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就在这紧张至极之际,那额上有颗朱痣的老人,突然大声道:“她来了!”国字脸老人立即收杖转身。

田宏武也收剑抬头。

只见一个白发斑斑的老太婆,业已兀立在三丈之外,只一句话的工夫,这老太婆来的可直快,场心距峰脚,少说也有十多丈,身法买在惊人。老太婆素衣竹杖,面上皱褶重重,但却红润得像小孩的脸。

她,就是“素女飞剑”秦香琼么,田宏武睁大了眼,内心激荡如潮,只要一开口,便可知道小秀子的生死下落,但此刻他还没开口的机会。老太婆冷电般的目芒一扫全场,首先开口道:“几十年了,大家都是快入土的人,还争什么长短?”三个老人围了过去。

那额有朱痣的打了个哈哈道:“秦香琼,说得好!这段过节不解,能安心入土么?”

“素女飞剑”沉缓地道:“老身数十年深山苦参,已经彻悟前非,不想再杀人了。”

猴相老人怪笑了一声道:“你不想杀人,是你自己的事,老夫兄弟等的就是你今天。”

国字脸老人接着道:“我兄弟八人,三死两残,雁序失行,这仇能不报?”

田宏武不由心中一动,想起“宇内狂客”曾说过,江湖传言,“素女飞剑”已死于“中原八魔”之手,如此看来,是传言失实。

但这三个老人是“中原八魔”之中的三魔无疑了,想不到自己碰上的,是几十年前震颤江湖的黑道巨魁。那猴相老者,远远地坐在松树下,断臂剧创,一时是无法活动的。

“素女飞剑”不疾不徐地道:“当年你们弟兄八人,联手攻击老身,老身这条命算是拉回来的,事隔数十年,想不到你们仍不放过……”

朱痣老人冷哼了一声道;“我弟兄虽是异姓,但不输手足,三死两殁,就这样罢休不成?”

“素女飞剑”道:“既然动上了手,不杀人便被人杀,流血是不可避免的,再说,当初是谁的错?”朱痣老人道:“不管当初谁是谁非,杀人便得付出代价。”

“素女飞剑”道:“你弟兄八人,杀人无数,付过代价么?”

猴相老人冷哼了一声道;“咱们不是来斗口的!”

“素女飞剑”叹了口气道:“江湖人活到八九十岁不容易,何苦?”

猴相老人目芒连闪,道:“你打算寿终正寝么?别做梦了,一句话,你是自了,还是要我弟兄出手?”

“素女飞剑”道:“听口气,你三人像是练成了什么了不起的神功,竟然大言炎炎,要老身自了,老身奉劝三位一句,还是找个地方,度度余年算了。”

猴相老人拐杖一横,大声道:“咱们上!还等什么?”

另两个老人也立即横起了杖。

看样子三魔是准备联手合击。

田宏武只有静作壁上观,他没有插脚的份,也无此必要。

“素女飞剑”缓缓转头左右一扫,道:“老身实在不愿再杀人流血,也罢,老身先献点薄技,如果三位自量能杀得了老身,再动手也不为晚。”

说着,扬了扬手,一道白光,自袖中射出,盘空一绕,又回袖内,的确像是雷雨天的闪电,一闪而没。

朱痣老人哈哈一笑道:“你这飞剑之术,果然比三十年前精进,但算不了什么……”

另两个老人,却在此刻老脸惨变,齐齐惊呼一声。

朱痣老人的话声中途停住了,用手一摸头顶,也是面色大变,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田宏武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连呼吸都停止了。

三个老人头顶上的发髻,先后掉落地面。

太骇人听闻了,如果剑光再低数寸,三个老人便头颅不保。

“素女飞剑”从容地道:“三位如果打消原意,不准备动手,便可请便了!”

三个老人互望了一眼。

朱痣老人咬牙道:“秦香琼,你等着,老夫兄弟会再登山造访的。”

说完,挥了挥手,齐齐转身离开,那断臂的猴相老者也跟着走了。

田宏武定了定神,赶紧一上前深深鞠了一个躬,道:“参见老前辈!”

“素女飞剑”冷冷扫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田宏武一个弹身,拦在前面,道:“晚辈是专诚拜访的,请老前辈留步。”

“素女飞剑”停步道二老身数十年不与外界来往,你找老身何事?”

田宏武恭谨地道:“晚辈田宏武,想向老前辈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索女飞剑”道:“打听准的下落?”

田宏武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尽量和婉地道:“晚辈有个表妹,叫皇甫秀,听说拜在您老人家的门下……”

“素女飞剑”白眉一挑,道:“是谁告诉你的?”

田宏武欠身道:“是一位父执之辈臆测的,并不确知。”

“索女飞剑”冷冷地道:“不错,老身不否认这回事,小秀子五年前离山返里省亲,一去不回。”

田宏武全身一颤,宛如一下子跌落冰窖里,从头到脚都凉了。五年前,正是血案发生的时候,她下山省亲,正好赶上,这是在动者难逃么?希望破灭了,来时的兴奋,化成了飞烟。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帘,灵魂像是脱离了躯壳,他感觉到自己成了一片羽毛,在天空里飘荡、空虚、绝望,不着边际。

一个彩色的肥皂泡爆裂了,连一丝丝的影子都不留下。

思想成了一片空白,仿佛自己也不存在了,一切都是空幻。

再举目,眼前已设了“素女飞剑”的影子,她不知何时走了,只剩下昏黄的夕阳,惨淡无光,照着这一片崇山峻岭中间的草原。

他似乎连挪步的力气都没有了,也忘了置身何地。

峰头,涌起了瞑气,代替了无力的残阳,在山里,天黑得比平地快,只要太阳一落山,黄昏便跟踵而来。

此刻,田宏武心也似是黄昏,过去的,未来的,都溶人了幽黯中,没有任何一个影像是具体的,明朗的。他茫然地坐到一株苍松下,下意识地数点看天上的星星,小时候,他与小秀子常常数点星星。但数着数着又乱了,永远也数不清。

发亮的银河,横过天空,像是搭在两边的峰头上,他想起那古老的传说,牛郎、与织女,每年七夕相见一次。然而,他与小秀子之间没有天河,也永远无法相见。

天下为什么要有分离这回事呢?如果没有该多好?夜色更浓,星星更亮,而田宏武的心里,仍然是一片漆黑,没有半点星光。

口口口口口口

夜,总是有尽的时候,不会永远黑下去的,漫漫最长夜熬过去了,又是天明,山间的早时髦,无比的清新。田宏武踏上了归途,他不能老呆在山里。

对小秀子,他完全绝望了。

原来的事实没变,她已不在人世。

追凶报仇,这是他唯一要做的,也是他唯一能代她做的事。

他收拾了满腹的凄怨哀伤,重新鼓起了勇气,正视现实。

山里没有路,他走的当然也不是来时的路线。

走着,走着,跟前突然现出一大片快峋怪石,仔细一看,峋岩夹峙中,竟是一道谷,登时心中一动,目光探索之下,谷口磊立着一块碑形巨石,苔痕斑驳中,现出“不许擅入”四个大字。这不是自己要找的神秘谷么?他停身站立,心想,“素女飞剑”已然见过面,没有再拜访她的必要了。

他正准备要举步离开。突然瞥见距谷口不远的一块大岩石上,似有人景在晃动,这睛一望,竟然是两个怪样的老人在石头上喝酒,两坛酒放在旁边,几乎与坐着的人一般高,中间堆了一大堆菜,数量还不少。

两老各人手持一碗,喝完了便往坛子里舀。

这可是怪事,两老怎会拣这地方喝酒?两老穿的都是青色袍子,蓬头跣足,这么远仍可看出两人身上的袍子,皱得不像话,像是揉成了一团塞在箱子底,三年后再拿出来穿。

又像是打从穿上身就不曾脱下来浆洗过。

田宏武直挺挺地站在三四丈外,两老竟似根本没发觉。

左边的一个大声道:“这两坛酒还真经得起舀,喝了一夜还没完。

右边的一个咂了咂舌头道:“这样才喝的过痛,事大如天醉亦休,虽没五花马千金裘去换,这两坛子也足够消万古愁了。”

左边的道:“愁个屁,你有什么好愁的?”

右边的瞪眼道:“凡是人,谁没有愁,不愁还能算做人?”

左边的咕嘟,干了一碗,抓起只鸡腿,啃了一大口,大嚼数下,一伸脖于,吞了下去,用衣袖抹去胡须上的酒渍,偏起头道:“你自命酒中仙,你知道李谪仙是怎么死的?”

右边的一翻眼,道:“怎么死的?”

左边的道:“黄汤灌多了,发了狂,跳到水里捉月淹死的。”

右边的哈哈一笑道:“可是我不会投水!”

左边的道:“为什么?”

右边的摇头晃脑地道:“李谪仙会作诗,我不会,论酒,我与他是知音,论诗,我们扯不到一块,他太聪明,想的太多,所以才会发狂,我嘛!嘿嘿!酒肉穿肠,光吃不想,所以说什么也不会发那种狂性。”

左边的道:“真亏你有脸皮发这种妙论,李白地下有知,会再死一次……”

右边的道:“再死一次,这话怎么说?”

左边的道:“死了变成鬼还会被你再气死!”

右边的振声一笑,道:“废话少说,你这未卜先知的再仔细算算,人家到底出不出来见我们两个老废物,不然我可要睡觉了?”

左边的道:“照说,已经来了!”

田宏武不由心中一动,日光四扫,什么影子也没见,暗忖,此地别无他人,是指自己么?

但两老连朝这边望一眼都不曾,自己在此地站了老半天,除非是瞎子,不然决无不发觉之理。

何况,看样子也知道,对方不是等闲人物。

念头还没转完,一条人影出现谷口乱石丛中。

赫然是那“素女飞剑”秦香琼。

她不知是怎么现身的,像是本来就站在那里。

两老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双双抱了抱拳。

那右边的开口道:“云梦一别,转眼数十寒暑,芳驾丰采如昔,还记得我两个残废人么?”

这话使田宏武大感骇异,两老看上去五体齐全,不聋不哑,既不残也不废,为何自称残废人呢?

“素女飞剑”冷冰冰地道:“记得,你是‘天残,他是‘地缺’,什么事找上老身呢?”

田宏武的眉头皱紧了,好端端的人,怎会称作“天残’“地缺”呢?

那站在左边,被称做“地缺”的老人接话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俺哥俩受人之托,请问一句话。”

“素女飞剑”道:“只为了问一句话,巴巴地跑到伏牛山中来?”

“天残”老人道:“这句话关系重大,不得不来。”

“素女飞剑”略一沉吟,道:“那娃儿是你俩一道的?”

二老为回头。

“地缺”老人道:“俺哥俩还以为是芳驾的高足呢,怎么,他不是?”

“素女飞剑”朝这边望了,一眼:“说吧,事无不可对人言!”

田宏武心想,听人私语,是江湖大忌,还是离开为上,想着,转身便走。

“天残”老人沉声道:“武林同道对芳驾都十分尊敬,所以俺哥俩只好在谷口苦等,不敢犯禁……”

“素女飞剑”道:“老身若不是看在你俩守礼的份上,便不会出见,现在言归正传吧?”

“天残”老人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道:“最近江湖中出现一个煞星,自称‘复仇者’,芳驾知道这回事么?”

田宏武已经走出了十来步,转到一个大岩石后面,一听提到“复仇者”三个字,脚步便不期然地停了下来。

“素女飞剑”一摆头道:“不知道,老身久已不问世事。”

“地缺”老人插口道:“芳驾真的不知情?”

“素女飞剑”作色道:“老身一向说一不二,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天殁”老人接回话题道:“芳驾别动气,俺哥俩只是受人之托,并无冒犯之意的……”

“素女飞剑”慢声道:“这就是你俩要问的话?”

“天残”老人期期地道:“还不是请问的正题!”

“素女飞剑”道:“那正题是什么?”

“天残”老人道:“当年‘毒胆铁面’马森,曾失手毁了令郎,如今马森被‘复仇者’刺杀……”

田宏武心中一动,“毒胆铁面”马森,正是马公子的父亲,“冷血太君”的丈夫,马森被杀,对方曾怀疑自己是“复仇者”,怎会又扯到“素女飞剑”身上?

“素女飞剑”扬手止住“天残”老人的话头,道:“老身明白你的意思了,马森被杀,你们怀疑是老身报当年的夙仇,是么?想当年大郎被杀,乃是公平决斗,老身认命,说放过他便放过他,焉有多年之后再食言报复之理,同时,老身已谢绝江湖,一切恩怨情仇,早巳勾销了。”说着,叹了口气,可能她仍然不忘死去的儿子。

天下父母心,口说勾销,其实是无法从心里抹去的,除非一瞑不视,进了棺材,便真正的勾销了。

“天残”老人道:“如此,对方不论以什么手段对付‘复仇者’,芳驾不会过问?”

“素女飞剑”断然道:“那是当然的,根本与老身无干。

“地缺”老人道:“好,得芳驾这一句话,俺哥俩算是完成朋友之托了,搅扰之处,就此赔罪。”说完,抱了抱拳。

“素女飞剑”不再说话,飘然没人谷口。

“天残”“地缺”双双望了田宏武停身的岩石一眼,疾掠而去。

田宏武始终想不透两个好端端的人,为什么称做残缺?残缺,是人生最不幸的事,没有人愿意自称残缺,也不会有人引以为豪,这两个老人,可着实古怪。天底下很多事是无法理解的。

尤其江湖人,更是无法思议!

口口口口口口

这一天日午时分,田宏武登上了最后一座峰岭,下岭便算完全脱离山区了,在这里,可以乌瞰十里以内的村郭田舍。岭脊上,有座草木搭盖的凉亭,是专供进出山区的人歇脚的。

田宏武干粮已罄,肚子一饿,人便容易疲乏,看到凉亭,腿便软了,渴想着歇息一阵子。

到了亭前,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亭子里一共三条长板凳,三方相接,进亭的一面是空的,所谓板凳,是四根木桩上跨条厚木板。两个老人,一左一右,四平八稳地躺着,鼾声大作,像铁匠店里的风箱,扯的极有节奏。这两个老人,正是在山中所见的“天残”和“地缺”。

田宏武本想不进去,但人实在累了,过了此地,可难找这么舒适的歇脚处,犹豫了一阵,还是进去在横头的凳上坐了。他擦了擦汗水,心想:“下了山,再走几里路,便有食物可以充饥了。”

看两个老人,酣睡正浓,完全不知道有人来到。

突然,“天残”老人翻了个身,口里发着梦呓道;“等人实在不好受,我说会来的,到底来了没有?”

田宏武真担心他会翻下地来,但他翻的很巧妙,仰面成了侧身。

“地缺”老人停了鼾声,闭着眼道:“决没错,这不是来了?”

田宏武不由心中一动,两人根本不是说梦话,听口气是冲着自己说的,但不知对方为什么要等自己?心念之中,半开玩笑地道:“累两位久候了!”

“天残”“地缺”双双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动作很整齐,像是事先排练好了的。“地缺”用手摸了摸喉嗓,道:“我说大的,很幸运,没被人戳窟窿!”“天残”

斜起眼道:“老二,俺哥俩不是对象!”

两老自说自话。

田宏武敏感地想到麻烦来了,“复仇者”杀人,都是在喉结下戳窟窿,自己的化身“疤面人”已死,但仍脱不了嫌疑。“地缺”老人把目光射向田宏武道:“小哥,你来的不慢?”

田宏武冷冷地道:“各走各的路,阁下这句话算什么意思?”

“地缺”老人道:“小哥肚里雪亮。”

田宏武道:“在下一点也不明白?”

“天残”老人接口道:“令师又有什么新的任务给你?”

田宏武瞪眼道:“令师,阁下指的是谁?”

“天残”老人道:“当然是‘素女飞剑’,你总不成改师别投……”

田宏武有些啼笑皆非,冷板地道:“在下郑重声明,决不是泰老前辈的门下,信与不信,在于两位了……”

“天殁”老人嘿嘿一笑道:“有几件事想来你能对老夫加以解释,第一,老夫二人受‘冷血太君’之托,来山查问当年过节,你正好也到。第二,这‘素女谷’极为隐秘,江湖中没几人知道,你却从容而来。第三,秦香琼为人十分刚愎,甚少假人词色,照理,江湖人谈论私事,不容有第三者在场,你站在旁边,她行无所事,你怎么解释?”

田宏武不耐烦地道:“巧合,别无解释!”

“天残”老人道:“那你是承认了?”

田宏武不由气往上冲,寒声道:“承认什么?”

“天残”老人道:“承认是‘素女飞剑’的门下,与‘疤面人’是一路,是杀害马大侠的凶手。”

田宏武站起来道:“在下设功夫扯谈,全是无稽之谈。”

说着,举步便走。

“天残”老人闪身拦住。

“地缺”老人也离凳而起。

亭子只有丈许见方,三人这一站,彼此间的距离,伸手可及。

田宏武此行扑空,心想小秀子一家的惨死,可以说怨气冲天,他是什么都不在乎了,曲肘横剑,冰声道:“要动手么?”

“天殁”老人道:“老夫俩与‘毒胆铁面’马森是多年至交,多少得为他出点力,尽点做朋友的心意,以慰死者之灵。”

田宏武面上的剑疤发红了,红得泛亮,这表示他已动了杀心。

“地缺”老人接口道:“你有什么话要交代么?”

田宏武剑眉一挑,道:“在下重申前言,并不是什么‘复仇者’,也不是他的同路人,两位如此认定,在下也没办法,既是要迫在下动手,死伤认命,以后不要抱怨,言止于此,现在可以动手了!”

“天残”老人迅厉无匹地伸手便朝田宏武“七坎”重穴点去。

田宏武冷哼一声,举剑迎去,剑半离鞘,他用的是“守网待鱼”,寓攻于守,这一招的妙处在等对手自己上钩。“喀喳!”一声,“天残”老人一条右臂齐肘弯而断,掉地有声,那声音很脆,不像是血肉之臂。没见血,“天残”老人别说哼,连脸上的颜色都没变。

田宏武一下子窒住了,他从没碰到过这样的怪事。

就在他一窒之际,“地缺”老人从他背后一飞出一指,他全身一震,内力尽消。“天残”

老人哈哈一笑,从地上拣起那截断臂,拂了拂沾在上面的灰土,道:“嗨!剑术果然惊人,只是断的不是地方,又得累老夫重新修理。”

田宏武倏然领悟,对方是个独臂人,那断肢是假的,怪不得叫“天残”,那假臂制作的太精巧,与真的一样,可惜现在知道已经迟了。“地缺”老人再加上一指,田宏武栽了下去。

“天残”老人道:“老二,如何处置?”

;地缺”老人想了想,道:“就地解决了如何?”

“天残”老人摇头道:“不成,该带回去由当事人亲手了断,也许有些话要问,‘素女飞剑’虽那么说,但谁知她心里打什么主意,俺哥俩何必结这死敌……”

“地缺”老人道:“好,就依你吧!”

田宏武口不能言,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情清楚楚,但悔恨怨怒全没用,落在人手,还有什么好说的。现在,他领悟了一个真理,除非不想杀人,否则一定要先出手,天知道“冷血太君”将如何对付自己?

口口口口口口

这是间灵堂,孝帏素烛,正中间供着“毒胆铁面”马森的灵牌,孝帏后面,摆着口红漆大棺。灵堂里站了不少人,男左女右,全都肃立无声。

灵桌正面,田宏武被捆绑在一把大交椅上,椅下铺了床厚厚的大棉被,不用说,那是为了避免血渍污了地面而设的。桌上,一个红木托盘,盘中放了一柄晶亮的匕首。

一个全身纯素,面蒙黑纱的妇人,坐在灵桌侧边,她,就是马森的未亡人,黑白道闻名股栗的“冷血太君”。马公子披麻戴孝,站在另一边,脸色是铁青的。

活祭,这是江湖中最残忍的一种作法。

田宏武听说过,但没见识过。

而现在,他是活祭的牺牲。

他的面色有些木然,但没有恐惧的表情,似乎将要被杀的不是他。现在,他有些相信命运了。想不到的倒霉事,常会集中在不幸者的身上,似乎成了定例。

他曾经好几次当死而不死,对于死,他已经看得很平淡,一个人既然连死都不怕,天底下就再没有可以使他怕的事了。气氛一片肃杀。

猪、鸡、鹅、鸭……等等,是命定了要让人宰而食之的,所以禽畜被屠杀,是天经地义的事,连小孩子都不会皱眉。但要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缚而杀之,情形可就不一样了,那是人对人残酷到极点的行为。

虽是大白天,但灵堂里却是阴风惨惨。

“冷血太君”缓缓站起身来,到灵堂前上了香,化了一百钱纸,低声祝告了一番,然后坐回原位,冷森森地开口道:“可以开始上祭了!”马公子上了香,伏地叩拜,然后起身抓起托盘中的匕首,转身面对田宏武,现在,他那铁青的脸上再加了杀气,像个屠夫了。所有在场的,呼吸全迫促起来。

江湖人杀人流血是家常便饭,但要活生生屠宰一个人,在场的恐怕还没有一个人见识过,这不是杀人,应该说是屠人。田宏武昂着头,两眼直瞪着马公子,嘴抿得很紧,牙齿咬的更紧。

现在,才看到他眼中充满了怨毒之情,他现在这种眼神,任谁被看上一眼,便终生难忘。

马公子上前一大步,锋利的匕首在田宏武眼前一晃,狞声道:“姓田的,本公子要把你剖腹挖心!”田宏武连眼都不眨。

马公子大声又道:“你叫呀!哭呀!求饶呀!为什么不开口,你的三魂七魄都已经离身了?”田宏武脸上的肌肉抽了抽,还是没开口。

他本可说出古墓中的黑衣蒙面人,那才是他们要杀的对象,但他没有说,“复仇者”对他有再造之恩。他想:“如果黑衣蒙面人知道,不会让自己做替罪羔羊,但现在想这些全是空的了。”

他真的一点也不怕么?不,他的怕已经完全被恨淹没了。

同时,他认为怕没有用,只是表现窝囊,干脆气概些,再痛苦也只是一死,别的再没什么了。一名武士装束的汉子,上前双手捧起原来盛放匕首的托盘,屈单膝,侧跪在表桌前,托盘高举过顶。晶芒一闪,田宏武的胸衣敞开了。

每一个人的眼睛,随着马公子的这一个动作,睁得滚圆。

匕首扬了起来,刃尖向下。

田宏武还是瞪着马公子,眼中的怨毒,似已凝结成了有形之物。

他想到先是被马公子毁容,现在又被他杀,如果那次在开封城外溪边柳荫下,自己不一念存仁,马公子便不会是现在的面目。

就在惨剧即将开场之际,一名青年武士匆匆奔入资堂,高叫一声:“公子且慢动手!”

所有的人,全被这一声高喊惊得一室。

如果换个场面,喊这么一声当然不会惊人,但在这种时候,便大大地意外了。

马公子放下匕首,正待出声喝问

那少年武士径直奔到“冷血太君”身前,恭施一礼,双手呈上一个柬封。

“冷血太君”先不拆开,栗声问道:“怎么回事?”

所有的目光,全投向了这边。

那少年武士喘着气道:“小的在庄前巡视,突然来了个黑衣蒙面人,把这交与小的,说立即呈与太君过目,同时说我们抓错了人。

田宏武本已在等待利匕穿胸,一听说黑衣蒙面人,精神陡然一振,他知道是“复仇者”

本人出面了。

“冷血太君”道:“人呢?”

少年武士道:“交了信便走了!”

“冷血太君”拆开封套,抽出字柬,密密地写了满纸,字还真不少。

马公子的眉头皱成了一条线,望着他娘,静待下文。

“冷血太君”的面上蒙着黑纱,无法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是从她的身躯微微颤动这一点看来,这字柬使她非常激动。灵堂里静得若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每一个人连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看着,看着,“冷血太君”持柬的手也开始发抖。

柬上到底写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看完,“冷血太君”仰起头,但没开口。

马公子忍不住道:“娘,什么事?”

“冷血太君”还是役开口,似乎没听到马公子的问话,她像是已发了木。场面,由肃杀而变成诡秘。

马公子再次道:“娘,到底是什么回事?”

“冷血太君”把字柬折叠好,放人封套,然后把封套揣人怀里,道;“放了他!”声音冷得使人不敢听。话方出口,全场皆震。

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传柬的人是谁?柬上说了些什么?竟然使得心冷血冷的“冷血太君”放人?马公子面色大变,他怕是听错了,栗声道:“娘,您说什么?”

“冷血太君”道:“我说放了他,你送他出去。”

马公干瞪着眼道:“娘,到底是为什么?”

“冷血太君”道:“回头再说!”

所有在灵堂里的人,莫不惊雳万分。

“冷面太君”一向杀人如折草,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她要把田宏武剖腹挖心,活祭亡夫之灵,是谁投了这封怪信,竟然使得这女罗刹下令放人?

田宏武是“天残”“地缺”抓回的,他俩当然不甘缄默,在场的,除了马公子,只有他俩有资格讲话。“天殁”老人缓缓上前数步,道:“老弟妹,怎么回事?”

“冷血太君”道:“回头慢慢再奉告,现在先放人。”

“天残”老人默然。

这件事只田宏武明白,但他只明白一半。

他知道投柬的是“复仇者”,但黑衣蒙面人是否“复仇者”本人,柬内到底说了些什么,他便不知道了。

马公子脸色变了又变,期期地道:“娘,一定要放人么?”

“冷血太君”有些不耐烦地道:“不错,你送他出去。

马公子道:“爹的仇不报了?”

“冷血太君”大声道:“你话太多,他不是对象。

马公子略一沉吟道:“但,孩儿和他还有过节?”

“冷血太君”道:“我知道,但那是另一桩事,另外解诀!”

田宏武暗暗佩服“冷血太君”的风度,不乘人于危,只消她一点头,马公子要杀自己,可说易如反掌。但不管如何,这毁容之恨是消不了的。

马公子转身解了田宏武的穴道,用匕首挑断了绳索,然后从灵堂桌边,取过田宏武的剑,递了过去,道:“这是你的剑,请了!”

那举着托盘的汉子,退站一边。

田宏武缓缓站起身来,目光遍们在场各人一眼,转身昂头便走,他一句话也没说,事实上,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等于是从鬼门关打了个回转。

马公子疾行几步,在前引路。

出了庄门,田宏武才发现这庄宅是建在一座高阜上,远远可见浊流滚滚的黄河。马公子停了脚步道:“我们的帐如何算?”

他还是那副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

田宏武想了想,道:“你没乘人之危,还算有武士风度,念在你父死未葬,错过今天,以后哪里碰上哪里算!”马公子道:“很好,就这么说定了,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