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悟业僧在众人的焦候下,终于泻落峰脚,停在场中。
只见他双目发赤,眼眶中一滴滴鲜血,直往下淌,月白色僧衣的衣襟上,已染满了殷红的颜色。这情形使在场的人同时一阵震惊狐疑。只有“影子血令”仍静静的伫立场中,手抱绿玉如意一动不动,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但南宫亮及罗刹婆婆,心中开始不安了,以悟业僧的神态来看,这不是好征兆。百虚上人已死,这是已经知道的事实,以他的年龄及佛门修为,绝对不会伤痛若此,而现在这少林有数高僧之一,竟然血泪滂沱,难道峰上的尸体,又起了什么变化?在这瞬眼之间,只见百智禅师已急急冲出几步,大喝道:“悟业僧,掌门佛体怎么样了?”悟业僧跄踉走近百智禅师面前,眼眶中血泪又汨汨而下,躬身合什颤声道:“掌门佛体……已……不……”他语声喑哑,喉咙因这份激动,如梗塞一般,似乎连说话都感困难。一旁的百果大师听得双眉飞剔,不耐地道:“悟业僧,掌门佛体倒底怎样了?”“启禀二位师叔,悟业上峰后,发觉掌门人遗体并不在‘观日亭’中……”此言一出,罗刹婆婆心头一怔,接口插言道:“老身明明看见在亭中,怎会移走?”悟业僧悲痛地道:“但贫僧却是在密林中发现。”百智禅师急急道:“你是否详细察看过,致命之伤在何处?”悟业僧惨然道:“死状不忍卒睹,被人用剑洞穿胸背而亡。”“啊!”南宫亮情不自禁,惊呼出声。少林群僧面色皆为一变。“影子血令”这时怪笑一声道:“怎么样,本令主刚才的话没有错吧!”罗刹婆婆白发猬竖,凄厉一笑,龙头拐一指道:“这还不是你这魔头做得的好事……”“影子血令”阴声长笑道:“你老婆子刚才伪言耸听,说什么尸体在亭中,又说什么死前神态安详,可是现在证明完全不是这回事,如今尚欲诬蔑,还有谁会相信?”南宫亮剑眉猛轩,怒道:“谁知道你在我们下峰后,又做了什么手脚……”“影子血令”冷哼一声,打断南宫亮的语声,冷冷道:“你的话不无考虑的余地,但是本令主可以请悟业和尚回答你的猜疑。”说到这里,侧目对悟业僧问道:“大和尚,贵派掌门脸上的表情如何?”悟业僧沉思片刻答道:“掌门人双目怒睁,脸上肌肉歪曲,死前似乎极端愤怒。”“影子血令”点点头,冷声道:“南宫亮,你听到了没有?”南宫亮喝道:“难道这点就能洗清你的杀人嫌疑”“当然,这点不但洗脱了本令主的杀人嫌疑,嘿嘿,也证实了你与老婆子是杀人凶手了。”百智禅师沉声道:“施主语意深奥,能否再说得明白些?”!“影子血令”冷冷道:“南宫亮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和尚?”这些话等于在兜圈子,听得少林群僧更加糊涂。百智禅师神色一怔道:“南宫施主刚才告诉了老纳什么?”“哼!想不到你们少林和尚都如此糊涂,本令主再说得详细一点,你们听着。”语声至此,对南宫亮冷冷道:“刚才你不是对少林和尚报讯,说百虚上人盘坐亭中,死得极为安详?”南宫亮傲然道:“不错。”“但是本令主所见的却与悟业和尚相同,百虚上人胸中有个大窟窿,而峰顶一共只有四人,四人中唯有你是佩剑的,你还有什么话说?”南宫亮厉叱道:“难道你不能带剑,行凶后毁灭凶器?”“影子血令”长笑道:“当然可能,但是你对百虚上人死时神态,又作何解释?”“神态?”南宫亮不时一怔!“影子血令”阴森森一笑,对百智禅师道:“大和尚,请问一个人死后,别的皆可故布疑阵,那僵直的表情,是否还能改过来?”百智禅师唔了一声,显然他已明白“影子血令”语音,悲痛地道:“人死之后,全身僵硬,就是短时间中血脉未凝,可另做手脚,但脸色表情,却无法再行更改。”“好,那末刚才老婆子既称百虚上人死时犹如入定,如本令主再以利器补上一剑,未始不可乱人耳目,但本令主是否能将贵派掌门僵直平静的外表,改成愤怒扭曲的神态,你大和尚谅必已不问可知。”“影子血令”的话,使南宫亮及罗刹婆婆心头一怔!不错,人死之后,表情已经僵固,绝不可能再以人力改变,这是自然之理,“影子血令”这番话并不是狡辩,但是明知道这一切皆是对方的阴谋,却想不出什么更有根据的理由来反驳,使罗刹婆婆及南宫亮—时之间,为之语塞。只见“影子血令”冷冷一笑,目光一扫少林众僧道:“现在不论你百智和尚是否相信本令主之言,但这老少二人伪报信讯,显然必有缘因,你们何不先拿下他们再说。”这时,少林群僧对罗刹婆婆及南宫亮由怀疑渐渐改成仇视。只见百智禅师对罗刹婆婆沉声道:“罗刹施主对这些对质,还有什么意见没有?”罗刹婆婆眼见百智禅师仇视的神态,不由怒道:“一派胡言,你和尚难道竟愿相信?”百智禅师冷冷道:“老衲虽不甚信,无奈旁人言之凿凿,况且,罗刹施主刚才之言,与峰顶情形完全不符,无法不使老衲怀疑!”南宫亮冷笑一声,插口道:“绿玉如意,是贵派掌门信物,如今落入‘影子血令’手中,大师怎不洞察其中因果?”此言说得百智禅师神色一震!旋对“影子血令”道:“你施主既然力辩无嫌,尚请先将绿玉如意赐还!”“影子血令”轻哼一声道:“承百虚上人之托,在贵派尚未选出新任掌门前,如意由本令主保管。”一旁的百果大师大喝道:“少林门户中事,岂要旁人多管,还不与老衲留下!”语声中,身形一划,双掌猝然向“影子血令”交拍而出。百果大师性情本烈,这一挟怒动手,威力岂同小可,只见二道阳刚罡劲,立刻向“影子血令”排撞而去。“影子血令”冷冷一笑,身形飞闪,一扬手中如意,喝道:“百果,你忘记了这是什么?”百果大师陡然一怔,旋身撒掌,强压怒火,道:“老衲难道是瞎了眼,看不见是绿玉如意?”“嘿!少林戒律,凡少林弟子面对绿王如意,应该如何?”百果大师神色由激动而渐渐悲痛,退身二步,合十道:“见如意如见掌门,言无不从,令无不听,否则以逆上叛师论罪。”“影子血令”阴阴一笑,道:“既然你知道,还敢出手。”“老衲不敢。”南宫亮看得怒火冲天,一声大喝,长剑挽起一团剑花,陡然冲刺过去,口中厉声道:“好恶魔,你阴谋中伤,还不纳命来。”剑气飒然中,“影子血令”一声长笑,高举绿玉如意,身形一闪,口中大喝道:“少林僧还不拿下贵派仇人!”少林群僧本来已对南宫亮起了怀疑,再加上绿玉如意在“影子血令”手中,不得不听从命令,闻言,身形齐动,悟业僧首先一顿禅杖,向南宫亮直劈而出。场中形势至此,由复杂而紧张,杀机立浓。罗刹婆婆见状,心头怒火大炽,暴叱道:“悟业,你竟敢对咱们动手?”龙头拐一招“怒龙穿波”横里挑出。倏然百智及百果二僧,唰地一声,身形齐动,二条禅杖如怒蟒翻腾,齐向罗刹婆婆袭到。林风飒飒,正是少林绝艺,“降魔十八杖法”。四周包围的十八罗汉及三堂主持一见百智长老动手,齐声叱喝,身形乱恍中,立刻舞起层层杖影,向南宫亮及罗刹婆婆包围过去。“影子血令”却阴笑连连,缓缓退出战场,伫立一旁。在这瞬眼之间,一旁的武当掌门眼见这般复杂局势,浓眉紧皱,倏然间二子二剑低声喝道:“我们退!”身形已向外掠去,接着四条身形跟踪腾起,五条人影,霎那间已逝在暮日之中。显然,武当掌门归灵真人自知在这种情形下,要追查寒竹剑已不可能,等下去如再卷入漩涡之中,实在不合算。这时,罗刹婆婆双目精光四射,龙头拐杖挟着风雷之声,,连出二招,逼开周围群僧,大喝道:“百智,你们少林和尚不分是非皂白,难道要老身再开一次无名杀戒?”百智禅师沉痛地道:“罗刹施主请不必顾忌,本派掌门之死暂且不说,绿玉如意现落别人手中,老衲就是有心相让,也徒唤奈何!”语声中,禅杖中已接连递出二招,直射罗刹婆婆前胸。这二招凌厉无比,气得罗刹婆婆双目怒瞪,一声冷哼,龙头拐一招“雷起蛟腾”,硬挑而起。呛!呛!二声暴响,百智禅师脸色飞赤,蹬蹬蹬连退三步,手中禅杖差些被震脱手。罗刹婆婆手心一热,暗暗一凛,就在这时,身后杖风飒飒,九支禅杖,已如闪电一般劈至。罗刹婆婆急忙回身旋步,龙头拐上刺下挑,舞起一圈拐影,封得四周风雨不透。其实,少林二十三僧联手合击,威势虽然非同小可,但以罗刹婆婆的功力,足可一击毙。可是,罗刹婆婆知道一造杀孽,凶手嫌疑,立刻由假成真,在这种诡谲风云之下,真要把少林寺造成敌对之势,是大大不智之举。昔年,她凭着一腔豪胆,独上少林,挑战十大长老,那是为了名望,而如今,罗刹婆婆再出江湖,却完全是仗义对付“影子血令”,多树不必要的强敌,于敌有利,于已有损,故而她心存顾忌,只求自保,好些煞手,都留而不用。但这样一来,处处是挨打局面,三十招一过,也闹得额上汗水隐现。正在这时,她耳听南宫亮一声大喝:“你们少林怎地皆是不明是非之辈,再不停止,莫怪我南宫亮出手无情!”罗刹婆婆一闻此言,心中陡然一惊,龙头拐一招“八方风雨”逼开围攻杖影,目光望去,只见南宫亮身形如烟腾起,剑凝闪电,斜向十八罗汉之一的悟明扑去。这正是“无影之剑”最后一式“太虚千景”。只见剑光如幻,白气闪烁不定,剑啸激荡中,已向悟明僧当头罩下。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其余十七罗汉,想救已是不及,罗刹婆婆心中一震,大喝道:“少侠切勿冲动,造下无穷后患,还不到这边来。”这声大喝,如九天焦雷,震得在场群僧耳膜发聋。南宫亮耳闻喝声,心头骤然清醒,暗忖道:“罗刹婆婆的话,的确不错,但始终挨打,终不是办法啊。”转念至此,他飞快身形一旋,已掠落罗刹婆婆身边,长剑飞舞,挡在周身,口中道:“打既不能,不打又不能,我们还是走吧!”那边十八罗汉一见南宫亮竟然脱身,齐声叱喝,已密密包围在百智百果战圈四周,脸色皆呈现一股激愤。其实,一切恩怨暂不谈,以少林十八罗汉之功力,竟对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无可奈何,将来传言出去,少林威名岂不扫地。这时,罗刹婆婆用传音入密功夫,对南宫亮道:“现在走也不是办法,凶嫌未刷,将来还是麻烦。”语声到此一顿,张口大喝道:“百智僧,还不停手,真要老身大开杀戒?”这突然威凛一喝,百智禅师心头不由一震。当年罗刹婆婆威名,犹有余悸,现在出手,也是势逼如此,此刻不由大袖一挥,喝道:“少林弟子,暂时住手。”接着对罗刹婆婆道:“罗刹施主还有什么话说?”罗刹婆婆目光一扫,见群僧已退身伫立,逐冷冷道:“现在老身只问一句话,你们少林是不是已肯定老身为杀贵派掌门之凶手?”百智禅师沉思片刻,缓缓一叹道:“真象未明前,施主自然也有嫌疑。”南宫亮脸色一变,怒道:“这么说来,你老和尚今天非要把我们拿下不可了。”百智禅师沉声道:“情形只好如此,但老衲保证不伤二位一根汗毛。”罗刹婆婆狂笑道:“好大的口气,在老身‘风雷龙形九拐’下,你们这批是非不分的和尚,是否能全身而退,尚有问题,竟敢说出这种话。”百果大师白眉抖动,冷冷一哼道:“你罗刹施主既然这么说,为了本寺威望,只有一分强弱了。”语声甫落,场外突然飘入一声叹息的语声道:“诸位少林大师这般做法太错了。”这阵语声,来得突然,使场中双方同时一惊!目光瞥处,只见场外不知何时,已站着一位青缎长袍,年约五十余,脸上正气凛然的老者。百智大师喝道:“尊驾是谁?”老者抱拳道:“老朽汉中‘巧手鲁班’萧煌,来了已有半天了。”一听是“巧手鲁班”萧煌,南宫亮不由“啊”地惊呼出声。百果大师沉声道:“原来是名闻汉中的兵器打造名家萧施主,不知施主刚才之言,是什么意思?”萧煌微微一叹道:“大师等佛门高僧,难道看不出‘影子血令’的阴谋?”百智大师接口道:“这么说,施主已知道全部经过了。”萧煌点点头道:“老朽刚才隐身一旁对双方争执经过,全部了然于胸。”“那施主为何不早出来解释,却在此刻现身?”萧煌长叹一声,道:“老朽屈身魔掌,假如‘影子血令’不走,老朽怎敢现身。”这话说得少林群僧一愕,目光扫视之下,原来发觉“影子血令”不知在何时,已经走得无影无踪,而且连武当派五位高手也早已不在。只见萧煌继续道:“其实老朽虽未去峰顶,却可以想得出当时情形。”说到这里,转身对罗刹婆婆道:“罗刹前辈隐迹江湖三十年,对少林来说,并未有多大仇恨,自然没有必要制百虚上人于死地,可是你却忽略了一点。”罗刹婆婆怔然道:“哪一点?”“当你们在峰顶看到百虚上人时,可能这一代高僧尚未死去?”“什么?”罗刹婆婆神色一呆。萧煌微微一叹道:“前辈难道不知道武学之中,有一种闭脉绝经手法,任何人一旦被制,则一时之间,气息全无,形同死人,却不是真死!”“啊!”罗刹婆婆一顿龙头拐,没地三寸,恨声道:“好贼崽子,竟用这种手法瞒过我婆子,唉!当初怎么没有想起!”萧煌喟然道:“‘影子血令’阴谋百出,非常人可以想像,这也是少林一门劫数。”说到这里,转对百智大师道:“大师听了老朽之言,谅必对罗刹婆婆及南宫少侠所述情形不符之理,不解而通,‘影子血令’制住贵派掌门,再下杀手,贵派掌门死前神态改变,自在理之中,目前当务之急,还是先追回绿玉如意要紧。”百智禅师潸然流下二颗清泪,合十道:“蒙萧施主启示,老衲拜谢了。”接着对罗刹婆婆合十道:“刚才冒犯之处,尚请原谅,其实少林一派如意一失,已成俎上之肉,逼不得已只能动手……”罗刹婆婆冷冷道:“大和尚既然明白,老身也不便多怪。”她语声冷然,显然怒气未消。百智禅师何尝不知这点,一声长叹,袍袖一挥,吩咐道:“各位师侄立上峰顶,运回掌门遗体,即速回寺。”十八罗汉及三堂主立刻合十应诺,身形齐向观日峰腾去。百智禅师这时含悲对萧煌道:“本寺掌门信符已失,尚请施主多予协助。”萧煌忙道:“为了武林正义,大师不须吩咐,老朽与少侠自会尽力。”百智大师这时又对罗刹婆婆及南宫亮等合十施礼,才腾身向峰顶掠去。罗刹婆婆目送少林群僧背影消逝才长长一笑,道:“这次泰山之约,本欲助少林百虚老和尚一臂之力,想不到陪上老和尚一条命,还失去绿玉如意,弄得一事无成。”言下一片凄凉,这昔年咤叱风云的女中豪杰,此刻对“影子血令”也不禁感到有些棘手了。南宫亮这时才对萧煌施礼道:“老丈深明大义,暗怀正气,晚辈深感钦佩,但不知老丈何以到此!”萧煌长叹道:“老朽神乞密召,已将令堂及任大侠引入北邙风火峡,闻老弟等在泰山,故而急急赶来!”罗刹婆婆神色一惊道:“难道那边已发生了什么危险?”萧煌摇摇头道:“这点,老朽不知道,但风火峡为‘影子血令’收罗武林高手的中心,机关密布,危险性当然极大,老朽所以急急赶来,就是希望能引导二位赶快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