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第一次进山,归来时孙玉峰的车后座上绑了三小捆儿红麻——虽然少一些,但毕竟有了收获。他们将此归功于坠琴与歌唱。
一路上,孙玉峰总用一个眼睛看着本林,一个眼睛看着小进。他说:“我真服你了本林,你唱戏还记得收红麻。我不行,我拉琴就是拉琴……不过最好编个收麻的词儿唱,这样唱戏时心也专些。”
本林极为赞成。他想,我会很快编成的……
当晚,本林躺在炕上,午夜以前都是睁着眼睛的,终于编成了收红麻的词儿。
可是,第二天进山唱时,他刚刚开了头,孙玉峰就用长长的过门儿给他赶开。这使本林十分懊恼。这天他们是在一个新的村子里收红麻的,有好多的人围上听琴。一些上年纪的人一边听一边点头,说:“年轻人知道什么,光知道看电视——那其实是用电照出来的,不是真刀真枪。哪如实实在在瞅瞅唱戏文的?你看这个拉坠琴的吧,准是科班出身,老腔老调的……”他们说这话时声音很大(耳朵聋的人常是这样),满场里都听得见。本林见孙玉峰拉得更起劲了,知道是几个老头子的话将他激励成这样——孙玉峰又将鲜艳的太阳帽儿推到脑后了,歪斜的眼睛又向上翻起来,身子摇晃得空前严重!他的琴开始疯狂起来,两个硕大而坚硬的琴钮子像人的脑袋一样左右摇动,那黄铜琴筒常要莫名其妙地从膝盖上跳动起来——这不是拉琴的大忌吗?本林和孙玉峰合作也不是一天了,他深知这是出了毛病。毛病的根源追究起来当然在那几个老头子身上。他们怎么可以用这么大的声音夸奖别人呢?孙玉峰拉了多少年的琴,是有激情的人,拉到激动处,他自己就可以醉死在琴声里,又怎么禁得住年老的人再从旁夸赞呢?!……本林终于停止了歌唱,只是不安地直眼瞅着孙玉峰。
孙玉峰什么也看不见,两眼只是紧盯琴弦。他激动时就是这样。盯上半个小时左右,琴弦在他眼里变粗了,如两支椽子。接上,两根圆圆的粗椽爆开,分化成无数条粉红色的细线;这细线由曲变直,由软变硬,成了一片红色的挺拔无比的树林。一只苍老的大手在这林子里活动,每一株树都要拨动一下,每一次拨动都发出动人心魄的乐声来。大手拨动着,像从中寻找什么,又像在费力地攀援。它从红木的树根拨到树梢:树根发音尖锐激越;树梢发音遥远细碎。它于是频频地拨弄,到后来整个儿人都攀到了树上,在红木林里机敏如猴;那细细的、挺拔的红木树经不起一个人的重量,弯曲如弓,像要折断;但与此同时,攀上去的人一个弹跃,又落到另一棵上了……
本林见孙玉峰两只歪斜的眼睛最后凝到弦上了,知道事情严重了。他不知如何是好,急躁地两手摩擦着裤子。在他的记忆中,孙玉峰出现这种情况,也不过才一两次。他对孙玉峰眼下这个样子,也感到十分惊讶。他想,作为孙玉峰的一个好朋友,袖手旁观是不对的。但怎么帮他呢?喊他停住么?要知道一个人做什么事情入了迷,猛地一喊,那会惊出毛病来的……本林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欲做不能,欲罢不忍”,尝到了为朋友使不上气力时的痛苦与焦灼,额角很快渗出了汗珠儿。焦急之中,他突然想出了一个简便易行的办法,就对着小进的耳朵咕哝了几句。小进马上钻出了人群。
“收红麻——”
孙玉峰的弓子在喊声里抖了一下,但眼睛并未离开琴弦。
“收红麻——”
孙玉峰像从一场酣睡中惊醒过来,猛地收住了弓子,脸上立刻流动起汗水来。他大口地喘息着,有些迷惑地看着本林。
本林索性迎着人群一声连一声地喊着:“收红麻来!”
人们的目光全聚到本林身上了。
有几个老年人眯着眼睛看着,又交头接耳地说了一会儿,其中的一个突然用手一指本林,大声吼道:
“探子!”……
场上所有的老年人几乎同时把眼睛盯在了本林身上,那目光由困惑转为嬉笑,一会儿他们一齐大笑起来,前前后后仰动着身子。
孙玉峰一手提琴,一手抹汗,连连问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本林慌乱地夺过他的琴,扯着他说:“别问了,走,快走!”
三个人避开人群,快步走出了村子。
他们为了歇息一下,在路口的一棵大柳树下坐了……孙玉峰仍在询问:“怎么回事呢?”
本林没有吱声。他用恨恨的目光盯着身后的村庄说:“他们……认出我来了!”
孙玉峰愣怔怔地看着他,终于明白过来……
那还是很多年前,本林在村剧团做出的事情。当时人们都在找东西吃,千方百计抵挡着饥饿。本林为了饱肚子,求孙玉峰说情到村剧团来了——剧团出来串村演戏,可以吃饱,外村人总想方设法招待他们。本林到了剧团里,只能演兵丁、探子。他的主要作用是摆置布景、搬搬戏装等,要上场时只需扎块红布,简单得很。
但本林却演出了舞台上最好的“探子”!
他长得很矮、很胖,扎着红布从台角登场,就像个肉球一样滚动过来。他呐喊着,手执小旗,说一声:“报!……”舞台下立刻响起一片掌声;他单腿跪地,神情严峻而专注,使人容易联想到军情的危急——元帅说一声:“再探!”他利落地起身,蹁腿,一扬小旗,应声而去,又像个肉球一样滚走了。掌声又响起来。人们在台子下赞扬着:“真好‘探子’!”
他们如果看到本林卸了装怎样吃饭,一定会补说一句:“真好饭量!”本林一手攥一个窝窝,一手攥一个馍馍,左一口,右一口,头颅就这样摆动几下,两手里的东西就光了;他接上再攥起两个……
他们在一个村里连演十场,周围十几里地的村子都赶来观看。那个年代里,物质上的贫穷连同着精神上的饥饿,人们哪里是来看戏,简直是跑来大餐一场!剩下最后的一场演出了,山民们费了最大的力气,搞来了白面,晚饭让演员全部吃上了白面馍馍!“探子”上场时,人们都笑他那个大肚子,笑着看这个“肉球”滚过来……但这一次,当他起身、蹁腿、一扬小旗子离去时,突然从身上滚出了几个馍馍!……
山民们终于明白了剧团的饭量为什么总是那么大!他们是饿着肚子来看戏的,这时睁圆了眼睛看着台上滚落的几个馍馍,又好气,又好笑,有些不能容忍了。人们在台下吼起来:“探子!探子!……”
本林当时在台上呆住了,全身不停地抖动。“元帅”灵机一动,大喝一声:“来人呀!”立刻应声上来几个手持银刀的兵丁。“元帅”手指本林怒喝:“给我把这个偷馍的拖下去斩了!”兵丁蜂拥而上,拧起本林就走……
观众这才平息下来,戏继续演下去。本林当然并未被“斩”,但他已被永远开除出剧团了。一场戏下来,这个剧团带着偷馍的耻辱离开了山村……
人们会忘记那个“探子”吗?
…………
孙玉峰坐在柳树下,用手捧着头说:
“糟了,这一围遭的村子别想再收红麻了,他们都能认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