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当子的神情有些异样,小圆早就看出来了。它的心特别细密,暗暗留意着,只是不动声色。小圆每一次进出小泥屋,都要漫不经心地瞥一眼老当子。

老当子已经被拴在窗下好几年了。它知道这是好心的主人把它囚禁起来了。一条狗突然告别了无边的原野,那种痛苦是任何别的生物都难以理解的。它自己明白,这样下去,再不用几年,四肢就会像木棍一样笨拙,牙齿也会退化。最后它变得不能撕咬,不能跳跃,只能倚在泥屋的墙壁上晒阳光,挨着可怜的时光。

它回忆着那段自由奔跑的日子,愉快地想着海的颜色。它甚至记得有一次晚霞使自己全身改变了衣装,人人都说它漂亮极了。荒滩上,老爷爷吆喝一声,它就奋力地跳跃、狂奔。它飞驰着,比得上奔马,在绿草中闪耀,有时简直像老爷爷亲手射出的一支箭。

那一切似乎永远地过去了。但它远远没有绝望,而且心中的欲念越来越强烈——跑向原野!跑向原野!

于是它一直在暗暗地做着一件事情,它要磨断锁链!这件事情真需要精力、需要耐性。深夜,屋里的人睡着了,它就磨起来;白天,主人不在的时候,它更是尽情地磨。窗下有一块青石,它认为这是再好也没有的磨石了。它能准确地让脖子下第六节铁环磨到石头上,而且只磨铁环的同一个位置。铁链总是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谁也闹不清老当子在做什么。有时主人走过来,它可以装成迎接的样子,低下头,先让第六节铁环小心地落到地上,然后从一侧向前一蹿——那个铁环就可以准确地在青石上狠劲儿磨一下,并且谁也没有察觉。

它这样做了两年。它认真地注视着那节铁环的小凹痕,怎么也看不出它变深了没有。小凹痕倒是亮闪闪的,那是不停打磨的结果。如果这道凹痕再深上一个毫米,它就可以将这个铁环猛力挣断。然而这道痕子简直一丝也不愿再深下去了。老当子有时快要绝望了,它真想放弃这个工作,去向泥屋的主人哀求。但它心里明白这一切都是无用的,主人不会放开它,让它去接一颗罪恶的枪弹——但它知道那个枪口怎样去躲闪,子弹打不到它的身上;而且那点危险比起心中日益强烈的欲望来,真是不值一提。可是这一切想法都无法让主人明白,那么剩下来的路也只有一条了,就是磨断这条锁链!

跑向原野!跑向原野!

凹痕终于深一些了——这是它在一个早晨的第一束阳光里突然发现的!它兴奋地估计了一下,觉得已经完全有力量把它挣断。想到这里它的身躯不禁抖动了一下,一股热流从尾部冲流到周身去……小圆走过来了,老当子若无其事地摇了一下头颅,装出一副恹恹的样子。小圆的精明的眼睛看着它,有几分得意地扭了一下黑黑的尾巴。老当子像是疲倦地躺下来,于是第六节带有凹痕的铁环被巧妙地压在了颌下。它哼哼着,用痛苦的呻吟来遮掩此时此刻无比的欢乐……小圆没有怎么逗留,又扭了几下,就奔向屋子了。

老当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它知道小圆的嫉妒是根深蒂固的。它永远没法信任它的品质。小圆那花哨的服装、小巧的鼻子,都多少给人一种油滑的感觉。

它等待着寻找一个更好的时机,来开始那奋力一挣。

讨厌的小圆正从窗户里往外张望。老当子恼恨地哼了一声。它看到小圆正在微笑,眼角闪着一丝狡黠。它有些慌促地背过身去,低头注视着那一节锁链……这个夜晚显得十分漫长,老当子焦躁不安地等待着红色的太阳。

太阳如果是新鲜的,就会让老当子全身变得美丽起来。它渴望着在霞光里开始这令人无比激动的新的一天。老当子把前爪使劲压在泥土上,让其漂亮地弯曲——每当它要向前猛地一蹿的时候,它就要这样把前爪压弯。它的头颅低着,激动地将下巴贴到前爪上。它马上就要蹦起来了,那时节“咔”的一声,第六节铁环就要断开。它忍耐着,忍耐着,因为太阳还没有出来,因为它要和一轮新鲜的太阳一起奔跑呵。

跑向原野!跑向原野!

夜色缓慢地消退。老当子知道,太阳正从遥远的东方走过来了。它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兴奋,活动了一下身子,抖散被夜露打湿的毛,接着歌唱了一声。

小圆轻手轻脚地从屋里走出来了。它大概被老当子奇异的歌唱惊呆了,这会儿大睁着眼睛,一步一步走近了,目不转睛地看着。

天已经有些亮了,老当子可以看清小圆粉红色的小鼻梁。

小圆似乎是第一次离这么近端量对方。它发现老当子的两眼有些发红,眼角的皮毛也多少有些暗淡。它记得前不久老当子的皮毛还是油亮油亮的。老当子竟然在短短的时间里苍老了许多。小圆心中有些悲凉。它目光垂了垂,突然觉得垂在老当子颌下的铁环有些异样,定睛瞧了瞧,发现第六节铁环耀眼地闪亮!

老当子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一瞬间竟然没能背过身去!一切都来不及,也不必要去掩饰了……它用平静的目光看着小圆。

小圆看清了那闪烁的铁环上有深深的一道凹痕。它吸了一口冷气,一抬头,看见了老当子深沉的目光。

小圆坐下来,抿了抿嘴角。

如果坐在眼前的是个告密者,那么用不了几秒钟,小泥屋里的主人就会来重新加固它的锁链。老当子的心不安地跳动着,等待着那个时刻。一瞬间它想起了那么多往事,都是不安和悔恨。它记起在过去的日子与小圆的一次次摩擦、充满敌意的挑衅。有一次只为了一条小鱼,它把小圆推倒在地上,小圆则还了它一个耳光。它们那以后曾一连几十天互相不再理睬……如今上帝算给了小圆一个报复的机会了。

第一道霞光闪耀着,老当子仿佛听到了太阳的呼唤。

小圆看着老当子,向它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老当子的眼睛湿润了。它站起来,望着越来越红的东方,又看一眼小圆,仿佛在用目光询问:你瞧,从来也没有这么漂亮的一个早晨吧!你瞧,你瞧啊!……泥屋的门打开了,明槐走出来,向这边望了望,拿起一边的长鞭走了。屋内,老奶奶活动着,脚步声十分清晰。老当子后来只看着小圆了——它看见小圆周身都在变红,变红……小圆正投来激励的目光。

啊,一轮崭新崭新的太阳!

老当子呐喊了一声,按低了前爪,脊毛竖起,然后猛地一挣,将第六节铁环挣飞了……它跳跃着跑进了葡萄园,呼喊着小圆,迎着太阳。

葡萄园激动了,泪水洒了它们一身。它们和大葡萄园一起哭着,不停地呼唤。所有的葡萄树都伸手去迎接老当子,它忘情地应答着,声音响彻在园子里。每一片叶子都闪着太阳的光彩,上面的水球晶莹透亮,在早晨的清风里微微颤动。那么多新长成的葡萄树,面孔陌生,神态可爱。老葡萄树指点着细小的葡萄藤,告诉老当子哪棵是它们的孙儿和孙女。小葡萄树顽皮地扭动着身子,嘟嘟哝哝的声音谁也听不清楚。

“我们想念你和老爷爷啊,看见你,也像看见了老爷爷……我们做梦都梦见他背着枪,在我们身边走,老咳嗽。”

一棵老葡萄树对停下来的老当子说着,不停地揉眼睛。它的话让老当子一阵阵难过。老爷爷不在了,他老人家的枪也被一个恶人抢走了……有的葡萄树为让老当子高兴,就唱起歌来了。满园的歌声,满园的浓香。小圆在老当子头顶的架子上飞快地奔跑,愉快地朝地下呼唤着。

老当子跑着,禁不住低头去辨认那杂乱的脚印。这是它很久以来养成的习惯。那些脚印,还有脚印上散发出来的气味,都清楚地告诉它谁从这儿走过,发生过什么事情。它顺着这些脚印提供的线索想象下去,就可以把当时的情景一幕幕地从头脑中闪过。这当然是非常有趣的。它又可以看见不久前发生在脚下的事情了:妇女们摘着葡萄,说着笑话。她们遇到被灰喜鹊糟蹋了的烂葡萄,就狠狠地抛到地下。有人口渴,大张着嘴巴,一手提起一串葡萄往嘴里填。正在这时老鲁过来了,他挥起手里的鞭子,一鞭子就把一个胖女人坐着的筐子抽倒了,胖女人跌倒在地上。大家没有心思做活,一齐拥上来,笑着打老鲁。老鲁抛了鞭子,在地上滚动着,一边躲闪一边大骂……有一处脚印散发出明槐的气味,老当子立刻确认明槐在这儿站过:他热汗漉漉,刚刚卸完了车,正在树荫下歇息。他什么也没有察觉。在离这儿几步远的葡萄架后面,老黑刀恶狠狠地盯了他两眼,走开了;明槐背后的葡萄架间,正蹲着一个包白头巾的姑娘,她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明槐。汗水从明槐黑红色的脊背上流下来,一个酱色的甲虫从容不迫地靠近滴落的汗珠,伸出吸管喝着。汗水太咸,甲虫又吸了一会儿,就皱皱眉头走开了。那个姑娘从葡萄叶空里看着明槐,忘记了做活……

小圆见老当子嗅着地上的脚印,知道它又陷入了那种沉思。小圆不愿去打扰它,就自己在架子上玩了。它想炫耀一下自己很久前跟灰喜鹊的那场勇敢搏斗,于是就忍不住呼喊了老当子一声,领它往前边走去。

太阳升到了葡萄架的上空,满园通亮。园子里各种小动物都欢呼起来,螳螂、小蝴蝶、小七星瓢虫、大蚂蚱、黄雀,一个个都从架子下出来了,指点着太阳,笑着,鼓着手掌。有的说今天的太阳比昨天的脸庞要红润,有的说她比昨天那个更加温柔了。老当子完全赞同它们的意见,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太阳正微笑着看着葡萄园,看着园里的一切。

美妙的早晨在一片浓绿的园子里,在这片飘动着蝴蝶的土地上。露水打湿了脚掌,葡萄碰到了鼻梁,小蚂蚱伸手给老当子挠痒痒。它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愉悦,也为那长时间的囚禁深深地悲哀。那是一种绝对不能重复的生活,真是可怕极了。直到现在它的脖颈上还悬着短短的锁链,那是痛苦的标记。从踏上园子的第一步开始,它就决定永不再套锁链。如果泥屋里的主人硬要缚住它,它宁可死去。也许这种游荡是没有尽头的,也许只有短短的时间,也许旅程中充满了苦难。它吃什么?再没有主人给它食物了,完全靠自己想法去填饱肚皮。它渴了喝水湾里的水,水湾干涸了就去找芦青河。它现在则可以尽情地吃满园的葡萄。它饿了,就要去野地里扒一些花生和红薯,没有庄稼的季节里,它只好去向田鼠借一点粮食。田鼠们的吝啬是有名的,那么,它只得踏着冰雪,冒着严寒,到大海边上去捡食冻死的鱼虾和贝蛤。反正它不想再回到小泥屋了,它永远也不要过囚禁生活。它要阳光,要风,要无边的原野。它一点儿也不恨小泥屋里的主人,它永远会挂记着他们的生活。它不回泥屋,是恨那条锁链,而锁链是生活强加给小泥屋、强加给它的……它从懂事的那天起就在保护大葡萄园了,熟悉园里的一花一草。它曾一步不离地跟随着一个持枪的老爷爷,在大草滩上尽情地游荡。它的勇武是出了名的,在危险和困苦中不曾退后一步。谁也没有理由让它离开葡萄园和原野!

老当子往前走着,不知怎么流出了泪水。前边奔跑的小圆也许不知道它今天的挣脱意味着什么吧?老当子想起了那个在泥屋里不停操劳的老奶奶,望着她的白发。它明白老人看到挣断的锁链会怎样:又惊又喜,深深地忧虑,久久地盼望。老当子会回来吗?她会这样问她的儿子和孙子。老当子在心中的回答是:会回来的,但它不会再让任何人给它套上那条锁链了,它只会远远地在泥屋前站一会儿,然后再默默地离去。你们问我要到哪里去吗?去我的原野,去寻找那个背枪的老人。你们告诉我老人不在了,他永远也寻不到了吗?不,我会寻得到,因为大海滩太辽阔了,我跑得太快了,我会问遍每一寸沙土、每一株树木。我会寻得到……

小圆在前边站住了。它就在面前这棵葡萄树上,跟讨厌的灰喜鹊进行过一场搏斗。那场较量是十分险峻的。到了最后,一大群灰喜鹊向它围攻,狠狠地啄它。

老当子在小圆的提示下,记起了很久前的那一天。就因为小圆叼回了一根灰色的长翎,老爷爷才领上它驱赶灰喜鹊。那一天老当子永远也不会忘掉的:老人失去了枪。这之后不久,老黑刀就用夺去的那支枪,向它瞄准了……老当子久久地伫立着,一声不吭。这样站了一会儿,老当子突然叫了一声,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小圆随着老当子跑着,跑着,直到见了满地闪烁不停的灯盏花,这才明白它们奔向了坟地……老当子在老爷爷的坟前站住了,站了一会儿,偏着身子躺下了。

风吹着一片片蝴蝶从坟头上飘过。不知什么野花瓣从高处的树棵上洒落下来。花瓣洒在了坟头上,洒在了老当子的身上。四处都是飒飒的响声,千万片叶子在摇动着。

这里已是葡萄园的边缘。从架子的空隙里,已经可以望见那绿色的海滩了。小圆向海滩上张望着,它盯住那些杂树林子想:它就要与老当子分手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

老当子在坟前卧着,一转脸,看到了平坦坦的草地。它的眼睛突然间变得雪亮了……它站起来,四只有力的腿脚颤了颤,然后又转脸去看坟头……

跑向原野!跑向原野!

太阳升得更高了。太阳将葡萄架的暗影投在地上,使葡萄园仍然有着一片片阴凉。一层层的葡萄藤蔓纠结交织,密不透风。有什么东西笨拙地从一道架子上爬下来,“扑哧”一声跌倒在地上。后来是喘息声,再后来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老当子、小圆、无数的葡萄树和小动物,此刻都在注视着那个坟尖,几乎全都忽略了另外的声音。当小圆第一个将目光移开的时候,它一下子发现了那个黑洞洞的枪口!

小圆撕心裂肺地喊叫了一声……

与它的喊叫同时响起的,是枪声。

老当子跌倒了。它的腰部中了霰弹,鲜血溅到了蓝色的灯盏花上……一个人在葡萄架后面嬉笑,是老黑刀的声音。

老当子费力地爬起来,头朝着那片原野,又走了两步。

小圆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伸出了前爪……老当子的腰部又涌出血来,身子摇晃了一下,重重地倒下了。它的眼睛还在望着原野。

跑向原野!跑向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