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村头上,本林突然听到了一阵琴声。他立刻停住脚步,异常惊喜地侧着耳朵细听起来。哎呀,那是坠琴的声音!没有错,那么说是孙玉峰在拉琴了!
本林自己也没法准确地描绘出他和孙玉峰的友谊。
那种友谊真是太久了,太深了。他几乎老和孙玉峰在一起玩,有时半夜了还不回家,老婆大云就跟他骂起架来。本林向来畏惧身材高大的大云,她骂起来时,他毫不反抗,有时还略带腼腆地坐在一边倾听。可是友谊又往往给人以勇气,本林见大云有时竟连孙玉峰也一块儿骂了,就愤愤不平地站起来,拍着胸脯说:“我怕谁?!”当大云迎上一步时,他又紧接着喊一句:“谁怕我?!”……由于孙玉峰的坠琴拉得太好,终于不能够在村里安下身子,最后被海滨一个农场的宣传队招去了。
从那以后,本林也就很少见到老朋友了。
坠琴拉得人心里痒挠挠的。本林明白这个家伙拉琴就是这样,把琴拉得那个“浪”,简直是听死了年轻人不偿命!……他嘻嘻地笑起来,脸庞兴奋地随着飘来的琴声转动起来。
琴声在南风里响着。那边的孙玉峰哪知道此刻的村头上,他的老朋友正虔诚地欣赏着,完全地陶醉了。
本林站在那儿,由于兴奋,两腿老要活动,光着的左右脚轮换地抬起来,去摩擦另一只的脚背。他长得矮,虽然腹部莫名其妙地有些胖,却还是显得十分敏捷。他的眉眼、脸庞,全显得不像四十多岁的样子。他的皮肤怎么晒也不黑,只是有些黄;他的头发也有些黄。此刻他笑着,一直露着洁白的牙齿。额头上,折起了三两道深深的横皱,其余全无深皱。如果他一直在这琴声里笑着,他就永远像个年轻人。
又听了一会儿,他迎着琴声大步地跑去了。
一棵又矮又粗的梧桐树下,果然有个人在拉琴。也许是人们都在吃午饭吧,他身边一个听琴的也没有。拉琴的人也四十多岁,一只眼睛稍微斜一点,样子显得有些过分严厉。他握着琴弓,像握住了一根沉重的铅条,拖出来,再拖出来,手腕上的筋脉都暴起老高。在琴杆(这琴杆竟是又粗又长,像个小镢柄)上活动的另一只手倒灵巧极了,它的指尖扣在弦上,飞快地跑。它跑一次,他的头就深深地低下来一次,像要细细地品味从弦上和琴筒里飞出的旋律。
本林站在他跟前了,他只顾拉着琴。
“孙玉峰啊!”本林大喊了一声。
孙玉峰慢慢地收了弓。他翻了翻眼皮,看清了是李本林,忙站起来,握住了他的手。
本林知道他本来不会握手的。他这一招肯定是从农场里学来的。对此本林稍存异议:你怎么也握起手来了哩?你也是跟人握手的人吗?本林从来都把握手看成干部们的事,人家似笑不笑,手在制服袖口上伸平,然后除去拇指以外的四根手指向下一弯,停住了,停着等人去握呢!你?你也学会握手了……本林心里虽然这样想,但最终还是愉快而熟练地握住了老朋友的手,用力地耸动着。他好久没有这样握手了。握手,曾给他好多愉快的想象。
“我在村头就听出来了,再远也听得出,嘿嘿!”
“王八场长!”孙玉峰骂道。
“你拉琴另一股味儿,一点不错,嘿嘿!”
孙玉峰从身后摸出一个鲜艳的太阳帽戴了,又骂一句:
“王八场长!”
本林有些惊讶地盯住了这顶帽子。他的注意力全在这顶帽子上了,并没有在意对方骂着什么,骂着谁。
孙玉峰见他没有回应,就推他一把说:“你听不见吗?——王八场长!”
本林点点头。
“我跟那家伙干架了。我再不去农场了,这回行李也背回来了!”孙玉峰说。
“嗯?不去了?”本林刚听明白,大吃了一惊。
“这家伙老挑我毛病。他懂个狗,排戏也要插一手,老嚷:‘紧拉慢唱,紧拉慢唱!’气不气死个人。我……”
“就为这个干架么?”
“倒也不为这个……他嫌我老是直眼瞅着女演员——他妈的我不盯住她的口形,能配得上腔调吗?”孙玉峰恼恨万分地拍打着膝盖。
本林抬起头来,眼望着北方那林木的梢头,狠狠地骂道:“王八场长!”
孙玉峰眨动着有些歪斜的眼睛,幸灾乐祸地说:“我一高兴,拍拍裤子,背上琴就回来了!他们排戏可抓了瞎。让他们去想念这把坠琴吧。咱可不怕,咱如今做什么不行?贩鱼、养蜜蜂、开油坊、打草窝(草窝,一种软底草鞋,也叫‘蒲窝’)……做什么不行?”他说到这里站了起来,提高嗓门喊道:“现在不是过去了。我还不稀罕那点儿工资呢。咱干什么不行?咱干什么不发财?!”
本林在他的喊声里,觉得心窝一阵躁热,血慢慢涌上头来。他禁不住也高声地喊起来:“咱干什么不行?咱干什么不发财?!”
孙玉峰喊过之后坐下了。他把坠琴慢慢装进一个黑布套里,然后默默地不吱声了。
本林激动过以后,慢慢也平静了。他首先想到贩鱼,耳边立刻又想起海岸那喧嚷声,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鱼贩子们那睁大了的眼睛,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他觉得贩鱼似乎是不行的。
梧桐树上的知了叫起来。微微的南风这会儿也停了。这似乎是一天里最闷热的时候,他们呼吸起来,觉得热气就堵在了鼻孔上,像棉团一样……他们都坐在树下的一块青石上,一动不动,脚边上,放着装了琴的布口袋。
正在两人沉默的时候,一个高大的女人叫骂着,在街口上出现了。她疾疾地走来,一边用手比画着威胁本林。
本林慌促地站起来,微笑着,向她举起了那串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