姑娘乃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才女,若以名山峻岭相比,我家钜子便似壮阔巍峨的泰山,而白姑娘您那就像终年为云雾所遮的巫山。钜子言道,只可惜两座名山相隔千里,若是泰山能与巫山见上一面,定当有趣得紧。”花升将故意咳嗽一声,又道:“咳!当然啦,我家钜子也说了,若是白姑娘不敢来桂陵城中相会的话,他来这里也是可以的。”
“嘿嘿。好大的口气那!”白芊红口中虽这么说,但她的好奇心确实被路枕浪一番言语给勾起了。她早就认定普天之下若有人能与自己相争,除墨家路枕浪这位江湖奇男子之外,再无他人。刚才又听柳带媚言下之意,那路枕浪除了机智过人,长相也十分俊俏,更增添了她想见上一面的意愿。“那好吧。”白芊红合上竹简,问道:“陆先生打算何时做东?”
“如蒙姑娘不弃,”花升将举起手来指向天上明月,“今日乃是新月,待月圆之夜,我家钜子在桂陵城内扫百花之榻,恭候白姑娘。”
“好极了。”白芊红语带兴奋的说道:“你回去告诉路先生,待得十五月圆之夜,我必定来访。”
“既如此,”花升将见白芊红已经上钩,不愿多说坏事,作揖说道:“那在下这就告辞了。”
“且慢。”白芊红微微一笑,“让你空手回去,有些说不过去。这样吧,白雨,你将帐后那个木盒子交给他,权充礼物。”
“这……”花升将有些迟疑的从冬僮束白雨手中接过木盒。“黑熊兄弟,”白芊红笑道,“这盒中装的虽是礼物,你可别太性急,且等回到桂陵才能打开,知道吗?”花升将不愿久留险地,遂点头道:“任凭姑娘吩咐便是。”花升将骑上马匹,在秦军众目睽睽之下,飞奔回城。待到得城东,花升将心想,莫要带了什么毒物回城害了众家兄弟才是,便将木盒打开。月下只见木盒内一个圆鼓鼓的物事,被油布包了一层又是一层,花升将小心翼翼地拆开布团,只见一颗首级跌落在地,那人粗白眉、短白髯,正是苏北海。“北海叔!”花升将拾起地上首级,在月光下反复检视,伤痛欲绝之下忍不住哭喊出声。
“咦?”高月似乎听到小树林内有奇怪的声音,问道:“你听见了吗?”荆天明伸了个懒腰,“没啊。你听到什么?”
“好奇怪,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哭哪。”
“都这么晚了,谁会跑到树林里头哭啊?”荆天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新月,已渐渐沉向西方,言道:“倒是我们今晚就不回去了吗?”高月站了起来,用脚踢着地上的小碎石,“嗯,都这么晚了,兰姑姑肯定睡啦,别吵醒她。”
“嗯。你刚说到乌断为了解除自己身上的十二奇毒,这才软禁了你。然后呢?”
“这事说来着实怪异我也不甚清楚。”高月回想着自己逃出来的那个夜晚,又继续说道:“我与乌断在那山洞中住了好几个月,平常除了昆虫小兽、溪角林鸟之外,从来就没见过半个人,可见那地方极其偏僻隐秘。但是那天晚上,我才刚刚睡下,就听得山洞外一个男子声气,朗声道:‘鬼谷左护法,有请月神乌断。’”
“什么左护法?”荆天明大吃一惊,瞌睡虫都被吓跑了,“鬼谷?”
“怎么?天明哥?你知道鬼谷呀?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高月一连串的问将出来。
但荆天明只是摇摇头道,“邪魔歪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们也有参与这次的战争,听说是个以鬼为师的门派。”
“什么?拜……拜……鬼的门派?”高月一听到鬼这个字,牙齿就忍不住打颤。“别怕,你说清楚些,那天晚上究竟如何?”荆天明安慰道。“嗯。”高月点点头,“当时我躺在洞内的石榻上,听到声音正想爬起来。没料到乌断早我一步,在我掌心写下‘别出声’三个字。我推想那月神乌断尚且不敢言语,莫非有危险,便继续装睡,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哦?如此听来,那乌断倒也对你不坏,居然还护着你。”
“是啊。”高月此刻想起乌断,心中不太明白为何竟对她有些许怀念,高月挥挥手似乎想把这想法赶开似地,往下又说:“乌断看我装睡,便转身出洞去见那人,我又怕又好奇,终究还是将眼睛偷偷张开一条缝隙看。那时夜已深得很了,洞外的火堆也差不多要熄了,隐隐约约之中,我见那人头上戴着黑铜斗笠,帽檐压得老低,五官皆被影子给罩住了,实在很难看清他的长相。唯一能瞧清楚的,是他披着一件长斗篷,斗篷上还绣一张好大的青面獠牙鬼面。”
“是了。”荆天明一拍双手,“师父曾对我说过,那正是鬼谷门人的标志。然后呢?”
“那男子见乌断走出洞外,便摘去了头上斗笠。只可惜我被月神乌断挡住了视线,没瞧见他的模样。不过,乌断见那人摘下斗笠后,却惊呼一声:‘原来是你!真没想到连阁下也入了鬼谷,竟肯屈居一个左护法之位。’言下之意,乌断肯定原来就识得那人,只是没想到他便是什么鬼谷左护法罢了。那男子回说:‘好说好说。天下说不清的事,不知凡几,在下加入鬼谷自然有我的道理。’旋即又将斗笠给戴上了。月神乌断哼了一声,问道:‘阁下找我何事?’那男子答道:‘鬼谷谷主有请。’乌断道:‘他请我去是他的事,我忙得很,你请回吧。’那人听乌断如此说,也不生气,只是从身上摸出两块竹简递给了乌断。乌断瞧了竹简之后,说话的语调也变了,‘这……这是……那个东西吗?我还以为这东西并不存在。’那男子回道:‘你错了。它非但存在,而且千真万确。现下可请得动月神乌断大驾了吧?’‘剩下的竹简呢?’月神乌断追问道:‘莫非都在鬼谷?’我与乌断日夜相处数月,知道她的脾性,这几句话在她说来,真是激动万分,好像恨不得当场就能看到什么剩下的那些竹简似地。那男子跟乌断要回了两片竹简,收在怀中,又道:‘东西好端端地在咸阳鬼之谷,阁下何妨走上一遭?若是全数携来,我也怕遭了你月神的毒手。不是?’乌断回道:‘你倒了解我。也罢。我跟你去便是。’”
‘天明哥,你可知道?’高月叹了口气道;“那时我听乌断说出‘我跟你去’四字,真是紧张死了。那时我心想完蛋了,乌断肯定不会也带我去,恐怕我命休矣。我一害怕,牙齿就忍不住打颤。果然这么一弄出声响,洞外那男子好厉害,立时就听见了。‘怎么?’”
“乌断听那个什么左护法出声询问,冷哼一声,回道:‘只是个没用的东西罢了。’‘既然是个无用之人,我帮您解决了吧。’那男子说罢,便进洞来,直直走到我面前。这时我再装睡也没用了,只吓得缩成一团。‘住手。’没想到乌断竟然阻止了他,‘我还以为阁下明白我的脾气,我月神乌断的事,何劳他人帮手?’‘说的也是’,那男子笑道:‘那阁下就请动手吧。’言语之中,竟是要这乌断立刻杀了我。乌断走上前来,从怀中一个小瓶子里头倒出一颗丸药,塞到我嘴边,喝道:‘吃下去。’说完,两人便看着我吞下了那个药丸。”
“乌断见我服下药丸之后,不再理我,只是自顾自地收拾细软衣物,将东西捆好之后,便对那左护法言道:‘好了。走吧。’那男子瞧我不死,奇道:‘等等。这女娃儿怎么还没死?’‘阁下也太多事了。’乌断回道:‘那女娃儿跟我有仇,哪能这么容易让她死了。她服下我特制的子午追命丸,六个时辰之内,身上的血肉会一片片腐烂掉下,要折腾六个时辰方才气绝。莫非阁下想留下瞧瞧?那好。’乌断将包袱往地上一放,‘我们就在这儿坐上六个时辰,一块儿闻闻半死人身上发出的腐臭之气。’那人笑道:‘这倒也不必了。人都说月神乌断心狠手辣,果然名不虚传。’这才领着乌断走了。”
“什么子午追命丸?”荆天明大惊失色,“你吃了?”
“吃是吃了。不过那是乌断骗他的。要真是子午追命丸,我现在早变成一堆白骨了。”高月摇摇头,“那药丸我常常见到乌断自己在吃的,虽不知是什么,但吃了应该没事。”
“呼!那就好。”
“可我到现在都很疑惑,天明哥你说为什么乌断会救我呢?”
“哼。真是多事。不救你不就好了吗。”紫语躲在树林中,手里捏着跟卫庄联络用的亮环锥,心里想道。原来她与卫庄早已约好今晚在城东树林内相见,没想到紫语来时却见到荆天明与高月已在树林中,只好躲在一旁,等待卫庄来到。紫语听得高月跟荆天明提起什么鬼谷,什么乌断,不仅越听越是入神,没想到忽然有一只大手捂住了自己嘴巴。
“别叫。是我。”卫庄压低了声音说道,随即放开了手,“怎么林中有人?”紫语回过头见是卫庄,酸溜溜地说道:“是一对小情人,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情话,在那儿说了半晌啦。”说罢便顺手向荆天明、高月的方向指去。卫庄一眼望去,先瞧见了高月,心想:“喔,是那个女娃子。”微微一笑,又想:“看来她可找到了那个非见不可的人了。”透过微弱的月光再看时,却见到原来是荆天明坐在高月身侧,有说有笑。卫庄大吃一惊,心中言道:“怎么会是他?原来……原来女娃儿的意中人竟是荆天明?”
紫语见他看得出神,说道:“这两人在这儿十分碍事,此时四下无人,卫大人何不将他们杀了灭口?”原来紫语数次诱惑荆天明不成,心中大为气愤,再加上今天中午高月出现在食棚,当即有人称赞她的容貌,紫语更加不
“为什么?”紫语听卫庄这么说,也吓了一跳。卫庄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走吧,我们到你的住处说去。”
卫庄一入紫语房中,确定房内无人,便说道:“我此次前来,白姑娘要我特别提醒你,有个少女在桂陵城内做奸细一事,已然泄露。白姑娘说,她虽已杀了那个窃取消息之人,但恐无济于事。要你赶紧进行她委托之事,不得有误。”紫语听卫庄如此说,心脏扑通一跳,顿时明白了今早颍川高石然为何会突然对自己出手,“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的时间不多了。”
紫语顿了一下,又问:“关于这事,白姑娘可曾还有别的言语?”
“没了。”卫庄自怀中拿出白芊红托他带来的小布囊,说道:“白姑娘只说此物特地从鬼谷送来,要我亲手交给你,姑娘这就收下了吧。”
“好。好。好。”紫语不知为何言语中有些着恼,伸手接过布囊。卫庄又道:“临行之时,白姑娘未曾交代此物的用场,紫语姑娘若是不知,可要在下再走一趟吗?”
“不用了。”紫语解开布囊往里头瞧了一眼,随即转忧作喜,问道:“不知卫大人身上佩剑的剑穗可否借我一用?”卫庄点点头,从剑穗上抽了根绳子出来交给紫语。紫语从布囊中倒出一块约有拇指大小的白鱼玉坠,将绳索从玉眼中穿过,做成了一条项链。
卫庄眼见紫语喜滋滋地将项链戴上颈脖,心想:“听绿袖说道这紫语跟她二人,打小便是白芊红的丫鬟,想来情分并非一般。胆拖我冒险入城,专程送来玉佩首饰。这主仆二人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紫语见卫庄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还道是因为自己的美貌所致,笑问道:“卫大人常常见到绿袖姐姐跟白姑娘,在卫大人眼中看来,我跟绿袖姐姐相比,倒是谁比较美?”
“自然是你美得多了。”卫庄顺口说道。
“嘻。那么……如若跟白姑娘相比呢?”紫语又追问道。卫庄刚才顺口回答已是好生后悔,哪愿再回答这种问题,遂说道:“东西既已送到,若无别事,我就告辞了。”
“等等。”紫语微微一笑,拎着颈中的白鱼玉坠轻轻摇晃,“请卫大人转告白姑娘,高石然虽说有些棘手,但马少嬅已是我囊中之物,白姑娘要的东西,我很快就会拿到手的。”
“这些日子以来,我仿佛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困在一垛城墙里头。”眼看着天上新月渐渐被升起的日光吞噬,荆天明打破沉默说道:“这墙很高、很厚,每过去一天,这城墙便多出百丈、千丈,仿佛有万里之遥。城墙外头是秦国、是争战,城墙里头是朋友,是师父,可也是争战。有时候我真想沿着城墙走,走到这墙的尽头,转出去瞧瞧这绵延万里的城墙是不是真的只有两面?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天明哥,我有点儿听不太懂你的意思,你讨厌战争是不是?”
“嗯。”荆天明点点头。“那简单啊。我也不喜欢打仗,”高月指着城门,“不如趁现在我们偷偷溜走?”
“要是能那么容易就好了。”荆天明叹了口气,转头望着高月,“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什么我都不瞒你。因为除了你之外,这些话我也不愿再对第二个人说。你愿意听吗?”高月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不禁有点害羞,点点头道:“你说,我听着呢。”
“其实我除了是荆轲的儿子之外,还是秦王嬴政的儿子。”
“你……你……你?”
“我从小就在秦宫长大,我的母亲便是秦王的妃子,也是荆轲的师妹。”荆天明眼神一暗,随手拔起地上几根杂草,捏在手中揉烂了,“你懂了吧?秦王虽知我不是他亲生的儿子,却对我视如己出,你瞧,”荆天明从怀中取出那块卫庄送来的秦国令牌,紧紧握住,“这是我师叔卫庄冒险潜入桂陵交给我的,他说……他说他在咸阳,在咸阳等着我回去。只要有这块令牌,就可以一路通行无阻,直达秦王寝宫。”
“这么厉害!”高月咋舌道。
“我也想过把这块令牌交给路先生。可我却没有这样做。”
“这么说,你想回去当什么皇子?”
“怎么有可能?”荆天明不假思索的道:“我师父,起初我有点讨厌他,甚至有点恨他,但后来……后来我渐渐觉得他才是我的父亲,兰姑姑呢,则像我的母亲,虽然辈分上是乱了点,但我心中确实是这么感受到的。我怎么可能背弃他们?”
“我明白。可这么一来,这场仗,天明哥,你还怎么打?你是希望秦国赢呢?还是齐国赢?”
“说真的,我也不清楚。最好,最好大家都别输。”荆天明仔细瞧着高月脸上的表情变化,“你……你现在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该是作秦王的儿子?亦或是当荆轲的儿子?我……我到底是谁?”荆天明好不容易才把压在心底的话和盘托出,却立刻又被眼前的问题给困住了。高月见他痛苦的抱着头,便用手轻轻在荆天明头上敲了一下,“傻瓜!你就是你啊。管他什么秦王?什么荆轲?什么走不完的城墙?要我说啊,天明哥你根本不用担心这些。”
“哦?”荆天明满怀希望的抬起头看着高月,“你这话什么意思?”
“以来,就像你从来不嫌弃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我也不会因为你是谁的儿子而改变。二来,你知道我进城的时候,看到外面有多少秦兵吗?”高月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夸张的道:“好像山一样多哪!过几天,两边人马打将起来,难道有人会在砍你之前先问,”高月比手画脚装腔作势地说:“喂!对面的小子,你是秦王的儿子?还是荆轲的儿子?”
“噗!”荆天明想象了一下,也笑了,“当然不会。”
“可不是吗?他们才不管你是谁,一刀砍下去再说。等到他们想要搞清楚,自己杀的是秦王的儿子还是荆轲的儿子的时候,你早就死翘翘了。”
“说的也是那。死得不能再死了。”
“所以噜。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陈我们还没被人砍死之前,开开心心的玩上几天。其它的,哼,本姑娘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天明哥,你呢?你怕不怕死?”
“本来是怕的,但现下已经不怕了。”
“为什么?”
“你还没来桂陵之前,我真怕自己就这样死在战场上,”荆天明认真地说道:“如此一来,你明明还活着,我却没机会再见你一面了,所以我会怕死。但现在,现在我已经见到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天明哥……我”高月听了之后,大为感动。其实她打从要潜进桂陵之时,心中就没想过能活着离开秦军的包围,此时虽无法直接对荆天明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情谊,但能听到心上人说出这番话,倒也觉得不枉了。
“怎么了?你还有话要说?”
“我……”高月微微摇头,笑道:“没了。谁有这么多话好说?”高月指着东方说道:“你看,天都亮了。”
“那好,我们走吧。”
“嗯。走吧。”高月其实本来想说,自己身上中的十二奇毒,须得时时服用乌断调制的毒物方不会立时发作,但后来转念一想,乌断跟着那神秘男子早不知到哪儿去了,自己何必说出来让荆天明平白担心呢?于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哇,我肚子好饿喔。不知道这么早,食棚那里有没有东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