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每天晚上,三喜从大贞子的园里出来,总要沿着芦青河堤向前走去。他家的责任田也在河边上。
这是一片片肥沃的土地。庄稼长得好极了,比去年好——明年还能更好吗?庄稼人总会说,是的,一年好似一年的。快收获了,谷穗儿变得很低,玉米秸上的每个棒子都显得十分沉重。高粱穗差不多红透了,月亮下看得很清楚。三喜家的田里有谷子,有玉米,有高粱,还有几垄黄烟。
土地承包到个人手中,土地就变得美丽了。人们用力地耘土,土像梳过的头发,乌油油。你耘两遍,他耘三遍,耘四遍的也有。竞争的结果,就写在庄稼上。快收获的时候,欲望涨满起来。真正的庄稼汉将遗憾悄悄地咽进肚子里,把希望坚定地留给下一年;也有的把手伸长一些,伸到了邻人的地垄里。这些全不稀奇。
三喜从河堤上下来,惊跑了藏在草中过夜的兔子。河边野椿树上的鸟儿也飞起来,用力地扑打着翅膀,发出两声鸣叫……堤下,有几盏游动的灯火,那是护秋的人提着马灯穿行在田埂上;每堆火焰旁边都坐着一个人,在那儿低头烧东西吃。夜露很重,守夜的人愿意跟前有一堆火。三喜走到每个有光亮的地方,都和人们愉快地打着招呼。他们总问:“前边有动静吗?”三喜总是告诉他们:“平安无事!”……在一片很宽的高粱地边上,燃着一大堆柴火,一帮子人围坐在火边上,吃着喝着,高声地谈笑。三喜走过去,他们立刻发出邀请,递过来一条烧熟的野兔子腿。三喜借着火光辨认着他们的脸,认出全是本村的或邻村的人,几乎全是年轻的小伙子,其中也有两三个姑娘、老头子。他们几个人拿过三喜的枪看着,嘴里啧啧称赞着。有的说:“二老回这杆枪真有分量,打东西顶事的!”有的说:“射得远,抵得上快枪——那一年我和二老回进河头打兔子,离开八竿子远的跑兔也能撂倒!”
三喜看着他们的猎获品:鱼、兔子、鸟……全都在火上烤熟了,撒了盐,每人分一点吃着。老年人胸前摆个酒瓶儿,不时仰仰脖儿灌一口。他们招呼:“三喜,来,呷一口!”三喜接过来喝了,呛得咳嗽起来,大家笑着。他们问:“三喜,你们北边的地片规矩?”“转了几天了,也没发现丢东西……不过,”三喜顿一顿,说,“不过听说河西有人要过来捣鼓东西……”
大家沉默了。
解放前发生过河西人过河抢庄稼的事件。那是一次残酷的洗劫:掰走了成熟的玉米,踩烂了一地秸子;谷子没了穗儿,高粱倒在地上。河东的庄稼人拿着土枪、小火炮、三节鞭赶到河岸,河上的小木桥已经被拆塌了。这给河东的人留下了痛苦的记忆。虽然多少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伙子已经步履艰难了,他们还不忘对自己的娃娃叙说着那次劫难……
人们面对火焰沉默着。有人问三喜:“谁说的呢?”
“老混混告诉大贞子的。”
一个年轻人嚷着:“老混混的话,不做数的!”
一个老年人捋着胡须说:“防着点好啊!庄稼包种到各家各户里,歹人要钻空子……”
有人又说:“听说了吗?北面龙口林场那儿丢木头了,报了公安局……”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说话的人。
火焰往上蹿着,柴草在火里噼啪响着。火星儿跃上很高很高的天空,才慢慢消失了。月亮穿行在云朵里,大地忽明忽暗的。云缝里的星星很稀疏,一颗,两颗……有人往火边上凑一凑,把蓑衣卷在身上,躺了下来。更多的人半坐半跪地卧在那儿,不出声地端量着旁边的人。
有个叫“毛猴王友”的小伙子打破了沉寂,问了句:“大贞子来看菜园了,真的吗?”
三喜点点头。
“还扛着一根大木棍!”另有人说。
“毛猴王友”打趣道:“三来又要去‘检查工作’了!”
很多人一齐笑起来。大家对三来似乎很感兴趣,都七言八语地接上说三来了。有的说三来去海滩上“检查工作”,怎样被大贞子打了一棍;有的说老混混在他当队长那会儿,怎样和他一块儿去喝酒……说起老混混,不少人又记起了他腰上的那把韭菜刀子,又都笑了一场。
气氛开始活跃起来。三喜告诉说:“老混混也来护秋了,还在责任田里搭了个草铺子呢!”
一个老头儿说:“他护秋!他是看别人热闹腾腾生活,心里闷得慌,出来散散心!再说,铺子搭在田里,秋天里抓挠东西也方便……”
三喜拍拍手,连连说“对”。他从心里佩服老年人的眼力——年轻人总想不明白的事,有时老人的一句话就点明了。三喜问他:“你知道三老黑这个人吗?”
老人从火堆里取个火炭点上烟锅,吸一口说:“怎么不知道?河西岸有名的一条‘恶狗’,正事儿不干,仗着会点拳脚功夫,横行霸道的。他和老混混合得来。真是什么人找什么人!……”
这时候一个什么鸟儿从人们头上跳跃,一头钻进了火堆里。大家都惊奇地拍着手掌,呼叫着。那个一直蜷曲在火堆边睡着的人突然被惊醒了,揉揉眼睛说,他听见了河里鱼跳。他起身到河里摸鱼去了。另有几个小伙子也跟上他走了……
月亮偏到一边。三喜背上枪,往回转去了。
高秆作物将田埂罩得黑漆漆的,人走进去,像迈进了一条狭长的巷子。四周都见不着光亮,只能听到夜间田野里那千奇百怪的声音。每一次碰到庄稼棵,都有露珠洒上一身。三喜走在田埂上,心想如果有人在田里偷东西,真是容易啊!这么大一片庄稼,他藏在地中,你哪里找去呀?
在自己的田边上,他围着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又蹲下倾听着。没有什么可疑的声音。但他刚要离去,却在脚边发现了几片剥落的玉米叶子!原来有十几个棒子都被谁掰走了,仔细瞅瞅,玉米田里间作的豆棵也被拔走了不少……三喜心里吃了一惊。
身后传过来一阵奇怪的调子,那是老混混在他的小草铺里唱的。三喜想到了什么,迎着他铺柱上那个红点儿走过去。
老混混的小铁锅里果然煮着玉米和豆角,三喜一来就看到了。可是他觉得田里丢失的远远不止这点儿。他问:“你从哪儿弄的东西煮?”
老混混头也不抬地搅着锅子,说:“从你田里,怎么,想不‘义气’吗?”
“你搞了多少?”
“锅里这些。”
三喜趴下身子看着铺子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老混混从后拍他一掌说:“不信服你大叔吗?”
“大叔”两个字使三喜恶心起来。他说:“哪个龟儿子才跟你喊‘大叔’哩!”
老混混撇撇嘴巴一笑:“三来就喊。听见没有?”
三喜气愤地说:“我不是三来!”
老混混这时从沸水里夹出一穗玉米,吹一吹递给三喜,三喜拒绝后,他一个人啃起来。每啃完一穗,他就把核儿投到很远的地方……他吃着,一边咕哝说:“看看吧!都成了什么样子!前天我在街口碾屋那儿看见地主老奎的孙子小福海,小福海就敢用眼角斜着瞅我!看看吧,都成了什么样子!……”
三喜笑了。
老混混又说:“那年上我响应号召,到田里拔苦苦菜做‘忆苦饭’,离瓜田老远,小福海就喊我去吃瓜,笑眯眯的。他亲手给我挑大西瓜——第一个打开是生的,他要扔,我说:慢,先吃个‘忆苦瓜’吧!……”
三喜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老混混却严肃地说:“笑!看看吧,就是同一个人,如今也敢斜着眼看我了……唉唉!”他长长地叹息着,站起来,呆呆地遥望着西北方那一片星空。望着望着,他突然用细细的嗓门唱起来:“……想那北斗,想亲人,想那亲人……”
他的调子里有一股悲凄的意味。三喜望着这个驼背弓腰、衣服用草绳捆起来的人,心中不知怎么泛起一股酸酸的滋味……
哈在不远处叫着。大贞子在说什么。三来发出一阵笑声……三喜迎着菜园子喊着:“哈!哈——!”
哈欢快地回应他:“汪!汪汪!……”
老混混催促着三喜说:“还不快去!他锅里煮了好东西,全让三来这条馋虫吃了。”
三喜又喊:“大贞子!三来——!”一边往菜园大步走去。
老混混以为是他的催促起了作用,高兴得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