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太阳就要落下去了。晚霞比早霞还要红,把葡萄园染成一片血色。
小泥屋里的老奶奶和她的孙儿一直等着老当子归来。暮色里,老人扯着孙儿的手走进园子,一声声呼唤起来。
园子里发出一阵阵回响。老奶奶喊了一声,罗宁喊一声……
沙土都被霞光涂红了,小罗宁用手扒开一层,下面的沙子还是红的。他惊讶地去问奶奶,一抬头见奶奶的白头发也是红的。罗宁心里老要打战,他紧紧地依偎在奶奶身边。小圆一声连一声地呼喊,疾疾地跑过来,罗宁老远就望见了它身上是红的。它跑近了,罗宁伸手去摸它身上的红色,红色竟然沾到了手上!
罗宁尖叫起来。老奶奶加快了脚步,后来跑向了园子深处。小圆在前头领路。罗宁觉得四周的葡萄叶子下,都闪动着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他的心揪紧了。
小圆跑到了那片坟地上。
老爷爷的坟前有凝结了的一片鲜红的血……老奶奶低头看了看,跪在了坟前。
罗宁先是呆在一边,后来小心地挪到跟前,抱住了奶奶。
“老当子啊!你早晚死在那支枪下啊……你受不住拘束,偏偏要跑出来,你到底还是躲不过那一枪呀,老当子!老当子!你是个好人哪,你的下场也和好人一样……老头子啊,你看见你的狗死在坟前了,它是让你领去了。从今以后你们两个又凑到了一块儿去了!……”老奶奶絮叨着,两只黑黑的手不住地拍打膝盖。
罗宁怎么也哭不出来,只是感到了惊恐。他看着奶奶,一动不动,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了。沙土上的血看上去像墨一样黑。一老一少的脸快要对在了沙土上。
一个挺拔的壮年汉子缓缓地从夜色里走出来。他无声地站在坟边。站了一会儿,他弯腰去扶地上的老少。老人费力地仰脸看着壮年汉子,叫了一声:“明槐!”……汉子搀扶起母亲,拉着侄儿的手,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了:“走吧!”
老人一步也走不动。明槐于是蹲下来,背起了母亲。他们往小泥屋里走去了。
小泥屋里亮着一盏小小的灯,一个女人坐在灯前。三个人进了屋,看清了她是曼曼。明槐看也没看曼曼一眼,将母亲扶到炕上……曼曼往锅里添水,要动手做饭。
明槐蹲在门槛上,点燃了一支喇叭烟,使劲吸着。他一支烟还没有燃尽就站起来,看了看屋里,转过身去。
“你要去哪儿?”曼曼问他。
明槐小声说:“出去……一下。”
“吃了饭不行吗?”
明槐没有回答。他高高的身影在门外闪了一下,就不见了……
夜色真浓啊!明槐走在葡萄园里,不断被一条条藤蔓牵住。他的头颅嗡嗡响着,不知怎么对自己到底要走向哪里也糊涂起来。往日在这园里他算是熟极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到他要去的地方。一条粗藤拦住了去路,他握紧它摇晃着,又去找它的末梢。藤子像胳膊,它的一端长了几个杈子,像巴掌。明槐跟藤子紧紧握了握手,往前走去了。
他辨不清方位,只是走着。黑影里,有什么“嘎——嘎——”地叫了两声,他立刻抬起眼睛去寻找。一天的星星,又小又亮,很神秘的样子。他觉得两条腿,还有胳膊,真是沉重得很。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远远的地方透出了一线灯光。那灯光有些发蓝。他从看到灯光的那一刹那起,立刻清醒了。他终于明白自己在奔向哪里,步子加快了许多倍。
一片房屋黑乎乎的。明槐摸过一个巷口的时候,听到了咀嚼声和喷气声,他立刻明白这是到了牲口棚。“白马……”他在心里咕哝了一句。那个洁白的身影在哪里呢?他心里一阵温热,抬头去寻找它了——它在棚子里,停止了咀嚼,“咴咴”地轻声呼唤起来。明槐走过去,抚摸了一下它的脖子,又拍了拍它的脑壳。
他迎着那个发蓝的灯火走去。那里有一幢红砖房子,有一盏电石灯。他摸到了黑门上,从门缝往里望着——电石灯闪跳着,灯旁是几把刀子。一口铁锅冒着白汽,锅旁坐着老黑刀。那支枪竖在屋角,枪口不知为什么塞了一团棉花。枪的一旁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看不清。他用力辨认着,终于看出那是死去的老当子!
明槐敲着门。
“谁呀?”老黑刀沙哑的嗓门。
明槐继续敲。
“妈的……”老黑刀趿拉着鞋子过来了。
门开了,老黑刀“哼”了一声,接着往后退了几步。明槐跨进了屋子。他看到老黑刀身穿了一件灰布衫,下身却只穿一条短裤,好像故意露着粗壮的两腿。铁锅冒着汽,屋里又热又闷。
老黑刀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扔到了地上,喝道:“来干什么?”
明槐只是看着他,一双大拳在两腿上磨了两下。
“你他妈的给我滚……”老黑刀伸出了一根手指。
明槐迎着他走过去……
“你这个反动东西……你给我站住!立定!……”老黑刀挺着腰,发出了一声霹雳似的口令。
明槐没有理他,蹲在了老当子的身边。他伸手去摸它的皮毛,两手立刻沾满了血……老当子的身上已经变凉了,可眼睛还是大睁着。它在看什么?看什么?明槐试图用手给它合上眼睛,但总也不能。
老黑刀狠狠地踢了明槐一脚。明槐没有躲闪,他两手哆嗦着抱起了老当子,鲜血沾了他一身、一脸……老黑刀照准他的胸部打了一拳,不停地叫骂。他让明槐扔下老当子,明槐像没有听见一样。老黑刀暴跳着,最后揪住了明槐的头发,发狠地拽着。
“我打死你这条落水狗!”老黑刀揪紧了明槐的头发,使他的脸向上仰起,然后照准鼻梁狠狠一拳。鼻血猛地淌了下来。明槐将身子弓下,使厚厚的脊背抵挡着沉重的拳头。老黑刀越打火气越大,最后抡下了上衣。
明槐咬紧牙关,蹲在地上,身子球到了一块儿去……他的两条腿好长,膝盖抵住脑门,使老黑刀的脚总也踢不到头颅上去。这样停了一会儿,明槐突然抬起头来——老黑刀趁机去踢他的脸,他一扭脖子闪过了,站了起来。他稳稳地放下老当子,擦了一把脸上的血,去看老黑刀。
老黑刀又扬起拳头,但还没有落下,左腮上就吃了明槐一拳。
“啊?”老黑刀惊愕地大叫,腾地跳到了一边,伸手去电石灯边摸刀子。明槐踢飞了地上的两把刀子,接连两拳把老黑刀击倒了。老黑刀还没有爬起来,明槐就扑了过去。他压紧老黑刀的头,闲出手来就频频击打那个下颌骨。鲜血从老黑刀的牙缝里流出来,老黑刀用力地拧着脖子,把脸躲过拳头。明槐的左臂被老黑刀一歪头咬住了,他就拼命地卡那个凸起的喉头。老黑刀松了嘴巴,却紧接着将屁股猛力一撅,两条粗腿硬硬地抵住泥土,呀呀大叫着把明槐从身上掀了下来……两个人在屋里滚动着,从中间打到里间,瓷坛和瓦罐、玻璃,全都砸得稀烂。老黑刀的光身子被碎玻璃片割得一道道口子,就像毫无知觉一样。他把十根手指的力气全用到明槐的两肋间,像铁钩一样往缝隙里抓。明槐的拐肘狠劲撑开老黑刀的身子,极力想挣脱那两只利爪。他感到有两三根手指已经扎到了两肋深处,正撕开他的肌肉。明槐差点没有昏厥过去,他顶住对方的下巴翻着身子,一丝一丝地反过来,然后挪动双膝去压那两只胳膊。那要命的两只利爪终于被拉开了,明槐可以尽力地挥动两拳了。他不知道两拳滚落在哪里,只是一下一下击出去,只是看见一张被泥土和血迹蒙住了的黑脸在拳头下抽搐。他变换着姿势,骑在扭动不停的黑汉身上,狂怒地击打……后来他觉得黑汉一动不动了,这才站了起来。
明槐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瞥了一眼老黑刀,见这个黑家伙的肚皮一鼓一鼓的,嘴角歪到一边去了……明槐扶着墙壁移动着身子,取到了那支枪。他伸手揪去了枪口上的棉花,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枪管散发着浓浓的火药味儿,明槐一下下嗅着,觉得一颗心在有力地搏动。全身的伤口一齐疼了起来,他咬紧牙关,想往外走去,可一挪步子,重重地摔倒了。
老黑刀两手抱住了明槐的脚,又滚动一下坐起来,狠狠地用膝盖点压明槐的小腿弯。明槐毫无提防,又一次被老黑刀压在了底下。老黑刀眯着眼睛,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伸手就去抓明槐的眼睛。明槐赶紧用右臂护脸,同时左手还击了一下。两个人重新滚在了一起,明槐更多地被压在下边。他终于明白了老黑刀上一次是停下来积蓄力量,并没有完全被打垮。老黑刀的手更狠了,每一次出手都不落空。后来两个人动用了牙齿,血水糊住了嘴巴,就喷到对方的脸上。明槐抵挡着,大口地喘息。他觉得缠在自己身上的,是一条头上生了鸡冠的巨蛇——老父亲曾经向这条巨蛇放过一枪。巨蛇的鳞片全在一霎时张开了,切割着他的皮肉。全身没有一处不淌血,鳞片同时把毒液掺进了伤口里。巨蛇把尾部拧在他的喉头上,他一阵窒息,两眼迸射出金星。蛇尾在收缩,大蛇发出了嬉笑。他用力地睁开眼睛,见老黑刀的两手正卡在他的脖子上。明槐想给这个黑脸一拳,他估计只需要准确的一拳,这个黑汉就得滚到一边去。可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又出现了那条黑色的巨蛇,但同时出现了老父亲冒烟的枪口。他奋力挣脱着蛇尾,终于吸进一口新鲜的空气。他试着抬起胳膊,暗暗握紧拳头,眯着眼睛去端量击拳的位置……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声马的长嘶——是白马!明槐全身一震,高呼一声:“白——马——”随着喊声挥起右拳,“噗”的一声砸在了老黑刀的左眼上。
老黑刀左眼爆了出来,一下子跌翻在地上。
明槐一跃跳了起来。他的两眼通红,“啊啊”大叫,冲向跌倒的老黑刀,一拳一拳痛快地打起来……老黑刀的嘴巴不停地流血,头歪向一边。明槐后来发现他不会呼吸了。明槐站了起来,把枪抓在了手里,又看了一眼老当子,跑出了屋子。
白马又叫了一声。
明槐跌跌撞撞地摸到了牲口棚里,直接奔向了白马。他来不及跟白马说什么,飞快地解了绳索,牵上就走。他和白马刚刚走出几步远,就有一个人从黑影里走出来。那个人喊:“谁?”明槐听出是老鲁的声音,但没有吱声。老鲁赶了几步,凑近一些叫道:“是明槐吗?”……明槐还是没有应声,艰难地跨上了马背。
夜已经深了。
一轮发白的月亮升起来了。白马走过的地方,露水落了一地……明槐直奔小泥屋去了。
屋里的人都没有睡。明槐拴了马,推门进屋。一家人一眼看到了明槐身上的血迹,都吓得喊起来。老奶奶叫着:“我的孩儿!我的孩儿!……”明槐躲闪着老人,怕将血迹沾到她身上。
罗宁哭起来,扑到了曼曼的怀里。
曼曼一声不吭地看着明槐。明槐像是在说给泥屋:“我走了。”又握住老人的手说,“我走了,妈妈……我得走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啊,我的孩儿!我的孩儿!……”老人叫着。
曼曼流着泪水,推开了罗宁,到里屋找出了几件衣服包起来。
老人看着儿子,又急急地弓腰去包了一摞子干粮……老人包好,又解开;填进什么东西,又包好;然后又解开,加进去一些钱和粮票,再包好。老人的手抖个不停,当最后把包打好走出来,两手一点儿也不抖了。她定定地望着儿子。
屋外有什么声音,接着小圆尖着嗓子叫了一声。明槐端起枪来,小心地开了门……一个人从老葡萄藤下走出来,明槐看出是老鲁,就收了枪。
老鲁喘着,盯住明槐说:“快走!”
明槐点一下头,握住了老鲁的手说:“你知道了。我杀人了……”
老鲁叹一口气:“我过去看了。他没死,这会儿快缓过气来了……快跑吧,天不亮民兵就会来抓你。”
罗宁和曼曼哭着。老奶奶把干粮和衣服提过来说:“快走吧……到时候快些回来……”
曼曼不顾一切地抱住了明槐,亲吻着他,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叫道:“明槐!明槐!我等着你!我等着你!你呀!明槐!你什么也别说!你走吧……你走吧……”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捶打明槐的后背。
罗宁哭着,紧紧扯住叔叔的衣襟。明槐轻轻扳开小罗宁的手,弓着腰,快要对在他的脸上了,说:“你不能哭了。小泥屋就剩下你这一个男子汉了!……”
“快走吧,快走吧!”老鲁催促着。
明槐解开了白马。他看着泥屋、泥屋前的这几个人……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母亲的白发上。
白马的前蹄活动了一下。明槐上了马背……
白马穿过葡萄园,向北;在一片辽阔的海滩草地上,它又向西疾驰了……明槐不断回头看着葡萄园——它在月光下望去,重重叠叠的葡萄架子真像些小山峦啊。
葡萄园看不见了。明槐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了这样一幅图画——
一片灿烂的阳光照耀在葡萄园上。没有风,没有喧闹,只有一两个头包白巾的妇女弓着身子在葡萄架下做活。一辆马车辘辘地驶进园子里。一个女人抬起头来,从白巾中露出了通红的脸庞,阳光耀得她眯起了眼睛……
他笑了。他坚信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回到葡萄园。
白马在原野上奔驰……
一九八六年四月—六月写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