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其实洪熙帝暴毙的缘由,便是徐太后等人也不大明了,其后更严令锁闭消息,但当晚进出的宫中侍卫不少,这等大事又怎能瞒得许久,童青江身为锦衣卫的第二号人物,自然听得了些风声,可也仅是道听途说而已。
“……殿下别怪老童莽撞,太后可是下了密令的,绝对不得走漏半字风声。还请殿下慈悲,给老童保下这颗脑袋。”童青江将所知一五一十说完后,更连连告饶,忽又一拍脑袋,叫道,“哦,是了,听说万岁驾崩之后,是大学士程继,跟太后秘奏之后,这才开始追查太子擅自离山之责的。”
“华盖殿大学士兼礼部侍郎程继?”朱瞻基拼力止住泪,多年来的历练让他深知此时已到了紧要关头,心念电转,缓缓道,“在当朝五名内阁要臣中,他排位最末,听说与汉王颇有往来。”
“父皇是二十七日驾崩的,他们追查我是否在这日子之前离开武当山……同时全力追擒武当掌门柳苍云,”朱瞻基喃喃自语,忽地扬起双眉,“程继必是受了汉王密令,在太后跟前挑唆,说我联络武当柳掌门,下手加害了父皇!”
众人均是一震,童青江更是瞪大双眼,作声不得。董罡锋倒吸了一口冷气:“怪不得蛇隐要冒死行刺,他是要逼殿下离山,此后再由程继制造口舌,罗织罪名。殿下曾将遇刺详情写了密奏,八百里加急送去,可这折子只怕还未及送到万岁手中……”
“蛇隐在武当山行刺,程继于紫禁城诬陷,这漫漫长路上,更有天妖的连番追杀。”朱瞻基不由“呵呵”冷笑起来,“汉王用兵,果然一发俱发,防不胜防啊!”
“殿下勿忧。”铁骋到底久任地方指挥使,深知官场习气,忙劝道,“太后虽下了这一道懿旨,但到底留下了太子之名,可见太后对程继所言并未尽信。只要殿下进了京,禀明前后详情,更有武当一尘掌教等人为证,届时定能扭转乾坤。”
朱瞻基勉力凝定下心神,向童青江一笑:“难得老童你冒险传来这讯息,瞻基领情了,请铁将军先安排童大人休息。”童青江也知他们突闻这等噩耗,必然要计议一番,也知趣地起身告辞。
童青江被铁府仆役请走,朱瞻基又命人唤来了萧七等人。悄寂的堂内,太子已抑住了悲痛,缓缓道:“铁骋,由此去京师,还有多远?”
铁将军沉吟道:“由山西去京师,必得西出驿道,从千古雄关井陉关穿越太行山,那便到了北直隶真定府,此后就是一马平川了。”
朱瞻基缓缓踱步,念叨道:“父皇驾崩,汉王已经全面发动,并蛊惑了太后。他们下一步,定然是全力以赴置我于死地。天妖只是第一步,依着汉王的路数,必然有更厉害的杀招源源而至。更可怕的是,咱们进京的路线已经被他们洞悉——由此直奔井陉关,别无他途……”
铁骋叫道:“殿下勿忧,卑职这就点齐人手,全程随护。”
“只怕不成了。”朱瞻基叹一口气,“眼下我只是个戴罪的太子。你本是宁山卫的指挥使,若是贸然擅离职守,远道领兵护送,只怕我这罪名,便会又多了一桩结党营私……”
铁骋仍待劝解,但一触到朱瞻基刚硬的眼神,便只得咽下话去。
庞统重重地一拍大腿,怒冲冲道:“可惜啊,昨晚没有料理了单残秋!”
众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天妖三绝虽然白防重伤,但单残秋和顾星惜没多久就会追来。这二人志在复仇,报复的手段必然更加惨烈。
前有汉王凶险难测的杀手援兵,后有阴魂不散的天妖双绝,偏偏进京的道路只有一条,穿越太行山上的井陉关,朱瞻基甚至没有变招的余地。
“殿下怎么忘了玄武之秘?”萧七忽道,“若是破解这道谜题,有玄武之力护佑,何惧这小小的天妖!”
提起玄武之秘,众人的心神都是一亮。
这是天下最令人心神澎湃的秘密,甚至连天妖、神蟒帮都血热心颤。而这天大的秘密就在朱瞻基怀中的紫金葫芦内。
朱瞻基怔怔地摸出了那葫芦,橙色灯芒下,紫金葫芦闪耀出令人炫目的黄金颜色,他却摇了摇头,道:“可惜,我们已推算过多时,始终不明其要,甚至连一尘掌教都参不破这葫芦的玄奥。”
“殿下又忘了。”萧七又道,“一尘掌教曾说过,这玄武玉壶,要与天枢宝镜相合,才能推出其中玄机。一尘掌教的师弟一粟真人,便在这太行山中的玄武阁内……”
董罡锋看了眼萧七。他知道萧七真正的用意,借此机会去寻找一粟,至少可以将一尘掌教中毒的讯息告诉他,好让他赶去相救武当掌教。
他的眼芒一闪,没有点破萧七,而是借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殿下,萧七所言极是,一粟身为武当掌教的师弟,为武当三奇之一,武功深不可测,有他在,又何惧天妖?”
“不错。”朱瞻基的眼内霎时耀出精光,“铁骋,太行山的玄武阁,距井陉关有多远?”
铁骋沉吟良久,也想不出这玄武阁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忽然想到亲信吕大脚是太原府乐平人士,忙将他唤来细问。吕大脚道:“这是个极不知名的小道观,恰好末将知道,在井陉关之西数里。”
“一尘道长倒是颇有未卜先知之能。”朱瞻基苦笑,缓缓道,“铁骋,将你这亲信交给我,明早就出发。”
铁骋却摇头,死活要亲率一队数十人的亲兵护送。朱赡基素知他宁折不弯的性子,也只得由他。
稍时收拾停当,众人便即出发。童青江也随同出发,他全不知玄武阁是何所在,铁骋等人也未对他明言,只说寻了条近路,可由那里出太行山赶入北直隶。
铁骋身为宁山卫指挥使,自然不能率兵进京,便只得将亲兵都改换了商旅装束。众人由泽州北上,马不停蹄地过潞州、辽州,一路辗转,终于到了乐平。越行道路越是崎岖,再向东行不久,便钻进了莽莽苍苍的太行山。
这日临近中午,天上便飘起了雨丝,这场雨已积了很久,真正下起来必然绵密汹涌,好在起初还不大,众人尚可将就前行。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虽然早就进了深山,但山路崎岖难行,有的地方已不能称之为路,仅是一人可过的狭径,马匹须得缓缓牵过。
直到黄昏时分,那雨愈发紧起来,抬头只见满空斜扯的雨线,脚下更是泥泞不堪。众人正没奈何处,忽见前方峻岭下挑起几角飞檐,一座道观正隐在雨幕峭岩间。
玄武阁的山门造型古朴别致,奇怪的是,这不大的道观门口匾额上却堂而皇之地写着“敕建”二字。
“敕建?”朱瞻基擦了下满脸的雨水,脱口道,“这小道观,竟也是奉圣旨而建?”
“无上天尊,先师一粟仙长,已驾鹤西去两年零四月……”
玄武阁的道长是一位中年道人,自号苍涯子,五十上下的年纪,略显干瘦的脸上几乎没什么皱纹,只是肤色略黄,眉眼颇有几分市侩,配上稀疏的胡须,乍看上去却有几分像是走街串巷算卦的野道人。
听得铁骋问起一粟道长,他低眉顺眼地稽首作答。
众人尽皆呆住,大失所望。这一路冒雨跋涉而来,等来的结局居然只是冷冰冰的四个字——驾鹤西去!
萧七更是全然呆住,若是一粟已经仙逝,那么一尘掌教毒伤痊愈的希望便更加渺茫……
一群人都在失落,唯有铁骋还不死心,道:“这个,你道号是什么……鸭子?”
那道人道:“小道道号‘苍涯子’,不是什么鸭子。”这人一脸的市侩滑稽相,这般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倒更增滑稽。
铁骋道:“苍鸭子……啊,苍涯子!我这里有几位爷,都是武当山的大功德主,受一尘掌教所托,来寻访一粟仙长。既然如此,说什么也要去一粟仙长的墓前祭祀一番。”
苍涯子眼耀喜色,忙道:“原来各位来自武当祖庭啊,甚好甚好,小观地处偏僻,年久失修,香火钱已是捉襟见肘,诸位既然都是武当祖庭的大功德主,那……”
铁骋皱皱眉头,只得摸出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塞入他手中。苍涯子满脸堆笑:“多谢,多谢,诸位大官人快快里面请,无上太乙天尊,无上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口中念念叨叨,将银票细细地贴肉藏好。
朱瞻基、萧七等人面面相觑,万料不到鼎鼎大名的武当三奇“沧海一粟”的嫡传弟子,竟是这一副视财如命的模样。
苍涯子头前带路,过了正殿,冒着雨来到一座偏院。几株黑沉沉的老柏树遮得满院凄清,一座青冢前耸着一截石碑,上书“先师玄武阁住持羽土方一粟羽化处”。“沧海一粟”俗家姓方,以“一粟子”为道号,石碑上又有其生卒年月。
墓极简陋,四周已长满了青草,在密雨中飘摇着。朱瞻基和萧七望见那墓碑,均觉心境也如这片野草般,荒芜凌乱。
铁骋只得叹道:“咱们都是本地官吏,错过了宿头,便在宝观借宿一晚。”此时夜色已降,大雨中难以摸黑走山路,朱瞻基不得不留下。
“各位贵客当真是来对了。”苍涯子的小眼睛又亮了起来,“小观虽小,却有座紫霄楼可容各处游方道者和功德主住宿,只是也年久失修啊,这年头缺了银子,事事不畅啊!”眼巴巴地盯着铁骋,一步不挪。
铁骋冷哼一声,只得又塞了张银票过去。苍涯子满面感激,慨叹道:“又让大人破费了,小道定会在真武祖师爷像前给您老设个功德牌,日夜香火祈福……各位贵客这边请,小观简陋,怠慢之处,还请海涵。”带着众人直奔后院的宿处而来。
这道观依山而建,自外看似不大,进来后却别有洞天,其院落、神道和正殿都随山坡形势而错落起伏。最别致的,是后院的一座阁楼,称为紫霄楼。其造型冉冉欲飞,重楼歇山式的阁顶,竟与武当山紫霄宫大殿一般无二。
据苍涯子说,因玄武阁地处偏僻,历来香火不旺,观内弟子寥寥。眼下除了他这掌门道人,便只有四五个小道士在此。好在当年一粟道长曾以惊人的医道济世,救助过附近的几个大功德主,靠着这些大功德主和一粟传下的医道,玄武阁还能维持。若有贵客驾临,便入住在这紫霄楼内。
当下铁骋做了安排,数十名兵丁都去院中回廊和厢房内将就,朱瞻基等人则入住紫霄楼内还算洁净的第三楼厢房。
安置妥当后,董罡锋、萧七等人都聚在朱瞻基屋内,相对默然。原以为在这玄武阁能遇到武当三奇中啸傲云霞的沧海一粟,没想到一粟道长已经仙逝,而他指定的这衣钵传人苍涯子,则是一脸见钱眼开的市侩相,十足的江湖骗子模样。事到如今,众人计议一番,也只得死马当活马医,先将这苍涯子叫来问间再说。
片刻后铁骋便将苍涯子带进了屋内。一阵寒暄之后,朱瞻基问:“道长既是一粟仙长的嫡传,想必也精通武当玄门功夫了?”
“惭愧。”苍涯子有些惶恐地躬身,“先师只传了一些医道,贫道还只得了些皮毛。武功么,贫道学过些导引吐纳之术,身了骨倒还健旺,拳法武学则全然不晓。”
众人更是惊诧,这苍涯子不管怎么说也是武当三奇中的一粟道长高徒,论辈分与武当掌门柳苍云同辈,却不晓武功。此人医道仅学得皮毛,武学全然不通,玄武阁在他手中凋零冷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董罡锋随口道:“传闻一粟仙长是当年玄武之秘的知情人,这玄武之秘,你可曾听闻?”
“玄武之秘?”苍涯子那张市侩的老脸上忽然闪过一层红光,竟出入意料地道,“此事先师倒曾与贫道说过。除了医道,贫道对天文星象用功最勤,当年先师也曾就玄武之秘,与贫道多次商讨。”
“多次商讨?”心直口快的绿如不由瞪起了美眸,“你是说,一粟师叔,会跟你商讨……”
苍涯子“呵呵”笑道:“贫道拜师前曾云游四处参学,于天文之道颇有造诣,这玄武之秘与天文星象息息相关,师尊跟我说起的,便是这些!”说着手拈须髯,做出一派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世外高人状,只是那张市侩脸孔配上稀疏胡须,怎么瞧都像是卖假药的野郎中。
萧七忍不住笑出声来。朱瞻基也觉万般无奈,叹道:“道长请坐,长夜无聊,道长正可给我等说说玄武之秘,让我等长长见识。”
“这位官爷言重了,贫道也只是姑妄言之。”苍涯子也不推辞,拱手落座,缓缓道,“玄武之秘早已流传天下多年,有人说是武当三丰祖师失传的绝世武功,有人说是前代帝王遗下的藏宝地图,这都是江湖人不明就里、以讹传讹。玄武之秘,不是什么武功秘笈,更不是藏宝秘图……”
这人满脸市侩,见到银票更是双眼发光,但不知为何,此时说起玄武之秘,竟侃侃而谈,语调悠然,竟似换了个人一般。
果然如一尘掌教所说,他这一粟师弟,当年追随其先师,对玄武之秘所知极多。看来这苍涯子虽不会武功,倒将这门绝学继承了下来。朱瞻基暗暗称道,心念流转,不动声色地道:“愿闻其详。”
“不敢。”苍涯子神色肃然,缓缓道,“真正与玄武之秘有关的说法,只有两种,其一,便是建文帝的下落!”
“建文帝!”屋内众人听得这个熟悉而又神秘的名字,心底都是一震。
这个人是朱元璋选定的皇太孙,是大明王朝的第二任皇帝。二十多年前,他的亲叔叔蒸王朱棣起兵造反,经过四年辛苦异常的靖难之役,最终出奇兵突袭了当时的都城南京。
随着皇宫一场神秘大火,建文帝在人间彻底消失了。自此,搜寻建文帝朱允炆的下落,成了永乐帝朱棣后半生的头等大事。
甚至,在整个永乐朝,“建文帝朱允炊”这六个字乃是禁忌之语,谁都在找他,偏偏谁也不敢说出这个名字。
朱瞻基的脸色顿时阴沉起来,他最清楚这个名字在父皇和皇爷朱棣心底的份量,当下冷哼一声:“玄武之秘怎么会和建文帝有牵连?”
“玄武之秘已流传了千年,按常理,自不该和建文帝相关,但先师却曾跟我透露过一点消息,本朝的玄武之秘,确与失踪的建文帝相关。先师没有细说,小道也就不明详情了。但小道揣测,或因玄武之秘与国运相关,建文帝丢了皇位,事关国运,只怕这便是其中的关键了。”
莫非建文帝失位,果然是国运使然?朱瞻基沉吟起来,忽一抬眼,见苍涯子小眼内放着灼灼幽光,正紧盯着自己,登时心内一凛,沉声道:“接着说!”
“这与建文帝相关的第一种说法,确实有些匪夷所思。”苍涯子接着道,“这第二种说法,才是老道精研多年的心得。所谓玄武之秘,实则与天文地理密切相连,上与国家气运相接,内与先皇密旨有关。玄武之秘,说的是天地间一股绝大的力量……
“咱们不妨从这玄武阁说起。”苍涯子笑吟吟地扫视众人,“各位官爷可知道么,我大明,共有多少座玄武阁?”
一句话将众人问得尽数愣住,苍涯子才得意地拈着稀疏胡须,傲然道:“大明天下,祭祀真武大帝的玄武阁或是玄武观,著名的共有一百零八座,对应天罡地煞之数,其中二十八座为敕建,均是奉了先皇的圣旨,上应二十八宿。咱这座太行玄武阁,便是二十八宿之一。”
朱瞻基这才释然,怪不得这小小的道观居然挂着敕建二字,想不到其背后竟有这样大的来头。
“永乐帝登基后便大修武当山,实则也是为了玄武之秘。武当山,为真武帝功成飞升之所,与玄武之秘息息相关。不过,天下并不只有一座武当山……”
众人听得这话更是一愣,绿如忍不住道:“胡说,我大岳武当山独一无二,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苍涯子赔笑道:“这位姑娘说得没错,大岳武当山,只在湖北均州,独一无二。但天下以武当山为名的,却有七家,上应天罡北斗七真,分别是山西武当山、甘肃北武当、湖北英山南武当、江西南武当、湖南永州武当,还有眼下这座山,虽深居太行山内,自古却有个称呼,唤作小武当……
“算上大岳武当,天下共有七座武当山,正与北斗天罡之数相合。天地之奇,以至于斯。”不知为何,一说起玄武之秘,苍涯子那张令人生厌的老脸竟变得肃穆起来,“玄武之秘,便是靠感通玄武神帝,调动这股天地间本源力量的秘法。这秘法与天文学、风水学、古巫术、道家符咒学息息相关。寻常的江湖人,若不通晓天文风水等术,便寻得了玄武之秘,也会茫然无解……”
听到这里,朱瞻基的手不禁摸住了怀中的紫金葫芦,手指抚过葫芦上细密的咒文,心中若有所动:这小巧的葫芦内,当真蕴藏着沟通天地的绝大机密?
“传说近百年来,此法只有三丰祖师、周颠、碧云祖师等少数几名武当高道洞悉其奥,后来武当掌教一尘道长陪同碧云祖师督建武当山大修,才是玄武之秘最紧要的一环。可惜,此事太过机密,连我先师也不得其要,只听说,最紧要的机密,都被碧云祖师刻在了一只神秘的紫金葫芦上……”苍涯子说着摇头叹息,满面憾意。
“受教了。”董罡锋点头道,“不过听一尘掌教说,武当山另有一件奇物——天枢宝镜,就在一粟仙长的手中。有了这宝镜,才能解开玄武之秘。”
“天枢宝镜!”苍涯子的瘦脸愈发严肃起来,“此乃武当不传之秘,能说出这四个字来,看来诸位必是受掌教所托的贵客了。不过武当的规矩是——欲窥玄武,先明天枢;若见宝镜,先出灵壶!”
“玄武灵壶,是这个么?”朱瞻基已将那紫金葫芦托在了手上。
橙色的灯芒下,紫金葫芦耀出淡淡的金芒。
“果然是玄武灵壶,在这壶上所刻的,竟是《清净铭》!”苍涯子紧盯着那葫芦,眼珠子几乎要脱眶飞出,忽然“扑通”一声,给朱瞻基跪倒,叩头道,“原来是太子殿下,小道有眼无珠,冒犯冒犯……”
众人均是一凛。朱瞻基道:“你怎知我是当朝太子?”
苍涯子战战兢兢地道:“殿下器宇高华,一望便知是极尊贵之人,这玄武灵壶,向来只由武当掌教保管,秘不示人。如此事关天下社稷的宝物,武当掌教只会交给两人,万岁爷或是太子殿下!”
“这家伙!”绿如不由低声嘀咕,听得这番高论,她甚至怀疑,这家伙先前是不是故意装得那样市侩。
“请起吧。”朱瞻基点头一笑,算是默认了身份,“道长所说,头头是道,不知这灵壶到底有何机密,可否赐教?”
见朱瞻基缓缓将玄武灵壶递过来,苍涯子的脸孔都颤了起来,抖着手捧起那紫金葫芦,凝神细瞧。颠来倒去看了许久,才缓缓叹道:“果然……果然是珠联璧合,诸位暂且稍候。”
他郑重放下紫金葫芦,施礼而出。片刻后又疾步走回,自怀中取出一面圆滚滚的物事。
揭开上面的一层层黄布,现出一面古朴圆润的铜镜。
铜镜的正面银光莹莹,背面却刻着精美的纹饰,除了边上的北斗七星等星宿图,最醒目的是当中一段隶书铭文和一道古拙图案,那正是洛书。
“果然是洛书!”绿如先惊呼了一声,细看了两眼铭文,又喜道,“嗯,这段文字是《存诚铭》,也是碧云师祖所传。”
众人的目光都从洛书图案转到当中那三行铭文上来。
形神俱真,与道合一,念念存诚
住最上乘,行无上道,九天普明
五行交彻,感之莫忘,应化俱灵
绿如低叹道:“这铭文是说人修道时要心存诚敬,才能让五脏内的真气交感。掌教真人曾说,这《存诚铭》的精义,须得炼到五气朝元的境界,才能明悟通透。”
苍涯子看了绿如一眼,笑道:“小姑娘了不起,竟对我碧云祖师的铭文精义如数家珍。”说话间便将天枢宝镜缓缓推到了玄武灵壶前。
两件宝物并列案头,河图洛书交相辉映。宝镜与灵壶终于融汇一处,那该会解开怎样的惊天之秘?
窗外夜雨沙沙,暖阁内一派悄寂,众人心脏狂跳不已。
“果然。”萧七惊叹道,“这宝镜上的洛书图案,正如戴老推断的那样,也是暗藏玄机。”
朱瞻基、绿如等人也都看到了,宝镜上的洛书也是用圆圈标示白点,用实点标示黑点,但实则圆圈和实点的数目,与寻常洛书的黑白点数目颇有差异。
众人的目光都凝在苍涯子的脸上。苍涯子的神色更是古怪,忽见他拿起了案头的纸笔,边写边道:“这位小哥说得是,玄机就在这洛书与河图这些错配的黑白点上。不过灵壶宝镜的铭文雕图,须得交互参照才行。灵壶上的《清净铭》要与宝镜上的洛书黑白点相配。《清净铭》为三行九句,洛书本就是个九宫图,右首第一个,本应是黑点,这里却错标成了圆圈的白点,这对应头一句的‘太上玄门’的‘太’字,右七第二第三错标的实点对应‘诸极之道’的‘极之’二字,足六第一错标实点,对应‘源’字,戴九的第一第二错标实点对应‘九霄’二字,如此这般,那便是……”
太极之源九霄之阁
这八个字跃然纸上,朱瞻基等人眼前顿时一亮,相对于当日戴烨仅以玄武灵壶上的铭文图案推断出的难以成文的八个字,这“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已是极顺畅的句子了。
苍涯子也是双眼放光,又提起笔来,道:“宝镜上的《存诚铭》则与灵壶上的河图实点图相配,河图也是左中右三行,右首九字点第七第八错标实点,对应‘合一’二字,中间横七点的第二第三错标实点,对应‘最上’二字。下方是一和六组成横点,起首那错标实点正对应‘九天普明’的头一字‘九’……如此这般,便是‘合一最上,九五之化’这八个字。”
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合一最上九五之化
十六个字,显然是四句话,文辞虽通,但谁也不知其中有何深意。
“像是个字谜,天知道这四句话说的是什么!”绿如连连摇头,“萧七酸,你来猜猜。”萧七则满面凝重,沉思不语。
“只怕不是字谜。”苍涯子扬起凝着汗水的脸,“太子殿下,这十六个字,大有玄机,只是眼下,小道还参悟不透。”
朱瞻基大是失落,神色变幻,又道:“你能否打开这玄武灵壶?”
“殿下请听。”苍涯子以一种奇异的手势轻摇葫芦,里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这里面有枢纽,被机关锁住,只有依法打开机关,才能取出葫芦内所藏的物事。如果我所料不差,如此精巧的机关锁,内里应藏有极大的机密,或是密信,或是……地图!”
“地图?”众人均是一愣。
苍涯子笑得颇具玄机:“玄武之秘与武当山关系最大,但武当山七十二宫观,三十六天峰,方圆八百里,贫道斗胆猜测,玄武灵壶内,应是藏有一份与武当山有关的地图,取出后与‘太极之源,九霄之阁,合一最上,九五之化’相参究,再按图索骥,便能在武当山中揭开玄武之秘。”
“那要怎样打开?”朱瞻基的心“怦怦”乱跳,遇到这苍涯子,倒真是不虚此行,虽然无法在此时获取玄武之力,但若能解开玄武之秘,也是万幸。
“难,只怕很难。”苍涯子的脸色又肃穆起来,“以小道的头脑,最快也要钻研数月。”
朱瞻基忽向铁骋丢了个眼色,沉声道:“既然如此,这玄武之秘,还是留到京师再开启吧。”
铁骋站起身来,一把抓过了紫金葫芦和那面铜镜,冷冷道:“多谢道长了,此事关乎社稷,这两样宝贝,还是由殿下收回保管。”
苍涯子的脸孔顿时扭曲起来,颤声道:“铁大人,铁大人,宝镜是先师遗物,能否留在敝观……”
铁骋拉下了脸来,一把将苍涯子推倒在地,喝道:“你不会武功,这宝物若给贼人掠去,谁能担待得起?”
苍涯子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怔怔望着,直到朱瞻基将二宝都郑重揣入腰间革囊,他眼中的光彩才刹那间暗淡下来。
朱瞻基道:“不管怎样,道长这番推敲,功劳颇大,看来洞悉玄武之秘,还少不得道长。请道长回去后收拾一下,明早随我们一同进京。”
“进京?”苍涯子愣了下,随即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先是哀叹自己这顶梁柱走后,这观远人稀的玄武阁必然香火寥寥,岌岌可危;又抱怨自己还没一身像样的法衣,说什么自己也是鼎鼎大名的沧海一粟嫡传弟子,这样寒酸地到了京师,丢了武当的脸……
一转眼间,这苍涯子又变成了市侩圆滑的野道人。
铁骋几乎便要破口大骂,但在朱瞻基跟前,也只得老老实实地探手入怀,这回却只剩下几块散碎银两,一股脑儿地按入苍涯子手中。苍涯子将几块银子掂了掂,啧啧连声,一副不解馋的模样。铁骋怒道:“老子是本地将军,改日自有人给你送香火钱来,再要啰嗦,你小心狗头……”
“谁说贫道要香火钱了!”苍涯子瞪大一双小眼,“陪同太子进京,破解玄武之秘,乃贫道义不容辞之责。不过……这点银子,将军大人既然拿出来了,贫道也只得收下啦。无上天尊,无上北极镇天真武玄天上帝……”
屋内不由爆出一片笑声,苍涯子却施施然地起身,便待告辞而出。董罡锋忽地浓眉攒起,沉声道:“好浓的杀气!”
众人都知道他的望断天涯术独有感知杀气之能,闻言俱是一凛。萧七也侧耳道:“不错,来的人马着实不少……”
众人闻言心内一沉,便听得楼下大院中一阵嘈杂,显是那群人已大大咧咧地冲进观来。跟着正殿和院内长廊间安歇的数十名铁骋亲兵便厉声喝道:“什么人”、“哪来的贼寇”、“大胆,快来人……”但不知怎的,喊声极为短促,往往才出来半声便迅速沉寂。
“劲敌来袭!”董罡锋一摆手,熄了屋内油灯。几人忙凑到窗前,向下望去。
却见只这短短工夫,道观庭院中已七倒八歪地躺了一地的铁府亲兵。廊下有人高擎着火把,照得院内亮堂堂的。熊熊的火光下,几道身影在院内穿插游走,一拍一按,便有一名官兵要穴被封,倒地不起。
铁骋所选的这些精兵虽非武林高手,却也是骁勇善战之辈,哪料到许多人未及拔出兵刃,便已被人拍中要穴。偶有几人抽出兵刃,嘶喊着抵挡,却都撑不过两三下,仍旧中招倒地。
院子外圈的长廊下,站着一队的锦袍汉子,瞧那装束,依稀与大明官兵有几分相似,只是衣饰要华贵许多。不少人还在高声叫喊:“十八……二十……”、“三十七……加把劲!”、“鹰爷、熊爷,二位还是不及人家小娇娘啊……”
出手与铁府官兵相抗的竟然只有三人。一人身长挺拔,黑衣如铁。一个身材雄伟,光头赤膊。另一人身姿婀娜,长发飘飘,竟是个女子。
萧七一瞥那女子,立时心头一痛,那正是顾星惜,此时她头上戴着一顶垂纱围帽,遮住了那张倾倒众生的绝世容颜,但进退飘逸如风,依旧风姿绰约。
“是汉王府的人马!”庞统大惊。
“他们在打赌,瞧谁打倒的人最多。”绿如冷哼道,“看来还是顾妖女更胜一筹。那黑衣人和光头壮汉,虽然功力深厚,出手却比她慢了……”
“那光头汉子是鹰扬四士中的‘飞熊’熊四海,”董罡锋漠然望着窗下,“那长身汉子是……鹰扬四士之首鹰刀风激烟!”
庞统道:“嗯,我也看到了单老妖,白昉却没见踪影,看来已被叶二哥杀了。”
他三人说得随意,心内却已如浸寒冰:天妖三绝虽然折了白云卷,却会合了鹰扬四士中能攻善守的鹰刀和飞熊,廊下的这些锦袍汉子显然是汉王府内新出动的高手援军。更诡异的是,他们怎么会如影随形,赶到了这荒山僻岭的玄武阁?
“这群商旅伙计竟全是宁山卫铁骋的亲兵所扮!”廊下众武士中响起一道熟悉的阴寒笑声,“哈哈哈,只怕铁骋就在这里!这真是天意,咱们才过井陉关,遇到大雨,赶来此处避雨,竟遇到了铁骋!”声音阴寒苍老,正是天妖之首单残秋。
萧七不由叹了口气:“原来是老天爷将他们带来的,玄武阁看似荒僻,但距井陉关仅有数里。汉王的人马进了井陉关后,忽遭暴雨,荒山中无别处可避,玄武阁成了他们唯一的去处……”
又听“砰砰”的砸门声响,童青江惶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外面似是来了强人啊……”董罡锋怕他叫嚷,打开门一把将他拽了进来。
童青江在京城里面作威作福惯了,适才也在窗前见到顾星惜、鹰刀等人神出鬼没的身手,这时已吓得面无人色,颤声道:“殿下,他们敢打官军,那定是反贼无疑,依下官之见……咱们最好莫要跟他们硬来……”
“童大人少安毋躁。”铁骋的脸色也极难看,转头对苍涯子道,“这紫霄楼可有暗门出去,避开那些人?”
苍涯子也是脸色煞白,一个劲地摇头:“没,这紫霄楼没有后门……但在大殿里,却有一条暗道……”
“暗道?”铁骋忍不住道,“你们是敕建的道观,修暗道做什么?”
“还不是因为天枢宝镜!先师奉皇命建此观,若是来日有强人突袭,可由暗道逃走,以保天枢宝镜不落入贼人之手。可惜啊,暗道就在大殿中祖师爷的神像后,咱们一下楼,就会被他们发现。”
铁骋猛一咬牙,对苍涯子道:“底下倒着的人,都是我的亲兵,稍时道长随我下去,便说是我率人来此烧香还愿。老子设法引开他们,你只管带太子他们由暗道逃生。”
苍涯子给他寒光凛凛的眸子逼视,不由退了一步,颤声道:“只怕有些难办……”
“只怕他们这时已发觉了!”斜靠在窗前的萧七叹了口气,从窗缝向下望去,却见单残秋已揪起了一名亲兵,目光灼灼地紧盯着,低声喃喃。片刻后,那亲兵便如中了邪法般僵硬地举起手,向紫霄楼指来。在单残秋的天妖咒下,这寻常兵卒全无抵御之能。
“国师洪福齐天,朱瞻基就在这里!”
单残秋哈哈大笑,仰头向紫霄楼望来,灼灼的目光犹似喷火。楼内黑漆漆的,但萧七、董罡锋等人都清晰地觉出,单残秋电一般的目光正凝在自己身上。不过,这单残秋口中的“国师”,到底是何许人也?
屋内,董罡锋蓦地揪过了苍涯子,冷笑道:“道长,这些贼人要在你这小观中劫杀当朝太子,记住,这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哪怕你降了他们,他们事后也会杀你灭口。你眼下唯一的生机,就是伺机打开暗道,带着我等逃出去。”
“将军老爷!”苍涯子哆嗦着,“小道、小道没那么糊涂,况且荡魔除贼,护国卫道,义不容……容……半字虚言,天打雷……”
听他张口结舌地赌咒发誓,朱瞻基已苦笑道:“道长不必如此,我是信你的。只是,我们的行踪已然泄露,要怎样才能冲入那密道?”
众人的心都冷了下来,外面人声喧闹,足声杂沓,单残秋等人显然已向这里奔来。天妖与鹰刀、飞熊率领着大批汉王府高手,这逼仄狭小的玄武阁,根本没有藏身之地。
董罡锋攥紧剑柄,沉声道:“事到如今,唯有破釜沉舟了!”
“不能硬拼!”萧七忽地看了眼绿如,低声道,“殿下,我有个计策!”
朱瞻基眼芒闪烁,忙道:“请讲!”
萧七先向苍涯子挥了下手,道:“你先下去稳住他们,稍时看我的眼色,设法将他们引入大殿。”苍涯子连连点头,踉跄奔出。
萧七又将童青江也请出了屋去,才低声道:“咱们唯一的胜机,便在那玄武之秘上,稍时只有以此为要挟,才能拖延一时。只是殿下此时已是众矢之的,这两件宝物,万万不能放在殿下身上了。绿如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女子,若殿下信她得过,请将宝物交给她保管。”
朱瞻基一愣,立时会意,微一沉吟,终于缓缓取出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沉声道:“不错,他们要找的人是我,罡锋、铁骋是我心腹,我若有不测,他们也决计难以逃生。绿如是女子,反不会被他们留意。这两样宝物,交给你保管,紧要之时,务必全力逃走,将它们交还一尘掌教手中。”
绿如一愣,望见朱瞻基火热的目光,心内竟生出一阵难以言明的慌乱。
萧七叹道:“绿如,你领命吧,这是目下唯一的法子。稍时,我们用这玄武之秘的名头,或能跟他们周旋周旋。我和董大哥会全力引开他们,殿下和铁将军或许还有一线逃生之机。”
众人心内满是忐忑,对萧七的话仍是颇多疑惑。沉了沉,董罡锋叹道:“殿下,我信萧兄弟的话。”
这一路奔波厮杀,董罡锋发觉,这位金陵萧家的公子哥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不是他有多深的智慧,更多的,却是他敢于孤注一掷的气魄。而昨晚的那次长谈,更让他对这少年的头脑另眼相看。
“好,便依萧七之计!”朱瞻基咬了咬牙,又对绿如道,“绿如姑娘,紧急之时,你便独自逃生,决不能让双宝落入汉王手中。”
绿如的脸孔紧了紧,终于轻叹道:“绿如尽力而为!”她的眼波却转向了萧七。
朱瞻基的心内不由有些怅然若失:这时候竟也不跟我再说句话。他忽然有些羡慕起萧七来,为何我堂堂的一国太子,反不如这武当少年?
“太子殿下当真在这里么?”单残秋颇有狂意的大笑已在紫霄楼下炸响。
“各位爷,各位爷!”苍涯子这时赶到了楼下的大院内,颤声道,“小观只是荒山野庙,各位爷切莫在小观大造杀业啊。”
熊四海打得兴起,嫌他叫嚷得令人生厌,迎面一巴掌便向他搧去。这一掌用了几分劲道,几乎将这聒噪不休的老道打得满口血水。
一只干枯的手掌忽然伸过来,轻拂在熊四海的小臂上。只是极随意的一拍,飞熊却忽觉全身的劲道都在瞬间泄走,浑身犹如稀泥般便要瘫倒,但这可怕的感觉只是一刹那,转眼间便又恢复如常。
他脸色有些发白,回头望着拦阻他的老者,毕恭毕敬地道:“国师……”
“这玄武阁与我武当颇多于连,老弟可得客气些。”说话的老者道袍鹤氅,虽然身子干瘦,举止却颇为潇洒,正是被汉王倚为柱石的一清道长。
熊四海连连点头,暗运内劲,但觉全无异样,心内更是惶恐:这一掌若拍在我肘弯或是脉门也就罢了,但我小臂上明明真气密布,竟能让我全身虚软,山河一清,果然深不可测。
一清踏步上前,这一步迈得极是悠然,但廊下的锦衣汉子们顿时一静,先前的喧哗叫闹声瞬间止息。显然在这些桀骜不驯的汉子眼中,这枯瘦如柴的老者地位超凡。
“如何?”一清先望向单残秋,单残秋跟他眼神一触,心神也是一悚,忙过去低声耳语两句。一清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将手一挥,数十个汉王府武士便将紫霄棱围得水泄不通。
一清却向苍涯子深深凝望,缓缓道:“好熟悉的感觉,一粟道长是你何人?”
苍涯子不敢看他的眼,垂首道:“小道苍涯子,乃是此观观主,参见前辈。一粟道长乃是小道的先师,已于两年前驾鹤西归。”
“一粟师弟竟已去了?”一清浑身一震,不由拨开身后侍卫门高擎的雨伞,望向天穹,绵密的雨线直砸下来。沉了沉,他忽地探掌按在了苍涯子的肩头:“你年逾五旬,怎么我从未听说过一粟还有你这么个徒弟?”
苍涯子“扑通”一声跪倒,道:“前辈见谅,小道只追随了先师两年。”
一清垂首望着他,神色肃穆凄凉,更有几分疑惑:“一粟目高于顶,怎么会收了你这么个弟子,他没跟你提过我么?”
“前辈是一清师伯。”苍涯子跪在泥水地里连连叩头,“先师自然提过‘武当三奇’,一粟先师对二师伯您极是看重,说二师伯乃是天下第一武学宗师,倒是对一尘大师伯颇多怨言。他老人家隐居此地后,也只以医术名世,极少提自己是武当三奇之一,也没传弟子丝毫武功。”
“原来如此。”一清神色略缓,伸手将苍涯子扶起,“我与一粟,同受一尘所害。”苍涯子颤巍巍站起,只是愕然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清才慢悠悠抬起了头,道:“太子殿下,武当散人一清在此,还请现身一见!”
他声音不大,便如闲谈一般,偏偏缩在紫霄楼内的众人全听得真真切切,仿佛声音就在耳边发出。
董罡锋忽道:“殿下,戴老遗下的那革囊给我。”
萧七道:“还不是时候,革囊里面的东西是我们最后的一招。殿下,等会儿下去,你要让他们知道,玄武双宝,在咱们身上……”
萧七接下来的一番话终于让朱瞻基眼前一亮,这或许是破釜沉舟的唯一办法了。朱瞻基猛地将手一摆,道,“好,我们还没有败,大家下去。”
董罡锋只得攥紧了长剑,暗叹道:汉王各路高手会台于此,这小道观被围得水泄不通,即便是我扮作太子,这荒山野岭,连天夜雨的,殿下一人也决计难以逃脱……难道这真是天意?
绿如忽然一把推开了窗子,冷冷道:“楼下的大胆逆贼听着,武当掌教嫡传弟子绿如在此,奉掌教师尊之命,来给逆贼一清带一句话。”
楼下的一清微微一愣,随即一笑:“一尘比一粟还要老糊涂了么,居然收了你这么个小不点。他要带什么话?”
绿如朗声道:“阁下若再怙恶不悛,姑奶奶便要替武当清理门户。”
一清哈哈大笑:“好,虽不知天高地厚,倒也勇气可嘉。”众多汉子齐声哄笑起来。
朱瞻基率人昂然挺立在紫霄楼的飞檐下时,那恼人的夜雨还在漫空飞舞着。廊下的火把映照下,漫天夜雨犹如烟霾似的乱钻着,飞檐下风铃铁马发出仓皇的“叮咚”声。
汉王的人手脚挺麻利,满院瘫倒的铁府亲兵都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到了廊下。
院子里一片空旷,背后伞盖高擎的一清极闲散地站在大院当中,目光如剑般穿透雨夜,直射朱瞻基:“果不其然,得了老单的飞鹰传书,贫道一直在推算你们的路径。殿下是人中之龙,自然会走早路、走太行、出井陉。只是无巧不成书,我们竟在这玄武阁相遇,这莫非便是玄武祖师爷的安排?老单,记住了,稍时咱们须得进殿拜拜祖师爷!”
单残秋等人齐声附和,只有鹰刀风激烟听得一清的每句吩咐都只提及天妖之首,心下大是不快,冷笑不语。
“放肆!”铁骋怒喝一声,“汉王狼子野心,罪不容诛。尔等甘为前驱,就不怕株连九族吗?”
童青江觉得自己这时候也得说两旬,咳嗽了一下,道:“不错不错,既然大家都是汉王府的人,就都给点面子,通融通融,我们可是锦衣卫,我是京师有名的‘童千斤’,各位听说过么?”
院子里没人搭理童青江,甚至没人愿意多看他一眼。一清、单残秋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朱瞻基的身上。
苍涯子忽地四下里拱手,道:“一清师伯,不管如何,各位聚到这里,都是祖师爷的安排,不如咱们同去大殿,先祭真武大帝和三丰祖师。小观地方虽小,祖师爷的神像可是先师当年亲自从武当山祖庭请来的。”
一清倒是一笑:“这倒不错,到了真武道场,天大的怨仇,也得先祭拜祖师爷再说,殿下以为如何?”
朱瞻基心中暗喜,脸上却仍冷冰冰的,向苍涯子点头道:“头前带路!”
苍涯子再一通拱手,才颠颠地领路向大殿奔去。
汉王府的几十号武士自然无法拥入殿内,便在门口一字排开,紧紧锁住了出殿的正偏门。朱瞻基率着董罡锋、萧七等人昂然而入。
自回廊一路向前,转了个弯,便进了大殿。玄武阁大殿极是宽阔,帝王相的真武神像迎面端坐,两旁则分列着八大护法神将。在玄武像旁,则是张三丰祖师之像,神像右方,则是好大一片空地。空地处的青砖微有起伏,似是被什么重物砸过。
一清先望了眼空地上凹凸的方砖,叹道:“我师弟一直在此打拳吧,到老功夫不散,可惜,可惜……”
苍涯子的眼中闪过一抹酸楚,随即脸上又浮起市侩之色,叹道:“难得师伯记得这份兄弟之情……这个,先师对这小观倾注了半生心血,不过还是香火寥寥,您看这神像,至今也没贴金,边上这护法天将,颜色也斑驳了。唉,师侄无能,愧对先师嘱托,真是一文钱难倒吕洞宾啊……”
绿如急忙咬住樱唇,免得笑出声来,这活宝样的苍涯子,这时候居然会向血尊一清讨要香火钱,而那句“一文钱难倒吕洞宾”,更是不伦不类。
不料听到苍涯子这番自责,心狠手辣的血尊竟苍眉微蹙,神色凄凉地向鹰刀摆了下手:“既是我师弟的宝地,总该记得这份香火之情。”
风激烟脸色更是一沉,山河一清终于跟自己交代了,却连名字都没提。一清见他凝眉沉吟,登时沉声道:“听到了么?”
两道冷电般的目光倏地钻入心底,风激烟不由一个哆嗦,忙踏上一步,自怀中掏出两张银票,郑重递到苍涯子手中。
簇新的两张银票,上面印着山东济南府最大的钱庄“万通庆”的血红大章和辨伪双色套印图,五百两一张。苍涯子的手和嘴哆嗦起来,竟说不出话。铁骋甚至怕他心绪激动之下,将神像下暗藏密道之事给吐露出去。
不过铁骋等人显然低估了苍涯子,他哆嗦着,竟说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太子爷您瞧,一清仙长发了大善心,竟为本观做功德一千两,您是堂堂太子爷,怎么着,也不能让汉王府压下一头吧?”
连朱瞻基也不由一呆,实在猜不透他是个白痴还是狂癫,但到这时也只得苦笑一声:“罡锋,咱们也做一千两的功德!”
董罡锋探手入怀,摸出了几张银票,冷冷道:“看好了,京师老号致远堂的银票,太原府就有分号。”
“三清四御在上。”苍涯子眉眼都了开了花,喜滋滋地收好了银票,“都是托无上镇天真武玄天上帝的洪福啊……对了,各位贵客快叩拜祖师爷吧!”碰上这么一位视财如命的观主,朱瞻基、萧七等人均是哭笑不得。
一清冷笑一声,大步走到真武坐像前,四平八稳地跪倒叩拜,口中道:“无上镇天真武玄天上帝在上,弟子一清叩请祖师爷保佑弟子辅佐汉王成就大业,正本清源,使天下皆知真武大帝所选的人间共主乃是汉王殿下。弟子来日定然重塑金身,大修此山,使玄武威名永垂天下!”
他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无比,汉王府众武士无不喜形于色,铁骋、董罡锋等人则紧咬牙关。
萧七四下里打量着玄武神像,就在这幽深莫测的神像后,当真有一条暗道?
一声清脆的钟磬声响,一清已叩拜完毕,笑吟吟退到一旁。见萧七和董罡锋一左一右贴在朱瞻基身边,向神像走来,一清冷笑道:“堂堂大明太子,竟胆小如鼠,叩拜还要人来护驾?”
朱瞻基忽地将手一挥,淡然道:“山河一清何等人物?你们暂且退下。”不由分说,大步上前,自行跪倒叩拜。从人群中走出时,他看到了绿如清澈而又震惊的目光,胸中竟腾起一股豪气。
铁骋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朱瞻基大咧咧地独在神像前叩拜,此时只需一枚暗器,或是一清暴起一掌,那便万难抵御。血尊一清的老脸上神色变幻,暗赞:他不愧是自幼被先皇永乐帝刻意栽培过的,果然智勇过人。
“弟子朱瞻基叩拜祖师爷。”朱瞻基纷乱的心思终于凝定下来,清朗的声音字字不乱,“弟子此来武当,得蒙真武大帝护佑,钦赐弟子武当双宝。玄武之力加身,弟子定能荡除邪魔,匡扶天下!”
在一清的面前公然提及玄武双宝,是萧七所献计策的关键所在,这犹如赌命般的孤注一掷终于见了效,一清的眼睛在刹那间亮了起来。
“恭喜殿下。”一清的声音竟也微微发颤,“竟得到了玄武灵壶和天枢宝镜这武当双宝?”
朱瞻基站起身来,笑道:“不错,只是这两样至宝却不在我身上,道长不妨猜猜,这双宝到底在我手下哪个人手中?”
他这一笑颇有些反客为主的味道。一清不由眯起了老眼,冷笑道:“可惜殿下身边的人已不多了,此时作困兽之斗,实在无趣。”
“道长此来,就是要了断瞻基的性命,只怕此时便要向我全力一击了吧。可惜我若一死,灵壶与宝镜必然被我手下人击碎。”
听得朱瞻基这淡淡的一声冷笑,一清蓄势待发的双掌竟劲道一泄,缓缓道:“你到底要怎样?”
那一双老眼幽深而凌厉,仿佛是可怕的漩涡,要将朱瞻基吞噬。太子只觉一股妖异之气横空掠来,胸腹间寒气森森,竟退了两步。
萧七大步上前,朗声道:“道长说无趣,那我们何不来个有趣的?以双宝为赌,咱们以擂台五战定个胜负。我们若胜了,便请道长归隐江湖,不再过问世事。我们若输了,武当双宝,立时奉上。”
“小子!”一清的目光已凝在了萧七身上,冷笑道,“你的话算数么?”
萧七这一步踏上来的时机极妙,朱瞻基登觉如山的压力一轻,忙冷哼道:“自然算数!”
“好气魄,可殿下身边的人,还凑得齐五个高手么?”
一清口中笑得轻松,心下却盘算:听单残秋禀报,他们的人,只残剑董罡锋的武功稍微过得去,还有两个武当弟子也是有些根基,余人皆不足虑。朱瞻基这么做,也只是拖延一时算一时罢了。
风激烟忽道:“国师莫听他的,朱瞻基在全力拖延,只怕在等救兵。”
萧七笑道:“道长竟无此胆魄?”
为了玄武之秘,这一赌,值得一打。一清心内打定主意,暗恼风激烟竟敢插话,也不正眼瞧他,点头道:“好,一言为定,便在真武祖师爷跟前,五战定大局。”
董罡锋、铁骋等人心中都是一喜:只要答允了这擂台战,稍时乱战一起,太子便有机会趁乱溜走!
便在此时,忽听得一阵喊声响起:“开门,快他娘的开门!”喝声自大院外传来,声音洪亮,中气充沛。
一清神色登时一变:当真这般巧,这大雨夜的,他们竟来了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