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半岛文化的奇特
半岛文化的奇特,外边人也许并不十分了解,他们很容易用鲁文化去代替它。其实它是基本独立的一种文化。不了解这种文化,就不会理解东方文化中最神秘的那个部分。半岛文化中的“怪力乱神”并不是虚构出来的,而是一种现实。
一个人不可能只对一个方面注意和牵挂,而是会对生活中的许多方面做出反应。作家的过分专业化并不自然。我在写作方面是追求自然而然的,即真实地表达内心,内心里有感动,就会写出来。
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必定有其地域性,这几乎没有什么例外。有的地域性弱一点,有的强一点。地域性不能强力追求,它应该是自然而然的。过分地追求所谓地域性,可能也是不自信的表现。一个半岛出生的人,自然具备了半岛血统,这些一定决定着他的音质及其他。
评论家是读者的一种,他们往往更明晰更理性。但他们毕竟做着不同的工作,各有其规律和重点。作家比起评论家来,往往像英国评论家伯琳所说,只是一只“刺猬”,这种动物只知道一件事;而评论家则是“狐狸”,它知道许多事。作家一般会安于做一只“刺猬”,“狐狸”做不了。
同时代的文学朋友给我很大启发,他们用出色的劳动鼓励和启发了我。经典对我的帮助很大。现代主义的作品我也喜欢,不过现代作家总愿意从没有神秘的地方弄出神秘来,这常常让人沮丧。鲁迅重读很多。现在写得少读得多,在阅读中寻求享受,能写就写一点。主要时间还是在半岛地区,平时比较忙,写作时间太少。
作为一个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已经写了四十多年,足够苍老了。写作者有一个问题:一部作品写得越是让自己满意,越是拥有读者,超越自己也就越是困难。一部好的作品等于往自家门前摆放了一块很大的石头,摆了太多,再要出门就困难了,更不要说走远。这里是说不能重复原来的故事,不能重复原来的形象,甚至连语言都很难重复。一个作家要追求个人的语调,就像我们听音乐,要进入这部音乐作品,就要找到这个音乐家自己的“调性”,一个作家找到自己的“调性”是不容易的,也就是所谓的形成了个人的语言。在个人语言这个总的“调性”里面,还要有起伏有变化,总是一个调子下去,就完不成新的作品了。
不讲人物塑造的困难,单讲寻找一个作品独有的语调,都是极其困难的。好的作品会有不变当中的变,这包括语言。“不变”可以作为作家长期养成的个人的总语调,但具体到一个作品,为了服从这个作品叙述的需要,还需要走入一种全新的语调,这就困难了。
文学是语言艺术,输掉语言,这个作品什么都不是。我们经常听人讲,说哪个作家写得很好,就是语言不好,粗糙。这是外行话。语言不好怎么会是一个好作品?输掉了语言,什么都不存在了,因为一切都是通过语言呈现的,一切都是通过语言抵达的,无尽的意味、神秘的造境,所有微妙的东西,都从最小的语言单位里开始实现。
我们经常讲文学阅读,现在往往被扭曲了,变成了一般化的文字阅读。将文学阅读混同于一般的文件报纸去翻阅,是进入不了的。要进入文学阅读,首先要进入一部作品和一个作家独有的语言调性。文学只有一个语言的门,没有任何其他的门。我觉得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找到一本书所独有的语言“调性”。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挑战。
现在的数字时代,能够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文学阅读,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很多书大家都觉得特别好,看了以后被迷住,有的读者却觉得根本读不下去,后者的要害问题是没有文学阅读的能力。什么是文学阅读?文学阅读有一个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能够享受语言。看戏剧要享受唱腔,文学阅读则是享受语言。有多少读者在享受语言,就有多少文学读者。所以作家心目中装的是文学读者,希望他能够享受语言。相信任何一个有理想、有志向的写作者,一定是为能够享受语言的那一部分读者精心准备大餐的,只想让他们大快朵颐。
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牵挂比较多,会把这些牵挂写出来。作家在这种回顾、总结、目击、抒发的人生状态里,也很有意义。人们常说作品之间要拉开距离,不断突破自己超越自己。其实不要讲超越,要想改变一点,不重复自己就很难了。在不断创作的时候,既要找到独特的语调,还要找到崭新的故事和人物。有时候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新的感动。要找到新的感动,它有可能是某种思想,某种说不清的意境,或是某个特别有趣的形象。更多的是一个综合的吸引,觉得完全不同于过去的作品,不同于以往的感动。这个新作品值得花费全部的激情、集中所有的兴趣和时间去好好经营。
粗糙的作品,往往是作者凭借自己的写作惯性往前滑行的,那是无趣的。一个优秀的作家非常厌烦重复自己,而是要挑战新格局、新境界和新故事,找到崭新的特异的语言,这种工作才有幸福感和享受感。如果把写作想成一种高智力活动,那么挑战越有高度、越险峻、越陡峭,也就越刺激,个人得到的心灵回报也就越大,这就是享受了。
一个好的读者一定会投入,一个好的作者肯定也是。有人可能问,难道还有作家在写作时不投入吗?当然有。不投入不是因为他采取了现代主义的冷漠,故意要与文字保持那样的一种关系,以产生新异的美学特质。这里说的不投入不是指这个,而是个人生命品质里缺少把精力凝成一个点、像激光一样具有穿透力、把最真实最强烈的情感投射出去的那样一种能力,简单讲,不投入就是没有激情。何来激情?怎样和自己写的所有人物,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人物,都深深地命运一共。一场写作就是漫长的歌哭相随,忍泪入心,攥紧双拳。比如《古船》中兄弟连续几万字的辩论,当时觉得就是自己投入了这场没有尽头、没有胜负的辩论。
有人会问,这样投入太不超脱,怎么保持理性?没有理性何以结构?何来思想?完全被情感牵着走,走入一片迷茫的情感森林,不是要迷路吗?不,强大的理性始终要伴随强大的感性,那洪水般的激情要有一个堤来保护,来固住,不让它没有边际地漫流:堤内感情的汹涌澎湃就是杰作产生的一个条件。
我以前说过,一个好作家有两颗心特别宝贵:一颗童心,一颗诗心。好的作家给人的突出感觉就是非常天真,全部的复杂都用在揣摩那些形而上的问题、一些复杂的思想问题、哲学问题、文学问题,在世俗层面上很是天真。作家希望拥有这两颗心,它们永远不要离去才好,不然就写不好纯洁的、天真烂漫的故事,也写不好复杂的钩心斗角。用一颗单纯的诗心来拥抱这个世界,才会对世界的不同角落看得特别真切和深刻。如果是非常复杂和阴暗的人,就会觉得一切都见怪不怪,它们对作家构不成击打,留不下什么痕迹。写儿童作品,与写《独药师》这样的作品需要的力量是一样的,需要的激情是一样的,需要的感情是一样的。总而言之,需要真挚的力量。如果作品失败了,许多时候是情感出了问题。
作家在穷困期、奋斗期,情感往往非常强烈。成名以后,再没有贫困潦倒、挣扎奋斗了,情感也不如过去了。情感是有力量的,这种力量是没有边际、深不见底的,它可以投射到很远,具有极大的穿透力。离开了情感的力量,其他种种的技法,什么阅历和才华,都失去了基础,终将变得廉价。情感不是为了创作而存在,而是一个真实的人需要存在的。
《你在高原》中写了许多流浪人,山里面、林子里面各种各样的人。我也有过一段不算太长的游荡生活,那个时候很孤独也很好奇,在一个好奇的年龄。我走过很多地方,见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人,比如山里的独居老人、流浪汉,还有爱好写作的人。个人的文学资源也来自那一段游历,它虽然时间不长,但给我写作的援助却是巨大的,后来的机关生活、城市生活都不能替代,很是宝贵。
我生于半岛,而且是“半岛上的半岛”:胶莱河以东地区。那里有漫长的海岸线,大小岛屿散布在远近海中,白雾缭绕。它与一般意义上的山东半岛是大不一样的,是齐文化的发源地,而不是鲁文化占主导的地方。齐文化是中国人比较陌生的,究竟会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那里(半岛上的半岛)的文化,还是一个问题。特别在文学审美方面,一般来说还缺乏对于这个半岛特别而系统的诠释。这些可以是自觉的,也可以是不自觉的,比如我以前就是这样。现在是数字时代,全球化了,文化平均主义的趋向越来越严重,这对于艺术而言是一个大不幸。越来越多的人漂在艺术的浅层和表面,比如从受教育的程度上看普遍提高了,却有可能连最基本的文学阅读能力都不具备:在语言艺术面前麻木不仁、不辨好歹。文学的地域性是重要的,它在许多时候决定了艺术性,因为丧失了地域性的文学往往是浅薄的,没有了个性特征。
每年夏天对我来说都有一种很新鲜的感觉。我对四季总是很敏感。出生的那个地方,就是胶东半岛地区,它的四季非常鲜明,而且准确地划分成了四等份。后来到了济南生活,才发现这里的春天很短促,夏天热得可怕。我要用很大力气对付这里的夏天,虽然慢慢适应下来,但还是要在心里说一句:小心,夏天又来了!在夏天阅读和写作都是极有效率的,因为空调环境太奢侈了,有时忙了一场会想:夏天是这么容易过的?所以人就会努力工作一些。
中外的文学和思想著作我都学习,但仍不够深入。十九世纪和现代的著作家都是我阅读的对象,只要找到入迷的书,就觉得十分幸福。中国古代的一些人物,比如我曾经写到的一些,都是我深深入迷的。我以后还会写,与他们对话真是大不易和大幸福。我没有时间看网络上的文字,只想静一些。网络太吵了,被吵闹是人生最大的不幸。
说传统是现代的解药,一些历史人物具备了这样的力量和资源,往往也是很难说的。他们这些人都有悲剧因素,也都伟大。他们的人格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他们的生命力,杰出的天赋,是最令人注目的部分。这些人物活得都不容易,他们在自己的时代里基本上不是胜利者,尤其从世俗的意义上说。不过他们的伟大性就寓于悲剧之中,这倒要我们现代人好好睁大了眼睛去看。他们遇到的所有大问题,我们今天差不多也都遇到了。他们其实并不遥远,千年百年不算什么,人类社会发生的变化可以说很大,也可以说很小。那些总是觉得时代日新月异、总是被新技术吓得目瞪口呆的人,大多数时候还是忽略了人性本身,显得短视和幼稚。
文学不能只想着“载道”和“改造”,不能有这样强烈的功利主义。文学的意义远不止这一点。它改造社会和人性的方式也不是这样的。它是更复杂的呈现和包容,有一定的独立性格。当然总的说它是人类生存中积极的产物,要有益于世道人心。但杰出的文学并非总要改造和改变什么,总的来说它不是这么直接的。如果总是这样要求文学,那是不通的。小说只要写出来,就一定要呼应客观世界,但不一定是现实。它呼应的东西很复杂,而且这呼应许多时候不是有意为之。思考传统文化不完全为了救赎,就像文学不完全为了救赎一样。传统是可以给人快乐的,是可以欣赏的,是能够增加我们智慧的。传统不是解药,外国不是解药,但都能够综合地给予我们十分必要的营养。
文学作品中失去了大自然,这不是好的现象。数字时代的人被虚拟的东西缠住了,可能很不好。人能返回大自然当然好,但实在是太难了。十九世纪的时候人口少,星空和大地更加显赫,人对大自然的改造力显得微不足道,这一切都导致和增强了人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那一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今天只是期待着想象着,能返回一点点大自然都是很了不起的,能够这样做的人是极少数,他们可能都是大幸运儿:
从心智上看是如此,从个人生活条件上看也是如此。写作也不例外,能够让大自然融入作品中的人,一般来说要有一颗高高在上的飞翔之心。
如果一个写作者胡编乱造,就不如记录一些真实发生的事情更好。现在的虚构作品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胡编乱造已成风气,这是最坏的事情。虚构作品是极难的。应该鼓励写作者多记录真实的事情,让人有所启发和参照。胡编乱造的东西让人格外烦腻,越是有人生阅历的人越是不能看。写虚构作品,除非要有大把握大理由才可以动笔。而记录真实,一般来说只要诚实,说真话,文字生动通顺,会剪裁,也就可以。当然杰出的非虚构作品也很难产生。
我喜欢“小地方”,不习惯吵闹。平时觉得有机会写出自己的心情已经很幸福了。写出好的文字,就有一份自我欣赏的快乐。人的责任是天生的,不必过分强调它,因为写作者不会没有。我是一个痴迷于诗的人,一直想写出好诗。阅读和写作是人生难得的幸福,业余做起来更好。我知道这个工作原本就是业余的性质。强大的专业能力与业余心情的结合,该是最好的。专业习气其实是一种小气。
我一直根据自己的兴趣,比如所谓的“创作冲动”写下去。文学写作的策略是最不足取的,要始终由心尽性才好。写到童年的心情和事迹,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这是很值得珍视的机会。我会时而回到童年,时而再回到青年或老年。将人生的不同境遇不同语境用想象的触角抚摸一遍,是正常的也是幸福的。
少年儿童作为生活的角色,在作品中也必不可少。作家把他们当成专门的角色就不好了,我不想这样对待他们。他们也生活在成人的世界里,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有人认为童年和少年的世界是独立的,是与成人世界决然分开的,那是过于天真了。两个世界的区别当然有,但远不如想象的那么大。浑然一体地去理解儿童,可能会更准确更真实地理解他们。
我个人的经验与经历决定了文字的色彩和性质。
作家写作时也许并没有什么简单清晰的思想意图,而部分阅读者却太想寻找“主题思想”。文学作品其实并没有这样的思想,文学写作到了这样的年纪,早就从中学生的记叙文中解脱出来了。可能是小时候受过的教育根深蒂固,有的读者凡遇到文字作品,不管是什么体裁,一定要刨根问底找出它的“主题思想”在哪儿,评论者就尤其如此。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一部文学作品一旦有了“主题思想”搁在那儿,肯定是完了。作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直讲叙下去,心灵的性质也就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来了。
我爱好中国古典,读个不停。我读了有感触,就写出来。这不算什么深入的研究,可能永远都不会加入那些大研究之中。我觉得古代的人写出的文学经典,与今天的人许多时候是一样的:同样的心境和方法,同样的困难与欣乐。要找到二者的不同也是容易的,不过不如想象的那么多。古往今来,人生总有一些出色的慨叹、异样的认知、绝妙的记叙,就是这些丰富着我们无边无际的生活。我们今天的写作正在加入他们,不过是异常缓慢地进行着,时而有时而无,断断续续。
半岛的传统的确与其他地方差异很大。文化有板块,其他的板块相连成一大块,而半岛可能只是孤单的一小块:极特别的一小块,但色彩斑斓,魅力无限,足以将人迷住。我越是自觉地进入半岛文化,越是有一种惊异从心底产生出来。回头看个人所有的文字,竟然都没能脱离它的气息,这使我一阵阵惊讶。我过去完全是不自觉的写作,而今天才有点自觉。不过我有时还想回到那种不自觉中去,因为那样或许会更好。
烟台地区不是齐文化的辐射地,而是齐文化的腹地,是产生这个文化的本土。齐文化是由东夷地区滋生,并一点点扩展到西边:先是到了临淄,再后来到了黄河岸边。
我是受齐文化滋养的,受惠很多。我的写作却并没有过于自觉地表达这个文化,而是自然而然的一种呈现。我以前并不知道自己表达了齐文化,是后来才意识到的。一种文化会潜入人的血液,无时无刻不在起作用。
我长期在烟台地区生活,生于此地,当然熟悉她,爱她的一草一木。她需要更好地保护环境,一丝都不能放松。随着工业化进程加快,污染十分严重,这是让所有人都痛心的。好在人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一个职业写作者如果循着惯性写下去,仅凭笔底功夫写出很多东西,一定不会有什么价值的。一个作者看起来写了许多在水准线之上的作品,其实仍旧会是庸俗的文字生涯。我会警惕这样的生涯,因为说到底这还是一种厮混。生活像一条不断流去的水流,掬不起新的水流就不必弯腰。对一个写作者构不成挑战的书写,其实是缺少意义的。
我写了20部长篇,每一部都是全力以赴。简单地重复自己,将文字像摊饼一样越摊越大,是比较无聊的事情。好的作家宁肯少写,宁肯把长篇写成中篇,把中篇写成短篇。作品有一种浓缩感,这样更好。作者日后重读自己的这些文字,只会为凝固起来、浓缩一体的坚实感而欣慰,松一口气。反过来,当他面对一团松软的文字时,一定会觉得自己当年相当无聊。
那些书写得早,记得《古船》基本完成时不到三十岁。当时不过是运用了自己的青春,表达了青春里该有的一点纯洁和勇气而已,不过如此。奇怪的是当时这些书差点不能出版和发表,即便出版了也不能评奖,有段时间连参加一般的文学会议都成问题。现在看这不算什么。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真正意义上的挑战不是来自社会层面的,而常常是来自文学本身:和文学本身的挑战相比,其他的都差多了。
文学的挑战是多方面的,不仅仅是指题材的转移,思想与语言的跃进,还有其他更重要的。生命的坚守与顽韧,与机会主义的斗争,对艺术与诗意的完美执着,都是对人生一次次极大的考验。妨碍一生的文学因素多到不能再多,虚荣,投机,蒙骗,钻营,谋取荣誉,嫉妒与失衡,这些极坏又是极平常的品性都可能把一个好作家腐蚀一空,成个空壳。就作品来说,在人性的经验里要有真正的延伸和生长,这需要勇气。单纯的技法和写作难度当然也是挑战,但还远远不够。
迄今为止,我已经写了1700多万字。每部长篇都是用钢笔一个字一个字搭建出来的。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一部长篇在心里埋藏少于15年是不能写的。就像酿酒,年头短了味儿不会醇厚。写了20部长篇,一个个15年加起来岂不要几百岁?是这样的,就跟播种一样,要在心里播下一些种子,等它们孕育和成熟,让它们在心里膨胀和萌发。有的种子死了,那也没有办法;有的种子萌发得很好,就可以长成一棵大树了。每一棵树至少需要15年的时间。
这是一种最好的工作,有最大的吸引力,放弃是不可能的。有障碍是好的,解决一个障碍就获得一份快感,也有攀越的感觉。
开始写《你在高原》的时候还很年轻,人凡年轻一些就敢做事。原来计划写十年,后来发现没那么简单,就15年、20年地写下去,最后写了22年。那也是一个开始了就不能放弃的工作。我们生存的这个地方有很漫长很复杂的历史,还有奇妙动人的现实,需要一部书去完整地记录、描述和展现。越是深入这个世界,越是觉得这个世界惊心动魄。《你在高原》从头到尾是饱满的,因为是在一种坚持、感动、追溯的状态下度过这22年的。书中的奥妙可真不少。
文学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文学也是很好的,但我选择了狭义的文学。这种写作离广义的文学越远越好。狭义的文学不能去接近广义的文学,否则必然引起品格的衰变。
现在文学的问题在于什么都想要,而且用了一个很好的词来形容自己——雅俗共赏。其实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雅的东西要赢得读者,需要经历时间的缓慢的教导和专家的不断诠释。比如《红楼梦》和鲁迅的作品,被经典化之后吸引很多人去读,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的阅读门槛降低了。要读懂鲁迅还是困难的,《红楼梦》还是在雅赏的范围内。
太追求雅俗共赏就会把文学搞坏。雅的就是雅的,俗的就是俗的。一碗汽油在屋子里放一晚上,就挥发光了,接着满屋子都是汽油味;一块黄油放上很长时间都不会消逝,因为它的抗挥发性强。这是不同的两种东西。狭义的文学在时间中抵抗挥发的能力更强。介于两者之间的东西是可疑的,是有问题的。
文学总的说应该为民众服务,狭义的文学恰恰更为了服务民众。民众是一个时间的概念,不仅仅是眼前的人多一点少一点,这不必太在意。14亿人中有10万人喜欢看一本书,就是服务民众了?那可不一定。10万人比14亿人,比例也还是太小。一本书出版时只有一万个人看,几十年或百年后还有人感动着,不能忘怀,积累起来有了上百万或更多的人看,谁更大众?要服务民众就要有责任感,这就是对时间负责。一般化的迎合大众,不是什么大事业。
不管叫狭义的文学还是叫纯文学、雅文学、严肃文学,从概念上看都不准确。它不过是文学的一个品种,就像美声唱法,是音乐的一个品种。不是说做这个品种有多光荣,而仅仅是有人选择了这个品种。广义的文学,包括通俗的、娱乐的文学,是另一种选择,它也可以做得很好,并不低人一等。有些广义的文学作者,其劳动是很让人敬重的。但不同的选择是存在的,也是允许的。不能让一个唱美声的人,一定要去唱个通俗小调,这不公平。反过来也是一样。
坚守纯洁度极有趣、极有魅力,是一种工作,与寂寞不寂寞基本上无关。几十年写一部书,这种工作能坚持下来,想想看必然有魅力、有趣味。旁观者没有进入这种工作,没有这种体味,认为是寂寞了。纯文学的探索是一种享受,探索、编织、结构,语言的匠心实现,这多有意思。但写作者确实不能浮躁,社会的浮躁对于写作者是好的,因为浮躁的社会,让人性的表达更充分,让社会万象以一种剧烈的、戏剧的方式表现出来,这对于写作者的观察和体验来说都是难得的机会。但写作者本人不能浮躁,他一浮躁就上当了,自己的劳动就废掉了。这好比一场风暴,风暴越大,风暴眼里就越平静。享受风暴眼中的安静就是艺术家的行为,他是思想者。如果跟上风暴旋转,就会被撕成碎片,哪里还能产生完整的艺术和思想?所以,一个艺术家、思想者,风暴眼就是他的居所,是他思想的空间和可能。
当然,我希望社会是有序的,人们的素质是好的,没有那么强烈的物质欲望,没有那么强烈的竞争意识,但人性决定了,物质欲望过强的社会不太可能是那样。写作者自己要安静。一杯茶、一本书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再加上劳动,文学的劳动。这种劳动太奢侈了一点。
人们看文学作品,容易将影响取代文本。有影响的作品不一定就是好作品。一部作品能够产生影响,可能由很多机缘造成,比如时代的潮流、社会的口味。
现在的人势力得很,读什么要听风声、看势头。这都不是好读者。
读者的勇气和品质,表现在不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影响和干扰。一部作品,得了什么奖赏都不要管,总统给作者作了揖也好,一千万个人捧读也好,都不要管。就直接面对文本好了,看看语言、思想与精神,看看写得到底好不好,看看有没有灵魂,看看这颗灵魂是不是真正让人心动或永志不忘。
人要尽力而为。现在的状况,不是凭谁的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几千年积累的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解决的。所谓形势比人强,形势就是潮流,个人力量微不足道。但是却不能因为个人力量的微不足道就放弃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尽力而为。只要还在写作,还在做与写作相匹的工作,就要凭良知做下去。如果不这样去做,转而去做错误的事情,那怎么可以?
我觉得历史、社会等等,在最高的层面都不可以逾越道德。我所说的道德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好与坏,而是带有终极意义的,如康德所说的“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我相信“终极法则”的客观存在。人没能认识到它,不等于它就不存在。电脑世界是0和1的编码系统,也许宇宙中也有一些非常严密的、错一个码就全错了的力量。我思考、探索,用向往和接近它的心情去生活,有很多忧虑,也有一些欢乐。
我自认为是个随和的人,没有什么太突出的棱角。我不过是不愿人云亦云而已,这种坚持和自警在暗中保佑我,而不是损伤我,如果我要写作的话。
我提防在潮流中走向模仿和依从,提防自己失去原则性。因为人都是软弱的。我希望自己能做自立和自为的写作者,进行独自创作并排除外界干扰。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冷静和安静的人,这样的人会有一点原则和勇气。潮流来了,先要站住。有原则的人才能谦虚,而不是相反。要写作,就必须永远警惕那些“精明”之念。
我不太看时新的流行文字,不太注意时代潮流。语言在每个时期都是有自己的“时代语调”的,这种语调作家应该躲开。这对我一般来说不是一个问题,因为我是一个自言自语、自给自足的写作者,无论语言好还是不好,大致还是自己的说话方式。
写作者用各种方法去讲故事、道出心中的意趣及其他,不然就会单调老旧。从已有的书上学习是一种办法,但主要的办法还是依赖地方气质,顺从他立足的那块小地方的地气。
作家看上去孤独,这样的作家是好的。但他自己不应该觉得孤独,那样就不妙了。人的感动是各种各样的,适合自己表达的方式(体裁)也是各种各样的。如果只用一种方式表达自己,那可能是很不自然的。
总是要经过多年积累才能动笔,如果是长一些的作品,最好要有十几年的准备时间。把一些想法记下来,把一些材料搜集到。总之,对写作一部作品有用的东西都要留意,好好准备,就像一场战斗之前的弹药贮备和挖掘工事一样。
我的写作量不多。用来写作的时间也不多,这需要有创作冲动的时候才行。平时的杂事很多,写作这种事大致来说还是业余的。我可以更勤奋一些。田间劳动做得少了,这是我人生的大失误。
坚持追求真理,不妥协,劳动和工作下去,这就应该是日常的事情。除了写作,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认为写作应该是业余的,一个人当了所谓的“专业作家”,更要保持业余的心情。最好在社会上找一份工作干,有了创作的冲动再动笔。
作家有自己无法言说的个人的意象空间,但这不能说是什么“秘境”。这时候的表达才是充分个人化的。
写作中会遇到各种困难,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读书是一种享受,读书也不完全是为了使用。作家只有书读得太少的问题,哪里会有读得太多的苦恼。写小说的人读书少了,就会写出很多垃圾。
尽可能踏实地往前走,做好自己的事情,这就很不错了。把认真的劳动化为日常状态,朴素度日,不必贪图太多的回报,这才有些快乐。从工作中获得快乐是很重要的。
我在“文革”时期的写作也是当时那样的气息。不过,我读的书不光是那时候的,所以作品还是多少有点异样。总的看,很幼稚也很单纯,有难得的青生气。
早年读的有一部分是比较特别的革命作品,比如苏俄的书。不过与现在的大量文字混在一起,也成了极有色彩的组合,丰富着自己的阅读记忆。那时的作品或者有点简单,但也有另一种精气神,不像现在这么多垃圾:流氓的呓语。
(2016年4—8月,文学访谈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