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露了招,糟了

  黄昏时分。

  西安城郊的三柳祠前广场上,站着一个五十左右,一个三十左右,生得一样方脸黑皮的,两个穿着米色软纺短打的汉子。

  年长的一个手里托着一根二尺来长的熟铜旱烟管子,年轻的一个轻摇着一柄檀骨折扇,二人并肩沿着广场边沿灌木低声说笑。

  假如不是熟人,谁能看出他俩就是北道上的知名之士西安平安镖局,侯家老少金刚掌,侯伯云,侯四父子俩?

  这时,南面来路上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个三十来岁的黄皮汉,嘴角噙着一丝神秘的笑意,昂首阔步地向侯家父子走去!

  侯家父子业已停步相待。

  黄皮汉子在相距侯家父子一丈左右时站住。

  金刚掌侯伯云首先以左手握住旱烟杆,平擎胸前,右手抱住左拳,一个“举笏当朝”

  式,这是武林中手上持杆状物件时一定的仪式,向来人见了一礼,跟着发话道:“来者莫非是武林中轰传已久的病罗汉侠驾么?”

  黄皮汉子的脸色微微一红,也忙着抱拳还了一礼。他既戴上了金刚掌送他的这项“轰传已久”的大礼帽,说什么也得斯文一番。只听他粗声粗气地大声说道:“久仰西安侯家金刚掌法招术玄奇,掌力浑雄,在下病罗汉邵某人也曾从师习艺,学过了二天掌法,愿贤父子不吝赐教!”

  说着,也不管侯家父子反应如何,左脚向前踏出半步,两臂下垂双阴掌照地,以“密云不雨”一式开了门户,同时向侯家父子扬声说道:“在下愿先会会侯少侠!”

  侯四朝他爹望了一眼,老镖头微微一哼,继之一笑,故意大声吩咐道:“这不过是彼此印证切磋,邵大侠既有雅兴,孩子,你就上去向人家领教两手罢!”

  侯四领得他爹之命,将折扇往腰间板带上一插,双掌交叉横遮前胸,以极普通的“阴阳交泰”式开了门户,嘴里喊道:“邵大侠请!”

  病罗汉突然一阵长笑,笑声中,左右掌在胸前微微一搓,左掌引,右掌后随,形似抽陀螺似地,虚飘飘地向侯四胸前连环劈来。

  金刚掌见了黄皮汉子使出的这一招,心中一动,连忙朝场中喝道:“老四快退”

  任金刚掌侯伯云喊得快,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侯四不慌不忙地双掌一合,缩颈围肩,双掌藏于颔下,双眼闪烁地注定来人双掌,待来人双掌劈过胸前,蓦地一声狮子吼,双掌一分一推,一股其劲无比的掌风直向黄皮汉子双掌撞去!

  金刚掌侯伯云脸无人色地轻叹了一声,情不自禁地喃喃念道:“糟了,糟了!”

  黄皮汉子似乎早料定侯四的这一招,不等四掌接实,蓦地一个“脱网归渊”式,托地跳出两丈开外,抱双拳于胸前,朝着侯四微微而笑。仿佛有一种“已经领教过了”的意味。

  侯四见对方并未真正落败,忽然收招停手朝自己微笑,正自不解,回头瞥见他爹脸色大异,不禁暗暗一惊,才待回身启问时,见他爹朝他惶恐地递着眼色,便又咽住。

  这时,从三柳祠侧的一座土墩后面,忽然慢条斯理地踱出一人。

  此人生成一副橘皮枣脸,皱皱折折地活似个大麻子,双眉夹心之处,有着一颗白果儿大小的原砂红痣,冒看上去,就像眉心上多生了一只眼睛。

  来人的年纪,没有九十,也有八十。看容貌,苍老之至,看精神,却又矍铄异常。

  侯四前此虽未见过此人之面,但曾听见他爹提过好几次,知道此人便是手狠心辣得令人亡魂丧胆的,贺兰山双奇之一,三目狻猊丁猛。想不到他还活着。

  金刚掌侯伯云也没有想到三目狻猊到今天还未离开人世。在他看到那个自称病罗汉的黄皮汉子,使出那招形似抽陀螺的怪招之前。

  病罗汉刚才的那一招,左掌前引,右掌后随,象抽陀螺似地比着双掌连环进击,有个名堂,叫做“阴阳分魂手”,是三目狻猊成名的绝招之一。病罗汉此招一出,金刚掌立即联想到三目狻猊可能尚在人世,这个黄皮汉子说不定就是他的徒弟。

  黄皮汉子向黄阔嘴问的那几句话,以及他指明要跟侯四过招,在在令他生疑。他疑心侯四所练的“一元经”上,真正的“金刚掌法”已启了三目狻猊的疑窦。假如三目狻猊尚在人世,而对“一元经”的下落尚在继续探求之中的话。

  他猜得一点也不错。

  侯四的“金刚掌法”已有七成火候,他见病罗汉的那招“阴阳分魂手”来得神秘无方,虚实莫测,便自然而然地使出了“金刚掌法”里的“定心两仪”来。

  在病罗汉使出“阴阳分魂手”后,金刚掌侯伯云从旁不但看出了此人和三目狻猊有着不简单的渊源,而且算定他儿子侯四会以“定心两仪”化解。他怕从“定心两仪”上泄露秘密,想在事前制止,喝令候回退下,由自己以侯家掌法将来人打发,可是慢了一步,给三目狻猊抓住了真凭实据。

  如果三目狻猊出了事情的真象,侯家父子便算是完定了。

  这个时候,三目狻猊已经一路狞笑走至侯家父子面前,嘴里咕吸道:“一招便已足够,好个‘定心两仪’……居然和我家死去的那个臭婆子耍得一模一样,嘿嘿嘿!”

  金刚掌侯伯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地,咬牙定神强笑着,抱拳躬身喊道:“丁老前辈别来无恙,在下侯伯云向您老问好!”

  三目狻猊背负着双手,寒着脸向金刚掌侯伯云问道:“你儿子的掌法是你教的么?”

  金刚掌侯伯云清楚,只要他重应一声是,底下便会有一连串的难题紧接而来。等到这些问题忠实地答完了,就会有一个必然的出现,人皆俱亡。

  他想,既然事已至此,凶多吉少,我何不先设词诳诳他看,只要逃过今天,以后的事只好再说了。

  金刚掌想毕,暗中提了提神,故意哈哈笑道:“在丁老前辈面前,小儿侯四的那两手粗把式虽然不值一笑,但比他老子我,却又强多了。小儿能有今天,全是‘三宝老和尚’的栽培,西安姓候的能有几分能耐,难道丁老前辈还不清楚么?”

  果然一言九鼎,字字咬在刀口子上

  三目狻猊闻言,脸色遽变。

  “吭?”他睁眼沉声喝问道:“你说你儿子的掌法是谁教的?”

  侯伯云见计已生效,心宽不少,说话的声音也愈加沉稳清亮起来,他为了增加这个魔王的好感,故意又打了一躬,恭恭敬敬地回道:“回了老前辈得知,在下说的‘三宝老和尚’!”

  三目狻猊忽然厉声喝道:“三宝和尚现在何处?”

  侯伯云大大地恐慌起来。

  天底下,无论多么美妙动人的谎言,只怕一样:兑现!

  三宝和尚在哪里呢?

  这个谜样的人物,他侯家三代都尽心找过,假如他侯伯云知道三宝和尚在哪里的话,今天这种呼吸存亡的惊险局面也不会发生了。

  老实说,经过近二十年来的大海捞针,他侯伯云早认定这个世界上已没了三宝和尚的存在,和他爹侯啸天已经离开人世一样。

  现在,要他任意编出假地址来,实在是简单之至。可是,不管他将三宝和尚安排得如何的远,事情总有拆穿的一天,而且,很可能的,三目狻猊会要他父子一同去找。让他以行动对他的报道负责,试问,那时候怎办?

  不过,“那时候”总比“现在”强!他原先的目的也不过是想混过目前再说,横竖已经过去,尽人事,听天命,挨过了一刻算一刻!

  因为侯伯云始终没有让侯四知道一元经”的事,此刻侯四的心情便和他爹侯伯云的心情有天壤之别。侯四纳闷地想:三目狻猊虽然霸道,但我爹说过,他对平安镖局家的印象还不算坏,我爹怎会仓惶失措到如此地步?再说,三目狻猊说他的“定心两仪”招术近乎他内人天乞婆的路数,也不是什么坏事情,我爹就是承认是他教的岂不了账?事实上,我的掌法也是他老人家教的呀!这是侯家家传,何须掩瞒他人?你看,无缘无故地扯出个什么三宝和尚来,反把场面弄得如此之僵,岂非不值之至?

  侯四本是个机智过人的汉子,可是,当局者迷,关己则乱,为了解救他爹的受窘,缓和僵局,他竟然匪夷所思地想上前向三目狻猊这样解释:“实在是我爹在老前辈面前逊谦,掌法便是他老人家教的,并无三宝和尚其人!”

  假如侯四想到就做,想想看,将会发生何种后果!

  就在侯家父子,老的想谎到底,小的想泄露真相,三目狻猊虎视眈眈地逼等下文的千钧一发的刹那,也就在刚才三目狻猊现身的那座土墩之后,有人发出一阵苍劲豪迈的哈哈大笑。长笑声中,一个白须白发、慈眉善眉、满面红光,目蕴神光的长身老人,自土墩后面步履安洋地走了出来。

  三白老人来了。

  三目狻猊等三白老人走近,怒问道:“人家都说你在大雪山坠涧而亡,难道是你这个白发老儿故意耍的玄虚么?”

  三白老人捻须大笑道:“有人欲生不得,有人欲死不能,生死命定,操权诸天,老朽哪有安排自己生死之能,哈哈……”

  三目狻猊又故意问道:“你老儿向以不管他人是非恩仇自计,此刻突然现身而出,究竟是何居心?”

  三白老人大声反问道:“三目老儿我问你,三宝和尚的师尊是哪一位?”

  三目狻猊大笑道:“老夫行年百岁,难道连这点渊源也弄不清楚么?”

  三白老人微笑道:“你说说看?”

  三目狻猊冷笑道:“除了一芥禅师,难道还会有别人不成?”

  三白老人又道:“老朽呢?”

  三目狻猊微微一怔,这可把这一位枭魔问住了。三白老人自行道江湖以来,先后不下六十年之久,就没有人清楚他的师承门派,今天他居然以这个一向讳莫如深的谜底来考究三目狻猊,实在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三白老人见三目狻猊被他问得无言可答,不禁放声笑道:“亏你还是三宝和尚的姐夫,居然连小舅子的师长的嫡裔后人也竟对面相逢不相识,还在这些朋友面前充什么前辈?”

  众人闻言,齐都一惊。

  三目狻猊,以及侯家父子等人这才隐约忆起,以前似乎曾传闻过,昔年的武林圣僧“一芥禅师”的俗家仿佛姓白……

  三目狻猊老脸一红,怒喝道:“你老儿告诉我这个又有何用?”

  三白老人冷冷说道:“老朽是先让你清楚老朽和三宝和尚之间的师兄弟渊源,然后老朽要告诉你的是:你丁老儿还欠人家一笔债,别再逼人家的徒弟了,就是你不找三宝和尚,三宝和尚还要找你呢!”

  三目狻猊闻言,脸色一变。

  三白老人接着又道:“干脆告诉了你这个姓丁的三眼老儿吧,三宝和尚现在的排号改做‘老衲’,主持九宫山掌云峰灵隐寺,一元经也在他那儿,要找趁早,现在就去吧!”

  三目狻猊嘿嘿一笑道:“迟早而已,你以为我三目狻猊不敢么?”

  说完,朝黄皮汉子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迳自没入斜阳余辉里。

  黄皮汉子紧随而去。

  风收雨歇。候家父子赶前数步,扑通一声,父子双双跪倒当地。

  金刚掌侯伯云叩完三个响头,激动地说道:“若非白老前辈自天而降,我姓侯的父子早成了孤鬼游魂啦!尚望老前辈慈悲到底……”

  三白老人微微一笑道:“西安侯家三代秘传的金刚掌法,武林中谁不称道?若真个和那魔头印证起来,正不知鹿死谁手呢?”

  说着,已将侯家父子双双扶起。

  侯家父子知道三白老人这样说,只是一种保留他父子颜面的慰藉,因为和三白老人的辈分相差悬殊,便没有再说什么。

  接着,三白老人随侯家父子走回平安镖局。

  在酒席间,三白老人告诉侯家父子

  三白老人确是昔年武林圣僧一芥禅师俗家之子,后来又由父子成了师徒。老衲禅师(那时还叫做三宝和尚)和他是师兄弟。

  后来,一芥禅师圆寂,将佛门至宝也是武林之宝的“一元经”传给了三宝和尚。

  在当时,三宝和尚的武功已在武林三五名手之内,他将一元经视为师尊的信物,供奉在一座佛龛里,朝夕焚香礼拜,如对法体,而不愿翻阅研习。他认为他现有一身武功用于当今之世,颇有余裕,此经尽可暂置一边,留待后辈有德之人。

  天乞婆,三宝和尚俗家胞姊当时也是武林健者之一,不知道她会发觉了这个秘密,竟被她用一本封皮相似的伪件将真经暗中掉去,等三宝和尚发觉,已经迟了十年。

  这十年中,天乞婆已经下嫁了贺兰山的三目狻猊,同时也将一元经中最主要的武功“一元大法”练成。

  “一元大法”是以一种佛门至高无上、性命双修的绝顶内家样功,如习者根骨俱佳,且由童身起练的话,几可修成金刚不坏之身,就是普通人,无论年纪大小,禀赋好坏,只要修习得法,持之以恒,也能延年益寿,寿期古稀之上。

  那时候,三宝和尚已改号老衲禅师,在九宫山排云峰当了住持,年高德厚,渐渐悟透禅机,认为一切因缘,皆有前定,何况天乞婆已得“一元经”之奥秘,并不一定制服得了,又是自己跑姊,他虽不仁,我却不能无义,何必妄起嗔念?善有善因,恶有恶果,任她自生自灭去罢!

  可是,事情真巧,天乞婆病因北京客栈的那段时期,老衲禅师也正巧因云游四方,积修外功而来到北京城,并且知道了天乞婆病在悦来老栈里。以老衲禅师之武功,当然不难在暗中将病中的天乞婆一切看个仔细而不着痕迹。他已看出他胞姊天乞婆身中蛇毒,他只微喟一声,认为是德不够而逆天强行的必然结果,等天乞婆落葬之后,便也飘然自去。

  之后,他把这些内情告诉了三白老人,要他有便经过西安时将侯家父子加以察看,如果一元经不能为侯家带来好运就顺便代他收回。

  这次三白老人到关外去配一种药草,回程经过西安时忽然想及此事,便自趋平安镖局想探究竟,正好碰上黄脸汉子向镖局寻衅,便在暗中跟踪到三柳祠,因见侯家父子被彼魔狠狠逼迫,知道侯伯云所说,侯四是三宝和尚的徒弟的一节是一种适词,怕时间耗久了露出马脚反遗后患,故乃挺身突出,将三目狻猊在威利兼施下撵走。

  三白老人判定,三目狻猊在没有充分把握以前,决不敢蓦然便去九宫山找老衲禅师霉气,便嘱意侯家父子道:“趁此机会,老镖头可将天乞婆的遗物连夜送上九宫山,交老衲禅师收存,就说是老朽我的吩咐。小镖头老朽尚有用他之处,可随老朽同去巴岭。”三白老人最后说:“假如贵父子同意的话,平安镖局可以暂时停业。目下江湖上黑道人物迭出,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弄个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实在犯不着。不若见风收舵,落个侯家三代平安的美名,岂不美哉!”

  以上是金刚掌侯四侧身白府,以及一元经出世的一段前因后果。由三白老人娓娓述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