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无计可施
纪空手的声音很轻,生怕惊动了孩子那灿烂的笑脸,他只是悄然地来到虞姬的身边,大手轻抚在虞姬香肩之上,轻拍了两下,顺着虞姬那柔滑而乌黑的发梢,去窥望这个曾经在心里想象过千百遍的孩子。
这孩子的确很美,美得就像是虞姬的翻版,如果说在他的身上还能找出一点纪空手的影子,就只有那一双滴溜转动的、乌黑的眼睛。
“这小家伙叫什么?”纪空手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
虞姬回过头来,白了他一眼道:“他的名字当然得由他的父亲来取,你想好了吗?”
就在这时,红颜与吕雉也走上楼来,听说要给这小家伙取名,大家的兴致顿时高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竟然在片刻之间说出了十几个名字。
纪空手深深地看着虞姬怀中的孩子,沉吟半晌,悠然而道:“我早已想好了他的名字,他姓纪,就叫他‘纪无施’吧!”
他此言一出,三大美女无不皱眉,异口同声道:“‘纪无施’?好难听的名字,乍然一听,还以为是‘无计可施’,这可不行!”
纪空手凭栏而站,双眼望向蓝天之上那悠悠的白云,沉声道:“我之所以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我希望他这一生不要太聪明,聪明其实是一种累,当你勘破世情,能够预知自己人生中的每一步时,这样的生活岂非无趣得很?”
他似是有感而发,又似在总结自己,但他的脸上分明有一种沧桑和萧索,更有一种疲惫和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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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的淮阴城,已处在一种战备状态下,大街上随时可见列队而过的军士,一座座军营驻扎在城郊之外,军旗飘飘,马嘶声声,显得异常紧张,却又井井有条。
在淮阴府中,却洋溢着一种与外面的紧张绝然不同的宁静。
韩信独自坐在书房之中,在他面前的书案之上,放着一张锦笺,从锦笺的表面来看,已是汗迹斑斑,略呈米黄,显然已被韩信翻看多次,也显示着此时他的心境并不平衡。
这是一封来自于汉王刘邦的密信,信中所言乃是密议双方出兵的约定日程,对于韩信来说,这是一个很难决定的选择。
此时他的江淮军已然极具规模,从最初的数万人,达到今天的二十万之众,这中间所付出的心血,只有韩信自己知道,所以他不想贸然行事,他相信在自己的调教之下,这二十万人已成精锐之师,更是他争霸天下的本钱,他希望选择一个恰当的时机,进入到争霸天下的行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受人摆布。
然而,他的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结,而这个结就是凤影。
这是一个无法解开的心结,对于韩信来说,那更是自己感情的全部寄托,他曾经试着想过要忘掉凤影,为此他整日泡在酒中,夜夜踏入那烟花之地,等到酒冷人去之时,他却发现自己的心里更是空虚,更是无法控制自己对凤影那至真至诚的相思。
所以他明白,他不能舍弃天下,也无法舍弃凤影,正因为要让他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他才会感受到一种艰难。
他心里非常清楚,刘邦东进已是势在必行,此时的项羽被田横的数万兵马牢牢地拖在齐国境内,要想争霸天下,这无疑是一个最佳的时机,但无论是刘邦,还是他自己,都视对方是一种威胁,都想踩着对方的肩膀夺得这个天下。
对于韩信来说,既然刘邦东进已是势在必行,那么他此时最佳的选择就应该是观望,然而,因为凤影,他惟有放弃这种选择。
一阵脚步声从门外响起,将韩信从沉思中惊醒,他略微迟疑,已然听出了门外之人是李秀树。
此时的李秀树经过了夜郎和南郑之战后,他的实力已然锐减,手下的精英高手损失大半,在韩信的眼中,他已不足为患,但是韩信毕竟是韩信,他在表面上依然对李秀树十分的尊敬,言听计从,这只因为他还必须要仰仗李秀树背后的王国高丽。
这是韩信必走的一步棋,他此时所在的江淮各郡中,还没有足够的财力来支付他二十万大军的用度军需,更缺铜少铁,难以保证军队对兵器的需求,而高丽王国偏安一隅,财力丰厚,更盛产铜铁,只要获得他们的支持,江淮军就完全能够保证自己的战力。
所以,他没有犹豫,起身迎出门外,将李秀树恭迎至书房,双手递上了刘邦的锦笺,道:“王爷来得正是时候,本候正为此事烦心,想找个人商议商议!”
李秀树接过锦笺,仔细地看了一遍,整个人顿时亢奋起来。
他无法不激动,因为他从高丽不远千里来到淮阴,就是为了等待这样的一个机会。为了这个机会,高丽王国几尽倾国之力,扶植起韩信这二十万大军;为了这个机会,他远赴夜郎、南郑,几乎命丧他人之手;为了这个机会,他损失了他所率领的三大江湖组织中的大半精英,当他眼见这个机会终于降临到自己的面前时,他才觉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终于开始有了回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缓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将锦笺还到韩信的手中,沉声道:“照候爷的意思,应当如何处理此事?”
韩信笑了笑道:“摆在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不进则退,进则出兵伐楚,争霸天下;退则坐地观望,按兵不动。这进路虽然凶险,然而凶险之中总是蕴藏着真正的机会;而退路虽然可以保存实力,却也能错失夺取天下的最好时机,这虽然是两条不同的道路,却各有利弊,让人同样难以选择,这也是我难以下定决心的原因!”
他的分析不无道理,就连李秀树听了,心中也难以决断,犹豫了片刻,道:“有一句话老夫不知当讲不当讲,然而藏在心中,如鲠在喉,让老夫不吐不快!”
“王爷但讲无妨!”韩信显得十分的谦恭道。
李秀树道:“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侯爷可知要供给二十万大军每日所需,我高丽王国虽然财力丰厚,但毕竟地小物稀,土贫山瘠,全仰仗这数十年来国运亨通,历经太平盛世,才有了一定的积蓄,所以老夫并不想看着这二十万大军无谓地消蚀我高丽王国的国力,江淮军若要争霸天下,就必须做到自给自足!”
韩信并不因此而恼怒,不动声色地道:“王爷所说的话虽然刺耳,却出自一片至诚,也是我一直在考虑的一个问题,我倒不是担心这二十万大军的每日用度无法保证,大军所到之处,自可向民间索取,攻下一城,掠过一地,总能维系我江淮军十天半月的用度所需,而是在想,区区二十万大军还不足以去和项羽、刘邦这两大势力争霸天下,你我若想成功,就必须壮大声势,兵力至少要达到五十万以上才有实力与项、刘二人抗衡下去!”
李秀树的眼睛陡然一亮,沉声道:“侯爷何必担心兵力不足,你可知道此刻在我高丽国中的数十万高丽将士,早已是士气高涨,蓄势待发,大军已经压至齐国边境,只要侯爷率这二十万江淮军北上,我们就可以对整个齐国形成夹击之势,一旦齐国为我所得,那么高丽、齐国、江淮各郡就已然连成一片,可以成为我们争霸天下的根本之地!”
韩信摇了摇头,淡淡而道:“王爷的构想的确很有诱惑力,然而放在今日,却并非是明智之举,此时的齐国正是天下祸乱的中心,项羽挟数十万西楚军,纵横其中,以刘邦的才智尚且懂得避之,我们不避反进,与引火烧身又有何异?所以北进齐国,虽是早晚之事,却不是我们现在应该可以考虑的问题!”
李秀树闻言,沉吟半晌,不得不承认韩信的这一番话颇有道理,正是结合了天下大势而得出的一个精辟论断,细细想来,如果真的是照自己所言,让江淮军北上齐国,虽然在战略上对高丽王国有着切身利益,但面临与项羽正面为敌的风险,这未尝不是得不偿失。
“那么照侯爷来看,出兵既是大势所趋,而我们的主攻方向将会在哪里?”
不知不觉中,李秀树的思绪开始在围绕着韩信的思路转动,表面上看,似乎是韩信在向李秀树求计,而事实上这种谈话已经开始围绕着韩信在继续下去。
韩信微微笑道:“用兵的策略在于权变,而权变又分三种,所谓权变,其最根本的东西就蕴含在一个故事之中!”
李秀树怔了一怔道:“一个故事?”
“是的!”韩信淡淡笑道:“王爷可曾听说过田忌赛马的故事,数百年前,也是在齐国,有一位叫田忌的宰相,他经常与齐王赌马,屡战屡败,不得其法。突然有一天,他手下有个名叫孙膑的谋臣,站了出来道:‘我有一计,可以让相爷在赌马之上赢了大王。’田忌大喜,向他求计,孙膑道:‘用你的下等马,同对方的上等马比赛;用你的上等马,与对方的中等马比赛;然后再用你的中等马,同对方的下等马比赛,三场之中,我们故意放弃一场取胜的机会,却能从容地赢得另外两场的胜利,从总体上来看,我们得胜的次数,就自然比失败的次数多,这样相爷就可以赢得整个比赛的胜利!’”
李秀树奇道:“此乃赛马之道,和用兵似乎没有太大的关系,侯爷何以会想到这样的一个故事?”
韩信沉声道:“赛马之道与用兵之道,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分别,马分三等,士兵也同样可分上、中、下三等,所以在用兵的策略上,也自然会出现三种权变,而所谓三种权变,就是用放弃一次胜利的办法来达到三次交锋总的胜利的目的,或许说,就是赢得整个战役!”
李秀树似乎无法理解韩信话中的深奥玄理,目光直直地盯在韩信那刚毅而沉稳的脸上,眼中带出一股疑惑。
韩信缓缓地站将起来,踱步于房中,显得胸有成竹道:“两军对垒,如果你选择攻击对方坚固的地方,那么对方相对薄弱的地方也就变得坚固了;如果你攻击对方相对薄弱的地方,那么对方坚固的地方也就自然变得薄弱,当今天下,敢称作精锐之师的惟有项羽的西楚军主力,如果我们一开始就选择与之作战,那么,我们未及北上,就已经在战略上有所失算!”
李秀树听得暗然心惊,问道:“然而我们既然争霸天下,终究会与项羽一战,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
“不错!”韩信点了点头道:“我们当然最终会和项羽有一场决战,但却不是现在,时势不同,它所造就的结果也就自然不同,当时机成熟之时,项羽也就不会显现得如现在这般可怕!”
他顿了顿道:“当年始皇一统六国,他顾忌的强敌就是楚国,而蜀国最为偏僻,最为弱小,根本不足为患,大秦却最先攻灭了它,而将强楚留到了最后,无非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我们最终出兵的方向只能先打击西楚的外围。”
李秀树极是佩服地道:“那么侯爷决定在何日起兵?”
韩信淡淡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诡异之色,道:“要想不成为项羽主攻的目的,我们就只有等待,等到刘邦攻占关中之后,就将是我们起兵北上之时!”
他很聪明,他在进退之间选择了一个中庸之道,因为他心里明白,全然进攻,或是全然观望,都不是这乱世之中的生存之道,惟有如此,他才可以在既保存自己实力的情况之下,又不错失争霸天下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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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元年的一个冬日,南郑。
在汉王府前的校兵场上,数十万大军列队而立,旌旗猎猎,矛戟如林,数十万人的目光同时聚焦在阅兵台上的那一点之上。
纪空手双手背负,意气风发,卓然而立于台前,他伟岸的身躯就像是一座巍然不动的山岳,傲然挺立于这广袤的天地之间。
他的神情里有一股自信,更有一股霸气,当他雄立在这数十万人之上时,他已明白,自己已从一个江湖进入到了另一个江湖,而这个江湖就是天下,在他亲手制造了两个不同版本的神话之后,他不仅完成了自己角色的转换,更将自己在百姓和将士心中的声望推向一个极致。
他所面临的将是一个他从未涉足的领域,然而,他没有惊悸,而是无畏的面对,没有丝毫的担心,因为他十分的清楚,五音先生生前为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无论是张良、陈平,还是龙赓,他们都是人中豪杰,盖世奇才,足以面对任何危机。
更何况,在他的身边,还有萧何、曹参、樊哙等人,这些人的才干和能力足以让他们独挡一面,有了他们的襄助,他才能最终步入这争霸天下的行列。
三声炮响之后,“蓬——”地一声,阅兵台两端置放的两个高达数丈的青铜巨鼎陡然冲出团团烈焰,浓烟滚滚,如苍龙跃空,向那广袤的空际飞腾而去。
整个校兵场顿时寂静无声,数十万人同聚一起,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无不被纪空手此时的威仪所震慑。
当纪空手那森冷的寒芒缓缓地在众人头顶的空间横扫而过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所看到的是一张张战意正浓的脸,每一张脸上都分明带着一种意欲征服一切的杀气。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之后,这才舒缓吐声:“数年之前,本王只是沛县城中的一个小吏,从来没有梦想过会像今天这般站在众人面前,去感受着这种大场面给我带来的激情和豪迈,然而,当这种看似不可实现的梦想正一步一步地变为现实时,蓦然回首,本王只记起了当年陈胜王说过的那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顿了一顿,陡然提高了声量:“是的!谁也不是天生就注定能成为王侯将相,谁也不是天生就注定该是穷人乞丐,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你们放手打拼,谁也保不准你们之中就不会出现将来的王侯将相,开国元勋,而此时此刻,就有这样的一个机会放在你们的面前,本王很想知道,你们是甘居于巴、蜀、汉中这等弹丸之地苦守一生,还是愿意追随本王东征而去,去吒咤风云,问鼎天下!”
他的声音浑厚而悠远,犹如深山古刹中的暮钟晨鼓,宁静中带出天马行空的意境,深深地进入了每一个人的心中,莫名之中,仿佛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涌动出一股激情,一种感动,使得他们无不有一种呐喊的冲动。
“汉王至尊,一统天下!”千百万人同时呐喊,欢呼声如潮水般涨退起落,整个南郑城的上空仿佛响起一道惊雷,久久萦绕不去,气氛热烈,几近极点。
也只有在这时,纪空手的脸上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落寞,其间的味道也只他自己才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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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烈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南郑的大街小巷,当纪空手的王驾在众多的护卫的簇拥之下,行至长街之时,长街两边的人流犹如过江之鲫,摩肩接踵,有如过节一般。
在王驾之中,纪空手面对张良,微笑而道:“今日校场阅兵,声势之大,定将传遍南郑市井,也许用不了三五日的时间,这消息就将传到章邯的耳中。”
章邯乃大秦旧将,受降于项羽,被项羽封作雍王,建都废丘,与大汉比邻,乃是大汉军队此时东征的首要目标,纪空手此时提起他来,自然是有关东征事宜。
张良淡淡笑道:“此次东征,我军若要顺利攻下关中,只有一个要诀,那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速战速决,如果我所料不差,此时樊哙的先锋军已然抵达故道县城,等到章邯探知我校场阅兵的消息之时,只怕樊哙已然攻下陈仓。”
纪空手道:“子房何以这般自信?”
张良一脸肃然道:“我的自信从来都是建立在精心谋划、苦心经营之上,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早在刘邦受封汉王之时,就已经着手准备了,此时用来,才能不缓不急,从容自如!”
纪空手心生佩服道:“子房不愧为天生的兵道家,怪不得当日在霸上之时,刘邦只和你相见一面,就对你如此重用,他想必知道,他所见到的人,乃是当世中百年不遇的军事奇才,这可真是得子房者得天下!”
张良脸上难得红了一红,摆了摆手道:“公子将我抬得太高了,让人好生不习惯,只怕摔下来时,会跌得惨不忍睹!”
两人相视而笑,过了半晌,张良的神情似有一股神往,悠然而道:“当年我从师先生,先生曾对我言,所谓兵者,做人必须低调,这不是兵者的清高,而是兵者应有的本份,无论你是一个多么杰出、多么优秀的兵者,你终归是出谋划策者,因此,你永远是大军之中的配角,只能藏身于统帅的幕后,当你的锋芒胜过你所襄助的统帅,你不仅不是一个合格的兵者,反而成了祸乱之源。”
纪空手道:“在你我之间,应该不存在这种问题,因为我们之间存在的不是王侯与辅臣的关系,而是朋友!”
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纪空手的眼中闪现出一丝异样的色彩,眸子里涌动着一股真诚,虽然他曾经被自己最好的朋友出卖,但是他坚信,在这世上,终究有友情存在。
张良深深地被纪空手的真情所感动,半晌没有说一句话,然而就在这时,王驾蓦然一震,竟然停了下来。
这似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意味着这长街之上,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然而纪空手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的惊讶,反而淡淡一笑,似乎这一切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长街之上,数千王驾护卫已然停住,围观的人群也停止了喧哗,他们的目光在刹那之间同时望向了前方,似乎看到了一件令人惊诧的事情。
的确,就在百步之外的十字街口的一座高楼之上,一条人影脚踏青瓦,卓然而立,眸子里射出森寒的眼芒,向下俯望,衣袂飘飘中,他手中的长刀横在胸前,气势沉凝,如高山岳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霸气。
在护卫之中,萧何、曹参等一干将领俱在其中,当他们看清此人的面容之时,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暗呼道:“天哪!他终于出现了!”
能让萧何、曹参为之色变的人,这普天之下惟有纪空手,但人在王驾之中的纪空手,又怎会在眨眼之间站到那高楼之上,这其中的玄机有谁知道?
“刘邦!出来!”一声暴喝从高楼响起,犹如一道惊雷乍起在半空之中,那“隆隆”之声震得瓦砾也为之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