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广武未被攻克,项羽心中着实不畅,坐在大营之中听着卓小圆弹琴唱曲,可他的思绪早已被寨上成堆的军情急报所牵,根本没有了那份雅兴。

  广武一战,对于项羽来说最好的消息就是汉王身负重伤,卧榻病床,除此之外一无所取,即使汉王负伤,也是项羽以一万三千余名将士的生命所换取的,暗地里盘算下来,项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但这还不是最坏的消息,最坏的消息是韩信的大军已经北上,并且攻克了齐国,项羽所封的齐王田广居然逃到了高丽。与此同时,彭越、周殷、英布也一齐进兵,屯兵西楚边境,直接威胁到西楚后方的安全。在这种形势下,项羽不得不派出大将龙且,分兵十万,让其进入齐国迎击韩信。

  龙且身为西楚名将,用兵如神,一向为项羽所器重。按理说,项羽应该可以放心了,但是不过半月时间,龙且竟然不敌韩信,在韩信门下的骑兵将领灌婴的有力冲击下,十万西楚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就遭到了西楚史上最大的一次惨败。

  这让项羽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惊,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他听完了龙且的整个用兵方略后,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但用之实战,却处处受制,连项羽也无法找出原因。

  他当然找不到原因,因为韩信用兵,更多的是依赖他在问天楼刑狱地牢中所见到的那场蚁战,无意之中洞察到先机,自然可以在用兵上做到事事领先,料敌如神,龙且之败,也就成了一种必然。

  而更让项羽感到愤怒的是,韩信攻占齐国之后,自立为齐王,显然不把项羽放在眼中。项羽权衡再三,派出使者武涉前往游说韩信,却被韩信派人在半路上截杀!士可忍,孰不可忍,项羽一怒之下,决定率军亲征。

  他之所以敢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基于两个原因,一是西楚军在广武的防线十分严密,深沟坚垒,地势险峻,只要不贸然出兵交战,坚守一个月的时间并非难事,而到时项羽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平乱而归;二是汉王的伤情十分严重,据项羽安插在汉军中的耳目密报,自广武一役之后,汉王有半月的时间没有出来巡视军队,这在平日,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实。

  项羽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一旦拿定主意,立刻召来了大司马曹咎,分兵十万,并再三叮嘱道:“本王此次平乱,先攻彭越,再战韩信,用时在十五天之内,一来一回,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本王将广武大营交付于你,只许坚守,不许迎战,只要不让汉军东进,就是大功一件,否则的话,你就惟有提头来见!”

  他将事情交待清楚之后,当夜便率领三十万大军东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路攻占了陈留、外黄,打的韩信、彭越两支军队节节败退,眼看胜利在望,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顿时让项羽大惊失色,几乎气晕过去。

  广武大营竟然被大汉军所破,这是项羽做梦也没有料到的结果,不仅曹咎与十万人马覆灭,就连广武大营中储备的军需粮草也悉数被大汉军缴获。

  这样的结果的确出乎项羽的预料之外,他之所以会把留守广武大营的重任交给曹咎,是因为曹咎的稳重与精明,并且对自己的命令向来都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只要曹咎不主动出击,广武大营根本就不可能为汉军所破。

  项羽却没有想到,他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一招,那就是纪空手在他的射天弓下不仅未死,且连一点轻伤也未负,毫发无损,看来他大大低估了纪空手。

  其实,西楚军的动向一直为纪空手所掌握,就在项羽东去的第三天,无论是汉军还是楚军的军营里,开始流传着汉王已死的谣言。紧接着,有关汉军准备退兵的消息也传到了曹咎的耳中,曹咎认为,如果这两种情况属实的话,无疑将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虽然项羽的叮嘱犹在耳边,但他觉得,但凡一代名将,就要懂得审时度势,见机行事,而不是一成不变,墨守成规——如果自己错失了这个机会,只怕今生都难以原谅自己。

  所以,当他探明广武已成空城之后,没有犹豫,当即率部追击,一日之内连赶三百里,终于在汜水河边追上了阵容不整的汉军。当他下令大军渡河未久,就在这时,汉军突然掉头反击,与早已潜伏在汜水两岸的伏兵前后呼应,对西楚军形成包夹之势,大败楚军。

  此时项羽人在睢阳,闻听广武大营失守,不敢有半点耽搁,当即率军返回,等到他赶到广武时,汉军把持着险阻地带,又与西楚军形成了对峙的格局。

  但这一次对峙,比之先前,形势对汉军大大有利。汉军的兵力经过几次大战之后,几乎没有什么折损,军需粮草也显得十分充足,而西楚军来回奔波不下千里,不仅将士疲惫,粮草军需也极度匮乏,在这种情况下,汉王提出,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割让鸿沟以西的土地划归汉室,鸿沟以东的地区划归楚国。项羽最初不肯,直到彭越率部断绝了西楚军的粮道之后,无奈之下,他才接受了这个约定,迅即领兵东撤。

  但是,项羽万万没有想到,这只是纪空手的一个谋略而已。当他的军队东撤之时,遭到了汉军的穷追猛打,两军交战十余次,互有胜负,虽然一时难分高下,但西楚军的实力正一点一点地削弱,不到半年时间,项羽手中的兵力锐减到十万。

  而此时,纪空手在城父发出了会盟令,韩信、周殷、英布、彭越四路人马集结于城父。几经恶战之后,终于将项羽的西楚军主力围在了一个名为垓下的小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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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元前204年,也就是大汉立国的第五年,经过了城父会盟之后,纪空手亲率韩信、彭越、周殷、英布等诸侯的军队与自己的汉军一道,会师于垓下,与项羽的十数万西楚精锐展开了决定天下命运的一场大战。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决战,面对项羽十数万西楚精锐的,是一支总兵力达到了八十万之众的军队。虽然汉军一方在人数上占有绝对的优势,但项羽所率的是一支从来未败的铁军,无论是纪空手与各路诸侯,还是他们手下的将士,没有人会认为自己就已经胜券在握,反而每个人的心里,都感受到了大战将临的那种非常紧张的气息。

  山雨欲来风满楼,也许这正是此时垓下最生动的一个写照。

  站在垓下城前的一座高高的山巅之上,纪空手的脸上一片肃然。经过了长达数年之久的东征之后,虽然他没有在与项羽的交锋中占到上风,然而随着战事的发展,他的实力不仅未损分毫,反而有日趋壮大之势,而纵观项羽的西楚军,却在连年征战中兵力锐减,从原来几达百万的军队,直到此时只剩下十数万人,如此此消彼长,使得战争的主动权已然易主。

  直到此时,纪空手才由衷地感到张良的战略思想是多么地正确与英明,如果在东征之初,不是张良力排众议,坚持楚汉之争是一场持久之战,纪空手也不会将这场真正的决战拖到今日才进行。

  他的目光瞟向张良,微微一笑道:“两年多的时间里,我们经历了大小战役上百起,从低谷到波峰,又从波峰到低谷,几经波折与磨难,总算有了今日大好的局面,若是先生泉下有知,也足可告慰了。”

  在纪空手的身后,除了张良之外,陈平、龙赓也肃然而立,闻言无不心中一凛,想到即将完成五音先生一生追求的未遂事业,顿有恍如一梦之感。

  张良踏前一步,缓缓而道:“若是公子真想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此时依然还不是下定论的时候,今日垓下之战,我们虽有八十万大军,但真正隶属于我大汉的军队,兵力不过四十万,而韩信的江淮军亦有三十万,加上其它诸侯的十数万人马,看似人众,却形同散沙,难以形成一股强大的合力,若想藉此战胜龟缩于一城之中的这十数万无敌之师,似乎是一种妄想。”

  纪空手怔了一怔道:“子房何以要长别人的志气,灭自己威风呢?不管怎么说,今日垓下之战我以八倍于敌的兵力对垒项羽,就算他真是一个从来不败的战神,其记录也会因垓下之战而改写!”

  他显得非常自信,这种自信是建立在他此刻所拥有的实力之上。此刻的垓下,不仅云集了天下最精锐的各路军队,而且,还汇集了一股隐形于各军之中的力量,而这,就是当今江湖上最活跃的一股精英。

  在他们之中,既有隐身于韩信军中的问天楼人,亦有以汉王后身分来到军前的吕雉以及她的听香榭精英。除此之外,还有几支神秘的力量已经藏身于垓下的山水之间,他们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那便是全歼项羽的西楚铁军,更要让垓下成为霸王项羽的葬身之地!

  经过了这数年的军旅奔波,纪空手目睹了天下百姓饱受战争带给他们的疾苦,心里已然有着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他争霸天下的初衷就是为了建立起一个太平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与世无争地生存下去。若是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让天下百姓陷入一个更深痛的困境之中,这当然不是纪空手所愿意看到的结果,也违背了当日五音先生鼓动纪空手争霸天下的初衷。

  所以,当他面对垓下之战时,就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无论如何,他都必将毕其功于一役,让这垓下之战成为楚汉相争的最后一战。或者,也是这乱世中的最后一战。

  这是他心中的一个美好愿望,能否付诸实现,他无法测算,但是他坚信一句老话,那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自己努力了,此生也就无憾。

  他的自信感染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其中也包括了张良。但是,对张良来说,他需要以冷静的心态与非常理智的思维作出正确的判断,而绝不能凭着一时的意气用事影响到整个战略大计的完成。所以,他不得不在纪空手兴致最高的时候替其泼上一点凉水,让纪空手的头脑得以尽快地清醒过来。

  “我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对于将士来说,士气可以鼓舞,这样可以平添不少战力,但对于一方统帅来说,就必须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作出他的每一个决断。须知,他的每一句话,不仅可以影响到战局的最终走向,更关系到成千上万的将士生死之大计,事关重大,岂能视作儿戏?我身为公子身边的谋臣,必须时时刻刻提醒公子,否则,这就是我张良的最大失职。”张良的神情十分凝重,态度也异乎寻常的坚决,因为他深知,垓下一役似乎已是楚汉之争的最后一战,但风云变幻无定,在胜负未决的时刻没有到来之前,谁也无法预料这一战谁会成王,谁会成寇,王寇之间,其实都尚是未知之数。

  面对张良如此严肃的表情,纪空手的心中不由一凛,忙道:“子房所言极是,若是照你来看,我们还应该在大战之前做些什么准备?”

  张良见纪空手发问,显得胸有成竹道:“自古用兵的法则,讲究的是有十倍于敌人的兵力就包围敌人;有五倍于敌人的兵力就进攻敌人;有一倍于敌人的兵力就设法分散敌人;有同敌人相等的兵力就要设法分隔敌人;而兵力不如敌人就要善于摆脱敌人。这是兵家所崇尚的用兵之道,经受了上千战役的考验,已成经典,但具体的战例依然要具体的分析,将经典活学活用,才是真正的制敌之道。”

  顿了一顿,他抬头望向纪空手道:“以公子所见,今日这垓下一战,我军的兵力将是敌人的数倍,又将适合哪种法则方能达到制敌的目的?”

  纪空手想了一想方道:“从表面上来看,我们此刻的兵力八倍于敌,本可采取围歼的方式,但若是如此,子房也不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

  他见张良微一点头,不由笑道:“诚如子房所分析的那样,我们真正的可用之兵其实只有大汉军队的四十万人马,就算加上彭越、周殷、英布等人的军队,满打满算,也不足六十万人,而与此同时,我们还要在利用韩信这三十万江淮军之际,提防他在关键时刻按兵不动,坐收渔翁之利。如此算来,形势对我们来说的确是不容乐观,至少,并非胜券在握。”

  “公子能够想到这一层,可见这几年来的军旅生涯已将你从一个江湖豪客磨练成了一军统帅,真是可喜可贺。然而,我们此次垓下之战,不仅要提防到韩信按兵不动,更要提防到他在关键时刻反噬一口,惟有如此,方能掌握整个战局的主动。”张良深邃的眼眸中闪出一道智者的光芒,冷峻的脸上不着声色,缓缓而道。

  “你真的认为韩信能够做到舍弃凤凰?”纪空手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

  “韩信是一个聪明人,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此时的处境,若要他全力效忠于大汉王朝,那么他这数年来的努力无疑是为了他人而打拼,这样的结果当然不是他愿意接受的。而一旦他心生反心,就应该十分清楚,当项羽灭亡之后,我们的矛头最终必会指向他,所以他必然会为自己设想到一条退路。”张良似乎对这个问题考虑了良久,早已做到心中有数。

  纪空手相信以韩信的为人与性格,纵然他对凤凰的感情的确是出于一片至诚,但当他个人的感情与他一生所追求的名利发生冲突之时,韩信很有可能会选择后者。所以纪空手并不认为张良的话是危言耸听,而是点了点头,陷入沉思之中。

  “或许,韩信一直隐忍不发,其实也是在等待着一个机会。也许,他也认定这垓下一战是他决定命运的最后一战!”纪空手缓缓地抬起头来,望向山下连绵不绝的军营。在垓下城正面的军队,正是韩信所统率的三十万江淮军。

  张良心中不由一震,显然被纪空手的假设有所触动。韩信必反,这已是他和纪空手都有的共识,但城府极深的韩信会在什么时候反?又会在什么地点反?这却是他一直无法揣度的,倒是纪空手这看似无心的一句话,使他在陡然之间找到了答案。

  他沉吟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这才与纪空手眼芒相对,沉声道:“如果我所料未差,当楚汉之争进入尾声之时,也是韩信起兵反叛之际!正如公子所言,这垓下一战对于每一个有志于一统天下的人来说,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谁也无法抗拒这良机来临的诱惑!”

  陈平听得心惊,神色凝重道:“这么说来,这垓下之战岂非成了一个乱局,而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身陷两线作战的困境?”

  “这种可能性并非没有,所以我们才要防患于未然,在攻击项羽的同时,必须分兵制约韩信的江淮军的行动。”张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纪空手淡淡一笑道:“如此一来,我们就无法对项羽形成必胜之势。”

  他的眼芒陡然一寒,冷笑道:“韩信既然打好了坐山观虎斗的算盘,我就偏偏不让他如意!到时将正面攻打垓下的重任交到他的身上,他纵想置身事外,只怕也不可能!”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只要将韩信拖入水中,他再想上岸也就难了。”张良微一沉吟,点点头道。以韩信的聪明,他当然不会在大战将即之时违抗军令,授人以柄,而一旦战事爆发,他再想到抽身而退,就已由不得他了,毕竟战争是一场互动的游戏,绝不会以人的意志而转移。

  “如今大军已成围城之势,照子房来看,选择在哪一天攻城最为有利?”纪空手俯瞰大地,心中已燃起一股熊熊的战意。

  “围城攻坚,其实打的就是一场消耗战,既要比双方的实力,又要比双方的军需粮草。我已经得到确切的消息,垓下城中的粮草,可以供十万大军半年之需,这么长的时日,显然不是我们能够等得了的,惟一的办法,就是派人潜入城中,烧掉敌人的粮草,逼得项羽早日与我军作战。”张良缓缓而道,似乎一切俱在他的算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