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卢达即将离开芦青河边了。假期将满,他很快就要回到省城了。在剩下的不多的时间里,他不停地奔波,要尽量为本林做些事情。他想得很多、很细,想本林做点什么才好、才得当。有些工作也许本林很愿意去做,只可惜他实在没有能力帮他的忙。
当卢达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急急来去的时候,常常要看到那些拉沙耙子的老年人。有一次他突然记起本林曾用羡慕的口气谈过拉沙耙子这个行当,心头不禁一动。这个工作倒不难做,拖耙子的人大都是从公路沿线一些村庄里雇来的年老体弱的人。拖一天耙子可得两元左右,虽辛苦一些,但收入尚可保障。对于本林来说,更重要的是这个工作无人来竞争!……卢达当即决定让本林做上这个事情!
正好他有个高中时候的同学在公路交通部门工作,卢达托他说合了一下,事情很快成了!卢达心里有些高兴,没有回家,就直接往河边村子奔来了,来告诉本林……
他来到村子时已近正午了。每个小屋的烟囱都冒起了炊烟。饭香弥漫在空气中,这使他觉得有些饥饿。本林的小草屋静静的,看到它,卢达的心中不禁蓦然一动……他激动地向前走去,走近了,才看到那两扇破损的板门是锁起来的。能到哪里去呢?卢达想了想,很自然地想到了那个古怪的小院,于是又奔去找孙玉峰了。
孙玉峰歪戴着鲜艳的太阳帽,阴阳怪气地迎接了他。他告诉卢达他已经不和本林合伙做买卖了,但朋友依然是朋友,虽然本林现在不怎么来了……卢达见本林不在,就要离去,可孙玉峰非让他小坐一会儿不可。他坐下来,看着一院子飞动的小蜜蜂。孙玉峰说:“过去的全错了!”
卢达不解地看了看他。
“过去的全错了!”孙玉峰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有些得意地站在一边微笑着。
卢达琢磨着他的话,不知他指的是什么。这真有点像“谶语”。他不得不追问一句:“你指什么?”
孙玉峰摇摇头:“我在农场宣传队,又要做活又要拉琴,累死人不说,还要受王八场长的气!回来开工厂、卖蒲窝,也不是保险事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吃了大亏。这不是全错了吗?”
卢达松了一口气。
孙玉峰眉飞色舞地讲他的蜜蜂了:“这才是好东西哩!不用管不用问,你就是躺在床上养神,它们也忙着往家搬蜜!我另外还占个大便宜:科学的讲法,蜜蜂听了音乐多产蜜——我拉的坠琴不是音乐么?”孙玉峰说到这儿哈哈大笑了,将一只手搭在卢达的肩膀上说:
“卢书记啊,最合算的事,就是你躺在床上,已经有些什么忙着为你往家搬东西了!……”
卢达看着他,真不明白这个在关键时候抛弃了朋友的人,有什么值得本林始终如一崇拜的地方!他为本林感到一阵阵的悲哀……想到这儿,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就要告辞。孙玉峰却用一支毛笔样的东西蘸了点什么,跑上几步说:
“蜂王浆!蜂王浆!……延年益寿的好东西啊!”
卢达要躲闪,可是孙玉峰快要抹进他的嘴里去了,于是他只好用舌尖抿了抿……他走出了这个小院。
在街上,他不停地打听着本林。
有人告诉他:本林和小进一块儿在南山卖蒲窝,小进在山里遇到了什么刺激,又犯老毛病了。本林和大云已经分头出去找了好几天了……
卢达觉得头颅“嗡”地响了一声!他急切切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人家又给他重叙一遍。
小进,你这个迷途的羔羊!……卢达往村口上跑去了。他一直往前跑去……当他跑到路口上那棵老槐树下时,才慢慢止住了步子。他知道这样是找不到本林的。他坐在了老槐树下,他要等本林……
他仰脸看着这棵老槐树。他现在仍觉得它像个老人一样,在俯视下面这个村落的生活。什么它都清楚。它晓得人间的一切悲哀与不幸,一切的伤感与酸楚!可是它不言不语,不随便指责哪一个人。它宽厚而深沉,只用一双眼睛看着你,默默地等待着你的省悟、你的追悔、你的无情的自剖……
天要晚了,晚霞出现了。
晚霞如血。
南风来了,南风变大了。
南风起自南山。
卢达静静地坐在树下,如一尊雕塑。他望着这条被晚霞映红的路,目光像凝住一般……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了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卢达禁不住转过脸去倾听着。他知道这是孙玉峰又在拉琴了……哦哦,这琴声那般凄凉,那般哀恸——孙玉峰大概此刻也知道了小进的事情了吧?
当卢达慢慢回过头来时,他再看那条暗红色的路,不由得怔住了——有一个人,正是本林!他独身一人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了!
“本林——!”卢达站起来喊道。
他并未听见。他听见的是琴声。他痴痴地站在那儿,倾听着。
南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听着,突然啪啦啦地扯开了衣怀,大声地唱起来,和着琴声,拖拖拉拉地往前走去……他一边唱一边呼喊自己的名字:“本林哪!”——
本林哪!
我听见狗咬,
拿腿就跑,
跑到了铺跟前,
铺就放倒!……
…………
三天过去了。
卢达终于要回省城学校了。
他想再看一次本林,和他话别。走到离村子不远的地方,迎面涌起一团烟尘,这烟尘滚动着,越来越近,渐渐看出是一个人在拖沙耙子。卢达刚要走过,烟尘中有人响亮地喊了一声:
“卢书记!”
原来拉耙子的正是本林!卢达刚伸出手来,就被对方紧紧地握住了……卢达问起小进的事,本林立刻低下头来。他说:“还没有找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过你给他登了报,又让公安局帮忙,我寻思总会找到。太让你费心了……”
卢达握着他的手,没有说话。他注意到对面这张脸,那么多细碎的皱纹!原来总不曾想到他这样老,大概是因为他有那样活泼的一个性格吧。卢达强忍住了什么,只用鼓励的语气说:“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本林的全身都沾满了白色的尘粉。他回头看着身后的沙耙子说:“真好工作。拖着它走走路,一天就给两块钱!真好工作。我,还有大云,都不会忘你这块恩情的……”
恩情论“块”,愈显出了分量!卢达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我这个人说话,嘴巴不挂锁,有伤了你的地方,你大肚吧!”本林认真地、带有一点歉意地说。
卢达的嗓子有些不好受,他什么也没有再说……
他们在公路上站了好长时间,才分手。本林弓腰拉上沙耙子,一直往前走去了,渐渐地,烟尘重新掩去了他的身影……
卢达直眼看着那团烟尘。他在心里说:“我要尽快回到这里来,尽快!”
一切都晚了,又似乎还不晚。卢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信心。信心才是最重要的啊。
一九八四年五月至七月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