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准得下雨,中午或下午,顶多下午。届时,青蛙鸣叫,蠛蠓一团团飞到路中央,天空停泊下无数黑魆魆的云朵,我们的影子消失,清晨,漫长的关于宏阳的讲述暂告一段落,宏梁捺停风扇,关闭窗牖,给伏案而眠的许佑生盖了件衣裳。在听讲时许佑生差不多翻完那本《爱经》。宏梁在上头做了许多眉批,关键字句处也多划有横线。当许佑生貌似认真地看这些龙飞凤舞的全是对自己训诫与激励的钢笔字时,宏梁在旁一边痒,一边跟着一行行地读。“这里不都是男欢女爱的技法吗,舅你还问我。”许佑生说。宏梁发出准备已久的叹息,说:“只是看着玩,包括我问你,也是问着玩。它是写给罗马上层人士看的,教导他们如何去剧场、廊庑、跑马场、筵席勾搭仕女命妇,和我们乡下人并无关系。它没有用具体的言辞羞辱乡下人,但正是从它的不置一词里我感受到更大的羞辱。在奥维德心里,乡下人和牲畜一样没有资格谈情说爱。”你应该问:可我们不就是渴望这样的女人吗?然后我会回答:蟾蜍不能因为背部长出一对羽翼,便认为自己有资格去占有天鹅,我们得明白这一事理。伊莲,光听名字你就明白她是城里人后裔,悄无声息地降临时,我正背对着大门,修理那台随时可能爆炸的电视机。我将显示屏拆下来,小孩子们像风自门前掠过,他们在比谁跑得快,好获得将新鲜信息传播出去的权力。“来了个漂亮妞呢。”他们喊。这和我没任何关系。我继续用起子戳着主电路板。这时与其说我是在尽一切可能拯救它,还不如说是在愤怒地捣毁它。就是在这烦躁的声响中,我听出一阵异常:一层薄纱或者说一层雪轻轻扑落在地。我们在农村活久就会对空间变得敏感。阴影是有质量的,一截阴影就像一截高档的绸布轻轻滑落在地,灰尘随即飞起。我还听见十几米外的邻居停下咯噔咯噔的脚步声,他扛着锄头屏住呼吸望向这边。在我和他之间一定有位陌生人。我转过身来,看见伊莲活生生地站在门口。她胸脯平静地起伏,有着可爱唇珠的嘴唇微微颤抖。从她的腮帮子上滑落一颗汗珠。而一只大脚趾呢,则从平底凉鞋里探头探脑地翘起来,放下去,又羞涩或者说调皮地翘起来。我耳赤面红,看着这从虚无、虚构或者说是意念中走出来的人,束手无策。我心里空空荡荡的,下满了雨。

如果时间永远停驻在这一刻就好了。它不应该再前行。它一前行,我渴望已久的女人就不得不去面对如下事实:一、去茅厕经受“那股催人泪下的浓烈的氨水气味”,并看见粪缸里永远在往上爬的肉色的蛆虫;二、闻到从居所隐蔽处飘荡出的鼠尸的腐味(尚在昨日,它还矫健地跃上餐桌钻进纱罩吃掉你差不多是三分之一的剩菜);三、看见褥子或草席之下铺满的干枯稻草;四、看见锅内擦不完的黄锈以及尝到开水里总有股石灰味儿。等等。不胜枚举。这和她想象的田园风光是完全的两码事。在她的想象中,穷是清新脱俗玲珑雅致的(种几棵松柏,搭一个葡萄棚,诸如此类),她不知道那穷其实也是由富裕搭建起来的穷,而我能提供给她的只是实打实像铁一样硬的穷。杨白劳那种穷。连一块牛粪也舍不得丢的穷。伊莲是换乘多台客车从修水县城赶来的,临行前既未禀明其父母也未知照我,从这种自作主张的特性里,我看出她原教旨主义者的一面。也许在很小时看过杂志上的某篇文章后,她就坚定自己对爱情的看法,并一直让自己活在这种信仰的庇护下。

我们知道,那时候的媒体总是鼓吹爱情面前人人平等,为此,它们不惜制造出一些残忍的佳话,以至有不少心地简单的姑娘就此得出“爱情就是献祭”的等式,认定凡不做出牺牲的爱便不能称之为爱。不少人义无反顾地下嫁给肢体残缺者。也许她们要嫁的也不是什么具体的人,而只是内心的一种理念吧。现在,当伊莲踏入我家门槛,我在她眼睛里看见的正是这种神圣而又虔诚的火光。她太单纯,太迷信同时又太自以为是了。用不了多久,不是吗,很快,特别快,随着越来越多地接触到现实,她又准会恨悔自己的一时头脑发热,而这是她的父母早就预料到的,他们预见到她会这样反思自己。她会湛浸于一种蒙难的情绪不能自拔,终日以泪洗面,并以这种方式抗议将要去度过的漫长而恐怖的一生。许佑生在睡梦中用普通话哀鸣:想你,当然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踏遍万水千山。几天后,我推着伊莲出门(连着她的粉红色皮箱一起)。她显得很悲伤,然而脚步并不停下。在我家的那几天,她并未表现出什么不满或者为难,佑生,是我自己越来越觉得受用不起她。我想起你外婆说的,这样的女子打主意的人多,你命不硬,小心被别人谋杀了。我也想到《左传》说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迫使我下定决心的是一个梦。就像你现在在做的梦。是的,一个梦。而与其说它是个梦,还不如说是一位理性的智者将我单独召唤过去,给我交代这场爱情迟早会迎来的结局。这位智者就像你死去的外公,他对我极为负责任,在他的教导里没有一丝诳骗、遮蔽与夸大其词。相比之下,我和伊莲所处的真实的那几天倒更像是个梦。

那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女人(她会懂的,而且很快)和一个有意欺瞒自己的男人联袂上演的自欺欺人的假象。在我做的那个梦里,我和伊莲走进范镇街。据十指紧扣的情形判断,我们的关系已进展到极为稳固的阶段,可能已经在民政所登记了。但这并不能保护我。去趟镇上是她反复提出的要求,我总是感觉不祥,然而又不好违逆,我对她说,好,我们这就去镇上。我在心里企盼能早点从这比艾湾要繁华一百倍的镇上归来。那天的阳光真是好极了,佑生,特别清晰特别光明,事物在其照耀下纤毫毕现,就连褐色阴影内湿润的沙土也显得颗粒分明。因为她买来一件又一件明显是用来过日子的商品(包括喷着囍字的洗脸盆、痰盂、柔软的纯棉睡衣以及绣着小宝宝图像的童衣),我禁不住羞愧难当。我越是羞愧,对她的爱意便越是汹涌。我差不多要捧住她的脸对着她热吻。然后,我抚摸着那些作为爱情和亲情证据的货物,坐在石头上,目送她走向厕所。我被一种踏实的感觉包围着。一个男人走过来对我说话。在他的声音里夹杂着一股吊儿郎当的气息,你可以理解他是在表达熟人间的亲昵,也可以理解他本性上就很轻浮,对谁也不尊重。我感到慌乱。“过来了啊?”他说。“嗯。”我说。“这些都是什么?要生孩子吗?”他拨弄着我手上的东西。“在计划。”我说。“哦,”他张望了一圈集市,接着说,“你的女人呢,我还没见过呢,听说她很漂亮。”我感到舌头都在打抖。我又害怕让他看见自己在发虚。啊,这就是一个色狼在问一个男人你老婆呢,对他来说这是不用顾忌的事,他色胆迷天在本地可是出了名。他不稼不穑,游手好闲,整日里想的都是如何去捣毁那号称是这镇上最坚固的几样东西之一——女人内心那代代相传的贞洁之志——就像去捣毁一个个鸟窝。他坏透了。他总是直白地向那些有点姿色的女人说,玩玩嘛。按理说,这样的男人没办法赢得女人的尊重,更别说她的心。然而事实却正正相反。在被勾搭过几次后,她们非常奇怪,像是被下了药,一个个神不守舍地守在他必然要经过的路边。

很多人和他发生了关系,哪怕在发生关系前她们就已明白,第二天一早自己准会被踹出门来。他无耻的程度让人难以想象,他会在和女人同行时捏她的屁股,有时还说,我就是喜欢内射。声音挺不小的。然而女人们毫不介意。她们对其他男人是那么心不在焉,是那么搪塞,她们建筑起樊篱,将其他男人阻拦在外,却一路将他迎请进去。有时她们甚至为他明争暗斗。想起他,镇上的男人们都感到悲哀和酸楚。还有一点很重要,就是他代表了一种外来的生活方式。他是外地人。长得不算好,却将自己打扮得标致。他的衣服没有一天不是熨过的,他给自己的很多地方喷洒香水。他和我们不同。现在,他沿着伊莲走过的方向走去。我祈望那想象中可怕的事不要发生:一、按照这个速度走下去,他将在伊莲走出来之前,走过厕所。你也知道,女人在厕所待的时间总是够长;二、即使他们打了照面,他也可能会约束住自己。总会有底线的。无论是多么糟糕的人。我和他是认识的,不是吗,我们多少算得上是兄弟或者朋友。他知道那就是我的妻子而朋友妻不可欺。我这样安慰自己,然而悬起的心终究是降落不下来。我不能过去推着他的背部让他快走,也不能朝他扔过去一块石头,我只能揪紧头发反复祈祝,并不时瞅向那边。当他走到厕所旁边时,那地面忽而像是跑步机的滚送带,在他脚下周而复始地滑动,他呢,一直在原地匀速走着。我痛苦地低下头。他从我的话里嗅到伊莲(那传说已久的美人)就在那儿了。当我重新抬起头时,虽然对不幸的场面早有预备,却还是差点叫出声来:他已经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呢,则安顺地躺在他的手心里。刚刚它还在我手里。这并不意味什么,我对自己大声说,这并不意味什么,这只是他在习惯性地占便宜,这便宜说大不小,说小不大,是她不想将事情闹大,很多女人面对这种事都会选择忍耐,是他捏紧她的手,你瞧是他捏着的,而不是她来握住他的手,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果然,几秒钟后,在他的手稍稍放松时,她便飞快地抽回自己的手。他有点愕然。他让自己空空的手一直举在半空。你干得好我心里说。她从包内翻找出一面小镜子,旁若无人地照起来。她侧过左脸又侧过右脸。他的手仍然僵硬地举在那儿。直到她将镜子放进包内,并清晰地按上子母扣。她将手向后伸去。在没有得到回应后,她晃晃它,意思是你来抓住啊。他便乖乖地抓住。然后,他拉着她,他们手拉手,欢快地,几乎是跳跃着走进阳光深处。我坐在石头上,始终没有站起来。我感觉自己被沉默地杀害了。醒来后,我长时间地看着熟睡的她,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我早该知道的。我开始解她的长裤。此前我一共解过三次,均未成功,这一次也不例外。她懊恼地说:你急什么,我迟早会给你的。唉,我真想摇着她的肩膀说,迟早会给为什么现在不给。为什么不。

因为这事我和她生了好一会儿闷气,并趁着这股气未消,叫她收拾东西走人。然后,像是要将一件事完成,我去南义镇嫖了个娼。我低头跟着那分不清年龄的妓女走。往后我将知道她有着一具幼童的身体,而在性爱经验上是我的祖母。我控制不住情绪上的紧张,虽然我喝了很多酒,并且一路上还在喝。我躁动得难受。倒不是害怕被抓住,而仅仅只是意识到那件渴盼已久的事注定要发生。这是我头一次干这事儿。卖淫的地方在野外。以前这里是一排活动工房,建筑工的宿舍,也许只用了一个下午便搭建好,然后也只用了一个下午便拆掉,但不知为什么独独就留下来一间。我们踩着瓦砾走过去。推开门时,沉闷的气味扑过来。没有窗户,没有枕头,只有一床破棉细及一张暗褐色的床单,我感到头昏脑胀。毫无疑问,有无数个男人——多数是老男人——在这里睡过。到现在还能闻见他们留下的烟味。我忧伤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出卖自己的人,被我们之间差不多是一致的荒凉的命运给击中了。我快要爱上她。关上门后,她随手一拉,身上的衣裳便魔术般全部滑落。她声音沙哑地说,脱呀。我脱了,悲哀地爬上床。她带着极大的嘲讽哼叫着,一直喊着,直到意识到一切早已结束了。她从床边抽来一张纸扔给我。这他妈和卖一碗拉面一碗豆腐脑有什么区别,这就是一门生意,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嘴上却满是忧伤地说:你应该去念书。她说:念过。我说:你可以好好做点别的,比如去当一名家庭主妇。她说:怎么都说这个,你们可真好玩儿。我沉默下来。她接着说:不就是一道缝儿吗?宏梁推开窗牖,看了会儿天,判断道:早上乌云盖,无雨风也来。