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皇后王氏

  正月十六火烧兰亭巷,已经闹得京师不安,朝廷震动。且不说烧伤、踏伤的不下百人,三十多死者中竟然还有一位户部正六品的主事,重伤不治,次日气绝。

  皇帝震惊之余,甚是迷惑,朝廷命官,留连勾栏,以至于丧命,什么缘故?什么样的国色天香,让他不顾朝廷纲纪、不顾自己的脸面、不顾自己的前程性命?这样的人死了正好,省得朕亲自拿他开刀。

  罗晋只怕被牵连在内,惶恐不安,衣袖不住颤抖;姜放紧紧闭着嘴,脸色也很不好看。成亲王刚要开口,皇帝已看着他道:不必说了。可知道肇事的人是谁?九门提督衙门还不将其锁拿?

  是。九门提督袁迅低头领命,肇事的人虽不曾拿住,但兰亭巷栖霞院门前失火,定与肇事者有所牵连,已索拿审问

  好了!皇帝觉得再说下去实在有辱朝堂斯文,不耐烦地喝止,卿速速去办就是了。今日原本要安排京营的诸件大事,皇帝一早便喜悦兴奋,想不到竟被兰亭巷一案搅了局,此时看着袁迅退出去,十分扫兴。

  刘远道:皇上息怒。今日内阁都在此地,想必万岁爷有要紧的谕示

  正是。皇帝道,小合口重设京营,至今尚无统帅,朕欲命领侍卫大臣贺冶年为总督京营戎政,各位爱卿可有异议?

  贺冶年不受皇帝宠信,众所周知,不知为何今日竟要将四万精兵交给他。众人十分意外,一时面面相觑,不知皇帝的真意,都不肯先说话。

  只有刘远道:贺冶年身经百战,忠心耿耿,多年来拱卫圣驾,万无一失,臣看很妥。

  皇帝喜道:那就好。不过去年里贺卿时常抱病,朕心甚虑。贺卿乃肱股之臣,朕不忍其强堪军务重负。姜放,你与贺卿同领侍卫和两宫禁军多年,相处和睦,朕欲命你协理京营戍政,你意下如何?

  姜放有点吃力地站起来道:臣出身卑微,能不堪重任,得蒙皇上器重,自当粉身碎骨报效。

  好。皇帝点头微笑。

  姜放接着道:只是两宫戍卫之职繁重,臣二人调离之后,谁人继任?

  刘远已摇首道:皇上,侍卫之职事关圣上安危,不容有失,贺冶年和姜放同时调离,万万不妥。

  皇帝皱了皱眉,姜卿,那只得你辛苦了,暂且留职领侍卫和两宫禁军,京营的差事兼着,如何?

  罗晋看出了端倪,忙道:正是,皇上圣明,如此极妥当。

  皇帝道:好,那么内阁拟旨。

  姜放仍不识事务般地抢了一句,皇上,京营中外省军官众多,臣和贺统领与之生疏,可否调动一批宫中资深的侍卫,用其传达军令,检视军纪?

  皇帝道:准卿奏请。

  翁直此时也品出味来,道:京营历来统以总督,监以内臣,此次重设京营,是否按旧制,以内臣监军?

  罗晋也道:京营随扈圣驾,在内守备京师,在外随驾征讨,若京营开拔在外,皇上安危息系军中,监军一职不可等闲视之,当以圣上身边最亲信的内臣担当。

  皇帝大悦,难得冲着罗晋微笑,卿此言有理。辟邪,他扭头问角落里的少年道,你可愿为朕监军京营?

  辟邪笑道:回皇上,奴婢年幼无知,不懂这个监军是什么差事。

  皇帝道:你能办什么差事?不过让你跑腿传个消息罢了,省得总在朕眼前惹厌。

  既是如此,奴婢谨遵圣旨。

  众人都重重出了口气两宫戍防名正言顺地交到了姜放的手里,贺冶年体面地被皇帝赶出宫城,明为总督京营,实际却被姜放和辟邪架空于虚位。等到调遣至京营的侍卫名册交到内阁,皇帝的心意更是明白不过。这些奉旨调离的侍卫都是贺冶年多年的旧部和心腹,如今这座清和宫终于成了皇帝自己的宫廷,从前利刃般从宫外直透乾清宫的藩王、太后两派势力被一举肃清。这三十五个侍卫,较京营中数百位皇帝破格提拔的将官来说,不过是小小的一撮,一阵子不予重用,就会在这座军营中偃旗息鼓,默默沉寂。

  皇帝的心情因而好了起来,留下了成亲王在紫南苑骑射。成亲王见辟邪不在左近,提不起什么兴致,敷衍了半日才告退回府,骑马走在朱雀大道上,远远看见九门提督的仪仗偃了旗正要回避,忙命人快马请了袁迅过来。

  免礼、免礼。成亲王见他就要跳下马行礼,忙催马上前挽住,两人并驾齐驱,成亲王渐渐讲到栖霞院上面。

  袁迅笑道:王爷说得晚了。今儿下午就开释出去了。

  放出去了?成亲王一怔,为什么?

  袁迅神色间有些尴尬,王爷也说火烧兰亭巷本与栖霞院无关,既然如此,何必押着这些妇道人家在衙门里受罪?

  成亲王立即笑道:正是。那么可拿到嫌犯?

  内书房的辟邪晌午后来了一趟,倒是提点了臣一句:若是不慎失火,自然没有嫌犯,闹得京师不宁,皇上也不喜。

  是啊,成亲王点头感叹,他是懂得皇上心意的人。他就为这件事特地跑出宫来了么?

  大概吧。袁迅笑着,打了个招呼告辞。

  成亲王心中一动,回到府中叫来了最心腹的赵师爷,命他亲去栖霞院一趟,打听清楚辟邪在栖霞院里通常和谁来往,和哪个姑娘最好等等。

  栖霞不敢将此事等闲视之,一样叫姜放报于辟邪得知。辟邪皱眉道:什么意思?

  姜放笑道:成亲王以为爷特地跑去九门提督衙门说情,定是为了哪个姑娘。他不是个安分的人,早想拉拢爷,打听清楚了,今后好做什么打算吧。

  倒是让他费心了。辟邪不由笑道,一个海琳,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是,我告诉栖霞。姜放道,又捧来京营的军册,现今奉调进京的武官差不多到齐了,核对兵部出的手令,都是无错。

  贺冶年呢?辟邪问,没有找麻烦么?

  他乖巧的很,接了差事,还是在家养病。

  辟邪一页页翻看军册,突然仰面放声大笑。

  姜放奇道:爷笑什么?

  辟邪道:笑我自恃聪明,只道是他胡编了个名字,也未想到在军册上细察,不料当真有这么个人。难怪京中这么多的耳目两三天寻他不见,原来竟是躲在京营中。

  姜放往他手指的名字望去,见端端正正的黎灿二字下面,有人龙飞凤舞地签了到,不由大笑:难不成是一个人?

  看这字霸道至斯,便知不错了。

  次日,辟邪奉皇命前往京营巡视,一早会同姜放,从抚民门出城,再驰四十里,便至小合口。兵营依山傍水,条石筑城,东西各辟砖砌城门一座,南北水门贯通,四角箭楼炮眼俱全。姜放命人执令旗先行,叫开城门。坐营官出来躬身引入,众人放缓马蹄,至中军衙门前下马,姜放和辟邪在后堂稍歇。辟邪对坐营官道:烦将军请梧州游击黎灿至后堂说话。

  姜放摇头苦笑,公公又待如何处置他?

  处置?辟邪笑道,如此大将,求之不得,怎么谈得上处置二字?

  门外脚步轻响,有人报名道:末将黎灿求见监军大人。

  辟邪让姜放回避,道:请。

  标下黎灿问监军大人安。欣长潇洒的年轻人进来抱拳施礼,漆黑的眉间竟然是无辜的端正肃穆,辟邪嘴角已透出笑意,不由赞他的镇静无畏和厚颜无耻。

  奴婢在宫中是个微贱之人,将军不必客气。辟邪欠了欠身,请坐。

  是。黎灿恭恭敬敬地坐在辟邪手边,道,监军大人叫末将前来,有何训示?

  哪里有什么训示?习武之人,只当交手切磋是乐事,辟邪笑道,当日你我还未分出胜负,今日分个高下如何?

  黎灿见他痛痛快快地单刀直入,反倒有些诧异,想了想才叹气道: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已洗心革面,今后甘愿为公公座下差遣,请公公手下留情。

  辟邪奇道: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刺杀皇上心腹的内臣,事已败露,定是死罪,凭什么讨价还价?

  也不见得。黎灿凑近了些,这件事可是因公公滥杀闻善和尚而起,说什么奉皇命除奸,公公当我小孩子么?

  辟邪一笑,说到这个,你我可是一条绳子拴的蚂蚱。就算我不杀他灭口,你事后也不会放过他。好歹你也是闻善法眼中的万乘之尊,想来不笨,不会不知道拿这个要挟于我,可没有用的。

  是是是,黎灿忙点头道,你说的对。再者我现在攥在你的手心里,只要在这个京营之中,你便有一千个法子要我的命。

  辟邪眉尖微蹙,道:你履历上写得是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并无后顾之忧,以你的本事,逃出京城易如反掌,何必滞留京营之中不去?

  黎灿朗声道:在下是朝廷命官,身受皇恩,敢不倾力报效皇上?怎能因和公公的私怨就

  呵呵。辟邪静悄悄喝着茶,突然笑起来,顿时打断他的激昂陈辞。

  黎灿道:公公?

  辟邪专注在碧绿的茶色里,映得他脸上浮光飘摇,寒意逼人,冷洌的眼神随着微笑的眼睛转来,黎灿第一次不由自主避开了目光。

  京中可有一定要办的事么?

  没有!黎灿脸色一变,低声道。

  没有就好。辟邪好像也松了口气,笑道,我只是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低一低头求我容情。才刚说什么来着?你愿为我座下差遣?

  还是算了吧。黎灿苦笑道,你这样的人,糊弄不得。你要想杀我,尽管动手,我等着便是了。何苦让你把持在手中,今后死的不明不白。

  好!也算你有些胆色。辟邪击掌而笑,端正了语气,又道,将军过虑了。今儿请将军来,原是奴婢已对姜统领禀说,黎将军枪法出众,海内未逢敌手,与姜统领商议之下,觉得京营将士如由将军调教指点枪法倒不失为上策。将军意下如何?

  仿佛上元灯会杀气冲天的青年与他全无干系似的,黎灿依旧神情自若,语声骄傲,微笑领命,受命于军前,安敢不从?

  辟邪点头不语。黎灿施施然退回营中,果然接到命他教习京营枪棒的手令。京营操练甚紧,姜放在离都、小合口之间往复奔波,虽然辛苦,却无一日放松。辟邪奉驾内书房,只是隔三岔五巡视一次,再也不来理睬黎灿。

  庆熹十三年二月初一,景优公主启程和亲大理。晨,公主礼服辞奉先殿,再至乾清宫诣太后、太妃、帝、后。公主面上冷冷的,任杨太妃低声啜泣地揽她在怀中,也是无泪。皇帝知她苦楚,一时也是无语相对。

  太后只道:尔往大理,当勉之敬之,夙夜恪勤。

  景优公主垂首领训,道:是。又拜了四拜,起身退到门口,突然甩开内命妇的手,皇上!答应臣的事,不要食言。她抬头噙泪叫道。

  擅闯禁宫,私会公主,这样的人如何能留他不杀?皇帝想到这里,还是极怒。景优公主见皇帝不出声,扑在他脚下,泣道:皇上如果反悔,臣也不嫁了。

  胡说。皇帝搀她起来,微笑道,谁说朕反悔?放心去吧。

  皇后忽然起身道:臣妾相送。向太后与皇帝行了礼,扶着景优的手,缓步而出。

  皇帝站在殿门前,看着景优公主和皇后相拥而泣半晌才升辇而去,心中感伤之余,却有些疑惑。这时见皇后转回来,不由问道:你对她说些什么?

  皇后笑道:才刚公主对臣妾言道,如果皇上食言,一定要臣妾急告她得知。臣妾答应了。

  你在给朕添什么乱!皇帝对她有万般的怨恨愤怒,不过一句话便气得大吼。

  皇后讶然道:臣妾虽然不知皇上和公主打了什么赌,不过既然是皇上亲口答应的,臣妾就算是答应了千件万件,也是无妨吧?只是让公主放心罢了。

  皇帝当着这么多奴才的面,实在不便与皇后争吵,忍住气道:也是。公主嫁在千里之外,又能怎么样?

  皇后脸上有些挂不住,赌气淡淡道:也是。她已贵为他国皇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皇上也管不到她。她看着皇帝的脸色由通红变成了铁青,不由快意地微笑,胳膊上却是禁箍的剧痛,身子一轻,被皇帝直拽过了几道门槛,羽毛般扔在暖阁的地上。

  朕早该废了你,废了你!皇帝压抑的低吼象一根快要绷断的琴弦似的颤抖不已,朕还想给大家留层脸,你还要上赶着逼朕么?你对朕的骨肉狠下毒手,还要挑拨公主和朕作对。说什么贵为皇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那点坏心自己收着吧,要景优跟着你造反么?

  皇上既然这么认为,不如干脆废了臣妾。皇后在眩晕过后迅速站起身,微微喘息着盯着皇帝的眼睛,不如把臣妾从坤宁宫轰出去,将臣妾的全家一同治罪。她笑道,皇上这是在怕什么、等什么?

  皇帝从来没有让人这么顶撞过,蒙了一会儿,才指着她的脸,狞声道:你滚回你的坤宁宫去!若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此刻朕便扼死你。

  皇上以为此刻臣妾还在乎什么生死?皇后道,为什么臣妾要担着这个虚名天天的在太后太妃面前承欢?倒不如冷宫里住着,少受多少罪;倒不如让皇上扼死在手中,少忍多少寂寞。

  你这是说朕的不是了?朕哪里亏待过你?不可理喻,出去!皇帝忍无可忍,伸手来抓皇后的胳膊,却被皇后一掌挡开。

  臣妾自己出去。皇后以惊人的倔强,冷冷地道。

  皇帝的震惊倒多过愤怒,张大了眼睛。

  这倒让皇上正眼瞧臣妾了?皇后的表情似乎是啼笑皆非,自从皇长子夭折了之后,皇上还是第一次正正经经看上臣妾一眼呢。她恭身福了福,臣妾告退了。

  等等,皇帝道,你是不是觉得皇长子夭折,是朕的错?

  难道是臣妾的错?皇后灼灼反问道。

  就是这种眼光!皇帝猛然一惊躲了这么多年,这道目光还是刺得自己冷汗涔涔,羞恼交加。他勉强道:这是天命,怨不得谁。

  皇后仰头冷笑了一声,皇上就当訸淑仪也是应了天命罢,怨不得任何人。

  不要提她!皇帝恼羞成怒的声音象远处的奔雷般的沉闷愤怒,劈手抓住皇后的衣襟,狠狠推倒在炕上,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朕面前提他?手中握着皇后纤细的腰身,陌生的记忆让皇帝想起他曾经是如何爱慕和贪恋着眼前的女人,有别于妃嫔们的呈欢作态,年轻的皇后恬静聪慧,当她盛装朝服地出现在坤宁宫的正座上,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沉迷在她圣洁的光晕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微微摇着头咬牙切齿地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乖僻狡诈,连嘴角悦目的微笑也变成了阴桀的冷笑,这难道是同一个人?皇帝的伤心和憎恶交织着,朕从来没有象这样恨过一个人。他无可奈何地道。

  臣妾也是。皇后的脸上涌起病态的血红,凶恶的眼睛攫住皇帝心底的愧疚不放,仇恨似乎撕裂了她的咽喉,她嘶着嗓子道,儿子还来不及吃上我一口奶,还没有来得及抱上一抱,就让太后和皇上抱走了,又那样莫名其妙地死了,连最后一眼也没看着

  住口!皇帝心里翻腾得难受,忍不住喝道。

  皇后静了一会儿,才轻声道:皇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求皇上给臣妾一个交待。

  朕也不知道,朕没有照顾好他。皇帝涨红了脸,说出这句话,突然觉得好受了很多。

  皇后吸了口冷气,怅然无声,在她哀伤幽怨的目光里,皇帝似乎找到了些旧日的影子,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感触到柔软的体温,他的鼻息有些粗急起来。

  皇后脸色一白,猛地弓起身挣扎。皇帝回手将炕桌掀在地下,抓住她的身躯,朕这么说,你如意了?解气了?咱们可算扯平了,从今往后,朕犯不着躲着你躲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躲过。

  为什么要躲呢?皇后冷笑,臣妾就算死在皇上手中,也是愿意的呀

  那就死吧,皇帝心中忍不住这么想,就算是时隔七年之后再次得到这个女人,就算再次发现她惊人的美丽和至深的情意,他的恨意仍未有一丝一毫的减退。就象要吞噬掉对方,帝后剑拔弩张地相互挑衅,凶狠的目光彼此留连转动在对方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未从沉重的喘息中透出半点哦吟。

  皇帝终于有些冷静和清醒,才发现皇后已经咬破了嘴唇殷红犹如胭脂他俯下头去吮吸艳丽的血珠。

  哼!他吃痛地仰起了身子,捂着被皇后咬中的嘴唇,快意地冷笑,胆子不小。

  皇后迅速掩上了赤裸的长腿,披着衣服踉跄走到门边,颤抖着用金簪重新挽起散乱的长发,才又平静地道:臣妾告退。她依旧静静地福了福,抽身转出门。

  皇帝从一瞬的疲惫中回过神来,只觉胃里恶心地抽搐,伸手将掉了一床的珠玉拂到地上,叫道:吉祥、如意。

  吉祥乐呵呵地进来,道:万岁爷,如意才刚跟着公主南下了。

  朕忘了。皇帝道,由着吉祥替他整理衣裳,姜放可去小合口了么?

  还未,吉祥道,正带着奉旨调离的侍卫在外等着磕头谢恩,然后才一起走呢。

  暖阁里还飘散着皇后身上独有的淡香,皇帝一刻也不想多呆,用手巾擦了擦脸,道:朕去上书房。叫吧。

  奉调京营的侍卫三十五人,跪候在上书房,皇帝坐了,勉励劝诫了几句。最后问贺天庆道:你的兄长为何不曾进宫谢恩?

  贺天庆叩头道:臣的兄长近日抱恙,对臣言道,京营重任,只怕难以独支,加之重恙缠身,就算是有再多的感恩报效之心,也无机会为皇上肝脑涂地了。

  皇帝感叹了一声,叫太医去贺卿府里看看,等天气一暖,什么病都会好的。

  谢主隆恩。贺天庆的声音哽咽,弄得奉调的众人都有些凄凄恻恻起来。

  都去吧。皇帝见其中还有几个从前的近侍,不忍再说什么,挥手打发他们跪安,跟随姜放前往京营赴任。

  姜放命小合口的坐营官将这三十五人在军册上登记,到今日总算所有的军官都已到任。将军册做了副本,授命黎灿递至兵部。黎灿并非闲人,得了这么个差事,有点意外。他进城时已是下午,递上军册,等着回复,里面的小吏出来打招呼道:尚书大人说了,今日里只怕核对不完,反正明日还有好些公文要送至小合口,将军不如在驿馆歇下,明日一起捎回小合口。

  这倒正中黎灿下怀,骑马径直奔青龙大道驿馆,这一路红红绿绿无数酒馆饭庄,他在马上挥手分开拂面的酒旗,在驿馆门前轻捷跳下坐骑来。

  驿馆对面的酒楼之上,小顺子滴溜溜转着眼珠,打量着他把缰绳抛给馆役的公子哥气派,羡慕地咂了半天嘴,才觉得嘴也干了,含了半口酒,再往窗下看,好悬没将酒喷在袖子上。小二,结账。他扔下碎银子,用风帽遮去半张脸,悄悄溜下楼赶往宫中。在内书房值房找到辟邪,道:师傅真是料事如神,来找黎灿的果然是郁知秋。

  郁知秋是一个人去的么?辟邪又确定问了一遍。

  铁定是一个人,小顺子比划道,鬼鬼祟祟的,这种天气了还戴着雪笠,挡着脸。

  辟邪笑道:那样你也看清了?

  师傅早叫我小心留神他,他的身材声音,我都记得清清的,化作灰我也认得,绝不会有错。

  果然上了心,这才是好孩子。可能再过一阵,都不能叫他孩子了,辟邪看着小顺子得意飞扬的神色,微笑道,收拾我的东西,咱们这便回去。

  是。小顺子麻利地把辟邪惯用的几件笔墨书本和茶具包起来,高高兴兴尾随辟邪回居养院,又请了明珠过来,居养院这才有点难得的人气。

  热闹到半夜,辟邪放下笔,叫小顺子取来斗篷。

  明珠道:不就是盯个哨么,我去就是了。

  辟邪忙摇头道:他的武功远在你之上,伤了你倒不划算。

  我就是个惹祸的主儿,明珠在灯光下浅浅微笑,爷怕我误事才是真的。

  也是这个话。你们都早歇。

  小顺子开了门,面有忧色道:师傅千万小心,上回

  什么上回?辟邪嗔道,已飘身出门。东行片刻,落身在明知园东北角的宫墙上,巨松冲天,松枝徘徊,将他身子挡得严实。由此不远,就是宫城的东北角门,辟邪裹紧了斗篷,藏身高处,仗着过人眼力,将门前动静尽收眼底。

  朔夜无月,黑天压城,转眼更过三遍,便见角门悄然打开,欣长人影一闪而入,身法洒脱绝伦,衣袂也带傲气,飘行向西,正是黎灿无疑。辟邪仔细打量,见他手中未携兵刃,知他并非为行刺而来,稍稍放心,将斗篷微展,飘忽紧随而去。

  黎灿武功虽高,也不敢在宫内道路上堂而皇之行走,跃身在针工局内值房的卷篷顶上遥遥西望,认定了方向。辟邪见他的背影微微颤抖,不知他此刻什么心情,令他踌躇半晌,逡巡不前。值房向西,只有永秀宫、椒吉宫两座宫院,永秀宫此刻更是无人居住。

  他此去的果然是椒吉宫辟邪展开贝齿,无声地笑了。

  黎灿终于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拳,一涌向前,直奔椒吉宫正殿。辟邪不敢跟得太近,等他在椒吉宫内院落定身形,黎灿已然不见。

  好快。辟邪暗自一笑。

  满院寂静,几乎能听见白霜铺地的声音。片刻之后,才有秋虫私语般的人声从侧殿隐隐透出。辟邪在树后凝神细听,却一无所获。突然窗棂咯的一响,那温柔的少女嗓音轻呼道:别去!

  黎灿已一跃而出,脸上的神色却非平时的嬉笑骄傲,竟是慑人肝胆的狂怒,满面杀气将眉宇纠缠在一处,看来比夜色还冷暗上几分。

  辟邪心中一紧,急追了下去,只怕他抢先赶到坤宁宫,凌空出指,直透黎灿后心。黎灿狂怒之下仍是机警,听得内力破风之声,瞬间拔起半丈,转身扑来。

  是我。辟邪沉声呼道。

  黎灿一言不发,目中凶光毕露,杀意已决,伸手往腰间一探,兵刃似白虹跃海,直取辟邪咽喉。辟邪只道他空手而来,竟毫无防备,来不及看清兵器,不得已双指硬生生挟取。那锋芒却猛地一缩,嗤地反抽回来,几乎削去辟邪手指。

  金蛇剑?辟邪大怒,低喝道,不识好歹!抽身退出五尺开外,被逼退至东大天道的灯火甬道中。黎灿柔剑纠缠而来,招招不离辟邪要害。辟邪身周银光飞溅,已连退三丈,不由脸色微沉,反手扯下斗篷,迎着剑风如胶似漆地缠去。

  黎灿的软剑立时犹如金网困龙,被辟邪绞住剑身,见他雪白的手指轻引,将软剑抻得笔直,不由大惊,内力激涌于剑上,反向用力,意图将斗篷扯碎,不料辟邪冷笑道:差得远呢!手臂轻震,腕力疾透,黎灿胸口顿时似被冰山铺天盖地撞中,痛得眼前一黑,强自压下咽喉一口鲜血,剑却说什么也握不住了,白龙冲天,脱手而去,叮的一声,在空中断成三截。辟邪轻身一跃,将断剑抄在手中,掸掸斗篷重新披在肩上,冷冷看着他道:你进宫做什么,只要碍不到我的事,我便由你。只杀人却是不可,更不用说你要杀的人竟是皇后了。

  黎灿冷笑道:今天被你窥破,只有你死我活一条路,不要废话,再战!

  你不是我的对手。辟邪扑地一笑,我无意伤你,也无意擒你,这是何苦?跟我来。

  黎灿气得浑身颤抖,无可奈何闭紧了嘴踉跄跟着他,眼看宫城在望,恍惚里见辟邪转回头来,雪白的容色仿佛黑夜里苍白的闪电,照得他一阵眩晕,幸得辟邪及时出指抵住他的膻中穴,胸口中郁积的寒气顿时被丝丝抽离,终于顺过一口气来。

  辟邪道:此处不是你久留的地方,你还从角门出宫。明日我自会来找你。

  黎灿狠狠盯了他一眼,道:好,我等着。

  那个郁知秋,辟邪忽而跟上一步,道,我留着他还有用。你可别杀他灭口。

  黎灿被他说中心事,微微吃惊,却只点点头,声色不动。支撑着回到驿馆,周行内息,将胸口内伤渐渐发散,猛嗽出一口鲜血,才和衣而卧。

  次日从兵部接了公文出来,却见辟邪在门外青衣白马,早春阳光中菩萨般端坐云端,俯下眼睛微笑道:黎将军,此去小合口,你我同行如何?

  随侍监军大人座侧,荣幸之致。请吧。黎灿翻身上马,与辟邪比肩前行,低声冷笑道,你想要如何?玩什么把戏,我都奉陪到底。

  辟邪笑道:我的对头少说也有千万,要我对付你,还先请排个号吧。

  黎灿怒极反笑,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格称得上你的对头?

  我替皇上办事,皇上的对头才是我的对头。辟邪道,不瞒你说,我原以为你是藩王遣来的刺客。不料你战败而走,在兰亭巷接应你,放箭阻我逼近的,却是郁知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黎灿透了口气,才慢慢道:郁知秋施射冷箭,并未露面,你怎么知道是他?

  辟邪道:我确实没有看见他的人,不过拾到了他的箭镞。他所用的弓箭与常人不同,人称仁义弓,原为领侍卫大臣姜放所用,奉旨转赐一张予他。此弓霸道强劲,用的箭镞也是奉先帝之命以精钢特制,可透铁甲三重,当年只得了千枚,分赏了随扈上江的近侍和皇子。后来因它威力极大,怕用以逆上行刺,渐渐都回收到侍卫统领的手里,只剩了百来枚,去年在上江,皇上都赏给了郁知秋。可惜他却是个粗心的人,没仔细瞧出此箭的厉害,随便带出来遗弃在外,明眼人看到这箭镞便知是他了。

  黎灿哼了一声,道:照你这么说,我是什么人,想必你也已经猜到了?

  不止是猜到。上次小合口相见,我回来已将你的老底查得一清二楚,你想进宫做什么,我也明白个八九分。只要你去的不是坤宁宫,我才懒得伸一根手指头阻你一阻。

  一针见血地说到了要害处,黎灿这才觉得有些后怕,悄悄打了个寒颤,道:我去兵部的差事,是你派下来的?

  总要确定你和郁知秋在玩什么勾当。昨日你入住驿馆,郁知秋即刻前来相见,被我手下人看见,我只好夜半等着你入宫。

  黎灿凝结着些痛楚似的微微蹙眉,低声道: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但事关重大,若你有半点泄露的意思,我只得豁出命去封上你的嘴。

  辟邪轻声一笑,道,我不过奉皇命守护坤宁宫,你之前去了什么地方,我没看见,也不想看见。

  黎灿长长松了口气,道:你所负皇命倒是不少。

  辟邪道:这话怎么说的,我也算是个忙人呢。不过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俩不相干罢了。

  黎灿听得明白,仍是有些疑惑,你倒是挺好说话啊?

  你武功之高,在我见过的人中,屈指可数。国家用人之际,你我为这么点小事打打杀杀,也是无趣得很。

  黎灿沉吟道:郁知秋答应放我潜入宫中,我答应替他杀个人,都是掉脑袋的买卖,我既做不到,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迟早走漏风声。除非

  那由不得你。辟邪道,你要的这两条人命都先寄在我这里,等我派完用场,你取之自便。

  郁知秋此人能派上什么用场?黎灿冷笑道,雇凶杀人,最要紧的是灭口一件事。如果郁知秋聪明,那晚一箭射的应是游击黎灿,而不是青衣总管了。

  你原是比他聪明狡诈,行事不择手段,武功又是极高。辟邪不由笑道,奈何你胸无大志,随波浮沉,又能如何?

  黎灿黯然道:不错,我这些年来唯一的念头就是再见上她一面。如今见到了,日后又是如何?不过他转而睨着辟邪,你又有什么雄心壮志了?

  辟邪扑哧一笑,算有吧。

  等你大志得酬,你又能怎么样?

  辟邪被他问得一怔,黎灿看着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透明,不由放声大笑。辟邪就此不再做声,策马快驰,抢先出城。黎灿紧跟不放,狂奔二十余里,见辟邪勒住马向他招手,才一同退在路边。黎灿在马上远望,只见官道上滚滚飞尘,一线黑地红字的旌旗,问道:怎么?震北大将军王举回京了?

  正是。辟邪点头,跳下马来,皇上召他回京。

  难道朝廷就要对匈奴用兵了?

  匈奴历来总在秋高马肥时南侵,朝廷此次想趁春夏两季持续用兵,不予其喘息的机会。

  黎灿喟道:大军深入,也是极凶险的。

  转眼千骑良骏整齐奔到面前,旌旗下一位五十开外的老者,满面肃煞,不怒自威,双目永远凝视着遥远天际似的,不肯有一丝的低垂妥协。

  凶险啊黎灿望着那千众骑师扬起的烟尘,又道。

  是啊。辟邪跟着他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