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剑底情仇

“故京软红十丈,柳丝十里飘香。”时间是前清盛世乾隆年问,地点是历朝金粉、红墙绿瓦的北京城。是初秋的日子了,尤其是入夜,北京城更显得颇有凉意。

三更天,叶砚霜从小床轻轻起来,唤了两声娘,不见母亲回答,知道已入睡。想到自己眼前的遭遇以及母亲的病,不由得一阵心酸,差点流下泪来……他慢慢地推开这扇小窗,一片月光射入了斗室,皓洁的月光正照着这年轻人,好一副俊貌:方面大耳,剑眉星目,颀高的个儿,白皙的皮肤,猿臂蜂腰,英俊中别有一股书卷气息……

他深锁着双眉,满脸倦容,像是大病初愈,忽然抬起头,低低地语道:“师父,弟子今夜有负师恩,要行不义了……”他轻轻地走到自己小木床边,由床下拉出了一口小藤箱,里面是一套紧身黑缎夜行衣和一副鹿皮革囊。他很快地穿上这身衣服,佩好革囊,把一条油松大辫子盘在颈上,在辫尾打了个麻花结几,这才由褥下抽出了一口剑,只见这剑鞘上古雅斑纹,已知绝非凡品。叶砚霜系好了剑,不由得剑眉一挑,满面青霜。只见他单手一按窗沿,一长身已出了窗外,随即带上窗,真个快似狸猫,落地如棉。

他看了布满天空的星斗,一弯明月正被阴云遮住,显得冷阴阴地,正是夜行人出没的绝妙好时,不由得面色一冷,一拧身已上了房,再一杀腰,直似脱弦强弩,只一瞬,已消失在阴影里。

一阵急驰,也不知走了多远,他在一家大宅门口驻足,看了看这宅门,好大的气派!门前是一对青石大狮子,古铜色的正门上扣着两个大铜环,映着月光闪闪生辉;再往墙里看,隐约地似见雕梁画栋,古树参天,端的好一座王公府第。他略为打量了一下周围地势,不禁暗自点头,背后手问了问身后长剑,只一晃身已上了丈许高墙,再一飘已入院中,眼前是处处朱栏,花木绕宅,假山小桥……真个幽雅已极。他隐身在一块假山石后,打量眼前形势,一丛丛的屋角也不知有多少间,这年轻人内心一阵跳动……终于一跺脚,自语道:“好坏只此~次。”

现在他才看到有一面长匾高悬正厅门首,隐隐地尚可辨出“九门提督府”五个大金字,不由眉头一皱,暗想:“这九门提督姓铁,曾和父亲有深交,平日居官公正廉洁,我似乎不该在此下手……”

忽然他听到身后有异物走动,一回首,不由暗暗心惊,原来竟是铁府所饲养的一只斑斓藏犬。这犬出自藏北名种,听嗅极灵,凶猛无比,平日白天向关于笼中,入夜才敢放开,这时似已发现假山石有人,竟往这走来。砚霜当时一急,顺手弹出一粒石子,落于数丈之外,这狗一声闷吼,竟飞快往石子处扑去。砚霜乘机就往上窜,不想还未起就闻左侧疾风扑到,一侧身始看清竟又是一恶犬,状同前,一声不响往自己颈下咬来。好个叶砚霜,此时只见他往右一侧身,轻舒左掌握住这狗前爪往前猛带,右掌暗运内力“小天星”掌力,只三成劲向外一吐,这狗只悲嗥半声,头骨尽碎,当时了账。砚霜虽轻而易举料理这狗,也不禁暗惊这铁府戒备森严。经此一斗,倒打消了他前思去意,生怕那狗再回来,哪敢在此再待,一连几纵又出去了几层院落。眼前景致更较前为佳,一个半圆的月牙门,深露于藤萝花下。砚霜由门内往里看,见有一处雕栏的绿窗尚透着微光,他贴于窗下隔着帘缝往里看,只见一个女童儿,头上扎着两个舍角儿,身上一套大红睡袄,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在桌上找物,一会才拿起了一柄拂尘,一面嘴里还说:“叫我好找,看我不把你们这群东西都给轰出去。”

砚霜猜想,这说不定是哪个哥儿的小丫环,半夜被蚊子给咬醒了,起来找东西赶蚊子,心想时机难得,想着就见小“r环端着灯要往里走,连忙一闪身来到这房门口,用手在门上叩了两下,就听里面那女童问:“谁?”砚霜也不答,又敲了两下,这丫环一面说:“真怪,半夜三更这是谁?……”一面就听里面开门锁声,随着就见这门“哑”的一声开了……

还未容这丫环看清有人没有,就觉得一阵疾风由顶上掠过,随觉得背后腰眼上一麻,一阵昏迷,人事不省。

砚霜以快身法进屋,点了这女童的睡穴,把她移至这屋椅上,见她脸色微红,用手一试出气均匀,知道不会有何伤害,至多明午自会醒来,这才就着那灯光把这屋一打量,不由暗暗佩服这主人竟是个饱学之士。

原来这是间小书房,有一张红木雕花的书桌,文房四宝齐列桌上,尚有四张小型太师椅立于两边,有两个空花小几夹于其问,地下是猩红的藏毡,四壁有六幅工笔花卉立轴,还有一面样式古雅的七弦琴,突然,他竟发现在左墙上尚悬着一柄古剑,不禁暗暗一惊,心想这屋主人,不仅是文雅之士。且尚是一武林高手,只由这剑能悬于丈许颓壁,如不用梯凳颇不易为,不禁望着那剑呆起来了……

半响他才定下心,心道:“砚霜呀!砚霜!你此番夜入人宅,非好即盗,如不慎于从事,只怕往日英名就要毁于今夕了!”他几乎要转身回走,突然他想到那垂危的母亲,不禁重鼓勇气,又往里走了十来步。

走出这个书房,就嗅到一股温香。他用手揭开了这幅丝帘,眼前是一张黄铜的西洋床,粉帐半开,还有一面古铜大镜立于床侧。奇怪的是,床上被褥凌乱,像是才有人睡过的样子,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面红过耳,心想:“这分明是女子闺房,如今半夜三更,我堂堂男人来此做什?”急忙回身,却见一列木箱横于墙角,把心一狠,心想:“我多少拿点东西,方不负此一行。”他顺手一按身后宝剑哑簧,“呛!”一声低吟,宝剑出鞘,带起一缕奇光,剑身如一弯秋水可鉴人手发,阴森森的确是一口宝刃。砚霜见剑已出鞘,不再犹豫,平伸剑身,把剑尖对准第一口箱上铜锁,只一振腕,铜锁落地,他剑交左手,定了一下几乎要跳出口的心,揭开了这大箱盖,只见内里尽是些女用衣物,质料俱是上材,心想:“要这些无用。”突然他发现有一红木雕纹小匣置于箱角,顺手拿过匣,见并没有锁,打开来里面竟是一双翠镯儿,颜色碧绿,知非凡品。心想这定是主人心爱之物,不忍都拿,仅取过单镯揣于怀中,把匣儿又放置原处,然后盖上箱盖,却已吓得冷汗直流。

一切就绪,他来到原先书房,在案上拿起了笔,饱蘸墨汁,正欲与主人书明自己苦衷,所借饰物日后必还,不想拿起笔似觉有异,再回头不禁大惊,原来适才被自己点穴熟睡的女童,此刻竟自无踪,再抬头往墙上看时,那长剑却只剩下了个鞘儿,暗想今夜得遇劲敌,这人好俊的一身功夫,竟能在自己身前出没如常,只这身轻功就不在自己之下。当时哪还敢稍留,把笔放下,轻挥右掌,那残烛应掌而熄,一拉门急纵而出。

当他发现落足处竟是一片琉璃瓦,不禁深悔来时大意,竟未换鞋,如今在这浮有薄苔的瓦面行走颇感不便,还未容他想得太多,就听耳后不远一声低叱:“无耻之徒,打!”三点寒星,两上一下带着一阵轻啸一闪即至,低头已自不及,一急竟使出了师传绝技“金蜂戏蕊”,左足尖点地,全身旁倾,扑噜噜风车似的转了个大圈子,接着右足着地,一个“金鲤倒穿波”,全身后仰,竟窜出足有三丈,随听身旁暗器叮咚落瓦,竟是三粒“五芒珠”。

砚霜立定身形,不禁暗叫好险,哪敢大意,再往发暗器处看,一片寂静,哪有丝毫人影,越发认定来者不易对付,尤其方才叱声语音虽低,分明是一少女口音,更感面上讪讪。

他在暗处看了一会儿,不见丝毫动静,不觉胆子又壮了些,同时肚内饥肠辘辘,知道自己一天未食,入夜尚如是奔劳,竟感到微微不支,心想:“凭自己一身超人轻功,如尽力施展出来,也未尝不能将此妞缀下。”想到这,低头紧了紧鞋,气沉丹田,竟施出上乘轻功“八步凌波”,如脱弦之箭,又似跳震星丸,瞬息间已出了这王府七八里,面上已见了汗,才驻足一小庙,回身看时,哪有敌人痕迹,方自庆幸,不想却闻得房上有人娇语道:“尊客好一身轻功,只可惜既光临寒舍,却为何偷偷摸摸?今天姑娘不才,要代父勉留侠驾了!”说着人影一晃,眼前已婷婷玉立地飘下一少女,轻移莲步往自己走来。

只见她单手背剑,长发垂肩却缩了个鬏儿,一身浅绿缎紧身夜行衣,面似桃花,一双大眼睛含着无限深情,却令人不敢逼视!微风里长发微扬,直如玉树临风,此时面容温沉,似在等着回话。

砚霜见此女面貌之美,生平罕见,说话又如此大方,此时被人家问得张口结舌,不禁羞得把头一低,想到:“此女分明看见我所为一切,却装着不知,以此看来似无恶意……”忽然又想到自己开箱盗物,分明盗贼行为,还有什么可说……猛一抬头,竟和少女目光对在一处,就觉对方眸子内含有一股精气,愈发令人羞愧,当时一跺脚,回身就跑。

这次可没有那么容易跑,才一举步,就听身后少女冷笑道:“要跑可没那么容易,把那柄剑给姑娘留下。”就觉背后金刀劈风之声,这少女竟真砍,来势还真凶。叶砚霜心想自己到底理屈,何况对方又是个女流,自己总觉得对这少女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又想看,又怕看。这时虽觉少女剑到,竟忘了躲,眼看冷森森的剑锋已堪堪刺上,少女竟把剑往回猛一带,一个收势“细胸巧翻云”,在半空直如苍鹰般一个大转身,还是落在叶砚霜对面,满面娇嗔地道:“你到底想死想活?怎么连这么大的宝剑都看不见?不是怕污了我剑,你早就没命了。”

砚霜又跑不成,打吗?自己实在又不愿,再说这女孩一身功夫实在不易多见,心中一面佩服,一面更惭所为,由是愈发地不想打了,这时看那少女满面娇羞,瞪着一双妙目注定自己,不由得胀红了脸说:“姑娘,你这是何苦……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所取之物多则一月少则十天,必定躬亲奉还,还是让我走吧……”

“不行,你要走也可以,得把剑给我留下,我们一物换一物,这样我还不太吃亏……”

话未完,见砚霜双目旁视,知道他又想逃,心想这次非给你点厉害瞧瞧不可,表面仍装作不知,又接下去说:“看你也非下流之徒,怎么做出如此卑鄙之事!……真令人不解……”

叶砚霜被这少女冷一句热一句,直羞得面红耳赤,幸亏是深夜,否则真恨不得有个地洞让自己钻下去才好,这时听见少女最后之言,也不禁有些难堪,心中暗想:“我再让你一次,若再逼我,也说不定得给你点颜色!叫你知难而退……”想着脚可没停,一腾身竟由少女头上掠过,脚下加劲,竟展出十年所学轻功,一路翻腾,往回路急驰。

那姑娘见砚霜这一急驰,直似脱弦之箭,也不由暗暗心惊,心想:这少年到底是何人?

这一身功夫真令人可爱,尤其那一张俊脸映着月光……叫人真舍不得下杀手,可是看他屡次想逃,连自己人正眼也不瞧……不禁微愠,此时见他竟由自己头上掠过,不由得一声娇叱,也展出平生所学,兔起鹤落,随后猛追。

也不知追了多久,两人都感不支,尤其是砚霜,这一月来扶侍母亲病几未合眼,更加上一天水米不打牙,此时额角已见汗,出气有声,回头看少女虽被自己拉下一段距离,但自己真想逃出她眼底,目前体力实办不到,心想你既一再相逼,就怪不得我了!

他站定了身形,略一喘息,少女已跟踪而到,因来势太疾,一时不易收足,竟窜出丈余方收住脚,此时也香汗淋漓,娇喘不已,回头用剑指着砚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砚霜站定身形,本待发作,此时见少女累成这样,心中不忍……一时竟也呆在那儿。

还是少女先开口,她娇喘稍定,左手理了一下拂在面上的凡根秀发道:“哼!好俊的功夫,为什么不跑了呀!”

“姑娘,你这样一再相逼,这是何苦……”说着揣手入怀摸出了那支青光闪烁的翠环,双手平托,往少女处走了几步,接道:“请姑娘原谅,我实在不该……夜入贵府,更不该拿了这只镯儿……还是请姑娘把它收回吧!”

这举动倒真出乎少女意料之外,其实自己明白自己苦追这年轻人,哪里是为了这只环儿!但眼下仍不肯服输道:“谁希罕这东西?被你们男人沾过的东西,我一辈子也不会要,我要是想要还会叫你留到这会儿?”忽然她止住了话,想想不该这么说,又接道:“不过东西先放在你那里,可是没有这么便宜叫你还,……这样吧,你既背系长剑,必定是个会家,我们不妨应应招儿,你如能胜我,不但环儿送你,还可许你逃走……要不然,可没那么简单……

砚霜此时真是窘态百露,手中翠环人家又不要,收下吧,当着人家又不好意思……一时面红耳赤。

少女见他如此,心中似甚不安,不由一上步,平出剑身,一式“仙人指路”往砚霜胸口点来,一面口中喊道:“别怔着啦,看剑!”

砚霜此时见少女剑带起一缕青霞,眼看已近自己胸前,不由得右脚往后一退,伸右手三指往少女持剑右手脉门便抓,明面是夺剑的样儿,却暗含着拿穴的高招,眼看已快挨着,不想少女猛一收招,一个转身出去丈余,口中还说道:“你既客气不亮剑,我也不便欺你,倒要领教领教你掌下高招。”一面还剑于鞘,不禁噗嗤一笑道:“你看我急着追你,竟连剑鞘也未带来,怎么好呢?”

砚霜见少女一派天真,哪似敌对模样,心中早存好感,此时见少女竟无处插剑,又想放在地下,可是又怕丢掉,竟皱着眉毛左顾右视,不由得一声低笑道:“既是如此,我还是陪姑娘玩玩剑吧!”

他说着一抬右手,“呛”的一声龙吟,宝剑出鞘,带起一条银蛇,随着右手一拧,倒提着剑,左手并二指,轻抚剑身,嘴中说道:“请姑娘手中留情!”

姑娘见对方亮出了剑,不由得心中大喜,心想你到底还是得打。她也平伸剑身,左手平搭于右手腕上,摆开了门户,嘴中也客气道:“哟,还客气,我可不敢当。”

砚霜见对方一亮门户,心中不禁一惊,原来这少女竟是“恒山”派的弟子,久闻“恒山”派以“七十二手越女剑”驰名江湖,怪不得这女孩一再逼自己使剑,看来自己的确要小心了!

经过这一番歇息,二人精力都已大力增进,少女知道砚霜决不会先出剑,自己也不再客气,一上步,手中剑“玄鸟划沙”,正是“天魔剑”起式。

砚霜见少女起剑竟如此凶狠,心中不禁暗惊,知道这天魔剑乃恒山老尼得意招式,共分三十六式,虽不如“越女剑”难以招架,亦甚狠毒,哪敢大意,此时见剑已快至胸前,猛一翻腕,挡开了少女来剑,两剑相碰,击出无数火花,各自一腾身,不由自主地看看自己宝剑,是否被对方砍坏。

砚霜见宝剑丝毫未损,少女低头看时却见锋刃处有半粒米大小的一个缺口,不禁心痛万分。因此剑乃师父恒山老尼镇庵之宝,剑名“石雨”,虽不能说削金断玉,却可称得上吹毛断发,平日自己爱如珍宝,向不轻用,不想今日一时大意竟被损伤,哪能不痛惜万分!由是不禁迁怒砚霜,娇叱一声:“还我剑来!”身随剑转,“刷”、“刷”、“刷”一连三剑,带起三团光圈,名为“三环套月”,竟逼得砚霜连退四五步,方才站稳。

砚霜见无意间把少女宝剑损伤,内心也颇为不安,此时见少女状如疯狂,不容自己有说话机会,心想不如先把你制服,再向你道歉,那时看你还有何话说。想至此,也不客气,低声道:“叶某得罪了!”只见剑走轻灵,左舞右盖。全身上下直似无数银蛇盘绕,冷气森森,煞是惊人,竟是仗以成名武林、人所敬仰的“一字剑”。

那少女此时见少年人竟施出了武林绝艺“一字剑”,毫不畏惧,低叱一声,展开了“七十二手越女剑”法,窜高纵矮,“点”、“挑”、“崩”、“刺”,一时间竟连打了十余招不分上下。

这一阵急斗,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轻灵时如夜蝠穿梁,稳重处如泰山矗立,见招攻招,见式破式,看看东方竟渐露曙光。此时二人竟忘了疲乏,愈打愈猛,都不由得对对方钦佩万分。

这时少女见久不能胜,惟恐砚霜还有绝招在后,自己不敌,一着急竟施出了恩师亲授以救命的临危三招。只见她猛一转身,见砚霜剑由后至,竟故作不知,全身好似向前一跄,避开身后之剑,随即猛挥右手长剑,好一招“孔雀剔羽”,竟把砚霜惊出一身汗来,随见她低叱一声,飞起了无数剑花,全身上腾,举左足点开了砚霜锋利剑身,寒刃下穿,右足竟在混乱中飞往砚霜左肩“肩井穴”点来。

砚霜见少女竟施出自己见所未见的怪招,一时竟不知何以招架,心想:“罢,罢!你竟拼命,我也不容你了。”只见他仰面朝天,突收左肩,只一抽身已滑至少女身后,容他抽身再快,冷森森的剑锋已滑衣而过,黑缎的夜行衣上,斜开了两寸多的一道裂缝。

少女一飘身窜出丈余,一声娇笑道:“承让了!”突然她脸色铁青,把脚一跺,如飞鸟穿林,投入黑密密的树林,只几腾身已不见芳影……

剩下了既惊且愧的叶砚霜,半天才把宝剑入鞘,同时由衣袋内取出绸中一方,小心包上了左手的一缕黑物,那竟是一缕既黑且秀的头发……

不远的大树上,微微有一声叹息声道:“孽缘!孽缘!”那声音低得仅有他自己听见,随见那树上飘起一股白烟,竟是一须发全白的古稀老人。

现在这年轻人带着懊丧、失望,像失去了灵魂似的往回家的路上走着,想着,想着,走着,竟流下泪来……

他推开了那扇小窗,飘身入内,见母亲竟气息均匀地熟睡,不禁暗感惊异:“今天她老人家怎么竟熟睡至此?”在愁苦的脸上,第一次裂开了笑纹。他脱下夜行衣,小心地放入箱内,置好了剑,左手拿着绸中包儿,右手是光华闪烁的翠环儿,看看这边,又望望那边,状如呆痴,那娇柔的倩影慢慢又上了眼帘,不知不觉中他吻着那缕青丝……

忽然他张大了眼睛坐起身来,一挺身下了床,举手拔下了墙上一柄银色匕首,“扑嗒!”落下了一个沉重重的小布袋,还有一封白色的书信。

他一见书信封面,笔力苍劲,只飞书着四个字,“字示砚儿”,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暗暗道:“这分明是恩师的笔迹,那我今晚所为……”

他抖着手打开信封,见内中除了给自己的一张外,另有一封未封口的信,他也来不及看给谁的,先读自己的要紧,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砚儿如晤:今夕汝所为,吾已尽知,念汝出自孝心,不加责罚,留匕示警,暂记汝首,黄金百两,可用以奉母病,书信一封亲交铁提督,一切依言行事,不得有误!

南天秃鹰

不由惊吓得两齿相战,再看那另一封信,上款是:“亲呈九门提督府”,当中写着“铁提督镜庵勋启”,下款:“南天一草民恭上”。心想这封信分明是给铁提督的,为难的是竟叫自己送去,万一再碰上铁府小姐,岂不麻烦?但师命如山,哪敢违背,不禁皱起眉头。这时就听到母亲有转动之声,知已醒转,连忙收起各物,恭趋问安道:“娘今夜睡得真好,竟一直没醒过,想必这病大有起色了。”

叶母吟道:“是砚儿么?真怪,我今天竟觉得好多了,想是老天有眼,竟叫我这垂死之人能以复生……”她哪里知道,昨夜南天秃鹰竟潜至身侧,用点穴手法点了她的昏穴,再以“小诸天大推拿法”打开了她全身三十六处穴门,故而气贯周天,一夜之间病已去了多半。

此时他母子在这庆幸,却不见在那深府禁院的铁府,那位铁提督的掌珠铁守容小姐,此时香肩连耸,如带雨梨花,哭得天昏地暗……

原来这位铁小姐,乃老提督铁镜庵的唯一爱女,平日疼爱十分,生才弥月就多病,一直到十岁那年,药罐每日不离,北京城远近名医几全请遍,还是只能保持病情不再恶化,想复原势比登天还难。

提起这女孩的病来可真怪,这全府上下很少有她喜爱之人,除了父母及贴身小丫环以外,别想叫她多说一句话,每日昏睡不醒,食量极微,清醒时是每年春夏秋三季,冬季整月卧床,全身软瘫,直如中风症,这一来可把这铁提督夫妇急坏了,访医外还张出了告示,令人遍贴各省州府,凡能医好此症者赏黄金千两,半年来应者不绝,可真能治好者却无一人。

这一日,这位铁小姐的母亲钱氏,正在房中伴女习诗,忽然见爱女放下笔来,喜极叫道:“妈,你听这是什么声啊?怎么我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妈,你叫这人来吧……”

这钱氏见爱女突然高兴,尤其这笑容,连自己还是生平罕见,不禁惊喜交加,一把把她搂人怀中,再竖耳听去,哪有什么美妙音乐,竟是一出家人木鱼声加上断断续续的梵唱之音,不禁一怔。

此时这位铁小姐,竟挣开母怀,喜极欲狂地扑至窗前,推开了那雕栏小窗,叫道:“在哪里呢?在哪里?”只看见一丛丛的花树,哪能看到这出家人,似乎急得要哭出声音来了。

铁夫人见爱女竟从床上扑下,不禁大惊,连忙扑过去抱住爱女,遂又高呼来人,叫小丫环赶快传人到府外去请那出家人快来。

过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始见有两个丫环伴着一风尘仆仆的老尼,这老尼左手拿着一大如面盆的红色古铜木鱼,右手拿着鱼签,宽大的僧衣被风吹得左舞右扬,再加上慈眉善目,竟同画上仙人一般,令人肃然起敬。

此时铁夫人已亲自迎出内房,见老尼这模样,也不由敬仰十分。这一走近,始看清这老尼竟没有右耳,一件僧衣非丝非麻,两眸子内每一开合闪出异光,不禁更生敬仰之心。此时见老尼目不斜视,也不见她怎么走,步法竟快得出奇,后面两个婢女跑着还跟不上,转眼已来至自己身前,一弯腰放下了手中木鱼,双手朝夫人一合十,口中说道:“善哉,善哉!不知这位女施主召见贫尼有何见教?”

铁夫人连忙跟着双手合十,口中连道:“岂敢,岂敢!只因小女经年多病,卧床不起,今日听到神尼梵声,意思朝见神尼仙驾,故令人往请,不恭处尚请师太宽宥。”

这女尼闻言连道:“施主何必过谦,既如此就请领见令爱,贫尼尚略擅医道,或能薄效微劳也未可知。”

铁夫人闻言大喜,连声道:“既如此,那真再好不过了!若能治得小女之病,无异我夫妇再世恩人。”一面令丫环与师太看茶,说着回身让请老尼先进,这老尼也不客套,迈开大步往内就走,穿过一间书斋,进了内厅。

忽然这老尼看看内厅小门上的一对门环,回首笑对铁夫人道:“施主你看这环儿,想是年久都不行了。”说着以那长大的袍袖往那环上拂去,只听得一声“呛!”那粗如手指的一枚铁环竟应袖而折,“当”的一声落于地上,把身旁各人,都惊得张口结舌。

铁夫人到底不愧出身大家,虽一向不曾接触这类江湖异人,但一生博读经书,知悉似此异人并非无有,此时虽惊奇万分,并不形于颜色,反而对老尼一笑道:“师父真神人也!请进吧。”

这老尼有意耍这一手,试试这位夫人胆力如何,故而暗运内家真力于衣袖,虽只一拂,何异千钧。

此时老尼见夫人面容非但无畏惧之色,却甚从容,不禁暗暗嘉许。

说话间已来至卧室。此时那铁守容小姐早等耐不及,引颈大叫:“妈,快把师父请进来吧!”

老尼赶上两步,细细地端详这女孩良久,才抬起头低念道:“善哉,善哉!好一副‘六阴全真相貌’,可惜贫尼竟早年未悉,以致委屈你了,孩子!”她伸出了修长如玉的手,轻抚着这女孩的顶门,嘴角带着慈笑。

这女孩此时见了老尼非但不惧,尚伸出小手拉住老尼如玉之手,嘴中连声求道:“请师父再念念刚才念的那些经好不好?”娇憨之态,竟同依母。

老尼闻言不禁接连点头,回首对铁夫人道:“此女先天性根至善,如能从佛定能光大吾祖,使佛门昌盛,只是双眉斜挑,一生恐难逃‘情’关这字,要想成佛非来生不可了!”言罢似微微摇头叹息,不久接道:“总之,是人间英才,不可多得……”接着又道:“所患疾病,乃先天遗留之‘六阴血脉’,如不打通至多再能活上五年。贫尼曾潜修易经,然多年未用,也不知尚如意否,且看此女造化如何吧!”

铁夫人闻得爱女最多仅可活得五年寿命,不禁泪如雨下,一把抓住老尼右手道:“请师父务必救她一命!”说着竟要屈膝下跪……

这一下可吓坏了老尼,怎经得起铁夫人如此大礼,不禁回身避让,单臂扶着夫人,口中连道:“夫人免礼,这万施不得,岂不折煞老尼了!令爱之病,并非无望,贫尼这就与她医治……”

铁夫人但觉老尼手搀处,竟同钢爪般,休想移动分毫,想跪也跪不下去。这时老尼道:

“夫人请外出稍候,待贫尼与令爱治病要紧。请夫人令人取来热水一盆、毛巾数条即可。”

铁夫人依言行事,老尼这才挽起大袖,由身上拿出一竹筒儿,内里满是竹签,走上前先摸摸女孩脸道:“你不要怕,师父给你治病,等病好了我还要教你本事呢!你要不要学?”

那铁小姐竞乖乖地说:“师父,我不怕!我要跟你学本事。”

老尼这才叫她闭上眼,自己去把门关上,然后叫女孩脱下衣服,伸右手食指于女孩右乳旁“期门穴”上轻轻一点,这女孩但觉一阵昏眩不省人事。

这老尼一切就绪,把毛巾浸于滚热水中,轻舒玉手,一块块用竹签挑起,待略凉,始平铺女孩全身。轻轻用手在上抚拿。老尼洁白的头上,热汗如黄豆大小纷纷落地,少女亦全身火热,满身大汗。老尼这才取下毛巾,将预备好之竹签三十六支,支支插入女孩的穴道,然后才坐于床沿略为歇息。

这“金针开穴”之术,乃易经中最难之篇,施术之人,非内功有极深造就者不能为,运时要将自己本身内力贯于十指,就着热中把力硬贯于人体,故此消耗元精甚巨。

此时见老尼面如黄蜡,然恐功亏一贯,竟勉力等候。少女渐渐鼻端发出低微呻吟,全身颤抖,支支竹签都随着摇颤不已,状似痛苦已极。

老尼知成功在即,略闭双目,将仅有的内力贯于双掌,走于少女头前,两掌平伸,俱抚于女孩顶门,猛一开目,喝一声“好!”双掌一登,三十六根竹签,如同三十六支竹箭,支支飞起。

少女大呼一声:“痛死我了!”竟哇哇连吐两口紫血,随着睁开双目,痛楚大减,翻身就要下地,遂听一萎靡细音从地下发起道,“痴儿……快平睡,万不可动。”竟是老尼声音。

女孩往发声处一看,不由“吐!”一声哭出来了,只见那老尼,面如金纸,软瘫于地,背靠着桌腿,分明为救己而受了重伤。当时虽依老尼之言,平卧不动,但竟哭得如带雨梨花。

这可惊坏了屋外各人,尤其铁夫人,爱女心切,竟开门往里走来,见眼前状,不由得大吃一惊,还未容开口说话,就闻老尼道:“夫人体惊,令爱大病已除,不日可愈,倒是贫尼功力有限,令夫人受惊了!”

铁夫人见状,不禁感激得热泪交流,扑通一声跪在当地调朝着老尼连拜了三拜。

老尼全身已无四两力,只好眼见她千金之体向己跪拜,不由得急得连连摆首,低呼:

“折煞贫尼了……罪过,罪过……”

夫人这才起身趋前言道:“师父乃铁氏门中永世恩人,如今为小女竟伤重至此,老身愿终世奉养师父以终天年。”

老尼轻摇了摇头,低声道:“请夫人令人将贫尼抬起,搁置一床案上,三日内不可惊扰,就不妨事了!”

铁夫人即命人依言行事,见老尼在床上盘膝坐倒,双目低合,知道在用功,不敢惊动,这才走出那房,来自爱女房中。

只这一会见爱女已脸色红润,发音尖亮,知道果如老尼之言,大病已除,不由得惊喜过望,一面急差人去请自己丈夫,一面拉着爱女小手问长问短。

这铁提督闻讯,哪能不惊喜欲狂,一阵急走已来至卧房,见爱女果然状同好人一样,正同夫人谈笑,不由一扑至前,抱起爱女一阵狂亲,半天才放下,问及一切,对老尼感激得五体投地,决心等老尼伤愈后再面谢不提。

一年后的春天,一个缺耳的老尼,带着一个娇丽如花的少女,往恒山的道路上走着,这女孩仅十岁左右,一路上问长问短,老尼是有问必答,对这女孩简直爱护备至。

这正是上面说到的恒山老尼与铁府的小姐铁守容。一年的时间,铁小姐竟玉体恢复康健,出落得愈发秀美,一扫往昔的沉默,变得活泼伶俐。和从前比起来,真是判若两人。

老尼在铁氏夫妇的殷勤招待下,不得不在铁府勉留了一年,这一年时间,她师徒是形影不离,最后老尼才吐出了要收徒的真意,铁氏夫妇虽万分不舍,但人家有救命之恩,哪能拒绝,何况这年来,每见老尼许多神秘处,愈发认定女儿能追随老尼,实可学成惊人之艺,更况老尼答应每年令爱女下山回家一次,可小留数日,十年后更可艺成永居家中侍奉二老,于是一口答应下来,就在她们离家的第二年,老提督竟子星高照,一胎连得二子,欢喜得无以复加,有此二子调弄,无形中减少了对女儿的殷殷怀念。

那老尼带着守容不一日来到恒山,少女自幼娇生惯养,更加以多病,几连大门也未出过,这次一路游赏,芳心喜极。如今来到恒山,只见山势高大,庙宇错落,真是不胜庄严。

老尼带着她慢慢走,也不急,这一座山就爬了两天,到第三天的早晨,才看到有一处白色小庵立于山尖树丛中。

老尼用手一指那白色小庵道:“容儿,这就是我们的家了。以后随我可没有在家那么享福了,这里苦得很,你受得了么?”

铁守容点着头说:“师父,我才不怕吃苦!师父不是给我说过,要学惊人艺,须下苦功夫。我一定不会叫师父失望。”

老尼用手摸着她如苹果般的小脸,不由得连连点首道:“好孩子,只要你肯吃苦,师父定不会亏待你。我要把这一身所学倾囊授你,我要你光大门户,更要你为师父吐一口气……”说至此,脸色一冷,竟微微有点抖动。

少女一只手抱着老尼颈项,一面口中说:“师父你生气了?谁要欺侮你,将来我长大非打死他不可!”说着比着小拳头。

恒山老尼一把把她揽入怀中,不由得皱了皱眉,说道:“孩子,你虽不是出家人,但这‘杀’戒可要记住,非万不得已,不可轻杀一物。师父我这大年岁,从不曾妄杀一人……”

突然,她停住话,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摸了摸那只右耳,满面悲戚,站起身来低声说道:

“容儿,我们走吧,你看有人来接我们了!”

果然由那小白庵中走出两个少年女尼,兔起鹤落,只一会儿已到达师徒身前。为首女尼,单掌前伸,向老尼行了一礼,恭言道:“恭迎师父回山,弟子有失远迎,还请师父原谅。”后来那女尼亦到,也是对着老尼行了大礼。

老尼含笑扶起二人道:“这一年多时间可苦了你二人了,这是我新近所收弟子,名唤铁守容。”说着用手指着铁守容接言道:“以后你们要师姐妹相称。”说着又用手指了二女尼对容儿道:“这是你两个师姐,她叫‘智慧’,她叫‘智道’,她二人已跟随我多年,你以后要听她们的话才好。”

这容儿可真听话,跑上去就行了两个礼,嘴里还连叫:“师姐!师姐!”惹得二女尼双双牵着她的小手,问长问短。

自此,这铁守容就在这尼庵中随师练剑。转瞬八载,已出落得婷婷玉立,娇美异常。恒山老尼对于她真是煞费苦心,把一身软硬轻功夫真个倾囊传授,闲来更把那江湖上险恶事故一一讲叙给她听,至于一些武林名家更是绘影绘形地描叙。

是一个初秋的夜晚,明月照着这恒山的小庙,更显得冷清清的。铁守容练完了这最难学的越女剑,觉得得心应手,正想再温习温习,突然听得身后微风振衫之声,不由一回头,却见师父仗剑而立,满面悲戚之色,不禁大惊,问道:“师父,你这是怎么了?”

恒山老尼不动声色,半晌叹了口气道:“容儿,你来了多少日子了?”

铁守容满面怀疑道:“大概有八年多了吧。师父,你问这个干什么?”

老尼进前一手拉住了铁守容的玉手,满面伤感地道:“师父的本事你已都会了,这多年你也真不负我一片苦心……可是你可知道为师的真实来历么?……

这一问,使铁守容不禁一怔,暗想:“师父不是一个尼姑吗?……”可是嘴里不敢这么说,只翻着一对大眼睛瞪着师父,作不得声。

老尼苦笑一声道:“师父早年同你一样也是个千金小姐,后来得随恩师大颠上人到此山学艺,”说着用手指了下这所小庙接道:“也就在这所小庙中,收我师兄妹三人……因只我一人最小,且又是个女孩,故对我特别宠爱。有一天,恩师瞒着我两个师兄把我唤至座前,给了我一把剑和一本剑谱。

说着她又扬了手道:“就是这把‘石雨’剑,那剑谱就是我教你的这套‘越女剑’法,叫我千万别叫我两个师兄知道,而且说我两个师兄不是好人,早晚要危害江湖……我当时很奇怪地收下了这两件东西回去了。谁知第二日我再去参拜恩师,他老人家竟坐化了……”

老尼用手擦了一下流出的眼泪,又接道:“当时我两个师兄都远行在外未归,因此我一个用口大缸把老人家肉身法体装人其中,埋在后山一个穴眼处,自己就下山找寻这两个师兄。好不容易在四川找到他二人,我把师父坐化的事告诉他二人后,奇怪的是他二人竟无一点伤心。我大师兄马上声色俱厉地问我,师父可遗留下一剑一书没有,我因不擅说谎,竟忘了师训,告诉他二人说,师父临终前已赠给我了。”

老尼用眼看了一下惊恐的铁守容,接道:“唉!我作梦也没想到他二人竟拔剑对我大叫,叫我马上把这两样东西献出,方可饶我不死。我一时气不过,就和他二人打起来了。说起来他们虽是我师兄,若论本事还比我差得多。可是一来我这套‘越女剑’法尚未练成,再来他两人打我一个,使我渐渐不支。”

老尼看着这大,慢慢地又接着道:“我一时情急,竟施出狠招‘海底针’,可怜二师兄乔平,竟被我这一剑把右眼刺瞎,连右半边脸也被我削了去,当时昏死过去;我也一时大意,被大师兄一招‘白鹤亮翅’,竟将这右耳削去。他们自知不敌,由大师兄背着二师兄跑了……我自己二人又潜回这里,苦练剑法,数十年很少下山。”

说着用手又指了指守容道:“直到我下山收你那年,才听说我那两个师兄竟还在人世,并且各人都学得一身惊人绝技,发誓要把我碎斩万段,方才泄恨。其实我死也无足畏,就是这生生世世的冤仇要从我身上往下延续,这不太可怕了么!我就为此连你两个师姐也没告诉,就是怕她们去为我寻仇;而你因是我衣钵传人,且又是俗家弟子,故此为师这一番经历你却不可不知,但却万不可找他们寻仇……你要切实记住了。”

铁守容听过师父这一段长谈,不禁义形于面,两道秀眉向上一挑,强忍着内心的愤恨道:“师父被他们剑削一耳,还不能出气……”话还未说完,被老尼狞厉的眼光一扫,才晓得说到师父的短处,不由得马上改口道:“大师伯名字叫什么呢?还有,他们如今都在哪儿?”

老尼一声长叹,又打开了话匣子道:“你大师伯姓纪名桑,当时同你那二师伯乔平双双投奔二十年前故世的六指魔谢小江手下,苦练了一身绝技。六指魔故世后,他二人竟称雄苗疆,外号人称南荒双怪,绿林道中闻名丧胆,确实有惊人之技。你今后要是碰上,可要千万小心。”老尼又接下去道:“但是今天我要给你说的目的并不在于这些往事,主要是你已这么大,而且武技尽得我传,可以下山了……”

少女一听师父竟叫自己下山,不由得眼圈一红,那热泪再也忍不住了,就势往老尼一扑道:“我一辈子不要离开师父,师父您真忍心叫我离开你吗?”

老尼不由一声长叹道:“痴儿!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何况你还有双亲在世,就忘了他们对你的养育之恩么……好糊涂的孩子!”

几句话说得铁守容哑口无言,半天还是老尼开口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并不是要你现在就走,我的意思是想等本月十五你两个师姐回来后,大家欢聚一下,我还有话要交待你们呢!”说着老尼还剑于鞘,把这柄仗以成名的“石雨”剑亲递给爱徒,口中道:“这柄剑也该给你了,你要好好爱惜,不可少有损伤,更要当心外人觊觎。”

奇怪的是铁守容竟一抽手道:“师父,我不要!”

老尼不禁一怔道:“这是为何?难道为师所赐还敢不受么?”言下不由得面色微温。

铁守容见师父生气,不由得带哭道:“师父我怕,怕两个师姐也会因此恨我。”

此语一出,不由得引得老尼呵呵大笑,道:“你那两个师姐是天性至善,从我多年并非习我武艺,实乃习我佛法,武艺仅得我少许,如今各有寺庵在外,如果悉知我把剑送你,高兴还来不及,哪还会加恨于你。快快收下,勿再多言。”

铁守容听后才半惊半喜地接过剑来,一面道:“那么师父你用什么防身呢?”

老尼浅浅一笑道:“凭为师这一对铁掌,如今江湖还少有敌手,你就别为我担心了。天不早了,该去睡啦。”

十五那天初夜,这师徒四人在庙前摆下了一桌小筵,恒山老尼居中,看看一轮寒月照得这恒山遍地如银,老尼伤感道:“我们师徒亲如母子,此番分离,但愿你三个俱有一番造化,尤其是慧、道二徒任重道远,但愿能光大吾佛,为苍生造福。”又接道:“容儿已得我武技真传,如今江湖后辈中胜你的以为师看来寥寥可数,但切记‘杀’戒这字,这是为师对你的一番期望,但愿你们都不要使我失望。我因要避这恒山一番劫难,故明日起亦决定下山远走西南,今晚就是我们暂别的小聚。”说罢满面凄凉。

这智慧、智道尚能勉忍悲戚,守容却早已泣不成声。老尼不禁面色一沉道:“难为你从我习艺八年,怎么还像小孩一样看不开,似此心胸怎可行道江湖?”接着竟微微叹息了一声。

第二天黎明,这姐妹三人同理行囊,至禅室向师父告别,见老尼早已无踪,留下一封信在桌上对诸人劝勉一番,书明十年后今日回此,盼各人至时来此参见。

铁守容就这样离开师父回到了家。

***

方才铁小姐比剑败于叶砚霜,一时悲愤,竟返身急奔,回家后倒床痛哭。想着自己随师八年苦练绝技,满以为除了几个前辈外,天下无敌,不想首次遇敌就败于人手,怎不令人伤心?

再想到这年轻人一身绝技,英俊潇洒,不知是何滋味,只一闭眼那年轻人一张俊秀的脸就在眼前,心想:“他到底叫什么名字?我竟忘了问他,以后真不知何时再能见到他啊!”

她在这里边哭边想,却不知就在隔帘的书房有一发鬓全白的老人,正在桌上挥毫急书,接着由身上取出一物置于信上,这才飘身出了门,双臂一振,“一鹤冲天”,竟拔起六丈多高,起落间已失踪影。

铁守容俯在床上这一阵伤心也不知多少时候,竟昏昏睡去……

厅房有一座洋商送的大挂钟,咚咚地敲了十下。有一个穿着全身红缎衣裤的小丫环,在床上一翻身,揉揉眼醒来,见阳光已照得满屋发光,不由一惊暗道:“我怎么睡到这个时候?平常天一亮就醒了,今儿个是怎么的?”

她一翻身下了床,这才觉得后腰有点酸酸的。突然,她忆起昨夜……吓得咬着手指往后连退了几步,奇怪的是,自己一开门就觉得背上一麻,接着就倒下了,怎么又会睡到自己床上了?……想着,想着,自己走到书房,见各物依旧,只是在书桌上有一张素纸黑字的字条,上面还压着一个古汉玉的指环,不由得一惊,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不由得移步过去,只见第一行一“书致铁守容姑娘”,就不敢往下看了,连忙飞跑到小姐房,一进门又是一愣,心想:“今天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铁小姐,侧着面平卧在床上,全身上下是一套水绿的紧身衣,身旁小几上明晃晃的还搁着把宝剑,两只眼睛红泡泡的,像两个水蜜桃似的,一看就知道是才哭过。

那姑娘正在熟睡中,竟猛一睁眼,一翻身站起,见是自己贴身小丫环小梅,始放下心道:“我怎么会睡成这样?还不去给我打水来……”突然像是想起一事,不由一笑道:

“噢,对了,你的腰还痛不?”

小梅可忍不住了,一面答应着,一面还说:“今天的怪事可多了,第一件,我昨天晚上半夜起来找东西赶蚊子,听有人敲门,谁知道一开门,一阵风,接着腰眼上一麻,就不知道了。今天竟好好地睡在床上,腰到现在可还是有点酸酸的。咦!小姐你怎么知道?”

这小丫环,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铁小姐,又接道:“还有第二件事是,早上起来在外头小姐桌上,竟发现一个男人用的指环和一封信……”

话还没完,这位铁小姐,竟抢着问:“在哪?”

这小丫环用手一指那边桌上,又接道:“第三件……”

她这第三件还未说出来,就见小姐一飘身已来至书房,不由一咋舌,心想:“好家伙!

原来我们小姐还有这么大本事,我这腰八成就许是她给点的。”

铁小姐飞快来至桌前,见一古汉玉斑指,压在一张字条上,不由得一把拿起那条儿,见上面笔力苍劲地写着三四行

“守容小姐妆次:小徒砚霜,夜犯尊府,罪本不赦,姑念其此举出自孝心,暂不加责,今留下其家传汉玉指环一枚,请珍哂,他年易镯可也!”下首竟是一行大字:“南天秃鹰代徒负荆”。看罢,不由心中一阵急跳,半天才定下了心。惊喜羞愧齐集心头,真不知是何滋味……

她反复地看着这封信,心中暗想:“原来这年轻人名叫叶砚霜,他师父竟是恩。师一再告诉自己、如今天下闻名的大侠南天秃鹰。师父说这南天秃鹰如果活着,怕有一百多岁了,怎么他还会为徒弟操这份心呢?……”想到这,她脸又红了,一面又看看那汉玉斑指,色如古铜,华润异常,知道是一件宝物,不禁又想道:“这南天秃鹰既知道他徒弟偷了我的镯儿,为什么不还我翠镯,却留下这斑指……还说什么‘他年易镯’。真令人不解……”

想着想着,总算让她想开了,不由得双颊绊红,往空啐了一口,回头就走,一眼瞧见那小丫环小梅在身后伸头探脑的,不由得二瞪眼。那小梅可真精,一面回头走,嘴里还道:

“小姐,我可没看,我可真怕你瞪眼!”说着这才端盆打水去了!

且说那叶砚霜,自得到南天秃鹰的赠金后,即刻延医力母治病。他母亲自从被南天秃鹰用“小诸天大推拿法”将全身三十六处穴门打开后,病已好了多半,这再一小心医治,不出一周已能下地。

砚霜见母亲病愈,内心真是说不出的高兴,略把恩师赠金留信的事告知母亲,只是隐下了留给自己的那封信和夜人铁府的一节。这叶夫人自是感激得涕零不已,就催着砚霜快把那封信送去。次一日上午,叶砚霜穿戴整齐,一扫往日的倦怠,真是翩翩风度,英俊已极。他来至了提督府,递上了自己的名贴和那封信,过一会儿就出来一个差弁,先走前细细看了看砚霜,带着惊奇的目光道:“提督请叶少爷里面坐。”说着转身带路。

叶砚霜一面走着一面想:“可千万别碰见那位小姐……”一会儿来到正厅,就有内里听差打开帘子道:“请”!才一进去,还未容那听差报告,就见一身穿缎袍、年约六旬的光头红面老人抢着走上来,拉着砚霜的手悲声道:“你就是叶家贤侄么……”

砚霜恭敬地上前行了个礼,铁爷拉着这年轻人的手往里厅落坐,就有听差的献上茶。这铁提督一挥手,遣散了两旁差弁,才道:“十五年前你父亲带着你和你母亲来看我时,你还小得很呢,如今你都长这么大了,唉!你父亲死得真屈,我虽见了几次皇上也没用……想起来就难受!”说至此竟流下泪来。

砚霜见提到父亲,不禁也泪如雨下。铁提督又接道:“总算你父亲是死在狱中,这一来你母子亲族的命算是保住了;要是等皇上下旨剿斩,那可就不敢想了……他这一死,这官司就不了了之,皇上的怒也消了,只是可惜你父亲一生积蓄都便宜了那些户部的王八蛋们了。

你也不要难受,我同你父亲是什么交情?从今起你和你母亲都搬到这儿住,这样我也心安点,总算对得起他在天之灵了!”

接着又问道:“你母亲可好?我这就叫人派车去接她。”回头问了砚霜住处,就叫人照址去接,砚霜再三接辞,铁提督竟一瞪眼道:“老贤侄,你还给我来这套,我同你父亲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慢说还有那卜大侠的来信托我收容你们,就是没有,我又怎能不管。”砚霜听到有师父的话,也就不敢再推却了。

老提督又拉着砚霜道:“你就别去了,他们有的是人,绝对会服侍得好好的,你还是陪我先谈谈。”说着回头又喊声:“来人哪!”差人进来后,铁提督又接道:“去把太太请来,就说叶少爷来啦!”

这差人一怔上前打个千道:“禀提督话,去请哪个太太?”

老五爷不禁脸一红骂道:“王八蛋!哪一个大太?当然是大太太啦,还会是你妈?”

这差人被骂得唯唯连声,连屁也不敢放,回头就走,心想:“他妈的!你娶了十几个太太,到底是那个太太?问一问还骂人。我妈!我妈要是你太太,我也抖了!”

原来这铁提督早年是跟年羹尧的,是个老粗,后来年大将军被赐死后,雍正怕惹起民怨,不但不杀他,反而连连提升,又赶上连年用兵,这铁镜庵竟打一仗胜一仗,累官至九门提督。这铁提督虽识字不多,可是为人却细,判理亦清,自知自己现在位居一品,难免要遭皇上忌讳,故而整年鲜问朝事,故此皇上对他竟信任异常。

那差人去了一会儿,请出了正房钱氏,这钱氏人还未进门,先就问道:“可是那云南叶军门的少爷来了?”

砚霜连忙站起来恭施一礼,铁夫人一面含笑点头,一面问道:“你妈可好?我们多少年不见了。唉!你爹死得可真冤……”说着竟拿着手中擦眼泪。

这边老五爷一看自己太太哭,可急了叫道:“你看,我才哄好,你又哭,算白哄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干嘛?”

铁夫人这才收住泪,上前拉着砚霜的手道:“好孩子,你可别再难受了,你家就你这条命根子,急坏了可不是玩的。”又回头对铁老爷道:“为什么还不派人去接他娘来?”

老提督嘿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去接?要等到你说早都晚啦!”

铁夫人不禁用眼翻了翻王爷道:“你能嘛!”

这一对老夫妇在那斗口的当儿,门外差人回报叶夫人已到,铁太太忙应道:“快请!”

砚霜也赶着出去搀着母亲进内,这一下可热闹了,叶夫人一进门就哭天抹泪,一面哭,一面谈,别说砚霜和铁夫人跟着流泪,就是铁老提督也弄得鼻子酸酸怪难受的。

原来这叶砚霜的父亲叶武辉,早年和这位铁提督颇有私交,后来积军功升为军门,驻扎云南。这叶军门为人正直,居官清廉,虽然名高位尊,终以事异朝为憾,平日又喜交结些草野异士,风尘侠隐。故而大遭朝臣忌讳,就有些监察大夫偷偷上书朝廷,言这叶军门思想不纯,有反清之意。这一下可恼了皇上,下旨撤察,不想官司还未清,这叶军门竟先死狱中,家财也全部充公。他母子打点了少许财产,在北京租房候息。官场中事就是这样的,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什么也别谈了,钱花了不知多少,还是没用,又加上母亲来京就病倒了,他母子生性倔强,竟说什么也不肯求人,竟连铁提督这么深的交情也不去找,不是这次送信来,铁家还不知他母子下落呢!

午饭时候到了,铁家筹备了一桌上席与她母子接风。叶砚霜心想这可坏了,这一下非要碰到她不可了,不去又不行,和母亲来内厅,一会儿人都来齐了。砚霜偷偷一看,竟不见那铁小姐芳踪,心中方自暗喜,却不想这位铁夫人却叫道:“小梅呀!”

就见内室走出一年轻女孩,正是那晚替自己开门的小丫环,此时已走出问道:“太太,干什么?”

这铁夫人道:“你去把小姐请出来吃饭,就说有客人来啦。”小梅答应着回屋。

这砚霜可坐不住了,走又不能走,只急得两眼发直。这时铁提督也来了,一进门就对砚霜道:“我还忘了问你,那卜大侠如今在哪里?他怎么和你家认识的?”

砚霜恭立道:“卜大侠正是小侄恩师,恩师行踪一向神秘,此时不知何处云游去了。”

铁提督不禁一惊,一把拉住砚霜手道:“什么?是你师父,这么说贤侄你也有一身绝技了?”

砚霜道:“小侄随师十年,只略学到些武技皮毛,哪称得上绝技……”

铁提督笑道:“你不要客气,那卜大侠那一身本事,真可称得上天下少有。那一年,我要不是他救我,我早没命了。我亲眼见他一人以一双手杀退上百的那些准葛尔的回子。我那时是奉旨和策凌一同去援傅尔丹,不想被俘,却不料卜大侠竟背着我突出重围,使我们转败为胜。从此我把这卜大侠永记心中,到处托人问他也找不着,谁知却是你师父,怎么一直也没听你父亲说过?唉!我们几十年没见了……”

话还未完,见爱女守容出来,不由得叫道:“容儿,你过来。”用手一指叶夫人道:

“这是你叶伯母。”又一回头用手一指,却不见了砚霜,见砚霜竟远立在那边背朝这边,在那边看着墙上的字画呢,不由叫道:“贤侄。你这边来。”

砚霜一见这铁守容出来,哪里还敢坐在这儿,故作欣赏字画,不想被人家指名叫着,心想:“罢,罢!反正早晚都要见。”只好硬着头皮回身走来。

这铁小姐平日吃饭都是在里间,今日听小梅来请,道是来了远客,不由得对镜理妆一番。只见她上身是蓝缎绣花的小夹袄,下身是水绿绸的双凤戏龙裙,出落得一尘不染,越显得体态袅娜,不胜娇丽。她一面走着,还一面问小梅道:“是来了什么客人?”

这小梅道:“是一老一小,听说是什么叶的……”铁小姐不由一愕,但想想又不可能。

小梅又接道:“这一老一小也不知道和老爷什么关系,那老太太一进门就抱着太太哭,看样子还真伤心……连我在一旁也怪难受的!”

铁小姐不禁问道:“那小的是男的还是女的?有多大?怎么我都想不起有这么两个人?”

这小梅不知怎的脸一红道:“那小的,说来也不算大小,长得可真漂亮……”

铁小姐不由得一笑道:“谁问你漂不漂亮,我是问男的还是女的?”

这小梅不由得低头道:“他是个……唉!小姐你等一会儿一看就知道了,光问我干什么嘛!我也没看清楚……”

铁小姐看到小梅窘态,心内早已明白,只是不愿说破而已,闻言笑道:“没看清楚?……”

说着用眼瞟了小梅一下,这小梅早已羞得面红耳赤,一把拉住小姐的手道:“小姐,你可别欺侮我们!我不来啦……”逗得铁小姐娇笑不止。这主仆二人,说着话已自来到客厅,小梅道:“就在这儿,我可有事不进去了……”说罢就跑了。

铁小姐一进门,就被父亲叫过去,接着见叶夫人。这铁小姐因先知还有个男的,故此听父亲一叫贤侄,就头给低下了,直等到父亲把砚霜给叫过来后对砚霜道:“这是小女铁守容。”砚霜胀红了脸,勉强地点了一下头,这铁提督又道:“你是叫什么霜来着?”只见这位铁小姐猛一抬头,那一对剪水双瞳往砚霜面上一扫,不由得粉面绯红,马上又低下头,芳心又惊又喜,那砚霜更不用说了。

这铁提督此时暗想:“这一对年轻人是怎么了?自己的女儿一向大方,怎么今天变得如此忸怩?你害羞还可说是女的情由可原,可是这砚霜又羞个那门子呀?”

这时叶夫人已道:“他叫叶砚霜,砚是砚台的砚,霜是霜雪之霜。”

这铁提督才想起啊了一声,突然又对女儿道:“容儿,你这叶大哥本事可了不得,他师父就是卜大侠青铃,外号叫什么……秃……老鹰!”这铁小姐不禁被父亲给逗笑了。

砚霜一听谦虚道:“承怕父夸赞,小侄仅仅学得三招两式,哪有什么本事。”一面心想师父要听见你刚才说他的外号,不气死才怪!”

这铁老爷又道:“小女也学了几年本事,她师父也很有名,叫什么……缺耳老尼……”

此言一出,砚霜也忍不住笑了。铁小姐心想:“这可好,连师父的外号也给改了……”

还是这铁夫人见丈夫老出笑话,不由脸一红道:“你这记性怎么这么坏?人家恒山老尼,你管人家叫缺耳老尼,人家少了个耳朵还不够难受的,还安在外号上!”这一来全室都笑了。就有差人出来请吃饭,大家都进了饭厅,一扫方才的悲伤,这一席直吃到午后二时才散,铁夫人便命人在东院里理出三间上房,把他母子安置下,还拨了一个丫环去服侍着。自此这母子二人就暂时在铁府待下去了。

这叶砚霜本是奇男子,一向倔强而不耻下人,虽然铁提督乃自己父亲生平死交,又加上恩师的推荐,才不得已和母亲住到此,但衷心却一直闷闷不乐,更加上这些日子来,竟未再见到那铁小姐,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对这铁守容竟一见难忘,只要一静就想到她。可是他是一内在沉着之人,尽管心里想得要死,表面上却丝毫不露痕迹。

这是一个月夜,叶砚霜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一气就下床来,突然一眼看到那壁上自己的那柄宝剑,不禁暗想这些日子里光忙着应酬,竟忘了练习剑法了。

他推开窗,这所小院里寂静无人。这是铁府特地打扫出来的一所小独院,院中有一个大花架子,垂荫满地。叶砚霜不由得一阵兴起,只见他一纵身来至院中,先一抱拳,开了门户,接着身形一转,忽进忽退,倏起倏落,展开了身形,就像蝴蝶穿花一样,在这小院中走马灯似的转着,竟是武林侧目的“紫阳大九手”、“德公八一式”。这种功夫,完全仗着内功充劲,施时只凭一双足尖连用轻功“草上飞”的绝技,掌风劲疾,果然名不虚传。

砚霜这一路“紫阳大九手”、“德公八一式”,少说也有一个时辰,突然见他撤掌收式,面不红气不喘,心想自己功夫非但没有搁下,尚似略有进展。正待返房取剑演习剑法,就听身后有刺刺之声,一转身见两件细小暗器奔自己两肩打到。好个叶砚霜!只见他一甩双臂,双腕齐翻,各并中食二指往这暗器上一敲,双双打落在地。一俯身拾起,不禁眉头一皱。

原来哪是什么暗器,竟是两条手指粗细的枯树枝儿,心想:“这人好厉害的内功,竟能折枝当镖,分明内功已至炉火纯青地步。”

他“嗖”的一纵身上了那花架,见哪有一丝踪影,不得已飘下身来,正待返身。又听身后劲风扑顶,不由大怒,只见他一转,排山运掌,“呼”的一声将那暗器震飞,竟是一片树叶。叶砚霜连番被人戏弄,不禁心头火起,暗想:“你是何许人也,敢如此小视于我,我倒要瞧瞧你的厉害!”

他装着又回身返室,但才一转身竟猛然腾起往那花架上落去,眼中果见一纤小身影在离身两丈处的一棵大树上一闪即逝……不由得冷笑一声道:“何方高人,巧戏叶某,不才要强留侠驾了!”说着竟顿足往那棵大树扑去。

这叶砚霜连番遭人戏辱,心头早已火起,此番得见人影,哪能就此放松,嘴中说着话,身已扑至那大枝前,排山运掌,十成功劲往那大树帽上击去。

只见掌劲过处枝叶纷飞,竟失那人踪影,心想:“今天我要叫你走了,也枉为南天秃鹰的门人了。”

他想着竟猛一拧身施开“燕子飞云“纵身法,须臾已扑上了那院中耸立的一块大假山石,展目四顾。

这次可没叫他失望,竟见一丛花木处外有一黑影向内宅猛窜,砚霜一急竟展出了上乘轻功“八步赶蝉”,嗖嗖嗖几个纵身,已离那黑影不远。那黑影似已发觉身后有人追赶,竟一偏身往府外方向逃去。就在偏身的当儿,砚霜已窥见那黑影体态轻盈,身材美好,竟是一女子,心想:“今天非给你见个真章不可。”接着足下加劲在前猛追。

奇怪的是那黑影竟故意放慢了身形。这一来,一个慢,一个快,不消一会儿已追了个尾首相衔。

砚霜见面前身影竟似在哪儿见过,忽然大悟,不禁开口道:“前面可是铁小姐么?”这一问,就见那黑影猛一转身,砚霜收势不及,竟扑了个满怀,待站定后细一打量,不是她是谁?

这时铁小姐才道:“既知是我,为何苦苦相追?难道真以为我不是你对手打不过你是不是?”砚霜见她秀目含嗔,双手后背,那样子可爱已极,多少日子来的相思再也控制不住,竟呆呆地看着她,半晌作声不得。

好半天,这铁守容才一笑道:“看够了吧?好厉害的排山掌力!刚才那一下要打死我,现在看你还看不看?”

砚霜这才发觉自己竟盯着人家看,不由得脸上一阵红,这会儿听到她言下似有责怪自己方才下手过重之意,不由吃吃道:“方才愚兄实不知是你……”

那铁小姐竟俏皮地问道:“要是你知道是我又该怎么办呢?堂堂男子汉被人家戏侮了一番就算完啦?”说着竟伸出右手食指,在脸上羞着,遂道:“我们先不谈这个,方才我见你在院中练的那套掌,可是‘紫阳大九手’么?”

砚霜不由暗惊这小妮子见闻广博,闻言点头道:“师妹真不愧名门弟子,正是‘紫阳大九手’、‘德公八一式’,只是愚兄功力浅薄,倒叫你见笑了!”

铁守容闻言竟浅笑道:“这会儿我又成了师妹啦!方才恨不得把人家打死……我问你愿不愿把这套掌法教给我?”说罢睁着一对秀目等着砚霜回答。

这一下可把叶砚霜给难住了,心想这“紫阳大九手”本是少林不传绝技,师父早年曾是少林嫡传弟子,后因故改投武当,把这“紫阳大九手”参以武当身法,成为另一身法,传给自己时,还特地嘱咐万不可轻传他人,如今这铁守容竞要自己教给她。教吧,有违师训;不教吧,眼看她这样儿,哪忍心拒绝,何况自己母子受人鸿恩未报……想到此,真悔恨自己大才木该大意施为。”想着想青,\拾头见铁守容一双秀目正注定自己,微微含着冷笑,不由得一狠心道:“不瞒师妹说,这。紫阳大九手”师父传授时曾告诉不许私自传人,如今既是师妹想学,愚兄拼着受责也顾不得了,只请师妹赐以地点,愚兄即刻就好传授。”言罢满面坚毅之色:

铁守容这才噗嗤一笑道:“你当我真是那么无知,竟要强迫人家传我不传之秘么?我只不过是试一试你,看你心地如何,总算还不叫人家失望……”随着走前一步,微笑问砚霜道:“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个汉玉的斑指?”

砚霜不由一怔道:“不错!是先父留下之物,师妹如何得知?”

铁守容接道:“你先别管这个,我问你那指环现在在哪里呢?”

砚霜想了一想道:“愚兄投师时,恩师曾代我保管,现在想必还在师父处。师妹问这个作什么?”

铁守容闻言,一面含笑,一面就由身上取出一小丝囊,从内拿出一斑指问砚霜道:“是不是这个”?只晃了一晃,又笑着收进囊内。砚霜不由一怔,心想这真怪,怎么会跑到她那去了呢?

铁守容见砚霜沉思,不由又笑道:“放心,我可不是偷来的,是你师父留下的。你信不信?”

叶砚霜不禁脸一红道:“师父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我都不知道?他老人家好好送这个给你干什么?”就见铁守容慢慢转过身,把头也低下了……心中不由大悟,直喜得心花怒放,一时高兴得竟呆住了。

这铁守容低着头道:“我才不稀罕你的这枚斑指呢……你要舍不得就拿回去好了!”说着竟真的伸手把那小丝囊递过来。

这下可急坏了叶砚霜,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师妹,你千万可别误会!慢说这小小的一枚指环,就是我这条命也肯为师妹……”话未完,就见铁守容竟一伸玉手把自己嘴给捂住,一股温香直透脑门,那种舒服真不可言语形容。

铁守容把手收回小声道:“我相信你就是啦,什么命不命的,我最怕听……”

砚霜这时见她满面娇羞之态。直似出水新荷,那一张小嫩脸简直吹弹欲破,偏巧又站得这么近,一时再也忍不住,一把握住对方玉手,就觉入手滑腻,那魂儿此时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这铁守容此时直羞得粉颈低垂,芳心怦怦暗跳,但那一只手却也收不回来了,不是人家不放,是自己不愿收回来……

半天才慢慢把头抬起来,不想又和他那双充满了痴情的俊目对个正着。一阵羞涩,竟哼出了声道:“不来啦!你欺侮人家!……”

说着抽回来那只已被握得微微湿润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竟偎在一起,互相都听到了对方急促的喘息和跳动的心声。半天砚霜才红着脸道:“师妹……”

铁守容哼了一声道:“干什么?……”

砚霜这才慢慢地说:“自从那晚见了师妹以后……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来控制自己,一闭上眼睛就想到师妹的影子……。

铁守容勉强闭上自己的眼睛,她慢慢地道:“砚哥哥……我也和你一样……但我们应时常想到,身为侠义道中人,这色情二字应为大戒……虽然我们已立心相守……但我们到底还役有正式……”他说着低下了头。

砚霜不由叹口气道:“师妹的话真乃金玉良言,我一定永铭心扉。只是我常常想,快乐和幸福对于我总是那么短暂,失望和痛苦却永远是我的影子……守容,我怕有一天我们会离开……”

铁守容听完,不禁微微皱着眉道:“我可不希望如此,砚哥……一个人不要大忧虑,应该往远处看,尤其是你,你有远大的前途,更年轻,卜老前辈那一身惊人的绝技既倾翼授你,你就该立定志向、轰轰烈烈的有一番作为,才不负他老人家对你的一番期望呢!砚哥,别瞎想,我会永远等着你……”

他们二人这一谈,早忘了身外的一切,直到天近四鼓,才双双由对方的怀中惊觉。铁守容红着脸理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带羞笑道:“我先走了砚哥。你也该回去了……”只见她微微回头,招了招手,身子一纵便消失在小林里。

暮晨的冷风吹着这片小小的树林,也吹醒了这年轻人醉痴的情绪。昨夜的邂逅,已给这纯洁的年轻人留下了永生的记忆。他喃喃念道:“守容,我不负你,任它海枯石烂……我们将要与天地并寿,日月同光……”这才展动身形,兔起鹤落地往回家的路上奔去。

端午节到了,这铁府上下好一番忙碌。早上,叶砚霜穿着整齐,陪着母亲进了内宅,那铁氏夫妇一见好不高兴,双双迎出。砚霜偷眼见铁守容也在座,正偎依在她母亲身边,一面磕着瓜子,不时把一对含情脉脉的眼睛往这边瞧来,不由得相视一笑。这铁老爷正想给砚霜说话,见他好好往那边一笑,不由顺着他的眼往后面一瞧,见自己爱女也是双颊红晕,笑容初敛。他虽是老粗,对这儿女调情的事,可内行得很,不禁心内想这叶家孩子,论仪表、人品、才学,哪一件俱是上品,自己又和他父亲是多年至友,如能把女儿许给他,倒是一桩好事,难得他们竟彼此钟情,不如等会儿给叶太太商量商量,趁着今天过节,就给他们订下了,也了却自己一件心事。当对表面不露声色,却问砚霜道:“你今年多大啦?”

砚霜恭敬回答道:“小侄今年已二十二了!”

老提督哼了一声,心中想:“这孩子武艺到底怎么着,自己从来也役见过,别弄不好真是他说的那样学得三招两式,那女儿配给他,可真有点屈。”想到这,猛然看到那厅角上摆着那黄铜香案,心想这家伙少说也有千斤,昨天我叫他们听差的由后房搬来,不想十几个人还累得嘿嘿的,位置也没摆好,自己一气都叫他们走了,谁想等他们走后自已也没怎么搬动,不如就用这玩意试他,看看到底有多大力。想到这,却故意对听差的道:“你们看看你们都会做什么?摆一个香案还摆得歪歪斜斜的,像什么样?还不去把它给扶正了。”

这眼前四个听差的一听,心想:“我的妈!又是这玩意,昨天十几个人还没摆好,今天就四个人怎么行?但是又不敢不动,一个个哭丧着脸,走到那香案旁边,你看我,我看你,嘿呀哇呀地叫了一阵,那香案纹丝不动。

其实此举早在铁老爷的意料中,但却不得不装着生气,一拍桌子骂道:“都给我滚!就会吃饭的家伙。”

这些听差的心想:“这个老家伙到底打算干什么?昨天明明自己叫我们走的,今天却故意叫我们出洋相。”一听叫走,正好求之不得,都散开了。

这老提督此时却故意对着砚霜叹了气道:“看样子这东西只好放在过了,要不只好明天多叫点人来……唉!”

这砚霜在方才叫人抬的时候已跃跃欲试,心想这东西至多也不过千多斤,凭自己搬它还不成问题,可又不大好意思。此时见四个差人为此挨骂,自己不忍,再看这老提督竟为此感叹,不禁脱口道:“老伯要想搁在哪?小侄不妨来试试看,若不行老伯明天再找人不迟。”

这铁老爷心想:“你到底中计了!”可是嘴里却道:“怎么能叫你去搬,那东西可不轻,你没看那四个小子都没搬动,当心压坏了你了。”

这话一出,砚霜果然中计,只见他一下从位子站起来道:“不妨事,只请老伯告诉个地方,我来试试。”说着竟往那香案走去。

铁老爷好似无法才站起来,走到那香案边,踱了几步说:“搁在这儿就行。”

一旁的人都偎上来了,尤其是那铁守容,此时芳心暗暗为他担心,又想他别去搬,又想他如果搬得动,在自己父母面前也好挣个面子,不由得关心异常。

砚霜走到那香案前,把长衫下摆往上一掖,双脚外八字一站,身体微微下蹲了些,然后气贯丹田,力运双臂,双掌对按着那香案两壁,喝了一声:“起!”那力逾千斤的古铜香案竟应声而起,只惊得老提督张着嘴瞪着眼,心说:“好家伙!真不愧那秃老鹰的徒弟。”

一旁的那些听差更别说了,竟有的忘了身份喝起好来了!老提督一回头接口骂道:“你们这群饭桶,还有脸叫好,这是什么地方?弄不好拉出去揍你们一顿,看你们还叫不叫好。”那被骂的差人,吓得连连倒退,连大气也不敢喘。

此时砚霜已搁下了香案,面不改色。一旁可喜坏了那铁守容,心想:“这小子劲可真大!”

一面偷眼去看自己父亲,见铁老爷直喜得张着大嘴道:“好孩子,真难为你了!”……

经过此一番考试,老提督对砚霜已佩服得五体投地,早把女儿的终身暗许给他了,只等着晚上和自己太太再谈谈,然后把叶太太也请来,看看对方许过亲没有。这老提督想到美处,不禁高兴地啧啧连声。

原来这铁守容在一见砚霜后,已把一片芳心暗系在他身了;再经过上次的邂逅,愈是认定非君莫属;今天上午又见他力搬铜案,自己父亲对他竟如此夸赞,心想这门婚事只待一方一提就行了。

晚饭后她一个人在房中,思及此事真是酸一阵,甜一阵。突然她发现小梅那丫环一探头对自己挤鼻子弄眼的,心想这个小鬼又捣什么鬼……不由道。“你干什么?”

小梅没说话,先用手在小脸上一阵乱羞道:“什么事?这件事可不得了……奴婢这先恭喜小姐啦!”说着两只手合着在右腰上抖了一阵。

铁守容一阵面红,骂道:“小东西,你不说,今天我打死你!”说着就要过去。

这小梅吓得笑着退了好几步,一面摇着手,一面道:“乖乖,这可不是玩的,我说就是了,人家上次被你在腰上点了那一下,一直酸了好几天。”

铁守容心想:“这好,我救了她,她反疑心是我给点的。”当时也不说破,只笑道:

“你不说我还点你,快说呀!”

这小梅才道:“不是我上次给你说过,有一个老的和一个小的么?这事就出在那小的身上……”话还未完,见小姐又要过来,不由得笑笑道:“人家话还未完嘛,你又过来。”

铁小姐道:“快说,别婆婆妈妈的。”

小梅马上接口道:“是罗,就是在说婆婆嘛。”言罢先跑过一边,再道:“事情可没准,不过我刚才去太太房里,见老爷也在那儿,就听他们说什么容儿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婆家。我就注意了,后来听他们谈到那什么叶的,我就知是说那个小的,你想这还有什么话说,你们要结成一对,那可真是天生一对,地生一双,我小梅情愿侍候小姐一辈子……”

铁守容闻言,只羞得粉面通红,柳眉一竖叱道:“小丫头片子。你再乱说,我不把你嘴撕烂才怪,这些话你要是对外面说一句,你看我撕不撕你!”

小梅一吐舌道:“撕我倒不怕,就怕你点我,那玩意可真不好受。小姐,赶明儿你教教我好不好?没事我也找个人点点怪好玩的!”忽然又道,“对了,现在老爷他们恐怕还在谈这个事。我带你去听听好不?”

铁小姐虽万分想去,可嘴里却道,“谁要听这些,我一辈子都不想嫁人!你忘了前几年我们两个说以后谁都不嫁人不是?”

这小梅摇摇头道:“我的天!这会儿你又记起这话来了,错过这个主,以后再拿灯笼找去也别想找得着了!小孩嘛,什么话不说……现在我有时候想想,就觉得自己有时候飘飘的一个人怪寂寞的……”说罢想起说错了话,羞得拿袖子挡着脸,一面跺着脚道:“不来啦,不来啦!今天老说错话……”

铁守容也给她逗笑了,道:“你呀,这么大丫头了也不害臊!我都替你怪不好意思的。”心中可想,这小梅跟自己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同手足,自己每年上山她都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以后自己真要好好待她,教给她点本事。

且说这铁小姐待小梅走后,自己略微理了一下头发,用块丝巾系上,一窜身就上房,两个起落已来至自己母亲的房间,一个“珍珠倒卷帘”,单足勾房檐,已把眼凑在窗上。这窗只开了半扇,正好往里看。只见自己母亲和父亲面对面地在太师椅上,手托着水烟袋,呼噜了一阵子才搁下对母亲道:“等会儿她来了,你先别开腔,看我说,先试试她,别愁着我们孩子嫁不出去似的。”接着又呼噜了一阵子。

守容心想:“看样子事已成定局,这一定是差人去请他妈了。我倒要听听他妈说什么。”此时内心真像怀了一个小鹿似的,咚咚乱跳……

就在这时,看见一个丫环进来道:“叶太太请来啦。”

就见叶母跟着进来,二老起身相迎,落座后,就见母亲翻着眼看着父亲,这铁老爷才咳嗽一声道:“没别的,大嫂,我们也不是外人了。”又咳了一声道:“我看砚霜这孩子也不小了吧?也该给他说个亲了。”

出乎众人意料的,就见那叶夫人听完这话,非但不乐,反而皱着眉叹了一口气道:“老哥哥我也正愁着,他爹在世时曾经给他说了门亲,就是那李家。我因为他们推也没见谁,再三不答应。谁知他爹那个脾气哪听这些,就硬给那李道台家订下了,到现在还不知那李家小姐怎样呢……”此言一出,可怜那外面铁小姐竟然双目阵昏,脚一麻,再也提不住劲,竟从那房上掉下来了,临快落地才勉强提着气一飘身,算是没摔着。可怜她此时泪如雨下,竟在那假山石上一阵伤心,直哭得泪人似的……

那铁老爷才一听完话,竟“啊”了一声,张大着嘴,心里那份难受就别提了,半天才把嘴合上,长叹一声低头不语。那叶夫人心内何尝不知铁老爷的意思,自己心里又何尝不愿意,心里也难受不已道:“这几天我一看着那守容就难受,我要有这么个媳妇该多好,只怪砚霜没有这么好的命……”

那铁夫人此时也失望得脸上一阵发青道:“怎么就没听你提过呢?唉!守容这孩子要知道不难受死才怪。”

铁老爷突然问道:“这事砚霜自己知不知道?”

叶太太才叹口气道:“就是他不知道啊!我也一直没告诉他,不过这种事又怎能瞒他,过两天就拼着他气也得告诉他一声,免得人家李家埋怨。”

铁老爷这才松了一口气,心想:你要是知道就不对了。当时无法只好叹了口气道:“既如此就别谈啦,就算没这口事,也别给孩子知道这回事……”言罢懊丧不已。

叶夫人在这儿坐了一会儿也没什么意思,就回去了。

且说那铁守容趴在假山石哭了好一阵子,心想:“砚霜呀,砚霜!你这是什么意思?既然已订了亲,又何必如此对我?……你这玩弄感情的人!”她愈哭愈伤心,愈想愈生气,直到夜半更深才快快返回。才一进屋,那小梅竟对着灯坐在自己书案上尚未去睡,也顾不得理她,往自己房间走去。小梅见小姐回来,非但没有笑容,竟是双目红肿,像是才哭过的样子,心里透着奇怪,一面跟着进屋,一面嘴中连连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哭成这样……结果怎么样?”

这一问更勾起了铁小姐的伤心,往床上一扑,“哇”的一声,干脆大哭起来了。小梅愕在床边,皱着眉,劝又不好,不劝也不好,急得叫道:“小姐,你这是怎么着啦?哭坏了可不是玩的,有话好说嘛,我们大小也拿个主意”

铁守容又哭了一会儿,心想小梅的话也对,老哭也不是个办法,不由止住泪带哭道,“小梅,你认为小姐这个人好不好?”

小梅一翻眼皮道:“当然好啦!要不我会服侍你这么久?”

这铁小姐擦着眼泪道:“如今我可被人家欺侮了,你预备怎么样?”

这小梅心想:“你这么大本事谁敢欺侮你?”可嘴还道:“揍他,揍不过就咬。小姐,到底是谁欺侮你呢?你不是会点人么?怎么不点他?”

铁小姐冷笑一声道:“哼!是谁?除了那叶砚霜还会是谁?”

这小梅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道:“是他?不会吧?那人我看不挺好的,怎么会欺侮你呢?

今天老爷和太太还夸他好呢!”

铁守容慢慢道:“他骗我!他说他永远爱我。但……但……”铁小姐说到此又“哇”的一声哭了。

这小梅急得直皱眉道:“但怎么样……我的天!别哭好不好,我也要哭了!”说着真的拿出小手巾擦眼泪。

这小姐才接哭道,“但……他却早跟人家订亲了!”

此言一出,连小梅也义形于色,不由带怒道:“这是真的?谁说的?我早说过,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唉!真看不出……”

铁守容又接道:“我亲耳听到他妈说的,这还假得了么?”

这小梅听罢,一面摇头一面道:“你见了他人没有?我看我去把他叫出来,你问问他?”

这铁小姐闻言后竟冷笑一声道:“我呀,这一辈子也别想见他了!”

小梅一皱眉道:“这又何必呢?把事情弄清了再散也不晚呀!”

铁小姐在盛怒之下,哪还会听这个,其实真要听了小梅的话,也不致于有日后的那番辛酸血泪了。铁小姐这时听小梅话后,脱口道,“谁有工夫去问他?小梅,我预备走了。”

“走?乖乖,这不是玩的,到哪去?”

“我也不知到哪去,反正我是不回来了。天下这么大,哪里不能去?”

这铁守容还是说走就走,说着竟真的站起身来。这小梅可急坏了,一面拉住她的手,一面道:“小姐,你忍心撇下我,一个人走呀?”说着竟哭出声了。

守容本对她亲如手足,见她如此,哪忍撇下她,不由一皱眉道:“这可不是去享福哟,是去闯江湖,弄不好还要挨人揍,你受得了?”

这小梅此时也顾不得挨不挨揍了,满口答应着:“我不怕!”铁守容就催着理那个,弄这个。这小梅这会儿见小姐脸色好些,才想起刚才那问题,不由道:“小姐,什么叫闯江湖呀?”

守容一面理东西一面道:“就是到处走,哪里热闹往哪里走,哪里险恶往哪里走。”

这小梅竟又一眨眼道:“那为什么还要挨人家揍?平白无故的人揍咱们干嘛?”

这铁守容不耐烦道:“怕挨揍就别去,我可没工夫给你闲磕牙!”

小梅见碰了个钉子,一睹气就不问了,心想:“要挨揍也不光揍我,咱俩一块挨!”

天微明就见铁小姐背着小梅,小梅手上还携着两个大包袱,在这铁府的房上纵来纵去。

不一会儿已到墙外,放下小梅,这小梅吓得六魂无主。她们现在已不是主仆了,只见她们穿着一样朴素,手牵着手地往大街上走着……慢慢竟失了她们的踪迹。

且说那叶夫人回去后闷闷不乐,砚霜见母亲深锁眉头,不由奇怪问道:“铁家请您去有什么事没有?”

就见叶夫人低声叹了口气道:“孩子,妈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可是现在你既这么大了,也该告诉你了。你可别怪你妈,这完全是你爹生前作的主。”

砚霜不由急道:“娘,到底是什么事?您快说呀!”

这叶氏才道:“你爹在你五岁那年,已给你订了一门亲事,是家姓李的,就是那李道台的小姐……”

话还未完,就见砚霜呼拉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剑眉一扬道:“这怎么行?娘,这万万施不得……娘,我求求你!”

这砚霜竟急得头上一阵冒汗,叶夫人见爱子急成这样,也自心酸,但还是板起脸来道:

“这不是求我的事情,婚姻大事岂是随便就可解除的、何况那李家小姐,你又怎么知道不好?你爹既已给你订下了,还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可真孝顺!”

说罢,见儿子把头低下,眼中含着痛泪,心中也自不忍道:“我知道你一心惦记着这铁家姑娘,妈又何尝不愿意你这门好亲事。只是许了这边,那李家又怎么办?你也不小了,应该想开点。好在你和这家姑娘也没什么来往,不如早早打消此念。我想那李家姑娘也不会差了!过几天妈不妨带你去她们家看看。”砚霜此时哪还会听得进这些话,但他是一个非常沉着的人,虽然内心愁苦已趋断肠,可是他却能勉力控制这悲郁的情绪,一句话也不说,回头走到自己的房中。

他仰卧在小床上,如醉如痴,口中喃喃道:“守容,我忘不了你,我不会再去喜欢第二个人,我的感情已经给了你,守容啊!你可知自那晚以后,我的命已不是我的了!我的灵魂为了追随你已经也不是我的了!”

他翻一个身,那盈在眼眶的泪像一粒粒明珠从腮旁滑过,以后谁也再听不清这年轻人说些什么。如果还可听出,那就是“海枯石烂……日月同光!”他反复地念着这两句话,渐渐东方已透出鱼肚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