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 缘
一座坟,一座建造得不太大,也不太小,相当漂亮,但又没有碑碣的坟。
一个人,一个满面风尘,鹑衣百结,似乎被甚悲哀情绪所侵,以致显得比他实际年龄,更老了一些的老年人。
一座炉,一座由三块山石,架成的炉。
一个锅,一个子平常常的煮饭、煮菜或是煮汤的锅。
既然称“锅”.锅中自然是煮得有物。
炉围着火,火炙着锅,锅对着人,人看着坟。
除了坟是安安静静以外,其余都是动的,或是不太静的。
炉虽不动,但却被那熊熊火焰,烧得毕剥作响。
火不仅焰光跳动,并也“呼呼”声响。
锅则“咕嘟”地,已被烧得翻翻作滚,并蒸腾出奇香热气。
人呢?是左手向炉中不断加柴,右手向目旁不断拭泪。
四外是青山,当空是白云,云山幽美处,蓦地起吟声。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这就是前面所说“云山幽美处,蓦地起吟声”的“吟声”。
吟的词儿,是东坡居士的(江城子)。
吟词儿的人,是个约莫二十四五,风神潇洒,极为英挺的青衫书生。
这位青衫书生,是从一条陡滑山道之上,缓步走来,但目光不时扫视四外,似乎有所寻觅。
转过了一角山崖,青衫书生目光忽凝,已有所见。
他看见了锅,看见了炉,看见了人,看见了坟。
青衫书生剑眉微扬,飘然走过,向那对坟流泪的鹑衣百结老人,深深一揖,含笑说道: “老人家,在下有事请教。”
鹑衣老人抬起头来,对青衫书生看了一眼,皱眉微叹说道:
“我因挚友新亡,情绪太坏,尊驾有何事见询,请说得越简单越好。”
青衫书生点头笑道:“在下因是西南人氏,初来浙东,路径不熟,想向老人家请教一声,这‘括苍山’中,可有处‘埋龙坳’么?”
鹑衣老人闻言之下,从一双泪渍模糊的泪眼中,闪动神光,凝望着青衫书生,扬眉问道: “尊驾由西南不辞万里,远来浙东‘括苍’,就为了寻找‘埋龙坳’么?那地
方景色虽尚清幽,并不是什么特殊名胜。”
青衫书生答道:“在下寻找‘埋龙坳’,并非为了览胜探幽,是想拜谒隐居其间的一位前辈奇客。”
鹑衣老人问道:“尊驾所谓‘奇客’是谁?”
青衫书生答道:“此人隐迹遁世已久,姓郭,名南天,昔年在武林中啸傲风云之际,得号‘天龙八掌’。”
鹑衣老人听完话后,神情微震,双目一张,精芒电闪地,又向青衫书生,打量几眼,问道: “尊驾与‘天龙八掌’郭南天,是什么样的交情?”
青衫书生似乎觉得对方问话太多,在眉宇间,有丝不悦之色,一现即隐地,淡淡答道: “慕名已久,一面未识。”
鹑衣老人叹道: “尊驾请莫要嫌我唠叨,我不懂得你既与‘天龙八掌’郭南天一面未识,却怎会知道他隐居在这‘括苍山埋龙坳’内?”
青衫书生因他业已打过招呼,遂不再嫌烦,含笑答道:“在下偶游‘六诏’,听得有人与‘天龙八掌’郭南天,深结前仇,探得他隐居于‘括苍山埋龙坳’内,欲来报复。”
鹑衣老人“哼”了一声,青衫书生继续说道: “常言道得好: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再高明的盖代豪雄,只要稍稍疏忽,也时常会在鬼蜮阴谋之下,埋冤饮恨,在下素仰‘天龙八掌’郭大侠盛德清名,遂不辞万里,赶来报讯,期使郭大侠有所警觉戒备。”
鹑衣老人忽然站起身形,向青衫书生,深深一揖。
青衫书生赶紧抱拳还礼,诧声问道: “老人家何以如
此谦礼?”
鹑衣老人叹道:“我是代我老友‘天龙八掌’郭南天,致谢尊驾见义勇为的远来盛意。”
青衫书生笑道: “听老人家这样说法,莫非‘天龙八掌’郭大侠,如今不在‘埋龙坳’内了么?”
鹑衣老人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神情说道: “尊驾仁心侠骨,更具有脱俗风神,想必也是武林一脉,可否先请把名姓赐告?”
青衫书生含笑答道:“在下姓卓,名轶伦。”
话犹未了,鹑衣老人便失声说道: “卓老弟,恕我恃老托大,你莫非就是号称‘圣手仁心’的哀牢大侠?”
卓轶伦拱手笑道: “大侠两字,卓轶伦愧不敢当,尚未请教老人家怎样称谓?”
鹑衣老人得知“圣手仁心”卓轶伦的来历之后,逐不再有疑虑之心,应声答道: “我姓周,名三畏,江湖中曾送了我个‘天琴醉叟’的外号。”
这回轮到卓轶伦俊目闪光地,向周三畏全身上下,打量起来。
周三畏皱眉问道:“卓老弟,你怎么这样对我?”
卓轶伦接口笑道:“根据江湖传言,‘天琴醉叟’周三畏是酒不离口,琴不离身,如今老人家却不仅无甚酒意,身边也未看见那具名贵绝世的‘焦尾古琴’,怎不教我诧异?”
周三畏“哦”了一声,凄然叹道: “老弟有所不知,我固挚友新亡,无心饮酒。”
卓轶伦点头说道: “酒入愁肠人更愁,借酒浇愁,本
来不是好事,但老人家的那具‘焦尾琴’呢?”
周三畏指着炉中烈火,以及炉下的一堆灰烬,神色黯然答道: “老弟请看,炉中那堆灰烬,就是我‘焦尾古琴’所化。”
卓轶伦骇然问道: “焦尾古琴是稀世难得之物,老人家把它焚却则甚?”
周三畏凄然落泪,长叹一声答道: “钟期既死,伯牙摔琴,无非是知音已逝,曲调谁赏之意。倘若将今比古,时虽移而事不异,卓老弟……”
卓轶伦见周三畏的神情甚悲,遂设法岔开话头,指着那只热香四溢的锅儿,含笑说道: “古人有‘煮鹤焚琴’之语,周老人家既然焚琴,这锅中所煮的,莫非是只鹤么?”
周三畏一面举袖拭泪,一面摇头答道: “我不是‘焚琴煮鹤’,而是‘焚琴煮骨’,这锅中所煮的是一条凶徒腿骨。”
周三畏语音方落,卓轶伦脸色忽变。
刷!刷!
两声尖厉已极的划空锐啸起处,寒芒耀目,飙轮电转地,飞来了两团急漩金光。分向“圣手仁心”卓轶伦,及“天琴醉叟”周三畏当头袭到。
卓轶伦青衫大袖微翻,忽从袖中飞出一根紫色软索,恰好自那两囤金光之中,穿了过去。
周三畏则怒啸一声,向金光来处的大堆嵯峨怪石,飞身猛扑。
但他尚未扑到,怪石之后,业已飞出一条黄衣人影。
这条黄衣人影,不是迎着周三畏来势飞出,是向相反方向退去。
此人身法之快,委实快如石火电光,一闪即逝,使周三畏空自瞠目惊奇,根本欲追不及。
尤其这黄衣人大袖郎当,从他背影望去,好似双手皆无模样。
周三畏一怔之间,卓轶伦却笑声叫道: “周老人家,此人身法太快,无从追赶,你且看看这两件暗器,或可判断出他的来历?”
周三畏苦笑回身,只见卓轶伦持着两支黄澄澄的圈儿递过。
这两只圈儿,内厚外薄,极为锋利,色呈金黄,径约五寸左右。
周三畏“呀”了一声,恍然说道:“原来是他。”
卓轶伦双眉微扬,目射神光问道: “老人家知道那黄衣人的来历了么?”
周三畏点头答道: “我已经知道他的来历,但却想先从另一方面说起,卓老弟才比较容易了解全盘情况。”
卓轶伦目光微扫四周,一面缓缓坐下,一面问道:“老人家大概仍是要从‘焚琴煮骨’说起?”
周三畏摇了摇头,神色又自凄然地,指着那无碑坟儿,悲声答道: “焚琴煮骨,还在其次,我要先请卓老弟猜猜,这坟中埋的是谁?”
卓轶伦苦笑说道:“这是难题,茫茫人海……”
周三畏接口说道: “我先告诉卓老弟,此处就是‘埋龙坳’,并以‘地符其实’四字,给老弟一些提示。”
卓轶伦听了“地符其实”四字,以及此处就是“埋龙坳”之语,不禁心中一惊,蹙眉说道: “此处便是‘埋龙坳’,郭南天大侠又复号称‘天龙八掌’。”
话方至此,周三畏又复老泪纵横地,凄然叹道: “卓老弟,你猜对了,这坟中所埋,便是我生平挚友‘天龙八掌’郭南天。”
卓轶伦听得脸色一变,周三畏继续叹道: “虽承卓老弟义胆侠肝,驰报警讯,却可惜你来迟一步,被那般无耻鬼蜮,着了先鞭,仍使我郭大哥含恨九泉,身遭惨死。”
卓轶伦剑眉双挑,目闪精芒,愤然叫道: “周老人家不必流泪,郭大侠既遭暗算,我们便应该设法替他雪恨报仇,伸张武林正义,郭大侠方能瞑目地下。”
周三畏举袖试泪,目注卓轶伦,讶然问道:“卓老弟,我与‘天龙八掌’郭南天,是生平挚友,替他报仇雪恨,自然义不容辞,你却和他半面未识,难道也愿意涉此风险?”
卓轶伦满面神光,恭声答道: “在下艺业或有不精,学识或有不够,但每见人间不平事,胸中即作不平鸣,义胆侠肝,却决不甘落人后,我万里远来,既未能替‘天龙八掌’郭大侠的生前效劳,自愿为他的死后尽力。”
周三畏听得轩眉狂笑叫道: “好心胸,好男儿,难怪卓老弟年岁轻轻,便得号‘圣手仁心’,成为名震西南的‘哀牢大侠’。”
卓轶伦摇手说道: “老人家不必再对我谬奖,我有几项疑问,想先请你给我解答。”
周三畏道:“老弟有何疑问?尽管提出。”
卓轶伦指着坟儿问道: “天龙八掌,誉满武林,郭大侠生前显赫,坟前何不立碑?”
周三畏答道: “一来我郭大哥所结仇家,太以狠毒,他此次并未能亲手杀我郭大哥,我遂暂时不拟泄漏郭大哥的死讯,免得在我风尘仆仆,四海寻仇之际,对方连泉下白骨,都放不过。”
卓轶伦恨恨说道:“这人是谁,竟会如此毒辣?”
周三畏未答他这次所问,仍自继续说道: “二来我打算等我替郭大哥雪恨复仇后,再来此补立碑碣。”
卓轶伦点头说道:“周老人家的这种打算,也有道理,但郭大侠是前辈一流好手,功力极高,他那狠毒仇家,定也……”
周三畏截断了卓轶伦的话头,摆手苦笑说道: “老弟猜得不对,我郭大哥的这位仇家,根本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
卓轶伦大为惊奇地,失声说道: “有这等事,此人是谁?”
周三畏道: “此人复姓独孤,单名一个智字,身患瘫痪重症,除了头手略能转动之外,连站都无法站起,镇日均半躺半坐在一辆特制轮车以内。”
卓轶伦诧声问道: “像这样一个残废之人,能害死武功绝世的‘天龙八掌’郭大侠么?”
周三畏叹道: “这独孤智虽是身不能动的残废之人,但他不论何种恶毒刁钻花样,均想得出,智慧之高,足称天下第一。”
卓轶伦听得皱眉说道: “这样说来,我在‘六诏山’
所闻要向郭大侠寻仇暗算之人,并不是独孤智了。”
周三畏叹道: “我郭大哥游侠江湖之际,虽然仁义如天,但既欲助弱扶倾,必与强粱结怨,仇家自然不止一个,卓老弟在‘六诏’所闻.是如何说法?”
卓轶伦应声答道: “我听得有两名江湖人物,在说什么‘何大哥业已探出天龙八掌郭南天,隐居于括苍山埋龙坳中,即将全力寻仇,以报当年的断臂之恨,我们应该助他成功,也好借此成名露脸’等语。”
周三畏双目之中,神光电闪问道: “这两人是否一个瘦小枯干,另一个则颇为雄健?”
卓轶伦点头说道: “老人家怎会知道,他们正是这等模样。”
周三畏向卓轶伦看了一眼,扬眉说道: “卓老弟,你在途中大概遇事耽延,否则以这两个恶徒的功力脚程,不可能走在你的前面。”
卓轶伦俊脸微红,点头答道: “老人家猜得不错,我在来此途中,确曾因事耽延了两三日光景,莫非……”
周三畏叹道: “这只好说是运数前定,天意难回,卓老弟若是能比那两名江湖恶徒先行赶到,或许还可使我郭大哥,逃过这场劫数。”
卓轶伦又惊又愧问道: “老人家,你这样说法,可把我听糊涂了, ‘天龙八掌’郭大侠到底是中了独孤智的暗算?还是遭了我在‘六诏’所见的那两名恶寇毒手?”
周三畏答道: “我郭大哥独居‘埋龙坳’,忽染风寒,身患重病,那两个恶寇一名邵挺,一名陆锋,也恰好赶到。”
卓轶伦听到此处,失声叫道: “原来如此,英雄只怕病来磨,郭大侠若非身患重疾,哪里会把邵挺、陆锋这等下流宵小,放在心上?”
周三畏神色伤感地,继续说道: “邵挺、陆锋进入我郭大哥所居茅屋之际,我郭大哥因病势沉重,已入弥留状态,但床前几上,却还有密封铁匣,未曾开启。”
卓轶伦道: “这只铁匣何来?是不是郭大侠自有之物?”
周三畏摇头答道:“邵挺、陆锋见我郭大哥病重将死,自然高兴异常,并因知我郭大哥藏有一册珍贵无比的武林秘籍,遂起了贪心,四处搜索.终于启匣观看。”卓轶伦目光电闪,说道:“这匣中定然有甚蹊跷!”
周三畏点头答道: “匣中空无一物,只写着血红色泽的‘独孤智’三字,但就在邵挺、陆锋注目观看之际,三个血红字迹,突化烈火喷出,铁匣也立即爆炸得四分五裂。”
卓轶伦骇然说道: “这独孤智委实心肠太毒,手段太狠,如此双重算计,却教当事人怎生防卫?”
周三畏道: “毒火喷处,邵挺首当其冲,立被烧得焦头烂额,而铁匣裂飞之下,我郭大哥也惨遭殃及,撒手尘寰。”
卓轶伦扼腕长叹道: “苍天不佑,病祸双来,郭大侠身入九泉,定难瞑目。那陆锋怎未被周老人家提及?莫非他竟……”
周三畏接口说道: “陆锋异常侥幸,只是略受轻伤,但此时我已赶到,将他点倒制住,问明情由,悲愤难平,
遂欲把这恶贼先行分尸泄恨,然后再寻他们身后之人,和那独孤智,替我郭大哥报复血仇。”
卓轶伦点了点头,正欲发话,周三畏又复说道: “谁知我刚刚砍断了陆锋的一条左腿,便有他同党赶来,把这断腿凶徒,拼命救去。”
卓轶伦想起周三畏曾有“焚琴煮骨”之语,遂恍然说道:“如此说来,这锅中所煮的就是陆锋左腿。”
周三畏凄然叹道:“我骤见生平挚友,不禁肝肠皆裂,五内如焚,一面埋葬郭大哥,一面焚琴煮骨,告慰英灵,并立誓走遍天涯,踏遍海角,寻找独孤智,以及邵挺、陆锋的身后之人,替郭大哥报仇雪恨。”
卓轶伦问道:“谁是邵挺、陆锋的身后之人?”
周三畏答道: “此人姓何,名撑天,也就是适才向我们飞圈暗算的黄衣人。”
卓轶伦点头说道: “对了,邵挺、陆锋在‘六诏山’中,曾有‘何大哥欲报断臂前仇’之语。”
说到此处,双眉忽蹙,想了一想,又向周三瞿问道:“周老人家,你以前见过何撑天么?他刚才飞遁极速,身材相貌,均未着清。”
周三畏不等卓轶伦话完,便自扬眉说道: “这何撑天有特殊标志,使人一望而知,卓老弟难道未发现他大袖郎当,比一般人少了两只手么?”
卓轶伦急急说道: “我正为此事,有所生疑,那何撑天既失双手,却又怎能发出飞圈,向我们暗袭?”
周三畏双目一张,神光电射地,向卓轶伦注视有顷,缓缓问道: “卓老弟,看来你大概对于‘宇宙六残’细
情,还不深悉。”
卓轶伦苦笑答道: “什么叫‘宇宙六残’?慢说细情,连这四个字儿,我也从未听过。”
周三畏道: “老弟请坐,你既尚未知晓‘宇宙六残’,我便详细说给你听,因为这六人均极凶恶,万一江湖偶遇,未加提防,往往会遭受暗算,抱憾终身的呢!”
卓轶伦如言坐下,并从怀中取出一只扁扁酒瓶,递向周三畏,含笑说道:“老人家请先润润喉咙,再行赐告。”
周三畏号称“天琴醉叟”,生平嗜酒如命,但如今他似因挚友新亡,哀伤过度,竟有些不愿接取酒瓶之意。
卓轶伦见状笑道: “老人家身为豪侠,不必矫情,你焚琴煮骨,目前业已告慰郭大侠英灵,将来更立誓替他报仇雪恨,可说是已尽为友之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对于这瓶酒儿,又有什么不可下喉的呢?”
周三畏连声怪笑,伸手接过酒瓶,拔开瓶塞,便咕嘟咕嘟地,一倾而尽,饮得点滴不剩。
他饮尽瓶中美酒,举起破袖,胡乱抹去唇边的淋漓酒渍,双目注视卓轶伦,扬眉问道: “卓老弟,你是文武双全的哀牢大侠,总该知道‘缺陷’是一种美,也往往会是一种力量。”
卓轶伦点头说道:“我懂得这种道理。”
周三畏怪笑说道:“卓老弟既然懂得‘缺陷就是力量’之理,我就要开始对你叙述所谓‘宇宙六残’的了。”
卓轶伦见周三畏说话时,连咂嘴唇,仿佛酒兴未足,遂又从怀中取出只白玉小瓶递过,含笑说道: “周老人
家,这是极上等的‘百花猴儿酒’,你再拿去,助助谈兴。”
周三畏接过玉瓶,凑向鼻端嗅了一嗅,不禁高兴得眉开眼笑地,现出了一副馋像。
但他虽然馋极,却似对于这种罕世美酒,舍不得立时就饮,只是嗅了几嗅,便仍塞好玉瓶,扬眉说道: “所谓‘宇宙六残’,便是六位身体上有重大残缺的江湖人物总称,更由于他们各有残缺,也就各有超越常人的特殊长处,譬如我已说过的独孤智,就是‘六残’之一,此人瘫痪多年,身不能动,但智计之高,却放眼整个武林,绝无任何一人.可与比拟。”
卓轶伦点了点头问道: “这样说来,那双手俱无的何撑天,定然也是‘六残’之一,但不知此人有何特殊长处?”
周三畏答道: “何撑天的过人特长,就是腿快,他轻功之佳,简直捷似风云,一日千里。”
卓轶伦“哦”了一声说道: “他双手既失,便自然而然地,把一身武功,集中腿部,方才遁走时的身法之捷,确实罕世难睹。”
周三畏道: “何撑天不仅跑得极快,一套‘飞云腿法’,更是独步扛湖,尤其在双腿之上,可以发出三四种厉害暗器。”
卓轶伦想起那两只圈儿,不禁失笑说道:“这种力量,果然是由于‘缺陷’而生,倘若何撑天与常人一般,双手均在,他便不会把两条腿儿,练得如此厉害。”
周三畏扬眉说道: “天下事往往奇妙绝伦,既有了个
失去双手的何撑天,便还有个失去双腿的云千里。”
卓轶伦道: “这云千里既失双腿,定然把一身功力,集中在双手之上。”
周三畏点头说道: “卓老弟猜得不错,云千里不仅指掌之力,绝世无双,他更手巧无比,能制造各种精妙器械。”
卓轶伦笑道: “宇宙六残,已知其三,还有三人不知残些什么?”
周三畏忍不住地,终于把那瓶“百花猴儿酒”,尝了两口。眉飞色舞说道: “其余三残之中,有两人是同胞兄弟,兄名司马聪,弟名司马明。”
卓轶伦不等周三畏话完,便接口道:“周老人家慢说,我来猜上一猜,司马聪定然是个瞎子,长处是耳力极强,司马明定然是个聋子,长处是目力极锐。”
周三畏摇头笑道: “卓老弟钻了牛角尖,你恰好猜得相反,司马聪是个聋子,司马明是个瞎子。”
卓轶伦苦笑说道: “聪而聋,明而瞎,真是匪夷所思。”
周三畏失笑说道: “老弟若是细想一想,也就无以为奇,这和无手之人名‘撑天’,无腿之人名‘千里’,是同样道理。”
卓轶伦恍然笑道: “我明白了,这是从竟识上弥补缺陷,也就是一般人五行缺木则名号多木,五行缺水则名号多水之意。”
周三畏继续说道: “最后一残,是个失去思维能力的浑噩之人,但一身横练,却绝世无双,臂力之强,也具霸
王神勇。”
卓轶伦问道:“此人叫何姓名?”
周三畏应声答道:“他叫濮阳勇,勇力无双,独孤智,智力绝世,他们又是从正面写实,与何撑天、云千里、司马聪、司马明等反面烘托,恰好迥异其趣。”
说到此处,目光一注坟墓,忽又伤感起来,眼圈发红地,凄然叹道: “说什么是非成败?论什么真假正邪?我一想起我那位仁义如天的郭大哥来,便怀疑冥冥上苍,是否真有灵应?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唉!”
这位“天琴醉叟”,在“唉”的一声长叹之后,居然又把那只小小白玉瓶中的“百花猴儿酒”,喝得干干净净。
但酒才喝完,周三畏便摇了摇头,皱眉自语说道:“咦!奇怪,我往日干杯不醉,常把三五十斤烈酒,视若等闲,今日怎么在饮了这样几口酒儿以后,便有地转天旋,头昏脑胀之感?”
语音了处,人已摇摇欲倒,陡然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戟指卓轶伦,恍然大悟问道: “卓……卓老弟,你……你好,你……你……你为什么在酒中做……了……”
“做了手脚”一语中的“手脚”二字,尚未说出,这位“天琴醉叟”周三畏,便已醉得人事不知,口吐白沫地,翻身栽倒。
卓轶伦微叹一声,目注周三畏道: “周老人家莫要怪我,我若不如此,却怎样救你一命?”
原来卓轶伦崛起“哀牢”,不仅武功精绝,并医理极深,不逊华(佗)扁(鹊),才获得“圣手仁心”之号。
他今日一见周三畏后,便从气色之上,发觉这位“天琴醉叟”,肝肠过热,因挚友新亡,悲痛太甚,把一腔激怒沉哀,聚于肺腑。
这等情况之下,不须再加刺激,便可使周三畏吐血身亡,再投药石,都无法生效。
惟一的解救之道,就是不着痕迹地,使周三畏在情绪方面,渐渐平和,然后再把握时机,投以妙药。
卓轶伦非但深明医理,并极通达人情,他知道像周三畏这等血性豪雄,此时为友伤怀,肝肠如沸,若加劝说,根本听不入耳。
故而,他不从劝说抑哀着手,反倒先对“天龙八掌”郭南天,惨遭暗算之事,表示叹惜。
这样作法,是先使周三畏的悲痛心情,可以缓缓宜泄。
然后,再表示见义勇为,愿为“天龙八掌”郭南天复仇,期使这位武林大侠,瞑目九泉。
这样作法,是使周三畏觉得吾道不孤,心中渐获安慰。
最后再故意听他畅论“宇宙六残”。
这样作法,是使周三畏把注意力暂时移转到叙述“宇宙六残”之上,情绪越发平静。
其实,卓轶伦用不着听,他游侠江湖,见闻颇广,对于“宇宙六残”,早就耳熟能详,深明细底。
等到周三畏说到表面上兴高采烈之际,也就是他内心中激动悲哀情绪,比较平息之时,卓轶伦遂散了他两次美酒。
第一次的酒儿之中,毫无异状,但在第二次的酒儿之中,却暗暗加上了迷魂安神药物。
周三畏饮酒以后,一语未毕,便烂醉如泥,仆倒在郭南天的墓前,呼呼大睡。
但他眼角腮边,却仍布满了伤怀的纵横泪迹。
卓轶伦好生崇敬他,点头一叹,向周三畏口中喂了两粒自炼灵丹,再替他周身按摩推拿,期使这位“天琴醉叟”,获得一个安酣好梦,便可把身心疲劳,祛除大半,不致郁为重病。
果然,他一遍推拿完毕,周三畏便已鼻患如雷。
卓轶伦慰然一笑,遂想自己也盘膝静坐,用用吐纳功夫,等周三畏醒来,再细商怎样替郭南天报仇雪恨之策。
谁知,卓轶伦盘膝坐下,双目方一垂帘,眼皮便又睁开,炯炯精光,电射而出。
因为,他听得前方小林之内,又起了武林人物的疾驰步履声息。
卓轶伦内功极好,听觉不差,展眼间,便有位红衣少女,从林中急步走出。
这位红衣少女真所谓“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无论是身材貌相,都美得不可方物。
但世间哪有绝对完满之事,这位红衣少女,虽然美到极处,却是柳眉带煞,妙目笼威,略嫌英锐之气太浓,女孩儿家最容易令人心醉的温柔气息,仿佛不够。
卓轶伦方自看得微觉惊奇,眼前香风略飘,这位红衣少女,竟未见纵跃,平超数丈,俏生生的站在面前。
不论这是“千里户庭”,抑或“移形换影”,均已显示
出对方身怀绝技,武学甚高。红衣少女的两道英锐眼神,是先看看坟,再看看“天琴醉叟”周三畏,最后才落在卓轶伦的身上,神情又冷又傲地,扬眉问道: “喂,这里是‘埋龙坳’么?”
卓轶伦心想这倒真巧,只不知她是否也来寻找“天龙八掌”郭南天?
红衣少女见他似乎心中想事,未曾立即答话,不禁怫然不悦地, “哼”了一声说道: “你这人看来倒生得一副聪明样儿,但可惜是个聋子。”
卓轶伦闻言,暗忖自己眼力着实不差,这位美得可以的姑娘的脾气,却也急得可以,果然不够温柔。
但他心中虽在想事,口中却不敢再不答话,遂抱拳一揖,含笑说道:“姑娘说得不错,此处正是‘埋龙坳’。”
红衣少女把她那两道清澄澄,朗澈澈,娇滴滴,冷冰冰的眼神,盯在卓轶伦身上,从头至脚,毫不羞涩地看了一遍,问道:“你是谁?”
卓轶伦被她问得一怔,感觉这位姑娘,委实太不客气。
红衣少女居然猜得透他的心意,冷然一笑说道: “你是否认为我问起话来,你呀你的,有点不太客气?其实你就是你,多么干脆。若再加上些‘朋友’, ‘尊驾’,或是‘阁下’等等,岂不哆嗦多事?”
卓轶伦连连点头地,陪笑道:“姑娘豪迈无伦,说得极是,在下……我叫卓轶伦。”
他因知道这位姑娘豪爽干脆,遂也不再用什么客套之语,来了个“我叫卓轶伦”的干脆答覆。
谁知红衣少女的目光更冷,娇美绝世的脸庞儿上,也傲现怒色。
卓轶伦方自心中一跳,那红衣少女果然倒剔蛾眉,怒声叫道:“卓轶伦,你怎么这样没有礼貌?”
这两句话儿,真把卓轶伦,听得有点啼笑皆非。
但他表面上却仍不得不表示“礼貌”地,堆起一脸苦笑,向红衣少女抱拳长揖,要想请教自己的失礼之处何在。
他嘴唇微动,尚未发话,红衣少女却已从鼻中“哼”了一声,摆摆手儿说道:“除非宗派隶属,辈份有别之外,人与人之间,均系平等地位,故而抱不抱拳,作不作揖,都没有什么关系。但你却为何不在我问完你的姓名以后,也问问我呢?难道你看我不起,真以为你‘卓轶伦’三字,有点卓荦不群,轶伦迈众么?”
卓轶伦恍然悟出自己确有失礼之处,遂赶紧一抱双拳。
红衣少女秀眉微蹙,不悦说道:“又抱拳了,大概又想作揖,你不要忘了你眉目间英气外宣,精华内敛,分明是位武林人物.何必再故意做作地,装什么迂腐书生?”
她说到此处,忽然嫣然失笑起来,对卓轶伦的那副异常尴尬神情,略一注目,扬眉说道:“我把你教训了好大半天,不必等你再问我了,告诉你,我叫夏侯娟。”
卓轶伦的确被对方教训得有些头昏眼花,如今既听红衣少女自报姓名,方自略定心神,含笑叫道:“夏侯姑娘。”
一语未毕,夏侯娟又复连连摇手,截断了他的话头说道:“你且慢问我,我还有话问你。”
卓轶伦无可奈何,只得苦笑说道:“夏侯姑娘有话尽管讲,卓轶伦知无不答。”
夏侯娟刚刚略现笑意的腔庞儿上,突然又布严霜,冷冷问道:“此地既是‘埋龙坳’,坳中可住有一人,名叫‘天龙八掌’郭南天么?”
卓轶伦心想巧极,这位夏侯姑娘的来意,与自己果又相同,遂毫不迟疑地,应声答道: “夏侯姑娘,在下也是来找‘天龙八掌’郭南天,只可惜我们均来迟一步。”
夏侯娟诧然道:“你这‘来迟一步’,却是怎讲?难道郭南天业已迁居他往?”
卓轶伦摇头道:“不是迁居他往,而是运数已尽,撒手红尘。”
夏侯娟悚然一惊,失声说道:“这老贼,他……他……他死了么?……”
语犹未了,如泉珠泪,便已从她那双大眼眶中,扑簌簌地滚了出来,淋得衣襟尽湿。
她为了卓轶伦的“郭南天已死”之语,悚然一惊,卓轶伦也为了她的“这老贼”三字,悚然一惊。
卓轶伦惊念方起,夏侯娟便已咬牙忍泪问道:“郭南天是怎样死的,你能不能告诉我呢?”
卓轶伦猜出夏侯娟与郭南天之间,定有什么深仇大恨,遂毫不隐瞒地,把从“天琴醉叟”周三畏口中所闻各情,向夏侯娟转述一遍。
夏侯娟静静听完,神情一阵木然,指着面前的坟墓,含泪问道:“这墓中埋的,就是‘天龙八掌’郭南天么?”
卓轶伦一来不喜谎言,二来也想借以试试这位豪迈绝伦,夏侯娟姑娘的心性如何,遵点头答道:“不错,这墓中埋的正是‘天龙八掌’郭南天,夏侯姑娘莫非与他有什么血海深仇,
连对一位业已逝世的老人家,都放不过么?”
夏侯娟好似悲怀难禁地,垂泪答道:“我虽与郭南天有一天二地之仇,三江四海之恨!但常言曾道,人死仇消,我又怎会狠毒得像伍子胥把楚平王鞭尸泄愤一般,去找墓中枯骨晦气?”
卓轶伦肃然一揖叫道:“夏侯姑娘,你莫再怪我迂腐多礼,我这是对于你明理达义的厚德宽仁,表示敬佩之意。”
夏侯娟拭泪说道:“厚德宽仁之赞,夏侯娟愧不敢当,我虽不找死人晦气,却要去找活人晦气。”
卓轶伦听了她“要去找活人晦气”之语,讶然问道:“夏侯姑娘,你第二仇家是谁?”
夏侯娟颇含感激地,看他一眼答道:“多谢你告诉我实情,郭南天既然直接间接地,死在‘宇宙六残’中独孤智及何撑天的手内,我便要把满腹怨气,发泄到这两个残废凶人头上。”
语音一了,红衣傲扬,便欲飘身高去。
卓轶伦叫道:“夏侯姑娘请暂留贵步。”
夏侯娟扬眉问道:“你不赞成我去找独孤智和何撑天么?”
卓轶伦摇头笑道:“在下哪有不赞成之理,但这两个残废凶人,并不易找,夏侯姑娘必将浪迹天涯,飘游海角,似尚不急在目前一时。”
夏侯娟目光一转,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我问了你半天,你大概也有些话儿问我,我和你一样地知无不答就是。”
卓轶伦把话音神色均放得极为平和地,微笑问道:“夏侯姑娘与‘天龙八掌’郭南天之间,有何深仇大恨?”
一提仇恨,夏侯娟便眼圈傲红,定了定神之后,暗咬银牙,点头说道:“好,我告诉你,我爹爹名叫夏侯洵,外号人
称‘翻天神手’。”
卓轶伦肃然起敬地,接口说道:“我知道,夏侯老伯是名重一时的岭南大侠。”
夏侯娟听他把自己爹爹称作“老伯”,自然心中颇生好感地,向卓轶伦看了两眼,继续说道:“爹爹与郭南天本是刎颈至交,他们并在偶然机缘之下,合得了一册武林秘籍‘百篆真经’,遂互相苦苦参究,谁知为时未久,我爹爹即被郭南天害死,那老贼独吞秘籍,从此隐居遁世。”
卓轶伦虽对素具大侠之称的“天龙八掌”郭南天,竟会有如此卑鄙之事,有些不信,但因夏侯娟言来似甚确凿,自己毫无反证资料,未便代为辩白,只好点头,随口问道:“夏侯姑娘当时却在何处?”
夏侯娟答道: “我在‘小寒山般若庵’中,随我恩师学艺。”
卓轶伦又是一惊,抱拳说道:“原来夏侯姑娘竟是‘百忍神尼’悔大师的门下弟子,卓轶伦多有失敬。”
夏侯娟瞟了他一眼,扬眉问道:“你呢?你看来骨秀神清,卓荦不俗,定也艺出名门。”
卓轶伦听了夏侯娟的赞语,不禁把适才所受教训及所忍委屈,完全清除地,慰然笑道:“我们师门中可能颇有渊源,卓轶伦是受业于‘天山醉头陀’,和‘哀牢山归云堡’堡主彭五先生等两位恩师门下。”
夏侯娟知道“天山醉头陀”,“归云堡主”彭五先生,都是与自己恩师“百忍神尼”悔大师,地位相等的第一流出世高人,故在闻言之下,点头娇笑说道: “我的看法,果然不错,除了根骨绝世的旷代奇才,是不容易被这两位前辈人物,垂加
青眼,收列门墙的呢!”
卓轶伦又受夸奖,正自有点心神飘忽之际,夏侯娟忽然秀眉微扬,含笑说道:“卓兄,我们师门中既有渊源,气味亦甚投合,萍水相逢,就此订交,夏侯娟因急于追寻何撑天,暨独孤智下落,暂时告别,绿水青山,行再相见。”
美人魔力,端的无边,“就此订交”一语,听得卓轶伦心花怒放,但“暂时告别”一话,却又听得卓轶伦默然魂消。但默然虽是默然,这位哀牢大侠,却想不出理由来,加以挽留,只好默默点头,从眼角眉梢之间,显露出一片惜别伤离神色。
英雄自古本多情,但美人呢?似乎应该比英雄来得更缠绵一些才对。
不,夏侯娟容光绝世,称得上是位极美极美的美人儿,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缠绵神色显露。
她只是微微地一举手,淡淡地一点头,轻轻地一回身,便如流水行云般,飘然离去。
不一时,红衣忽转,夏侯娟又复施展她初来时那种极高明的轻功绝技,娇躯傲一晃动,便自俏生生地,站在卓轶伦的面前。
卓轶伦以为她也惜别伤离,暂不愿走,正自心头狂喜,夏侯娟业已笑吟吟地,扬眉叫道: “卓兄,我还有句话儿问你,有桩事儿求你。”
卓轶伦点头笑道:“夏侯姑娘有话请讲。”
夏侯娟闪动着一双妙目,看着卓轶伦,含笑问道:“武林人物,多半都有外号,卓兄,你有没有?叫做什么?”
卓轶伦笑道:“哀牢一带的武林人物,曾经送过我‘圣手仁心’四字。”
夏侯娟把“圣手仁心”四字,念了两遍,扬眉娇笑说道:“照这‘圣手仁心’四字看来,卓兄不仅精于武功,并还精于医道了。”
卓轶伦赧然答道:“我恩师彭五先生,与‘一帖神医’叶天仕,是至交好友,卓轶伦侍酒侍棋之际,常得叶老前辈不吝指点,遂稍解青囊之术。”
夏侯娟“唉”了一声,皱眉叹道: “有个外号,多么神气!”
卓轶伦蓦然想起,方才夏侯娟动问自己姓名,自己因未回问,曾被她教训一顿,如今自应礼尚往来,岂可触怒美人,再蹈覆辙?
想到此处,卓轶伦立即问道:“夏侯姑娘,你的外号是怎样称呼?”
夏侯娟柳眉双剔,白了卓轶伦一眼,嗔声说道:“你这人怎么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有时尚算懂事,有时却太以糊涂!”
卓轶伦所谓“拍马屁拍上马脚”,被踢得俊脸飞红,心中发怔。
夏侯娟见状,嫣然失笑道:“卓兄,你看你这副懵懂样儿,真像只大傻瓜!我若有甚外号,哪里还会羡慕有外号之人?”
卓轶伦被她这种毫不客套的爽直言词,说得脸上更红,连耳根也微发热。
夏侯娟才不管他神色如何,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我要问你的话儿,业已问完,如今要求你的事儿,也就来了。”
卓轶伦灵机忽动,含笑问道:“夏侯姑娘,你是不是要我送你—个外号?”
夏侯娟闻言,贝齿微露,笑出声来,扬眉说道: “哈哈!
真有趣味,在一转瞬间,大傻瓜便变成了聪明鬼!外号不宜自起,应由人赠,你肯不肯送我一个?”
“大傻瓜”、“聪明鬼”,都不是什么好字眼。但吐自娇媚绝色的夏侯娟口中,却变成一枚奇异无形利箭,钻人卓轶伦心窝深处,使这位哀牢大侠,不单不觉痛苦,反而生出一种甜甜蜜蜜之感。
夏侯娟笑道:“你是在动脑筋么?我不喜欢什么‘凌波仙子’、‘寒山玉女’等虚无赞美之词,最好写实一些,连骂我都没有关系。”
卓轶伦被她这么一提,猛然想起自己适才目送夏侯娟时的心中感觉,遂剑眉双挑,应声笑道:“好,写实就写实,夏侯姑娘美似天人,风华绝代,但脾气方面,却稍嫌直率暴躁一些,我想送你个‘咆哮红颜’外号,希望夏侯姑娘莫以为忤。”
夏侯娟把“咆哮红颜”之话,反复念了两遍,神色极为高兴地,娇笑说道:“卓兄真不愧是醉头陀和彭五先生高足,端的文武全才,你这‘咆哮红颜’四字,想得多好,其中有种‘真率之美’跃然流露,我连感谢你都来不及,怎会以喜为忤?”
凭良心说,卓轶伦是一时冲动,才大着胆儿,把“咆哮红颜”四字,冲口提出。
如今见了夏侯娟的高兴神情,知道她对于“咆哮红颜”之号,居然极为喜爱,卓轶伦方把那颗腾腾乱跳的心儿,放了下来,从眉宇之间,流露出了洋洋得色。
但这种洋洋得色,不过昙花一现,转瞬间便变成了黯黯离情。
因为夏侯娟颇为高兴以后,立即向卓轶伦告别。
她仍是先前那般微微地一举手,淡淡地一点头,轻轻地一回身,红衣飘拂,袅袅生姿,走得像行云,像流水。
卓轶伦也仍是默然目送,并希望她仍像上次一样,因事回头,再复多谈数语,多聚片刻。
天下事,那得尽如人意?卓轶伦的心中希望成空,夏侯娟未再折转,她一直走到来路林边,方驻足回头,向卓轶伦看了一眼。
卓轶伦心中一跳,以为她又有什么事儿?但红衣一飘,芳踪寂寂,夏侯娟那美煞人、爱煞人的窈窕倩影,业已被那恼煞人、恨煞人的无情林木遮蔽。
若说她有情?却为何匆匆而别,不多留一刻半刻,一分半分?
若说她无情?却为何临去回眸,秋波儿那般惆怅,那般销魂?
卓轶伦在江湖风云之中,是名副其实,卓荦不群,轶伦迈世。
但在儿女情网之中,却是名不副实,他一点都不卓荦,一点都不轶伦,只与常人无异,平平凡凡,呆呆痴痴地,凝望着吞没了夏侯娟红衣倩影的那片可恶的树林,眉际深笼愁色。
他这痴痴发怔,怔得相当长久,直等那位“天琴醉叟”周三畏,从沉酣中一梦醒来,仍看见卓轶伦仿佛神思恍惚地,茫然呆立。
周三畏愕然叫道:“卓老弟,你在看些什么?”
卓轶伦这才从恍惚情思中,倏然警觉,赧然答道:“周老人家有所不知,在你沉酣入梦之际,又有人来,欲向‘天龙八掌’郭大侠寻仇。”
周三畏“哦”了一声,扬眉问道:“这人是谁?”
卓轶伦仍有点神不守舍,随口答道:“她叫‘咆哮红颜’。”
周三畏皱眉说道:“这是哪路人物,我从来就不知我郭大哥,有这么一门仇家,也从未听见过什么‘咆哮红颜’之号?”
卓轶伦警觉自己神思不属,信口失言,遂俊脸微烧地,愧然说道:“她叫夏侯娟……”
“夏侯娟”三字方出,竟把位“天琴醉叟”周三畏惊得酒意全消,跳起身来,瞠目叫道:“大侠‘翻天神手’夏侯洵的独生爱女?”
卓轶伦点头答道:“老人家说得丝毫不错。”
周三畏目注卓轶伦,急急问道: “这……这丫头现在何处?”
卓轶伦暗笑周三畏太以倚老卖老,“这丫头”三字,若是听在夏侯娟耳中,必将大肆咆哮,定把这位“天琴醉叟”,弄得啼笑皆非,灰头土脸不可。
他一面暗自思忖,一面却应声答道:“夏侯姑娘业已离此远行,不知去向。”
周三畏皱眉说道:“这丫头与我郭大哥仇深如海,恨重如山,她既远来寻仇,怎肯轻易退去?”
卓轶伦道:“我告以郭大侠业已遭人毒手,撒手红尘……”
周三畏不等卓轶伦话完,便白手指坟头,诧声问道:“夏侯娟不知道这是我郭大哥的坟么?她怎不设法开坟,戳尸泄愤?”
卓轶伦既想不到,也弄不懂周三畏为何竟如此说法?只好带着满腹惊奇,据实答道:“夏侯姑娘的心性,颇为光明仁厚,她认为人死仇消,不必开坟殃及泉下无知白骨,她把一腔仇
恨,都移转到独孤智,何撑天等两个残废凶人身上,去找他们,加以发泄报复。”
周三畏长叹一声,苦笑说道:“天哪!我这一觉睡得虽然神清气爽,太以舒服,但也太不是时候,居然辜负了我郭大哥的殷殷重托。”
卓轶伦问道:“周老人家,郭大侠托你何事?”
周三畏答道:“郭大哥托我设法把夏侯娟找到此处,说明是她杀父仇人之坟,叫夏侯娟开坟劈棺,戳尸泄愤。”
卓轶伦愕然说道:“郭大侠这样作法,却是何故?他总不会在坟中棺中,设下什么厉害埋伏?”
周三畏神色间微现不悦地,怫然叫道:“卓老弟,我郭大哥生平仁义如天,你不应该有这种侮辱他的想法。”
卓轶伦陪笑说道: “老人家莫要误会,我事先业已说明,不相信郭大侠会在坟中棺内,有甚恶毒安排。但对于他竟奉托周老人家,把夏侯娟姑娘找来,任其开棺戳尸之举,却太以莫名其妙?”
周三畏长叹一声叫道:“卓老弟,你有所不知,夏侯娟之父‘翻天神手’夏侯洵,与我郭大哥,本是莫逆好友。”
卓轶伦接口说道:“这些事儿,业已由夏侯娟姑娘,告诉我了。”
周三畏苦笑说道:“夏侯洵之死,其实是他自己炼功岔气,走火入魔,不是被我郭大哥所害。”
卓轶伦点头说道:“我觉得郭大侠德高望重,绝不会作出这种欺友夺宝的神人不齿之事,但却不懂他为何不主动向夏侯娟说明真相?”
周三畏道:“卓老弟的想法,与我相同,但我郭大哥却觉
得既已身落嫌疑,则实言辩解,难邀人信,何况当时夏侯娟尚属孩提,不易理喻,遂决心暂时含冤遁世,静等夏侯娟长大成人,练就绝艺,寻他报复父仇之际,再以最佳办法,洗刷清白。”
卓轶伦叹道:“郭大侠的这种念头,虽然不错,但人到无常万事体,他身遭惨死,撒手红尘,纵有再佳的洗刷清白办法,也已付诸流水,岂不要含冤地下,永辱令名了么?”
周三畏感慨无穷地,继续说道:“我郭大哥遁世清修,静中生慧,对于生死劫运,似已预知,他曾经特制一具小小铁匣,秘密收藏,并对我谆谆叮嘱,说是万一化身遭险,难尽天年,务请我以此匣为他殉葬……”
卓轶伦扬眉问道:“这匣中盛的何物?是不是那册武林秘籍‘百篆真经’?”
周三畏摇头答道:“百篆真经厚厚一叠竹简,我并亲眼见我郭大哥斥为惹祸根苗,累死良友,把它亲手焚去!故而小小铁匣之中,所藏何物,无法可知,但郭大哥却说只要夏侯娟掘墓劈棺,开视铁匣以后,深仇自解,冤辱自清,他便可含笑九泉,偏偏在夏侯娟来此寻仇之际,我却人事不知,昏昏醉睡,负了良友所嘱。”
卓轶伦赧然说道: “周老人家不必难过,这桩错误之事,应该由我负。”
周三畏被他提醒,皱眉问道:“卓老弟,你为何在酒内作了手脚?否则虽然心中有事,酒易醉人,但我—向沉溺杜康,哪里会醉得……”
卓轶伦被逼无奈,只好不等周三畏话完,便把自己发现他急痛成疾,然须安静疗治等情,说了一遍。
周三畏听完话后,苦笑说道:“卓老弟一片仁心,对我有救命深恩,我哪里还敢怪你,此事既已无心差错,追悔何益?我们研究研究怎样替我郭大哥报仇?并迫寻夏侯娟的踪迹。”
卓轶伦指着西面的那片树林说道: “夏侯娟是由此而来,也是由此而去。”
周三畏叹道:“括苍山已近‘东海’,除了一位震地惊天的武林奇侠,隐居海上之外,其余的蛇神牛鬼,均困中原,夏侯娟既欲搜寻独孤智、何撑天等遗迹,自必西行,但莽莽江湖,毫无着落,要想找得这位姑娘,只怕真不易呢!”
卓轶伦笑道:“周老人家,你所说隐居东海的,是哪位武林奇侠?”
尉三畏道:“是当世武林之内的最杰出人物,名列‘三奇二帝,一绝六残’之中的‘光复岛主’卫三民。”
卓轶伦知道这位‘光复岛主’卫三民,虽与自己两位恩师,天山醉头陀,哀牢山灵云堡主彭五先生齐名,合称“三奇”,但因他于“光复岛”上聚集一般先明的孤臣孽子,整军经武,企图等机缘,重复汉业,还我河山,心胸太以伟大,遂无形中渐渐成为武林首脑人物。
慢说四海八荒间的正人侠士,就连旁门左道人物中,除了真正丧心病狂,甘心忍受异族奴役,认贼作父者外,也均对这位“光复岛主”卫三民,莫不肃然起敬。
故而,周三畏一提到“卫三民”时,卓轶伦立即恭身肃立,满面敬佩神色。
周三畏看在眼中,暗暗点头地,含笑说道:“独孤智据说是隐居于‘湖北桐柏山’中,惟不知确切所在。何撑天则经常在安徽黄山一带,出现踪迹,卓老弟若是随意行侠,身无其他
要事,我们不妨便到这两处走走。”
卓轶伦笑道:“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我早就对‘始信’‘天都’‘奇松’‘云海’等‘黄山’胜景,钦慕备至,如今竟能与周老人家,结为游侣,自然再妙不过。”
周三畏闻言,遂把墓前各物,收拾干净,不使留下任何痕迹,然后便与卓轶伦结伴同往“黄山”。
途中,周三畏突然想起一事,向卓轶伦正色道:“卓老弟,那何撑天双臂俱废,但双足双脚之上,仍可发出多种厉害暗器,且件件蕴有奇毒,老弟万一与其相逢,却绝不可对他过分轻视。”
卓轶伦点头笑道:“多谢老人家指点,在下深明‘寸有所长,尺有所短’之理,从来不敢轻视任何人物。”
周三畏赞道:“老弟少年持重,真是难得,那日你发出一根紫色软索,收取何撑天两只飞环之际,手法异常灵妙,是件什么东西?”
卓轶伦含笑答道:“是根‘铁线蛇筋’,经‘一帖神医’叶天仕前辈,用灵药浸泡,九蒸九制以后,赠我作为兵刃,此物刚之可化精钢,柔之可以绕堵,任何宝剑,所不能断,着实威力凌厉,颇为精妙呢!”
他一面说话,一面并取出“铁线蛇筋”,递与周三畏观看。
周三畏接过一看,只见这根蛇筋,粗如人指,长约丈二,不禁骇然说道: “铁线蛇长丈许,并不为奇,但能粗如人指,却……”
卓轶伦不等周三畏话完,便即含笑说道:“老人家有所不知,这条铁线蛇筋,本来细仅如线,长度却有三丈六七,但精华则完全蕴藏在蛇头以下的七寸长短的一段之内。叶老前辈便
系截取此段精华,再用其他珍贵药物,九蒸九制,才涨粗长成如今这等形状。”
周三畏闻言,暗凝内家真力,劲达四梢,手中“铁线蛇筋”,果然随之坚挺,成了一根细细铁棍模样。
他好奇心动,随手凝力猛挥,龙吟脆响起处,路旁一方巨石,立被击得裂成碎块。
周三畏内劲一敛,见“铁线蛇筋”立即柔软如绳,心中不禁好生赞叹,遂递还卓轶伦,并向他含笑说道:“卓老弟好好收藏,这根‘铁线蛇筋’,真是万金难觅的罕世武林异……”
“武林异宝”的“宝。”字尚未说出,这位“天琴醉叟”,突然呆呆出神,住口不语。
卓轶伦愕然问道:“周老人家,在想些什么?”
周三畏仍自有点神思不属地,喃喃答道:“我在想贫者是否期富?贱者是否期贵?弱者是否图强?赢者是否图壮?……”
卓轶伦莫名其妙地,失笑说道:“老人家想此则甚?这些都是无须置疑的当然之事……”
周三畏摇头说道: “我知道这是‘当然’,遂要研究它们‘所以’,也就是要研究那些贫者、贱者、弱者、赢者,为什么会有期富、期贵、图强、图壮等各种希望?”
卓轶伦皱眉笑道:“这话怎么讲呢?我认为‘所以然’之故,无非是那些生有缺陷之人,要想弥补缺陷。”
周三畏目光一亮,抚掌狂笑说道:“对了,对了,谁不企图完美?谁不想弥补缺陷?我们应该利用这种自然心理,来个‘只消准备奇香饵,哪怕鳌鱼不上钩’?”
卓轶伦失笑道:“老人家兴趣真好,居然想钓鳌鱼,但那所谓‘奇香饵’,却愈不好找呢!”
周三畏伸手指着卓轶伦,轩眉狂笑说道: “谁说不好找?常言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卓老弟不就是个绝妙的‘奇香饵’么?”
卓轶伦苦笑问道:“周老人家,你怎么这样狠心,要拿我当做鱼饵?”
周三畏不答反问地,怪笑说: “卓老弟,你在‘埋龙坳’中,曾为我疗治急病,又与‘一帖神医’叶天仕,颇有渊源,定必深通医理,精于岐黄妙技!”
卓轶伦被他弄得糊里糊涂,摸不着边际,双蹙剑眉,点头答道:“我曾蒙叶老前辈垂爱,耳提面命的细加指点,自然略解青囊之术。但……”
周三畏不等他往下再讲,便即眉飞色舞,好不高兴地,接口狂笑说道:“够了,够了,领会华佗一夕语,便是人间旷代医!我们到了前面市镇之上.购备一些应用药材,再定制一块招牌,上写‘一帖神医叶天仕亲传弟子卓轶伦,专医天下疑难杂症,各种伤毒残疾’。”
卓轶伦讶然问道:“周老人家,你这么一来,岂不把我变成了个‘江湖郎中’了?”
周三畏瞪眼答道:“你作‘江湖郎中’,有甚关系?只要你当真精于歧黄,还不是一样济人救世?何况我也并不闲着,还要替你这位‘郎中’掮招牌,提药箱,当下手呢!”
卓轶伦皱眉说道:“老人家休要取笑,你这样做法,是否有什么深意?”
周三畏怪笑说道:“当然,那还用问,老弟请想,独孤智、何撑天等,均是身带残疾之人,他们若是听得有位神医,挟技济世,怎会不来求你替他们弥补缺陷?”
卓轶伦“呀”一声,好生敬佩说道: “老人家想得真高,这样一来.我们便不去寻找他们,他们也会来找我们了。”
周三畏怪眼双翻,得意笑道:“这就叫‘以逸待劳,主客易位’,卓老弟请自裁决,你到底是‘大开方便门,小试经纶手’?还是‘坐视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呢?”
卓轶伦听出趣味,豪情勃发地,扬眉笑道:“先贤说得好:‘临渊羡鱼,何如退而结网’?我们就双双搭档地,走走江湖,卖卖草药便了。”
话方至此,忽又剑眉微蹙说道: “卖药行医,原无不可,但却何必故意招摇地,把叶老前辈名号……”
周三畏听他这样说法,已知其意,连连摇手,接口怪笑说道:“卓老弟,你这就说的是外行话了。常言道:‘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又道是:‘干一行便须像一行’,我们既打算过一段卖药郎中生涯,哪里能不事招摇?倘若两位郎中,比邻而居,一位沉默守分,技赛华扁,一位大擂大吹,毫无实学。则结果包管是不招摇的这位,门可罗雀,招摇的那位,门庭若市。”
卓轶伦扬眉一笑,周三畏又复说道:“故而:凡属走江湖,做买卖的各行各业,均系三分本领‘七分宣传’,哪怕你仅与叶天仕谈过半句话儿,也要夸大为‘亲灸心传’,何况老弟还真正受过这位‘一帖神医’的耳提面命。倘非顾虑到触犯了这位叶老先生,我几乎想在招牌上,替你书写‘半帖神医’四字。”
两人计议既定,周三畏果然在市镇上购备药材,定制了布招、药箱等物,与卓轶伦一路行医卖药。
一来卓轶伦的医道真高,二来周三畏的宣传极好,这一互
相配合之下,果然生涯鼎盛,声誉鹊起。
他们走到“怀玉山”中一个小镇,也就是浙皖两省的接壤之处,两人宿店对饮,卓轶伦不禁向周三畏苦笑说道:“周老人家,你这主意,出得真妙,我们一路行来,对于夏侯娟、独孤智、何撑天等讯患,半点未获得,但却替人治了不少病,赚了不少钱呢!”
周三畏极为高兴地,狂笑说道:“当然妙啊,治了不少病,你可以积德,赚了不少钱,我可以喝酒,岂非是于人于己,皆有裨益。至于探听有关讯息方面,老弟却不可性急,我们是把‘黄山’当做第一站,且等游毕‘黄山’,再做道理,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万般无难事,独怕有心人’么?”
卓轶伦举杯笑道:“我倒并非有什烦躁不耐,而是觉得治病收钱,总有些不像侠义人物,我们以后可否……”
周三畏怪眼一翻,摇手叫道:“不行,你想免费施送,绝对不行,我有两大理由,可以提出反对。”
卓轶伦喝了一口酒儿,含笑说道:“我愿意听听老人家的所谓两大反对理由。”
周三畏应声说道:“第一点理由是掩护本意,既然卖药行医,则要钱是本份,不要钱是例外,我们何必要拘泥小节,引人起疑,致对本意有碍呢?”
卓轶伦无以为驳,只好继续问道:“第二点反对理由,又是什么?”
周三畏摆出一面孔的伤感神情,黯然叹道: “俗语有云‘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我老人家打了一辈子光棍,对于‘儿孙’之念,固已早绝,但穷愁潦倒,到处飘萍,对于苦日子却
真熬透怕透,好容易如今才有了这么一个赚钱机会,怎肯轻易放过?我这一把年纪,替你背药箱,充下手,辛辛苦苦,所为何来?还不是为了积聚几个买醉酒钱,和将来伸腿瞪眼时的棺材本么?”
卓轶伦知道这位“天琴醉叟”的辩才无碍,舌利如刀,遂含笑说道: “周老人家,我们把收钱方法,变通一些,来个‘贫苦施医,富贵加润’如何呢?”
周三畏略一沉吟,点头笑道:“这倒使得,我今夜便把这‘贫苦施医,富贵加润’等八个字儿,添写在卖药布招之上。”
话方至此,店家进房禀道:“有人求医,用轿来接。”
周三畏扬眉笑道:“卓老弟生意来了,对方以轿延医,显系富贵之家,你不可忘记适才所定条件,要多收他几文脉敬。”
卓轶伦白他一眼,向店家笑道:“我们不惯乘轿,只由来人引路同去便了。”
店家陪笑说道:“来人说是病家远居深山,步行不便,才特派轿夫来接。”
卓轶伦方一沉吟,周三畏业已怪笑叫道:“卓老弟,这位病家,可能与众不同,我们就莫拂对方好意,乐得歇歇腿儿,坐轿去吧!”
“与众不同”四字,听得卓轶伦会心一笑,遂与周三畏分坐对方所派来的两乘小轿而去。
果然不仅小轿所经,尽是崎岖山路,那四名轿夫,更复健步如飞,履险若夷地,走得十分快捷。
卓轶伦与周三畏均自心中雪亮,知道这次的延医病家,定是绿林人物。
走了约莫顿饭光阴,小轿停在一片山庄的大厅之外。卓轶
伦与周三畏,才一下轿,便有位自称苏建祥的文生打扮之人,恭恭敬敬地,把他们接进厅内。
厅中陈设,华丽异常,绝不像是什么山居隐逸模样。
卓轶伦等侍役献过香茗,便向苏建祥问道: “请问主人,病者何在?”
苏建祥陪笑答道:“在下只是这‘红叶山庄’中的一名宾客,患病之人,才是庄主。”
卓轶伦道: “贵庄庄主,既感违和,便烦苏兄请出一见,或是引我前往病室,因早点诊断下药,才好使病者安心。”
苏建祥闻言,便站起身来,把卓轶伦、周三畏,引往大厅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