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之后,天还没有黑透。夏天的晚霞有时很淡,成一片微紫色,这颜色洁净而透明。只有一两条红云,像刚刚开放的并蒂莲花瓣那般颜色,被什么力量拉扯得又细又长,穿过一片透明的微紫色。

李本林坐在门口的高草墩上,能够久久地望着西面的天空。他有时坐在这里想好多心事,把多少年的经历,特别是令人愉快的事情,细细地咀嚼一遍。他觉得他过得总算幸福。他没有遇到危及生命的不幸和坎坷,一切都还过得去。老婆的唠叨也只是给无声息的屋子添一些声音,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有些人家买来收音机,也无非是为了添一些声音。

可是近来,本林不愿安稳地坐他的高草墩了。

他要找孙玉峰去!老朋友对本林有一股奇怪的吸引力,他有时想起要找孙玉峰去,简直一刻也不能在家里停留。只要一想起“孙玉峰”三个字,心里就像流过一阵糖水那样舒服。他觉得孙玉峰的话让人服气,一听就懂。自己的话对方也听得懂,听得懂不容易啊!像大云,一起生活快四十年了,她有些话他还听不懂。世上的事情再没有比找一个朋友玩更好的了。所以,有时本林奔出门来,那急慌慌的样子简直像着了魔似的,连小进也顾不得了,什么大云的呼喊,他听不见!

孙玉峰吃过饭,就及时地避开他的老婆孩子,到一墙之隔的另一处小院里了。这个小院怎么看怎么怪:院墙很高,以至于院里的大小梧桐树从外面看只露几个梢头;一个小厢房靠在墙角上,使这芜杂而显得多少有些荒凉的院落有了灵魂;院墙根下,有坍塌了的兔窝,多年不用了的葫芦架,一排子石桩,还有谁也看不明白的、挖得方方正正的一溜儿黑洞洞……这个院落平常只有本林有资格光顾,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一概拒之门外。孙玉峰就在这里拉他的坠琴,会他最亲近的朋友。如果一般的听琴人来了,他就坐到院子外边的梧桐树下。

本林进了小院时,孙玉峰总在吸他的大黑烟斗。他一大口一大口地吸,往外吐烟时,总要将腮鼓起来。他看到本林来了,一动不动,就像没有看见一样。那有点歪斜的眼睛,一只盯在烟斗上,一只盯在院角的小厢房上。本林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快,他知道:孙玉峰对最好的朋友才这样呢!他不吱一声,坐在孙玉峰的身边,一边看着他那顶鲜艳的太阳帽,一边等他吸完这一斗烟。

他们的交谈在别人看来也许有些奇特,但他们自己以为都是极平常的。他们也不过谈些风、星星、海滩,或者是白天晚上的琐屑事情。孙玉峰说:“过去有人说‘风像小刀子割一样’,我还不信。去年冬天抬水泥杆,一出门让风把脸割了个口子!”他说着把帽檐儿歪一下,让本林看那个一寸左右长的疤痕。本林说:“这看什么!我还不信嘛?像刀子,有时也像锥子……”他们没话谈了,就仰脸看天。孙玉峰指着一个很亮的星星说:“看到那个了吧?发红了。报上常讲有星星掉下来,我看就是发红的先掉。”本林肯定地说:“那还用说!像苹果一样,熟透了不掉怎么的!”……他们议论起国家的、县里的、村子里的事情,也一致得很。有时根本用不着说话,只是做个动作:孙玉峰用力地拍一下腿,本林也用力地拍一下腿;孙玉峰抚摸着裤子上的皱褶,本林就弹开食指,弹掉了那儿的一撮灰……

他们谈不太久,就要到小厢房里取那个盛了坠琴的黑布套。这是他们每次会面最兴奋的时刻。

孙玉峰开始拉琴的时候,李本林总要站起来,微微弓着腰听着。无论听过多少次,本林还是那么专注、那么倾心。他咂着嘴,又微微张大了嘴巴,或者是轻轻地跺着足。他在心里说:“这不是拉琴哪!你个家伙!你在搬弄什么神物啊!这哪里是在拉琴啊!”……只有本林懂得它的极大的妙处,只有本林知道它这让人听了哭起来、痴起来和笑起来的声音是怎么出来的。看!看他那四根指头、指头顶儿。你莫要以为它像闹玩似的一颠一倒,那是在搬弄神法儿!一弓子出去,那声音要拐千万道弯儿才飞出来,年轻人听了就脸红,就心跳,就像有个小毛毛虫在那儿咬似的,又疼又痒!怎么形容这声音?说它好呀妙呀?说它拉得人心里抖呀?全不对。要说得准,只一个字,也除非是这一个字:“浪”!不要以为是谁琢磨出来的,谁也没有那样的脑筋。这是四根指头在弦上弄神法儿那个人自己,是孙玉峰说的!他说:“坠琴,坠琴可不是别的,它就得拉得‘浪’!……”

他们的友谊就是从琴上开始的。

有一年上闹饥荒,吃不饱饭。村剧团到外村演戏时,不仅吃得饱,还吃得上白面馒头!李本林考虑到肚子问题,就要求到团里跑龙套。谁知这个美差竞争激烈,村干部没有同意。但本林常到剧团听孙玉峰的琴,孙玉峰对他早有好感,就为他说通了村领导。本林在那几年里经历了一生中最难忘怀的好日子,至今也怀念那个时光。后来,因为一段羞于让人提起的原因,他才被赶出了村剧团。

可是本林从那时起就学会了歌唱。不唱,他的嗓子就痒。每天晚上,他总要唱几段。他唱一些有名的剧目,生旦皆可。这天晚上他一开口,孙玉峰就说:“别唱那些腻腔了,来段儿‘听见狗咬’!”

这是本林随口胡编的一小段儿。叙说的是他自己经历的一个故事:有一天晚上,本林在果园里“看泊”,就睡在草楼铺上,铺下还拴了一条狗。他到邻近的果园里玩,突然听到自己园里的狗叫起来,于是赶紧跑回去。一看,铺子被掀倒了。后来他才知道,这是邻地“看泊人”的恶作剧……

本林听了孙玉峰的提议,十分兴奋,两手揪住衣襟拉开了扣子。他的小白褂通常钉的是按扣,所以用力一拉即开,并能发出“啪啦啦”的声音,像是为即将开始的歌唱喊响的“叫板”。他唱道:

(白)本林哪!

我听见狗咬,

拿腿就跑,

跑到了铺跟前铺就放倒!

我越寻思越不是个滋味,

到明天不干了!

看泊的对看泊的,

哪好这么胡闹?!……

这是一段孙玉峰和李本林都满意的歌子。不知怎么,本林每唱完一次,心中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孙玉峰放下弓子,也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本林,好像每次唱过之后,他们的友谊都比以前加深了……

拉过一阵坠琴之后,孙玉峰就把它放进黑布口袋了……他重新吸他的大黑烟斗了。他徐徐地吐着烟气,不动声色地望向墙角。停了会儿他说:

“我也要做买卖了……”

本林蹲到他的面前去,看着他沉沉的脸色问:“真的吗?”

孙玉峰望着树隙里透出的夜空,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也做做‘万元户’?”

“‘万元户’算个什么。做得好,几万都是它!”孙玉峰一只眼睛盯着本林,使本林觉得事情突然重大起来。

本林吸了一口凉气,久久没有作声。他说:“你总能行的——你贩鱼吧?”

孙玉峰讪笑着摇摇头:“纺麻绳——开个纺绳厂!粗绳细绳,三股四股,运到龙口码头就是宝。先到南山里收红麻,原料是根本!……”

本林呆呆地望着他,惊得说不出话。他在心里喊:哎呀!你个孙玉峰!你怎么想出的哩?这是个高招,一看就知道比贩鱼(鱼有多么腥气!)、比开油坊、比打草窝(草窝打得再好,人家买了还是穿在臭脚上!)高出千倍……他这时那么羡慕孙玉峰,心中突然鼓涨起勇气来。他声音低低地说:

“我想……入伙……”

孙玉峰毅然地摇了摇头。

“不行吗?”本林急得站起来。

“不行。朋友归朋友,买卖归买卖。你不是做大事情的人。再说,你又没有本钱。”孙玉峰提起黑布口袋,就要回那个小厢房去了。

本林迎面将他拦住说:“我有买瓦片的三百块,这是我的本钱;我和小进顶一个人,还不行么?”

孙玉峰坐了下来,不吱声了。他磕磕烟斗,突然大声说:“罢、罢、罢!朋友一场,收你入股了!”

本林像喝醉酒一样地摇晃起来,激动地将孙玉峰头上那顶鲜艳的太阳帽给他旋转了一下,哈哈地笑起来……他问:“什么时候去收红麻啊?”

“好事不能迟,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