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孙玉峰又坐在梧桐树下拉他的坠琴了。他把鲜艳的太阳帽推到后脑勺上,低下头来。他拉琴入了迷,总要把头用力低下来,像要埋入两股之间。他要捕捉琴弦上的声音,还要捕捉弦外之音。每一支曲子都让他想起好多的往事。他想起这黄色的琴筒是怎样在他的腿上颠簸了这些年的,想着想着就感叹起来。他又把这些感叹糅进弦里去。他模模糊糊记起他走过好多地方:有一次坐船到桑岛上去演戏,半路上差点儿被淹死。如今梧桐树下活动着的这个生命,就是那一次捡来的。
拉琴,能使他忘掉眼前的事情。
眼前的事情太不愉快了。绳子卖不掉,大云和芝芝又老要吵架。一怒之下,他把机器和红麻都堆到了院子角落里,将所有的人都驱赶出这个小院!他说:“工厂非整顿不可了!”
他整顿的办法就是不停地拉琴。
小院子又恢复了多年来的寂静和安谧,这使他十分欣慰。夜晚,他有时放了琴,安静地坐在树下享受着一片清凉,倾听着院里各个角落的声音。每一种声音都是那么亲切!有什么东西在草堆里拱动,发出沙沙的响声,肯定是那只胖胖的刺猬了;一阵哗啦啦的骚动,必定是那群老鼠无疑了,它们几天来被工厂搅弄得不知躲到哪儿了,如今归来了,多少也算一桩值得庆贺的事情;蝙蝠飞来飞去,各种小虫虫也都频繁地活动起来……这一切声音孙玉峰都喜欢听。这个小院里住了好多“家族”,这点儿只有他一个人清楚。他听着各种声音,无声地微笑了,笑得十分惬意……
他拉琴时,只有本林可以走进来。
本林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不说话,也不歌唱。工厂正处于整顿时期,人人心情都不免有些沉重。他只是坐在孙玉峰身边的一个草墩上,看着那弓子在琴筒上拖来拖去,溅起一股股松香的白烟……他觉得孙玉峰在拉琴时要花费以往双倍的气力,他不知握弓子的这只手腕要承受多少痛苦:使劲勾着,筋脉暴起老高,整个儿显得苍白、僵硬,他想如果抚摸一下,一定会是冰凉的。它缓慢地、有些笨拙地来回活动着,像是负载了什么重压。是的,是负载了重压啊,这重压来自一个需要整顿的工厂。它又像被什么束缚着而不能舒展,只得这样扭曲着。是的,束缚它的就是那一节粗一节细的绳子了。
本林想,如今工厂的难处是不说自明了的,全村里的人没有一个会不知道!孙玉峰已经用这琴声告诉全村人了。瞧他的弓子一顿一顿,琴声也就一顿一顿,那不是告诉人们纺出的绳子一节粗一节细吗?弓子乱点戳,各种声音都从琴筒里挣挤出来,那不是告诉人们大云和芝芝在吵架吗?
“唉!”本林一想到大云,忍不住就叹息了一声。
孙玉峰也将弓子停住了。
这会儿他们都听到了隔壁里传来一阵大似一阵的争吵声,原来大云不知什么时候又来找芝芝了。孙玉峰和本林正要出门去,她两个人已经挣扯着往这边来了。孙玉峰威严地一指院门说:
“本林,快去上闩!”
本林箭一般冲向了门口……霎时没有了声音。不一会儿,大云怒喝起来:“你这个‘短粗胖’!你是守门狗吗?”
孙玉峰一听大云跟男人叫“短粗胖”,知道她是真的发怒了,禁不住转身去看:大云已经推开本林,弓着腰跑进院里,由于一只鞋子是拖在脚上的,所以跳起来一拐一拐的。她好像没有洗脸,那灰污再明显不过地挂在鼻子两侧。一撮头发咬在嘴里,这会儿为了说话方便,她用手把它抿到头上了。她喊着:
“孙玉峰,你可是当家的!我今天只问你一句话:我们合伙开工厂,我家是不是入了股金?”
孙玉峰歪斜的眼睛眨了眨,一只盯在大云脸上,一只盯在刚刚进门的芝芝脸上。他不解地问:“怎么咧?”
“怎么?!”大云的手往后一抡,“你那个贱老婆说是白养活了我们!为开工厂,本林买瓦片用的三百块钱都拿来了!再说,机器是芝芝一个人开动的吗?白养活我们?说这样丧良心的话,不怕遭雷打吗?……”
芝芝凑了上来:“雷专打你这样的!”
大云将拖拉在脚上的鞋子甩开,然后扑向了芝芝……她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一时谁也解不开。她们在院子里滚动起来,当滚到孙玉峰跟前时,孙玉峰就顺势给了她们一脚,她们于是向别处滚去……
本林惊呆了。他恐惧地叫着:“玉峰!……”
孙玉峰两手叉腰,怒目圆睁。
本林说:“工厂真正需要整顿啊!”
“整顿个狗!”孙玉峰把鲜艳的太阳帽揉皱了握在手里,看着她们两人在地上厮打。
大云和芝芝又滚到了红麻堆上。滚动了一会儿,她们突然没有声息了,坐在麻堆上,一齐抹起了眼泪……孙玉峰和本林有些疑惑地对看了一眼,跑过去一看,立刻傻了眼了:
纺好的麻绺儿全被老鼠咬成一节一节的,已经没法用来做绳子了!多大的一堆麻绺啊,如今全被老鼠毁了!
四个人定定地站着,一声不吭。小院里静极了。
突然,孙玉峰把太阳帽一抛,弯腰搬起一个木架子(即机器),高举过头,恶狠狠地摔下来……木架子碎成了几块,芝芝大哭起来。
孙玉峰用手指着大云和芝芝:“给我滚出去!永远也别回来!工厂,不开了!……”
两个女人还在犹豫,孙玉峰又怒喝起来,她们终于哭着跑走了……
两个男人颓丧地坐在了潮湿的地上,一声不响地坐着。
几片树叶儿飘下来,落在了他们头上。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脚下的泥土,彼此都听得见呼呼的喘气声。停了一会儿,孙玉峰长叹一声说:“工厂也就开到今天吧……”
梧桐树上的群蝉一齐鸣唱起来,那声音竟如此尖厉刺耳。它们叫得好欢畅、好热闹,本林真不明白在这个倒霉的夏日里,究竟还有什么令它们高兴的事情……两棵幼小一些的树木间,一个像橡子豆那么大的蜘蛛正伏在一张大网上;有一个小蚂蚱从地上弹起来,正好粘在网上;它于是挣扎起来。黑色的、僵死般的蜘蛛蠕动了。它伸开长腿,踩着网丝,颤颤地往前走了……本林看了孙玉峰一眼。
孙玉峰嘶哑着嗓子说:“我说过,事情从一开头就不顺利。你想想吧本林,收红麻不顺利,跑了多少冤枉路;后来总算收到了,又遭了黑汉的暗算;再后来,制造的产品商贩不要了,连渔民也不要!这已经不是一般的不顺利了,这简直是捉弄人!……”
本林补充说:“还有个不顺利的地方:机器刚造出来时,不能用……”
“这简直是捉弄人!”
“谁捉弄咱哩?”本林不太明白。
孙玉峰摇摇头:“谁都捉弄咱!”
“咱们这回是发不了财啦!”本林终于失望地说。
“让那些龟孙子发去吧!那个‘老锅腰’不是也快成了‘万元户’了吗?让‘老锅腰’不得好死!让海边上那些拉网的‘贼大胆’都喝喝海水才好!咱们喝酒!……”孙玉峰从地上跑起来说道。
“他们,”本林指点着门外说,“那些发了财的,全都是奔资本主义去了,玉峰啊,他们都没安好心哪!”
“他们都是特务!让他们喝喝海水才好,我们喝酒!……”孙玉峰真像喝了酒一样,身子有些摇晃,步子踉跄着向院角的小厢房奔去。
本林转身的时候,清楚地看到了孙玉峰的眼角有一滴泪水。他的心里一抖,大喊道:
“玉峰!”
孙玉峰没有吱声,径直向着厢房奔去……
他真的从厢房提出一个酒瓶来。他向本林举起瓶子:“咱们喝酒!”说着,先饮了一大口。
孙玉峰放下酒瓶就拉起琴来。他的头垂向两股间,一双眼睛又紧紧地闭上了。他只是不停地拉、拉……两个硕大的琴钮疯狂般地摇动着,黄铜琴筒又在膝盖上跳动起来。
本林拿酒瓶的手老要抖动,但他终于还是把瓶口塞到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